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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灯余话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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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灯余话卷一

长安夜行录

明洪武初年,汤铭之与文原吉二人,都因为精明练达,学问渊博,既有文才,又有处理政务的能力,而被当时的人所推崇。不久,秦王到所封的领地去,汤铭之被授予右相之职,文原吉被授予左相之职,一起随从秦王前往封地。

当时天下太平,物产丰富,人丁兴旺,关中又是汉朝和唐朝的旧都所在地,古代的遗迹也都还存在,汤、文二人在辅导秦王佐理政事之余暇,只是周旋在诗酒之中,或登临远眺山川,或寻访古迹幽踪,未曾一日停止过。

一天,文公对汤公说:“汉代几个帝王的陵墓,都在这里,我们幸好没有案牍的劳累,却有赋闲的时日,登高赋诗,这恐怕是最好的时机吧?”府僚洛阳巫医马期仁说:“汉高祖刘邦的长陵、汉惠帝刘盈的安陵、汉景帝刘启的阳陵以及汉昭帝刘弗陵的平陵,都在渭北咸阳平原上,高十二丈,周长为一百二十七步。只有汉武帝刘彻的茂陵在兴平县东北十七里,高十二文,周长一百四十步,陵墓的形状方方正正,样子像一只倒覆的斗;陵墓的东面是卫将军卫青的墓;再向东是霍去病的墓,人们说样子很像祁连山;西北,是丞相公孙弘的墓;往西一里是李延年的妹妹李夫人的墓。这里的山川雄伟秀丽,与其它地方大不相同。你们如果想去游览,应该先从这里开始。况且兴平离这里只有十八里地,一天功夫就可以到达了。”汤、文两人都认为他的话很有道理。

第二天,汤、文两人就前往茂陵,马期仁也随从前去,当时是九月二十日。等到回来时,走到半路上,马期仁骑的马疲惫无力,追不上汤、文两人,于是只好放松缰绳慢慢前行,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路又远,天又黑,快到二更天的光景,禽鸟在天空中惊叫,狐兔在路当中奔跑,马期仁心中十分恐慌,但一边害怕,一边还是照样赶路。

一会儿,他看到前面隐隐约约有灯光,猜想不远的地方有住着人家,就挥鞭催马向前。到了那里一看,果然是一所民宅,但见双门大开,灯还没有熄灭,马期仁下了马,把马拴在庭院里的大树上,进去坐在客位,很长时间没有一点动静,他又不敢贸然敲内院的门,只好屡屡咳嗽,让他们知道有人来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人从便门跑了出来,问马期仁是从哪里来的?马期仁就把情况如实地告诉他,这仆人“唯唯”答应着便又去了。

没多久,主人从内院跑了出来,原来是一个青年男子,穿着韦带布衣,一副无拘无束的样子,相貌长得温和纯正。

他向马期仁作揖说话,言辞简约得当,不过问些旅途劳顿的话而已。喝完茶,主人将马期仁迎入中堂。这堂屋的规模形制看起来幽雅可爱,陈设的花卉芬芳扑鼻,桌几雅致清洁。

坐下来之后,主人就叫自己的妻子出来拜见马期仁。马期仁一看,真是国色天香,年龄约二十多岁,略施脂粉,穿着平常,不爱浓妆艳抹,往来于薰香的烟雾和灯烛的光亮之中,柔婉美好,就像是神女仙子。马期仁私下寻思那青年男子是平常人,但妻子却如此美貌,一定是精怪,但也不敢多问。

一会儿,主人摆设酒肴,杯盘罗列的东西,虽然算不上很丰盛,但是新奇精美,大概不是人间的饮食。那青年男子屡屡劝酒,样子十分殷勤。酒喝了一半,夫妻二人一起站起来拜揖说:“马公是贵人,前程远大。我们有小小的恳求,想托马公昭雪于世。”马期仁说:“你们夫妇是什么人?所恳求的又是什么事?”那青年说:“马公不要恐慌,我们会以诚相告。我们是唐朝人,居住此地已经七百来年,从来没有人到过这里。今天马公光临,恐怕是天意吧?我们能昭雪于世,是一定的了。”马期仁说:“愿意听听详细的情况。”不想那青年羞愧低头,想说又没有说。这时,他的妻子说道:

“这有什么关系!我来说吧。我的丈夫是唐开元年间长安的卖饼师傅,谦让皇位的李宪做宁王时,在兴庆坊建造府第,我们家正好靠近王府。我的丈夫本来是个儒生,因为知道定会发生安禄山、史思明之乱,就以卖饼自隐自晦。我也亲自操持家务,洗碗卖饼,从不敢以干此家务活为耻辱。一次,宁王经过我们家门口,看到我就喜欢上了,而我的丈夫又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于是就被宁王夺去了。我从踏入王府,就以死发誓,整天不吃饭,整天不说话。宁王派人对我百般劝说,我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一天晚上,宁王召见我要干那种事,我推托经期来临,不能同房,终于获免。这样有一个多月,宁王对我无可奈何,只好骂了我一顿打发我回家。

当时的史官因为失落了我们夫妇的姓名,就没有记载,只有唐代的《本事集》说:‘唐宁王的府第旁,有一个卖饼者的妻子,长得很漂亮。宁王娶入府中一年,问她:还想念卖饼的丈夫吗?就把卖饼的人召来使他们相见,两人相见后泪如雨下,宁王怜悯他们,就让卖饼人的妻子回家了。’实不知我进入王宫前后总共只一个月,他却说有一年;我拼死才得以被遣送出王府,他却说召我丈夫让我们相见;宁王确实没有问过我那句话,也未曾召我丈夫到过王府。深加诬蔑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可以忍受的?而尘世中的无聊文人却有写《饼师妇吟》来吟咏我这件事的,也都夸耀他们的才能,过分渲染,以至有一句诗说:‘当时夫婿轻一诺,金屋茆檐两迢递。’老天啊!回想那时,实在是形势所迫,宁王的气势盛炽,我丈夫还敢喘一喘大气么?今天以‘轻一诺’来作为我丈夫的罪名,难道不冤枉么?我们所说的有恳求拜托马公的就是这件事。”

马期仁听完说道:“像你这样守节,实在值得赞许,正应该秉笔直书,来振奋风俗,却让它默默无闻,怎么会不抱恨九泉之下、含冤于百世之后呢?我马期仁虽然不才,以文辞滥竽充数,但是应该为你显扬出来。只担心此事传说已久,世人拘泥于旧说,一旦纠正,不免让人怀疑。我希望能知道你们的姓名表字,来补正史官的缺失,不知道可以不可以?”那青年听了,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说:“假如显扬我们的姓名于人间,那么,我们抱愧就更加没有穷尽了,这不是我们所希望的。”马期仁说:“那怎么办呢?”青年说:“只求把以前人们讹传的事,辩正一下就足够了。”马期仁又问道:

“历史上说宁王这个人在事机萌发之前就表现十分明智,坚决辞让太子之位,堪称宗室中的杰出人物,难道他会做这等不仁道的事吗?”青年说:“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还值得奇怪么?但是在当时几个宗室王中,宁王还算得上是最喜欢读书好学的了。虽然他仗恃皇帝的恩宠,做些糊涂的事,但看到我的妻子用礼来坚持操守,到底不忍侵犯她。而其他宗室王的所作所为,那就更不值得一说了。像岐王李范用餐,从来不摆设桌子,总让各舞妓手捧器皿,让他品尝。申王遇到冷天从不烤火,而是把两只手放在歌伎的怀中,一会儿就换好几个人。薛王李业则把木头雕刻成一个美人,让木人穿上青衣,晚上宴饮时就摆设木人执持烛火,伎乐杂乱,歌舞繁多,那烛火特别奇怪,客人如果想发狂取乐,烛火就黑暗如漆,等事情完毕,烛火又亮了起来,也不知他玩的什么法术。诸如此之类的事情,难以一一列举,无非是穷奢极侈,毁坏并完全抛弃礼仪法度。假如我妻子落在他们手中,难道还再能出来么?那么,这么说起来,宁王的贤惠德行又不可不知道了。”酒宴完毕,夫妇两人各赠一首诗给马期仁,丈夫的诗为:

少年十五十六时,隐身下混屠贩儿。乍可无营坐晦亦,不说有学行求知。四时活计看垆螯,八节欢情对酒厄。紫糖旋泻光滴乳,白面新和软截脂。

大堪纳吉团遮筐,小可充盘圆叠棋。火中幻出不亏缺,素手纤纤擎日月。汉贤逃难亲曾卖,今我和光还自匿。室中莱妇知同调,窗下儒仲敦高节。自从结发共糟糠,长能举案供薇蕨。怡怡伉俪真难保,布服荆钗有人悦。乐昌明镜一朝分,奉倩寸肠中夜绝。内家非是少明眸,外舍寒微岂好逑?宝位鸿图既云让,柳姿蒲质底须留?贫贱只知操井臼,凡庸未解事王侯。去剑俄然得再合,覆流信矣可重收。

