那天晚上,捕鲸船上谁都睡不踏实。
那帮淘气的鲸鱼通宵达旦地狂欢。它们喷鼻,尖叫,狂啸,活像林莽中的野兽。它们喷射气柱的声音像蒸汽机在喷气,又像蒸汽机车在减压。
躺在床上的水手刚要朦胧入睡,一条庞然大物就撞在船上,把他们震醒。有时,一条巨鲸背擦着船龙骨游过,发出令人惊骇的摩擦声。船体就像走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的四轮马车,在剧烈地摇晃颠簸。船骨在猛烈的挤压碰撞下吱嘎作响。靴子在地板上蹦哒,仿佛隐身水手正穿着它们狂舞。鲸油灯在常平架上晃荡颤抖。
罗杰听到一条鲸鱼以骇人的速度朝捕鲸船猛冲,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瞪得老大。他等着鲸鱼一头把船龙骨撞碎。
但那条调皮捣蛋的大家伙只不过在寻开心。它只是漫不经心地在船舷上沿碰了一下,并没有一头撞在船骨上。它想必在最后一刹那改变了主意,把头抬起未了。它那沉重的身体撞在船舷上,只听得一阵劈劈啪啪的碎裂声。罗杰听到哈尔在下铺上嘟哝:
“这鲸鱼挨得可真近啊!”
罗杰又躺下来。他用衬衫把两只耳朵全捂住,竭力让自己入睡。
黎明时分,甲板上传来一声呼唤:“全体上甲板!”
通常,这样一声呼唤总要引起睡眼惺忪的水手们同声抱怨。这一次却没一个人吭声。人人都迫不及待,都想给那帮吵了他们一夜的来访者一点儿厉害瞧瞧。两分钟后,所有的人都上了甲板。厨子把咖啡和硬饼干分给大家。
鲸群正在离船约400米的地方兴高采烈地玩着一种大型跳背游戏。它们嬉闹着,欢快地从相互的背上跃过,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上捕鲸艇,各就各位!”二副命令道,“放艇!”
捕鲸船上装备了四条捕鲸艇和一条舢板。一条捕鲸艇已经毁了。水手们把剩下的三条放下水去,解开缆绳从杀人鲸号划开。
哈尔坐在二副那条小般的船头,这是他第一次当鱼叉手。斯科特带着他的摄影机坐在第二条捕鲸艇上。而罗杰则在第三只艇上。水手们都使劲儿划,不管哪条船都想抢先划到鲸鱼群中。
在激动人心的追猎中,没有人顾及危险。这次追捕鲸鱼可不同寻常,他们即将追猎的是一大伙暴徒,世界上最大的一伙暴徒。到目前为止,这一伙暴徒还只不过是在顽皮嬉戏。但是,那冰冷的铁利刃一旦扎进它们的身体,它们会怎么样呢?只要那些居住在遥远的城市里的男女老幼需要鲸鱼所提供的那些物品,捕鲸人就得冒这样的风险。
“我们一定能成功!”二副喊道,“使劲儿划呀!把全身的劲儿都使出来呀!再划三下!”
他的船最先冲入鲸群。他紧紧抱住方向舵。把小船驶到最大的一条公鲸旁边。
“好啦,亨特!动手吧!”
哈尔扔下前桨,抓起鱼叉站起来。他的双腿站立不稳,决心也还没有下定。他希望自己在首次执行这一任务时马到成功,但他又从心底里不愿意捕杀鲸鱼。他咬着牙,高高地举起鱼叉,等着小船滑到巨鲸的脖子那儿。
“掷吧!”德金斯大喊。
仿佛在噩梦中,哈尔只觉得自己的胳膊向前一抡,鱼叉脱手而出,整个儿扎进了鲸鱼的脖子。
“好极了!”德金斯大声喊,“后退!”
