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时常到我家来。
妈妈和外婆都不喜欢姑姑,我能感觉到。因为表面上看,每次姑姑来我们家的时候,外婆和妈妈都对她很客气、甚至有点巴结地说一些废话。但姑姑一走,妈妈就和外婆立刻很起劲地说姑姑的坏话。
“老姑娘,脾气又这么臭,嫁不掉的!”
外婆幸灾乐祸地对妈妈说。
妈妈则冷笑着说,“打扮得这么精心,给谁看?有什么用?”
我觉得外婆和妈妈有点虚伪哎。而且,她们也有点奇怪的,因为她们说姑姑坏话的时候,一定会避开爸爸和惠珊,却一点也不避我。
我知道姑姑是爸爸的亲妹妹,所以,不让爸爸听见她们说姑姑坏话,我可以理解。可是惠珊呢?为什么她们也不肯叫惠珊听见?
我有点搞不懂。
姑姑每次来我们家,其实都是为了找一个人,那个人不是爸爸,而是惠珊!
如果姑姑来的那天,惠珊恰巧在学校里搞活动,或是去了同学家,姑姑的眼睛立即就变得很暗淡,像是被风吹灭掉的火焰。她无心地坐一小会儿,然后立刻就要走。
而我就站在她旁边,她就像没有看见我似的。
记得小时候,我是那么崇拜姑姑,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我想我爱上了她!可是,姑姑很快就用她冷漠甚至厌恶的眼神,无情地浇灭了我对她的满腔热情。她对惠珊和对我截然相反的态度,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一个孩子,心灵受伤的感觉,是很难愈合的。
从此,我每次见到姑姑,心里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既畏惧、又厌恶。
而且,本能地,我觉得姑姑和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是一类人。尽管姑姑是爸爸的妹妹,她和爸爸还是不一样。
姑姑有时还跟爸爸吵架。
姑姑吵架,音量总是放得很柔和,和她平时讲话时的腔调一个样。
我小时候,最着迷的就是听姑姑说话,标准的国语,带着一点点沙沙的嗓音,柔柔地吐出来,让我想到绵软香甜的高粱怡糖。
爸爸却经常在姑姑面前跳脚。
我爸爸这个人很奇怪,我发现他和妈妈吵架时,一直都很酷,但和姑姑吵架,就爱跳脚。
姑姑喜欢教训爸爸,说他没出息,一事无成。
爸爸就是听不得这句话,一听就要跳起来,大声对姑姑说;“你有出息你有出息!我们唐家有你,就行了就行了!”
姑姑和爸爸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把“我们唐家”挂在嘴上。
我爷爷叫唐和耀,我奶奶叫许至平,他们在北京中国科学院,都是很著名的科学家。爷爷奶奶都有80多高龄了,身体不太好,我只记得小时候见过他们一面。
但姑姑每年暑假都带惠珊去北京见爷爷和奶奶。
我听妈妈和外婆背后议论说,其实爸爸和姑姑都不是爷爷、奶奶亲生的,我的亲奶奶很早就去世了,而我的亲爷爷和北京的爷爷曾经在一起念过书,后来亲爷爷出了车祸,留下爸爸和姑姑这两个孩子,唐爷爷知道后,就每年寄来生活费接济爸爸和姑姑,直到他们都工作。
期间,姑姑还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又回来工作,在本地的一所大学里教书。
至于姓唐,很简单,我的亲爷爷就是姓唐呀。
不过,姑姑口口声声挂在嘴上的“唐家”,指的却是北京爷爷的“唐”家吧。
但爷爷、奶奶在北京,有自己亲生的儿女,以及很多孙子、孙女。
说到这里,妈妈总是冲着外婆一撇嘴,然后学着姑姑说话的腔调:“我们唐家!哼——”妈妈还说,爷爷奶奶在北京的那些儿女和孙子们,都不愿承认姑姑和爸爸是唐家的人呢!