愿挥董笔祛疑惑,聊为陈人洗愧羞。

他妻子的诗为:

妾家阀阈本寻常,茆屋衡门环堵墙。辛勤未暇事妆饰,婉婉惟知佩礼章。前年嫁得东邻子,博学多才贯经史。致身不愿取功名,鬻饼宁甘溷闾里。

朝朝日出肆门开,童子高僧杂拌来。得钱即已随闭户,促席相看同举杯。何期忽作韩凭别,赴水坠楼心已决。红莲到处洁难污,白璧归来完不缺。当代豪华久已亡,贞魂万古抱悲伤。烦公一扫荒唐论,为传染鸿与孟光。

马期仁吟咏赏玩再三,然后放进袋中。那青年就让仆人引导客人到东厅客房睡觉。一会儿,只听得远方寺庙的钟声敲响,邻村的雄鸡啼唱,天色微明,曙光淡弱。马期仁张开眼睛一看,只见身上沾满了露水,湿淋淋的,马正在一旁不停地吃着草。他环顾四面,静悄悄的,昨晚看到的景物,全都没有了。马期仁回去之后,把诗呈送给汤、文两公看,他们都很欣赏,认为确实得唐诗真传,就命工匠把这两首诗镌刻在郡国东壁上,让它永远流传。后来,马期仁果然凭借文才学问升官做了翰林,八十九岁才亡故,符合“前程远大”

的说法。汤铭之后来做了吉安太守,听说还经常对人们说起这件事的详细情况。

听经猿记江西庐陵郡的属邑吉水县,有一座东山,盘亘近百里,雄镇一方,山色秀丽清奇,看上去就像一幅图画。后唐天成年间,有位修禅师,在东山绝顶处用茅草建造了一座庵庙修行。这里树木茂密,道路崎岖不平,常年累月,人迹难得到此。只有砍柴的人深入此地时,看到修禅师坐在松树底下,总有群鸟衔着野果停集在他面前,而修禅师则将野果一一拿来食用,吃完了,群鸟也就飞去了。那些打柴的人偶尔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于是好事的人相继到草庵探访。禅师正在鼾睡中,兔子为他暖脚,小鹿在床边护卫。众人感到十分惊奇,于是竞相为禅师清除地皮,搜集木材,准备建造一座大的寺庙。

开工之前,禅师召集工匠告诫他们说:“你们手艺人一定会喝酒吃肉,此处的山神老虎十分厉害,不可轻易冒犯,怎么办?”匠人齐声回答说:“愿意断荤戒酒来建造庙宇。”

禅师点头同意了。

经过一个多月,有一个工匠忽然想肉吃,实在不能忍受,所以就跑下山,好几天之后才回来。这天,他正在砍削木头,忽然两只老虎跳过墙壁进来,站在工匠面前,一左一右盯着他,发出咆哮吼叫的声音。那人惊恐万状。禅师说:

“一定是你犯了戒,你还是老实招供为好,我自会让老虎走开。”工匠解下腰间的布袋交给禅师,说:“正好经过醪桥集市,买了一块熟牛肉,带来作下饭的菜,再也没有其他了。”

禅师说:“这就对了。”于是把牛肉截作两段喂了老虎,抚拍虎背说:“老虎姑且回去吧。”话音刚落,虎就隐没不见了。

于是人们更加钦敬禅师。自此以后,金银财帛的施舍,就像川河汇集一样地到来,庙宇壮盛严整,没有多少日子就建成了。

庙宇落成之后,禅师说法以报答各位施主,讲说阐发佛经妙义,说得天花乱坠。一会儿,禅堂下忽然涌现出五口井来,井里满贮米、面、油、盐、蔬菜,把这些东西拿来施饭食给众人,不多不少正够。禅师说:“这是五方龙王的贡献,救济匮乏的人,可以把这座山命名为龙济山,把这寺庙命名为清凉寺。”现在那四口井已经湮没,只有一口井还在。寺庙前有许多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树下有平坦的大石,禅师每每席地而坐在上面念经,日日如此,成为常例。

