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默默地随爸爸回到家中,这个家,早已不复是往日的那个家了。房子里空空荡荡,且凌乱不堪,就如同是这父女俩这些天来的心情。
“小寒,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
爸爸点燃了一支香烟,带着埋怨的口气。
小寒犹豫片刻,支吾着说,“爸,我刚才,是去和一些好朋友道别去了……”
“唉——”
爸爸把烟蒂放在烟灰缸里撵灭,叹了口气,然后居然用羡慕的口吻说着女儿,“小寒,看来还是你比较幸运啊,我现在啊,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喽!”
小寒心里一动,默默地收拾着白天未收拾完的行李。
其实她的处境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自从妈妈做的坏事败露之后,她在邻居中间、在学校里,都成了过街老鼠,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背后那些刺耳的议论声:
“看,就是她的妈妈,是个贪官!”
“哟,原来是贪官的女儿……”
“贪官最可恶,该杀!”
居然还有人这样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个女孩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每当她走进教室,都仿佛感到自己成了一个透明人,所有的人都对她视而不见,包括好朋友罗独独。
妈妈的事情上了报纸的第二天,她在上学的路上看到了罗独独。
如果是往日,独独一定会欢跳着跑过来,使劲抱住她的胳膊,还亲热地大喊:“小寒,亲爱的!”
可是,这一天,罗独独却避开了小寒的目光,一低头就走开去了。
小寒感到心里一阵酸痛,眼泪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弄花了双眼。
从这以后,小寒每次走进教室,都很识趣地低下头,谁也不看,谁也不理。
上音乐课之前,小寒翻遍了书包也找不到她的音乐课本,这时,有人把一本音乐课文搁在了她的桌子上面,小寒一抬头,看到的是独独离去的背影。
小寒这才想起来,上一周独独向她借走了音乐课本的。
即使是归还课本,独独也只愿留一个背影给她。
小寒默默地承受着孤独,表面平静的她,内心快要被巨大的压力挤垮了。她总觉得自己不是处在人群中间,而是一只在孤独的原野中迷了路的羔羊。
所以,当爸爸提出来,让她去和姑姑一家一起生活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过去,这是小寒目前最大的渴望。
爸爸说,他也不会在这个城市呆得太久。
因为妈妈的权力消失了,没有任何作为和能力的爸爸,在单位里下岗了。爸爸说,他要去投奔远在西安的大哥。
所以,小寒深知,她这一去,一准就是永不复返了。
虽然,这个城市带给她痛苦的回忆,可是,却有着令她很不舍的地方。
最不舍的,是一个人。
那个人曾让她投注了最深切的思念和最纯真的情感,而他们之间,将永远没有机会沟通、理解和友好相处了。
他们只能交恶!
想到这里,小寒就感到好心痛。
每当这个时候,她不得不承认,她恨妈妈!
当她在学校办妥转学手续时,班主任问她,是否要去教室里和同学们道别一下?
她犹豫了片刻,摇摇头拒绝了。
就在她犹豫的那几秒种内,其实她的内心挣扎得很厉害……她很想再回到教室去,看看那些朝夕相处的同学,看看他。
但是,内心强烈的自卑却很快就打败了这样的渴望。
班主任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把手轻轻地搭在小寒的肩上,轻声说:“以后,有机会再回来看看大家。”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小寒听到的唯一的一句带有一点温度的话语,正是这一点点的温度,引得小寒眼里的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她像逃离一般,快步跑出了学校。
就在她跑走的瞬间,李逊白恰好来到老师办公室来拿作业本。
他看到她仓促离去的背影,不禁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着,一直到那柔弱的背影闪出校门之外。
班主任坐在桌前批改作业。
李逊白走进办公室,听见别的班级老师正在问班主任:“那个女孩就是丁小寒?”