头天晚上,捕鲸船曾被鲸鱼冲撞得剧烈地颤抖,眼下,这条巨鲸也在剧烈地颤抖。它的黑皮肤从头到尾抖动着,像起伏的涟漪。看样子,它感到诧异,谁在撞它呢?船上的人心惊胆战地等待着。也许,它会突然拖着小船疾驰,那样,小船上的人又将再次乘坐“鲸拖飞艇”了。也许,它会拖着小船潜入水下300多米。
可是,大公鲸似乎并不打算逃跑。它变换了一下角度,以便能看清是什么东西骚扰了它。然后,它张开巨口朝小船直扑过去。
“跳水!”二副喊道。
水手们纷纷翻进水里。鲸鱼咬住小船的船头。鲸鱼的巨口足以绰绰有余地装下一条6米多长的小船。这条巨鲸全身长27米多,其中的9米多是头部。鲸鱼当中,抹香鲸的头最长,占身体总长的1/3。
所以,当鲸鱼的牙齿咬在小船尾上,船头还远远够不着它的咽喉呢。跳进水里的人潜入水下1米多深,再次浮上水面四处一看时,他们全惊呆了。
“小船上哪儿去了?”
小船无影无踪——水面上连一只桨也看不到。
这时,巨鲸把那颗硕大无比的头抬起来。那颗状如箱子的头大得像一辆大篷车。它张开嘴巴,那条重达5吨的舌头往外一伸,吐出一些碎木片,仅仅10秒钟之前,这些碎木片还是一条完整的捕鲸艇呢。
水手们紧紧抱住这些木片,提心吊胆地看着那些巨大的黑家伙们把他们四周的海水搅得白沫翻飞。
他们见惯了那种一遇危险就溜的鲸鱼。可眼前这些鲸鱼却一点儿逃走的意思都没有。相反,它们似乎已经作好发动进攻的准备。
它们围着那些浮在水面上的人打转转,牙齿咬得啪啪响,尾巴不断扑腾着,把海面搅得白浪滔天。
水里的人在寻找另外两条小船。它们当中准有一条会来营救他们。
可是,跟他们一样,另外两条船也在危难中。在三副的捕鲸艇上,大个子鱼叉手吉姆逊一叉命中鲸鱼的要害。 被鱼叉击中的鲸鱼朝它的敌人发起猛攻。它潜进水里,然后,在船底下冲上来,把小船掀到6米多高的空中。
刹时间,空中到处是飞舞的胳膊大腿,小船上的人从6米多的高空被抛出来,落入大海。接着,大公鲸又狂怒地用尾巴把小船抽得粉碎。
大公鲸游走了。但转眼间它又卷土重来,把漂在水面上的木头嘎吱嘎吱地嚼成碎片。
剩下的最后一条小船划过来打捞幸存者。那帮巨公鲸大发雷霆,它们不断地围着水手们转圈儿。幸亏吉星高照,所有的人都得救了。
三条小船的人都坐在一条小船上,这条船自然很挤,继续追捕鲸鱼根本就不可能了。小船艰难缓慢地朝大船划去,由于满载,小船的吃水线离船舷边只有两三厘米。 被惹恼了的鲸鱼一直跟在船边。它们的尾鳍拍击着水面,溅起高高的水花。它们一次又一次潜下船底,小船上的人屏住呼吸,等着再次被掀上高空。
他们总算回到大船的甲板上了,那条形单影只的捕鲸艇也已晃晃荡荡地挂在吊艇架上。水手们终于能宽慰地松一口气了。
可惜好景不长。鲸鱼们没有游走,相反,它们开始威胁杀人鲸号。它们围着船,怒气冲冲地游了一圈又一圈,尾巴甩来甩去,擦着龙骨,把船身抽得震天价响。
“迎风扬帆!”二副下令,“咱们离开这儿,快!”