不想有一只老猿猴栖息在树间,天天偷听禅师念经,并且偷看禅师已经眼熟了。一天禅师偶尔有事离开,老猿猴就从树上下来,穿上袈裟,从大石上拿起佛经阅读。禅师回来正好撞见,老猿慌忙中踉踉跄跄地逃走,禅师没有多问,也未把这件事告诉给其他僧人,只是心里记住了它,说:“这只猿猴已经领悟了佛法。”第二天,果然有峡州袁秀才来访,禅师知道他来了,就请他进来相见。袁秀才穿着黑衣,戴着黑头巾,风采神态质朴。行礼完毕,秀才告诉禅师说:“我姓袁,单名逊,表字文顺,峡州人氏。家族庞大并且兴旺,但是都无意仕途,只有我袁逊有志于功名,想到京城求个一官半职做做。明宗李嗣源是胡人,晚年很昏庸,所以贤良优秀的人才,没有一个能得到提拔,我滞留京城几年,竟然一事无成。后来,有一个知己的朋友,推荐我做端州的巡官。

我考虑那是有瘴气的地方,穷山恶水,心里非常不愿意去。

那个朋友就劝我说:‘你窘困到这种地步,还有功夫选择地方吗?’不得已,我才带着家属去走马上任。可是还不到一年功夫,大小老婆及子女都死掉了,只留下我憔悴一人,于是我也不再做官了。每每往来于江湖之间,只是游山玩水,谢绝名利场上的纷乱;问道参禅,谈论佛经中的空空之道。

听到高僧在这里建立大法幢,我不怕路远而来,请求能够依止这块净土。皱眉蹙鼻,本来不是嗜酒如命的陶潜;伸手推敲,倒很想那个苦吟诗句的贾岛。如果承蒙大师不嫌弃我,我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呢?”说着,当即拿出一封信交给禅师,原来是拜师的书札。信用的是骈文体:

我私下以为区区梦幻之身,是因为前生造孽;熟悉三峡布满烟霞的道路,也是结了个好因缘。凡是处在天地之间,都处在轮回之内。我恭敬地致书龙济山主,修公大禅师座下:

你灵性浑融如朗月,双目识破一切世事。推衍术数确实比图澄高明,逞露神通完全超过了杯渡。

菩提本无树,讲佛法高出同辈;松柏枯倒变为柴薪,把浮名世事等同于泡影。十方瞻仰,四众归依。像我袁逊这样的人,不过是天地间一根毫毛,只能在山林活动,悲来抱树,有谁可怜我伤弓之鸟的凄惨;途穷则遁入树林,哪有时间选择好树居住。无家可返,有佛堪依。心中哀痛妻子沦亡,蹉跎岁月使功名无着。逢人舞剑,素来不是通臂之才;过寺题诗,忽然兴起归山之兴。天旋地转,无端变化经过了多少次湮沉;春去秋来,管什么繁华有枯槁。想要出类而拔萃,除非舍妄以归真。请大师指引迷途,让我步入涅[]之路;导领我登上觉岸,攀上般若之舟。我衷心希望你慈悲,和南摄受!

禅师看完,对他说:“绝好的文才,同时又通佛典,承蒙你不以此地为僻远,定能使佛寺增添雄伟宏壮的气象。只是有一件事不便,我不敢不告诉你。”袁逊说:“什么事?请您明示。”禅师说:“你如果顶着头巾蓄起头发修行,在我们佛教里就叫做猕猴戴帽,并不就像人;如果即刻让你剃去头发穿上僧衣,在你们教派就叫做打着儒家的名义,却是墨家的行动。像这样两种情况,你怎么处理呢?”袁逊恭敬不安,好像脸上还有几分愧色。过了很久,才说道:“只要心向禅宗,又何妨通俗的打扮?希望不要拘泥于外形。倘若能够食用吃残一半的山芋,那李泌自然是俗人;能够补写未抄完的佛经,房难道不是僧徒么?佛门广大,什么人不能包容呢?”禅师说:“像你这番话,真可以说是朝三暮四的猿人了。”袁逊说:“为什么这样厉害地讽刺我?”禅师说:“随便说说而已。”于是禅师就把袁逊留在西馆,让他教教小和尚。

袁逊虽然天分聪明,文词敏捷,但是玩耍腾跃屋梁,喜欢作小孩子的样子。有时他在床上结跏趺坐,用被子蒙住头,让僧徒向他礼拜,说:“这是白衣观音现身了。”有时又在佛龛中张开两腿像簸箕那样坐着,用深蓝色的染料涂在脸上,让厨工向他致敬,说:“这是洪山大圣前来监督斋食。”

有时他又会把蛇放在碗钵中,说这是降龙;有时还将猫儿缚在座位下面,把这叫作伏虎;像这样的情况不一而足。寺里的僧侣很讨厌他,就向禅师禀告。禅师笑着说:“这不过是故态复萌罢了,好好对待他。”众人于是不敢再说,而袁逊也依然如故。但是山中景物,经过他题写吟咏的很多,以至多得不能全部记录下来,这里仅仅抄录其中写得特别好的一小部分:

题解空寺

古塔凌空玉笋高,斜阳半压水嘈嘈。老禅掩却残经坐,静听松声沸海涛。

书方丈几曲风琴响暗泉,乱红飞坠佛龛前。白云深护高僧榻,不许人间俗客眠。

送僧出山松翠侵衣屐印苔,杖藜几度此徘徊。山信忘却山中好,去入红尘不再来。

咏鹤运辞华表傍玄关,别却浮丘伴懒残。金磬数声秋日晚,双飞带得白云还。

赠僧一瓶一钵一袈裟,几卷《楞严》到处家。坐稳薄团忘出定,满身香雪坠昙花。

布袋和尚童子牵衣也不管,放下布袋打鼾睡。萦缠只是贪嗔痴,解脱无过戒定慧。

毛女图衣纫槲叶不须裁,萝月秋悬宝镜开。鹤背几随王母去,蛾眉曾识祖龙来。蟠桃结子三回熟,若木为薪十度摧。回首同时金屋伴,重泉玉匣葬寒灰!

落叶万片霜红照日鲜,飞来阶下覆苔砖。等闲不遣僧童扫,借与山中麂鹿眠。

方丈巢燕花正开,雨霁春欲回。缉垒成双到,穿帘作对来。

飞上下,上下去又还。白门辞王谢,出入傍禅关。

钟梵定,长廊清昼静。远近雏学飞,呢喃语堪听。

栖寺好,画栋雕梁巢莫保。秋去春复来,永伴山僧老。

山中四景门径苔深客到稀,游丝低逐软红飞。松梢零落飘金粉,童子枝头晒衲衣。

风敲窗竹惊增定,鸟触残花坠涧香。《圆觉》半函看已了,纫针自补旧衣裳。

几点归鸦几杵钟,纷纷凉月在孤峰。清霜独染千林树,明月漫山一片红。

十笏房静百衲温,名香长是夜深焚。道人爱看梅梢月,分付山童莫掩门。

禅师有一天忽然身登佛堂,命令侍者把袁秀才叫来,告诉他说:“秀才,腊月三十到了。”袁逊回答:“我已知道了。”禅师随即唱偈暗示他说:

万法千门总是空,莫思啸月更吟风。这遭打个翻筋斗,跳入毗卢觉海中。

袁逊顿时大彻大悟,也作二偈回答禅师说:

泉石烟霞水木中,皮毛虽异性灵同。劳师为说无生偈,悟到无生始是空。

万种喽罗林大节,千般伎俩木巢南。从今踏破三生路,有甚禅机更要参?

唱完,袁逊端坐圆寂。禅师集合僧众说:“这个人有奇特的地方,你们不可草率,必须仔细观察。”众僧于是围着他细细观察,原来是一只猿猴。禅师这才给僧众说以前发生的事,众僧都赞叹称异。点燃柴草火葬他的时候,禅师亲自抚摩他的头顶说:“二百年以后,包你受用。”

到了宋朝南渡末年,有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妇女,怀孕将要生产,忽然梦见一只猿猴进入房内,结果生了一个男孩,相貌与猿猴十分相似。等到他长大成人,却不喜欢娶妻生子,坚决要求出家当和尚,父母只好顺从他,送他到龙济山做了和尚,法名叫作宗鍪。以后他在修持方面的声望很高,常常是虎作侍者,猿作随从,变化神奇莫测,简直说不完,世人叫他肉身菩萨。宗鍪果然能够重修佛寺,大转法轮,像吉水的螺山接待庵、永宁桥,都是他所建造的。由于他的法号叫支云,寺院里也叫他为支云鍪禅公。他有十卷语录和四卷文集,其《蛇秽说》一文尤其在各地流行。至今龙济山的寺庙仍奉他为重开山祖师。在他坐化的忌日,仍然有虎群围绕宝塔这样灵异的事。后人按照宗鍪出生时间推算,正好符合修禅师的预言,也真是神了!