“是的。”班主任头也不抬地回答。
“看起来是蛮乖的一个女孩子呀。”口气带着一丝惋惜。
“不然你觉得丁小寒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青面獠牙?”班主任终于抬起头来,半开玩笑地说。
“李逊白,你来把作业本拿走。”
班主任看到了李逊白,招呼道。
下午,班主任走进教室的时候,宣布了一件事情。
班主任说:“丁小寒同学转学了。”
教室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45双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班主任。班主任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又说了一句:“她转学去了外地亲戚家。”
说完,班主任转身就走了。
他没看到,罗独独在咬着下嘴唇。
而李逊白,将眼光转向窗外,若有所思地盯着操场上那些上体育课的人。
姑姑的家,是在一个小镇上,距离小寒原来所在的城市将近上千公里,她独自一个人坐了一夜火车才到达。
拎着沉重的行李,走出熙熙攘攘的车站时,小寒知道,独立的生活开始了!
姑姑的家境并不富裕,姑父是小镇上的一个普通干部,姑姑没有正式的工作,开了一家小药店维持生计。
小平和小安是姑姑的一对孪生女儿,今年才上小学五年级,她们对小寒的到来兴奋不已。
三年前的暑假,姑姑带着小平和小安千里迢迢地来到小寒家做客,是小寒每天都尽职尽责地带着两个表妹和姑姑,冒着酷暑的天气,带她们玩遍了城市里的每一个景点。
姑姑当还夸小寒说,这孩子长大了贤惠!
而小平和小安,临走的时候,是红着眼睛和表姐告别的。在她们眼里,小寒姐姐可亲、温柔、耐心十足。
姑父已经替小寒联系好了小镇上的初中,那是一个很简陋的学校,连围墙和操场都没有。
小寒第一天放学回来,微笑着对抱歉的姑姑说,她很喜欢新学校。
其实,小镇中学的老师,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
小寒每天都认真地上课,放学就帮姑姑做很多家务,辅导两个妹妹读书。她把自己的生活节奏安排得异常紧张,期待着忘掉记忆中一些痛苦的情景。
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小寒在这里,交了一些新的朋友,他们淳朴而善良,给她带来很多的快乐。
虽然,心里还是有个最隐秘的角落,任谁也进入不了。
但是,小寒已经感到了快乐了。
小平和小安在姐姐的辅导下,成绩居然提高飞速,慈祥的姑姑对小寒说,“小寒,我看你呀,将来做个老师,挺适合!”
小寒微微地笑着,其实,她很小的时候,就期待着将来可以做个老师。
小寒快要高考那年,小平和小安已经上了初中,姑姑无意中感叹说,孩子上中学以后,家中的开销又大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小寒悄悄放弃了高考,她报名参加了青年志愿者讲师团。
因为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再给姑姑增添任何负担。
姑姑知道后,也没过多地责怪小寒,只是叹着气说,孩子,真是委屈你了。姑姑还说,如果你妈妈没有出事的话,你现在大概就要出国留学了。
小寒却假装很欢快地说,我才不想出国呢!外语这么烂,出去一抹黑。
然后小寒挽着姑姑的手,说,这不很好吗?我的理想就是当一个老师!现在,理想就要实现了呀!
姑姑有点无奈地说,小寒,志愿者去的地方很艰苦的,怕你受不了啊!