“神气什么?哼——”妈妈这样对外婆说。
不过姑姑对惠珊好,外婆和妈妈一点都不会反对。惠珊很小的时候,姑姑就每周都接送惠珊去学舞蹈,还请人来教惠珊弹钢琴,姑姑自己亲自教惠珊学外语。
我曾经是那么羡慕惠珊。
但我后来也从妈妈和外婆那里学会了对姑姑的轻蔑。
有一天,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不知怎么,大人说到了姑姑,我脱口而出:“老姑娘!”
口气和外婆是一模一样的。
爸爸却刮了我一记耳光。
我呜呜地哭起来。妈妈则一反常态地护着我,她责问爸爸,惠美说得有错吗?你妹妹难道不是老姑娘吗?
爸爸拍着桌子大声和妈妈吵。
我吓得连哭都忘记了,并开始后悔。但我只能呆呆地看着爸爸和妈妈开战,心里很害怕。
外婆也在帮妈妈的腔。
妈妈哭着骂爸爸是没良心、白眼狼,帮别人。爸爸拍着桌子像屈原一样样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大堆排比句式来。
他说,对,他就是帮自己的妹妹。对,自己的妹妹就是比自己的老婆要亲。对,他们唐家就是看不起雷家。对,……
“怎么样?”最后,爸爸洋洋得意地以反问句作为总结。
外公姓雷,妈妈也姓雷。
外婆一看爸爸骂了雷家,就跳起来用更狠的话来骂爸爸。
我真害怕大人会打起来,不禁浑身打起了哆嗦。
这时,有人在背后拉我的衣袖,我转头一看,是惠珊。
“走!”惠珊冲我说。
我毫不犹豫地跟在惠珊后面跑出了家门。我们跑出大院,又跑上马路的人行道,我一边跟在惠珊身边跑,一边偷眼看她,我看见她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珠,她严肃地看着前方,胸脯在一起一伏……
胸脯?
啊!这才发现,惠珊的胸脯已经……已经很大了耶!
不像我,只是像花苞一样,才刚刚开始发芽了一点点……
想到这里,我停住了脚步,弯下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惠珊回头来找我。
我就嬉皮笑脸地说:“惠珊,你有波咯,而且……好大!嘻嘻——”
我从来没喊过惠珊“姐姐”,我只喊她名字。从小就这样,现在也改不过来了。
想不到惠珊把脸一沉,生气起教训我:“别乱讲!”
我被惠珊这种气势压制惯了的,就小声嘀咕了一句:“人家开玩笑都不行么……”
“不行!”惠珊坐在花坛边上,语气坚定地告诉我。
我没敢吱声,忽然有了一个发现——惠珊和姑姑的确很想象哎,连脾气都好像!
我也坐在花坛边上,心里恨恨地想:唐惠珊,别人都当你是温柔贤淑的女孩,那只是因为你善于伪装而已!
我最生气的是,惠珊在每个人面前都装成乖乖女,惟独对我很凶恶!
想到这里,我“啪”地吐出一口唾沫。
惠珊皱起眉头看着我:“惠美你在干什么?好恶心!”
我站起来,这样我就比惠珊高出一头了,我居高临下地对惠珊说:“你才恶心!你长大就和姑姑一样,是个老姑娘!”
说完,在惠珊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我扬长而去。
家里的战争在日益升级。不仅是爸爸和妈妈在吵,外婆也加入了进来。
姑姑来的时候,只是冷眼看着硝烟弥漫的战场,然后拉起惠珊的手,说:“惠珊,姑姑带你走!”
脸色苍白的惠珊,像个木偶一样,被姑姑牵在手里,机械地向前移动着脚步。
我站在墙角发抖,耳朵里灌满了妈妈和外婆那声嘶力竭的叫喊,以及爸爸不停的冷笑,他们一方像熊熊燃烧的火,一方像冷冷的冰,让我忽冷忽热,仿佛遭遇地震和火山爆发一般地恐惧。
每次都是以爸爸摔门拂袖而去作为告一段落的结局。
家里剩下的只是我们三个人:妈妈、外婆,还有我。
这时候,妈妈就和外婆又开始起骂姑姑。她们都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姑姑在爸爸面前挑拨离间的结果。
我恨姑姑!在我眼里,姑姑越来越像是一个阴险的巫婆。
爸爸妈妈开始说到了离婚。
他们每件事都是大叫大嚷地说出来的,就是商量离婚这种事也是如此。
那天早晨,我和惠珊正在卧房里玩。她比照着一本杂志,用火柴棒仔仔细细地搭一个很复杂的图案。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便拿了一本惠珊的书坐在地板上看起来。
爸爸妈妈很少给我和惠珊买书,但惠珊有很多好看的书,那都是姑姑买给她的。
我对那些童话不要命地着了迷!