月夜弹琴记

四明的乌斯退,是一个学识广博的正人君子。明朝洪武初年,他被任命为吉安府永新县的知县,到任三天,就到县学府去谒拜先圣孔夫子。他看到殿堂前柱下的石墩旁边,隐隐约约好像有人形,感到奇怪,就问是怎么一回事。读书人贺仲善告诉他:“这是宋代谭家的节妇赵氏的影子。元兵下江南,此地就归顺元朝了,是文天祥丞相起兵救援王室,收复了此地。没有多久,原江西运使镏降元后引元兵攻陷永新城,城中百姓大半死于兵火。谭氏一家仓卒之间避难逃进县学。节妇赵氏躲藏在大成殿,乱兵追来,见她年轻貌美,就想污辱她。节妇大骂说:‘我是宗室之女,名门的媳妇,难道能成为你们这群猪狗的配偶么?并且我的公公死在你们手里,我的婆婆又死在你们手里,我恨不能把你们的肉斩碎成万段去喂乌鸦老鹰。我只有一死而已,岂能给你们这班猪狗做配偶?!’元兵大怒,就把她和手中抱着的一岁孩子都杀了,鲜血渗入地砖。从宋、元到今天,用沙石磨,用烈火烧,越见地砖光亮莹洁,同邑的人认为她的行为合乎道义而祭祀她。”

乌公听了这话,就问祠在哪里,贺仲善就领乌公到了祠庙,只见老鼠在残壁间穿行,青苔长满了空空的台阶。真是隆谷变迁,怨叹贞节的冤魂离今天太远了;时事变异,感慨只有破旧的祠庙还存在。乌公于是叹息说:“这是我做县令的责任。”就捐出俸禄,把学宫前水池边的祠堂修缮一新,又把节妇的影像刻在碑石的反面,还亲自撰写了一篇文章,刻在廊屋的墙上,读的人因为惊惧而毛发耸立,感动得涕泪俱下。这样,节妇赵氏的美名便得到了显扬。

乌公的儿子单名熙,表字缉之,特别崇尚风度气概,而且精通琴艺。他听到节妇的事迹,啧啧赞叹仰慕,作《贞松操》一首,并写成琴曲。一天晚上,天空中月亮明朗,夜色清凉,人声已静,乌缉之一人独坐在有窗槛的房中,正在按抚琴弦音位标识,调试琴弦,忽然,有一个美女从外面走了进来。乌缉之惊讶地问:“什么女子,竟跑到这里来?”美女向乌缉之道个万福说:“我姓钟,叫碧桃,是宋朝谭节妇的侍女。我的主母贞烈,天帝嘉奖她,已让她位登仙籍,现在临视南岳衡山魏夫人的处所,享受天上的快乐。天帝因为节妇的像留在下界尘世,担心以后世人会亵渎轻慢,就要派火神往下界取回,让像穿上仙服,戴上道冠而坐,藏入神仙的居处。文昌忠孝司说:像在孔子礼殿,已得其所,现在一定要取回,不免伴随狂风霹雷,这会惊吓宣圣孔子,不是重道尊儒的办法。还不如留在人间,让像永远激励鼓舞人们,这对于世风教化,决非小补,而有大益。天帝认为这个意见很对,就命令玄枢省下文丰都,让县学的土地常加守护,雷神巡视,按时稽查。后来地府的长官建议,认为男女之道,以远嫌疑为贵,县学的土地只可在外面卫护,若是节妇跟前的守护,应该起用旧人。因为我幸好没有什么罪孽,早先就侍奉主母,所以就授给我这个微薄的职位,让我侍卫。只是我到职以来,无处栖身,只好暂时寄居在学宫的土地祠中,随便厕杂在男神之中,很不便当,想请求在节妇神座帝边,另外设立一个牌位,题写‘故侍儿钟氏神主’这几个字,那么我就没有无处栖身之苦,而得到像燕雀那样的巢穴,使鬼有归宿,以免鱼龙混杂。如果承蒙您恤悯我,希望马上就做这件事。”

乌缉之答应了碧桃的请求,就问她:“节妇现在仙居南岳衡山,是否经常到祠中来呢?”碧桃说:“不来了。自从您父亲将祠庙修葺之后,只是临时来过一次。那一夜,万籁俱寂,月光照得像白天一样,我的主母俯视故乡,人事变迁而景物依旧,看着黄尘清水,土块草堆,禁不住有丁令威化鹤归停华表柱上的感叹!于是就拿出琴来,演奏了一曲《悲风》,我听了以后感到凄惨,眼泪像雨水一样滚落。主母对我说:‘你现在仍然淹留在鬼籍之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安慰你,你把纸笔拿来。’我遵命送上纸笔,主母就蘸润墨汁集古人诗句,成七言近体诗二十首赠给我,然后把笔扔向天空离去了。”乌缉之问道:“那些诗在什么地方?”碧桃说:

“我把它看作像玉壁一样宝贵。原稿不能给你,即使给你,那上面仙人所写的奇字和道家符字体,你也不可能认识,但我可以吟诵,你可以马上把它们记录下来。”诗为:

花压栏干春昼长(《唐音》温飞卿),清歌一曲断君肠(《唐音》沈云卿)。云飞雨散知何处(唐温飞卿),天上人间两渺茫(《鼓吹》宋邕)。已托焦桐传密意(《鼓吹》胡宿),不将清瑟理霓裳(《鼓吹》宏邕)。江南旧事休重省(《草堂诗余》李玉词),桃叶桃根尽可伤(《诗统》宋痒)。

魂归溟漠魄归泉(《三体》朱褒),却恨青娥误少年(《鼓吹》无名氏)。自是桃花贪结子(《唐音》王建),只应梅蕊故依然(《诗统》陈简斋)。风流肯落他人后(唐李白),哀乐犹惊逝水前(《鼓吹》许浑)。何事黄昏尚凝睇(《鼓队》崔珏),孤灯挑尽未成眠(唐白乐天)。

寒蛩唧唧树苍苍(《三体》李涉),城上高楼接大荒(《鼓吹》柳宗元)。午夜漏声催晓箭(唐社甫),六街晴色动秋光(《鼓吹》张泌)。满庭诗景飘红叶(《三体》雍陶),此地悲风愁白杨(唐李白)。舞袖弓弯浑忘却(屏上画美人诗),人间惟有鼠拖肠(宋欧阳修)。

云想衣裳花想容(唐李白),青春已过乱离中(《唐音》刘文房)。功名富贵若长在(唐李白),得丧悲欢尽是空(唐温飞卿)。窗里日光飞野马(《鼓吹》韩[亻屋]),岩前树色隐房栊(《唐音》王维)。身无彩凤双飞翼(《鼓吹》李商隐),油壁香车不再逢(《诗统》晏殊)。

应笑天成返薜萝(《鼓吹》谭用之),年年惆怅是春过(《鼓吹》罗邺)。时攀芳村愁花尽(《鼓吹》温飞卿),寒恋重衾党梦多(唐温飞卿)。桂岭瘴来云似墨(《鼓吹》柳宗元),蜀江风澹水如罗(《唐音》温飞卿)。人生富贵须回首(唐薛能),世事无几奈尔何(《鼓吹》司空图)!

家在寒塘独掩扉(《唐管》刘文房),高情雅澹世间稀(《鼓吹》刘梦得)。不将脂粉涂颜色(唐杜甫),惟恨缁尘染素衣(《诗统》陈简斋)。归目并随回雁尽(《鼓吹》柳宗元),离魂潜逐杜鹃飞(《鼓吹)韦庄)。东风吹泪对花落(《鼓吹》赵嘏),惆怅朱颜不复归(《鼓吹》宋邕)。

有时颠倒著衣裳(唐杜甫),万转千回懒下床(唐崔莺莺)。艳骨已成兰麝土(《鼓吹》皮日休),篷门未识绮罗香(《鼓吹》秦韬玉)。汉朝冠盖皆陵墓(《三体》唐彦谦),魏国山河半夕阳(《鼓吹》李益)。满眼波涛终古事(《鼓吹》薛逢),离人到此倍堪伤(《鼓吹》罗邺)。

一寸相思一寸灰(《鼓吹》李商隐),且将团扇暂徘徊(《唐音》王少伯)。月明古寺客初到(《鼓吹》项斯),风静寒塘花正开(《鼓吹》刘沧)。绿水青山虽似旧(《鼓吹》耿[氵韦]),红颜白发递相催(《鼓吹》薛逢)。无情不似多情苦(《草堂》晏殊词),肯信愁肠日九回(《鼓吹》崔鲁)。

形容变尽语音存(《诗统》苏东坡),地迥难招自古魂(《鼓吹》韩[亻屋])。闲结柳条思远道(《诗统》范镇),欲书花叶寄朝云(《鼓吹》李商隐)。窗残夜月人何在(《鼓吹》胡曾)?树蘸芜香鹤共闻(《鼓吹》陆龟蒙)。今日独经歌舞地(《三体》赵嘏),娟娟霜月冷侵门(《草堂》康伯可词)。

风火年年报虏尘(《三体》李嘉[礻右]),每回回首即长颦(《鼓吹》李群玉)。明眸皓齿今何在(唐杜甫)?异服殊音不可亲(《鼓吹》柳子厚)。几树好花闲白昼(《鼓吹》吴融),数析残柳未胜春(《唐音》刘禹锡)。狂风落尽深红色(唐杜牧之),水绕山长愁杀人(《三体》李远)。