小寒笑笑。
自从经历了生活中最大的那场变故之后,她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事情会让她受不了的了。
贵州山区的生活条件异常艰苦,好在,和小寒同一批去的志愿者都是同龄人——
倩妮、叶冰枫,都是大专毕业生,他们是一对理想独特的情侣。
还有喜欢开玩笑的许小库,被他们称作“裤子”,裤子还是正而八经大学本科生呢,而且学的是当时很热门的专业——法学。
不知为什么,裤子让小寒想到以前的一个同学——维丹利。维丹利,那个班里最顽皮的家伙,在这个世界上,似乎他最服的人就是李逊白。
一想到李逊白,小寒就强迫自己不要再继续想下去……
两年志愿期满之后,倩妮和叶冰枫回到了城里。
裤子和小寒继续留了下来。
小寒有一种感觉,裤子是为了陪伴她而留下的。因为裤子很多次追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小寒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在裤子眼里,小寒是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女孩子,她外表看起来很柔顺,内心却十分固执和坚强。
裤子的父亲住院了,裤子回家看望和照顾父亲的那段时间,小寒觉得很孤独。
好在,她早已习惯了孤独的感觉。
裤子再回来时,给她带来了姑姑的一封信。
姑姑在信中告诉小寒,她的爸爸已经和她妈妈离婚,然后又再婚。小寒不清楚她的继母是否是爸爸在网上认识的那个阿果。
她只是希望爸爸能够得到快乐和幸福。
但姑姑又说了一件事,那就是——监狱中的妈妈自杀了。
“希望你不要恨你的爸爸。”姑姑在信中说。
小寒看完信,失声痛哭,把裤子吓了一大跳。但是,任他怎样劝解,小寒什么也不肯说,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也不喝。
过了两天,小寒就若无其事地出来上课去了。
裤子终于也决定要走了。走之前,他多少有点伤心地对小寒说:
“你的心灵通道已经被阻隔了,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阻隔了它,但是,我大致也能猜到,那一定是一个人,一个在你的生命中至今仍然很重要的人。我很嫉妒他!”
小寒看着诚恳的裤子,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但是,她还硬是强撑着自己,笑着说,别瞎猜好不好啊!
裤子用食指刮了小寒鼻子一下,尖锐地说:“不用猜,谁都看得出来,你脸上时常挂着的那副表情,分明是在想念着一个人哦!”
小寒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裤子又恢复了他油嘴滑舌的本色,向小寒张开手臂说:“来,妹妹,给哥哥一个拥抱,告别一个吧!”
小寒果然微笑着给了裤子一个大大的拥抱。
裤子揉了揉鼻子,做出无意的样子说:“咳,我说,既然这么想念他,干吗不去找他呢?笨丫头!”
小寒第一次回姑姑家探亲,路上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
火车在中途一个小站停靠之后,又缓缓开动。小寒坐在车窗前发呆,一抬头,冷不防看到迎面也缓缓开过来一辆火车。
车窗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模糊地一闪而过……
小寒惊觉回头,那辆列车已经轰隆隆地加速开走了。
她相信那只是自己的一个错觉,一个因为思念太深切,而产生的错觉。
坐在那辆列车里与她擦肩而过的人,正是李逊白,他已经是清华大学二年级学生。坐在暑期回家的火车上,他竟然从对面过来的一辆火车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因为两辆列车交汇的时候速度很慢的缘故,他已经看清了那个女孩就是丁小寒。
虽然她的摸样与两年前相比,成熟了很多,但他很容易就认出了她来。
他默默地注视着她。
丁小寒正低垂着眼皮,似乎在发呆。
直到火车加速的那一刻,她才抬起眼皮,而且,眼睛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就在这一瞬间,两列火车同时加速,“轰隆隆”地各朝着相反的方向飞驰而去。
耳朵里听到的是火车加速的声音,李逊白的脑海里却填满了回忆——
虽然,都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了,但在李逊白的记忆中,一切都似乎才发生在昨天一样……
那天,他去老师办公室拿作业本,看到丁小寒似乎是哭着奔离出校门的。
他有点迷惑,也有点担心。
而这种迷惑和担心,只是作为一个男生,对于一个朝夕相处的女同学的一种本能的关心而已。
但他没有问老师,或许是因为,丁小寒那时在他心目中,已经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女同学。
她的母亲,是他仇视的对象。
那么她呢?也应该是他仇视的对象吗?
对此,他有点苦恼。
只是他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丁小寒这个动作,是她和学校的诀别。
也是和他的诀别。
直到丁小寒在网上的身份暴露之后,他才感到了不可思议和震惊。
雨荷,那个在网上已和他亲密无间的女生,居然就是生活中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丁小寒!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罗独独找他到的时候,他看到这开朗的女孩眼皮是红的。
“李逊白,我们去小寒家看看吧?”罗独独问他。
他默默地看着她,想了想,点点头。
“毕竟,雨荷我关心的人。”他告诉自己。
丁小寒的家,他以前从没去过,罗独独倒是轻车熟路。他们走进一幢旧楼房内,李逊白想不到,原来丁小寒也住这样的平民房。
不过他在家里曾听到爸爸妈妈议论过,说有些贪官们喜欢住在简陋的房子里,给外人一种廉洁自律的印象。
罗独独怎么也敲不开丁小寒家的门。
倒是她家的邻居被敲出来了,独独迫不及待地冲过去,很有礼貌地问人家,丁家人在不在家?