帆鼓满了风,船在前进。对于一条三桅帆船来说,杀人鲸号行驶的速度够高的了,但仍然不够。以它每小时18公里的航速是不足以摆脱它的敌人的,鲸鱼每小时能轻而易举地游36公里多呢。突然,船尾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转动舵盘通常是要费点儿力气的,可现在,它却在舵手的手里缓缓空转起来。三副布朗跑到船尾去看什么东西被毁坏了。
“方向舵!”他惊叫起来,“它没了。有条鲸鱼把它给咬掉了,这帮畜生!”
没有了方向舵,船就偏离航向了。船帆劈劈啪啪地打在桅杆上,帆桁猛烈地敲击着桅杆。杀人鲸号只能随风飘荡,在浪涛中缓慢地不死不活地摇晃。
这时,它仿佛成了釜底游鱼,只能任凭那群海中强盗摆布。余下的问题只是,哪一条鲸鱼将给它以最后一击。
抹香鲸的前额陡峭笔直,就像一道悬崖。它像生铁一样坚硬粗糙。有人把它比作坚硬的马蹄铁,鱼叉和捕鲸枪休想在抹香鲸的前额扎出凹痕。3米多长的眼睛和耳朵长在前额后面,这样,即使鲸鱼决定把它的头当攻城锤用,也伤不着它们。当十多个这样的黑色巨额威胁着捕鲸船时,水手们紧张地干着手中的活儿,不时用眼角瞟瞟,留神着它们的动静。木匠和几个水手正试着给船安装一个应急方向舵。二副对捕鲸船的危险处境非常清楚,他下令在捕鲸艇上贮备食物和水。
为什么捕鲸艇原先没贮备给养呢?为什么捕鲸艇不能总贮备着食物和水以备不时之需呢?
原因很简单,捕鲸艇是与鲸鱼搏斗用的,不是用来贮藏给养的。捕鲸艇上既没有小舱也没有柜子。箱子匣子碍手碍脚,它们的重量会降低捕鲸艇的速度。捕鲸艇一旦翻了,给养就全泡汤了。
即使没有食物和水,捕鲸艇已经够重的了。它不但得装上所有的船员,还得装上桨、桅杆、帆、鱼叉、捕鲸枪、舀水的皮桶,装绳索的木桶,还有一根800多米长的粗绳。
但是,捕鲸艇现在不是用来与鲸鱼搏斗,而是用来逃命。所以,水手们把鱼叉、捕鲸枪和装绳索的桶都拿出去,把口粮装上船。 被指派干这活儿的水手匆忙到供应室去,把大桶大桶的腌肉和一听一听饼干翻出来。
甲板上传来一声惊呼打断了他们的工作,接着,他们听到船骨断裂的可怕咔嚓声。海水轰隆隆地涌进供应室,里头的人连忙扔下手中的活,奔上甲板,仓惶逃命。
给杀人鲸号以毁灭性一击的是哈尔用鱼叉扎中的那条27米多长的鲸鱼。甲板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它朝他们的船冲过来,却束手无策。它破浪而来,激起的浪花犹如十多股喷泉,疯狂甩动着的尾巴在身后搅起一溜白沫。它的半截子头露在水面,疾驰的速度令人震惊。它的意图很明显,鱼叉扎伤了它,创口的剧痛使它发狂。它非要摧毁这个漂浮的敌人不可,必要的话,即使把自己的脑壳撞个粉碎,它也在所不惜。
它一头撞在捕鲸艇迎风那面的锚架后头,船头右舷被撞破了。然后,它静静地漂在水上,似乎撞得有点儿晕。不过,它一点儿也没受伤。它的左眼愤怒地死盯着杀人鲸号,看样子,如果必要的话,它很愿意而且也能够再狠狠撞它一下。
但是,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船正在下沉。德金斯不顾一切,竭尽全力要挽救它。
“开动所有的水泵!木匠——别管那个方向舵了!下去,看你能不能把那个洞补上。”
他倒不如呼唤月球上的人来帮忙。木匠和他手下的人刚下了一半升降梯,海水就汹涌而上,把他们冲回甲板。
水泵根本不顶用。船首先逐渐沉下去。船头已经没入水中。几个水手想到下头的水手舱去拿几件随身的物品,不料,水手舱从底到顶已经灌满了水。
海水一阵接一阵地涌进船里,船震颤着,仿佛为了即将降临的命运而恐惧,正在祈求她的船员们拯救她。大公鲸一直呆在船边监视着,鱼叉仍然竖在它的脖子上。它咧着巨大的嘴巴,露出讥讽的狞笑。
桅杆倾斜着往前倒下,最后一次向无情的大海鞠躬致敬。浪涛犹如大海伸出的手指,触摸着船帆,帆颤抖着。到这时,船的最后覆没只是早晚的事儿了。
没有一位船长会愿意失去他的船,哪怕从职位上说他只不过是二副。德金斯感觉得到他的船正在痛苦地挣扎,它在颤抖,在震惊。他自己内心也一样痛苦。在是怀着这样的痛苦,他大声发出了命令:
“离船!上艇!”