其实我想看的书,惠珊都给我看了,过程却让我极不舒服。
比如我喜欢一边吃零食一边看书,当我看完〈〈长袜子皮皮〉〉,兴高采烈地和惠珊谈论着皮皮的时候,她却拿着书,皱起眉头责问我:
“你怎么这么邋遢?你看!你把玉米汁都溅在书上了!”
惠珊和我说话的时候,每个字都像石头那么硬。我的好兴致立刻被她击溃了。
从此,惠珊在借给我看她的书之前,总要拿报纸把书仔细地包起来。我心里虽然很不服气,可是,为了要看到这些好看的书,就只好忍气吞声些了!
我正在看〈〈两个小意达〉〉的时候,忽然从外面大人的吵架声中听到了“惠美”这两个字。
每个人对他的名字都是很敏感的吧,总之我立刻放下了书,竖起耳朵仔细听。
接着,我又听到了惠珊的名字。
我不由得转头去看惠珊,她停止了搭图案,正抬起头,愣愣地望着房门,好象也在仔细听大人在说着什么。
惠珊的脸色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
我听到外面的三个大人在不停地把我和惠珊的名字当皮球一样踢过来又踢过去。
“惠珊长得唐家人,应该给我!”
“哼——,你别想带走惠珊,她是我生的女儿!”
“你有惠美,不也一样吗?”
“那你带惠美走好了!”
“惠美很像你们雷家人哎……”
“那也是你的女儿,不是吗?”
“反正我要惠珊!”
“想得倒美!告诉你,惠珊我是坚决不会给你们唐家的……”
接着,又是一阵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我听得手脚都发麻——原来,爸爸妈妈双方都不要我。他们要的孩子都是惠珊!
我站起身来,茫然地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我看到惠珊依然像个苍白的木偶,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怒火,于是悄悄伸出手去,抽去了惠珊正在搭的图案中的一根火柴棒。
图案立刻就无声无息地塌陷了下来。
精美的图案瞬间就变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火柴棒。
两个星期后,爸爸带走了惠珊。
他们离婚了。
家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再也听不到吵架的喧闹声,有时我都觉得安静得可怕。
我发疯一般地看童话。
〈〈巫婆〉〉〈〈烟囱街的孩子〉〉〈〈窗边的女孩〉〉……
惠珊把她的童话书全部送给了我,这叫我很意外。
不过,我知道惠珊其实并不看童话,她只喜欢看名著,比如〈〈小妇人〉〉〈〈德伯家的苔丝〉〉〈〈理智与情感〉〉……
我把每本童话书外面那丑陋的报纸封皮全部拆掉了,哈——,它们全部都属于我,多美啊!
对于惠珊,我并没什么谢意。姑姑给她买这么多书,对我就是一种不公平。还有,爸爸妈妈离婚,都抢着要她,对我也是不公平的!
我觉得生活对我的不公平,全都是惠珊带给我的。
妈妈最终同意要我,也是迫不得已。
因为我们住的房子是唐家留下的,爸爸说,妈妈若是同意要我,就可以继续住在这栋房子里,否则,妈妈和外婆只有出去找房子住。
为了能继续住在这栋房子里,妈妈就同意要我了。
我现在改姓雷,跟妈妈姓。我很高兴,我现在叫雷惠美,我希望大家逐渐习惯不再动不动就把我和惠珊扯到一起去比较。
我也很快就适应了没有爸爸和惠珊的家。
我想,新的家比老的家好!至少,我感到轻松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