那人用怀疑的眼光看着罗独独和李逊白,态度很冷淡地说:“好象搬到外地了。”
然后回到自己的家里,“砰”地带上了房门。
“什么?搬到外地了?”
罗独独张大嘴巴,愣愣地对着墙壁自言自语。
李逊白皱了皱眉头,走近窗户,透过玻璃上的反光仔细朝房间里看,只见房间里一片狼籍和荒凉,像是经历过一场风暴的孤岛一样。
两个人缓缓地走到街上,罗独独茫然地看着满街的车子和人流,自言自语地说:“小寒会去哪里呢?”
罗独独一抬头,看到李逊白淡定的目光,不禁叹了一口气,她说:“我们回家吧。”
临分手的时候,罗独独很突兀地喊了一声:“李逊白!”
“啊?”李逊白莫名地看着罗独独。
“你……别恨她了,好吗?”罗独独低声带着央求的口气。
李逊白无言。
“小寒真的和她妈妈完全不一样的……真的真的,你要相信我,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罗独独有点语无伦次地说。
李逊白用坦然的眼光看着罗独独,说:“独独,我知道。但是,”他又沉吟了片刻,接着又说,“独独,请给我时间。”
丁小寒就这样,几乎没有声息地从大家的生活里消失了。
班里的同学很少提到她,似乎,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开有关她的话题。
李逊白每次一上网,就会不由自主地来到雨荷的论坛,那上面的歌子也换掉了,欢快的旋律变成了忧伤得令人压抑的〈〈灰姑娘〉〉。
李逊白直是静静地看着论坛,从不发言。
或许,他一直在等待着那个叫做“雨荷”的ID再次出现在这里。
然而,雨荷从没有出现过。
高考前夕的紧张氛围,多少冲淡了笼罩在李逊白心头的那一丝忧伤和惆怅。
考试结束后的全班聚餐会上,大家兴致都很高,因为整个班级都考得相当不错。但是,离别钱的氛围又使得大伙多少带着浓厚的感伤情绪。
罗独独填报了她很向往的一所南方名校大学——浙江大学。
李逊白填报的是清华大学。
罗独独在聚餐会上,喝了很多红葡萄酒,似乎喝得微微地醉了,还不断地叫酒喝。有人试图阻止她,罗独独放下酒杯,瞪着眼睛问大家:
“哎,我们来猜猜,小寒考上了哪所大学?”
喧哗的餐桌一下子安静下来。
“哼哼——”罗独独有点生气地说,“说不定那家伙也悄悄地考上了浙大呢。我见到她一定会骂她的:你这混蛋,为什么整整两年都不和我们联系?”
“得了,听说她和她爸去投奔远方的穷亲戚去了。考上浙大,切!不太可能吧?”
维丹利没心没肺地说。
罗独独竟然把杯子里剩的酒兜头就倒在了维丹利的脸上。
大家都惊呆了。
“她喝多了。”李逊白安慰地拍拍维丹利肩膀,然后安排两个女生把罗独独带到房间里去休息。
罗独独被人拉走的时候,失声痛哭。
一时间,欢乐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凄清起来,有些人竟然也开始流泪了。
李逊白却在苦恼地想,什么时候才可以做到把雨荷和丁小寒这两个人统一起来呢?这两年来,他一直为雨荷在担心,一直在期待着雨荷重新出现。
他甚至梦到在网上和雨荷相逢,雨荷告诉他,她现在很好,让他放心。
可是,丁小寒呢?
李逊白一直在为这个问题所困扰。
火车的汽笛声鸣响了,李逊白也到站了。
可是,那个困扰了他几年的思绪,他还是无法将它们梳理得清晰和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