船员们急忙拥上唯一的一条捕鲸艇和一条舢板。两条小船一转眼就坐满了。不一会儿,小船已经落在海面上,解开了缆绳。
“划走!”德金斯命令道,“我们必须划得远远的,不然,她沉没时会连我们一起吸下去的。”
甲板上有人在狂叫。谁还留在船上?是关在禁闭室里的船长和布拉德。刚才事儿一大堆,水手们在忙乱中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不管他们,他们就会像关在笼子里的老鼠一样被淹死。
“让他们沉下去!”布鲁谢尔高声说。
“他们活该!”又一个人说。
“未经审判我们不能撇下他们,”德金斯说,“吉姆逊,你有禁闭室的钥匙,回去把他们带过来。”
“我不,”吉姆逊说,“他们不值得我这样做。再说,时间也来不及了。不等我把他们放出来,船就会沉的。”
“那样的话,你也得跟着一起沉下去,”德金斯表示同意,“所以,我不能命令你这样做。有自愿的吗?”
沉默。看来,没一个人愿意去。正在这时,哈尔开口了。
“我去。吉姆逊,把钥匙给我。”
“你这个傻瓜。”吉姆逊说着,把钥匙递给他。
小船划到大船旁边。大船已经有一半沉在水里,哈尔一步就从捕鲸艇跨上了甲板,急忙往禁闭室奔。这时候的禁闭室看上去比平时更像囚禁野兽的铁笼,因为关在笼里的那两个人恐慌万状,几乎发疯。
“你们竟敢撇下我们,让我们淹死!”格林德尔尖叫着,“为了这个,我非把你们给宰了不可。”
甲板和囚笼已经泡在没膝的水里。哈尔打开门锁。两个被释放的囚犯连谢谢都懒得说一声,就直奔船舷边,爬上小船,哈尔跟着也上了船。
两条小船刚划开,大船就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整艘船从头到尾都颤动着,船头朝下沉入海里。
船沉没得很慢,船帆一面接一面地在水中消失,前桅沉下去了。主桅上的瞭望台也没入水中,罗杰曾在这个瞭望台上当过瞭望员。后桅挣扎着竖起来,但波浪伸出臂膀搂住了它,终于把它拉下水去。
整条船都不见了,只有船尾还像一只红肿发炎的大拇指竖在那里,方向舵早就被鲸鱼咬掉了,舵杆这时也散了架。人们最后看到的是这艘捕鲸船的船名以及它的船籍港名。
汹涌的波涛淹没了那些油漆的字,水面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缓缓转动的旋涡,旋涡中央是一个凹陷的深坑,坑里传来一阵深呼吸的声音。水不再转动,沉船的地方恢复了平静,看上去跟洋面上任何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大海一眨眼就忘了,这儿曾经有过一艘从圣海伦娜来的叫做杀人鲸号的三桅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