弦管遥听一半悲(《鼓吹》司空曙),罗衾滴尽泪胭脂(《草堂》康伯可词)。鸟啼花落人何在(《鼓吹》崔珏)?节去蜂愁蝶未知(《三体)郑谷)。

鹏上承尘才一日(《三体》许浑),雪残乌鹊亦多时(《唐杜甫》)。绿云斜插金钗坠(《草堂》晏珠词),独立苍茫自咏诗(唐杜甫)。

烟郊西望夕阳曛(《鼓吹》陈尚美),世路干戈惜暂分(《鼓吹》李商隐)。内屋金屏生色画(《唐音》李贺),粉霞红绶藕丝裙(《唐音》李贺》)。蒹葭淅沥含秋雨(《鼓吹》柳宗元),铜雀荒凉锁暮云(《鼓吹》温飞卿)。旧业已随征战尽(《唐音》),独留青冢向黄昏(唐杜甫)。

愁心一倍长离忧(《三体》李端),到处明知是暗投(《鼓吹》郑谷人)。雨尽香魂吊书客(《唐李贺》),夜深灯火上攀楼(《诗统》刘子)。山中老宿依然在(《诗统》东坡),槛外长江空自流(《唐音》王勃)。明月易低人亦散(《诗统》东坡),寒鸦飞尽水悠悠(《三体》严维)。

叶满苔阶杵满城(《鼓吹》卢弼),登高望远自伤情(洪迈《唐千家诗》武元衡作)。琼枝璧月春如昨(《草堂》张仲宗词),冰簟银床梦不成(唐温飞卿)。往事悠悠增法叹(《鼓吹》薛能),清愁苒苒扫徐酲(宋苏子由)。岂知一夕秦楼客(《唐音》李义山),肠断绿荷风雨声(《唐音》吴商浩)。

芙蓉肌肉绿云鬟(《唐音》元稹),泣雨伤春翠黛残(《唐凌晨》王贞白)。歌管楼台人寂寂(宋王介甫),山川龙战血漫漫(《鼓吹》胡曾)。千年别恨调琴懒(《鼓吹》谭用之),几载幽情欲话难(《鼓吹》薛逢)。回首旧游真是梦(《诗统》东坡),寒潮惟带夕阳还(唐皇甫茂政)。

一见清明一改容(《鼓吹》郑),每惊时节恨飘篷(《三体》来鹏)。风尘荏苒音书绝(唐杜甫),人物萧条市井空(《鼓吹》张泌)。荒埭暗鸡催晓月(《诗统》王介甫),野花黄蝶领春风(《唐音》王仲初)。玉环飞燕皆尘土(《草堂》辛稼轩词),只有襄王忆梦中(《唐音》李义山)。

处处斜阳草似苔(《鼓吹》韩[亻屋]),野塘晴暖独徘徊(《鼓吹》韩[亻屋])。侍臣最有相如渴(唐李义山),欲赋惭非宋玉才(唐温飞卿)。丝管变成山鸟弄(《三体》李远),长廊空信野花埋(《鼓吹》皮日休)。情知到处身如寄(《诗统》高士谈),莫遣黄金谩作堆(《鼓吹》张祜)。

落落疏星满太清(《唐音》储光羲),寒江近户漫流声(《唐音》戎昱)。长疑好事皆虚事(《鼓吹》薛能),道是无情还有情(《唐音》刘禹锡)。且尽[酉录][酉录]消积恨(《鼓吹》纪唐夫),休将文字占时名(《鼓吹》柳宗元》)。秋来见月多归思(《唐音》雍陶),斜倚薰笼坐到明(唐白乐天)。

绕门清槿绝尘埃(《鼓吹》韩[亻屋]),白石苍苍半绿苔(《鼓吹》许浑)。酒力渐消风力软(《草堂》东坡),桃花净尽菜花开(唐刘梦得)。一泓海水杯中泻(唐李贺),万里铭旌死后来(《鼓吹》张[礻右])。

世上英雄本无主(唐李贺),争教红粉不成灰(唐张建封“妾盼盼”)。

门前不改旧山河(唐赵承[礻右]),莲渚愁红荡碧波(洪迈《选唐》许浑)。坠叶飘花难再复(《唐音》杨思中),浮云流水竟如何(《三体》李商隐)!

鱼龙寂寞秋江冷(唐杜甫),鸿雁不来风雨多(唐赵承[礻右])。穷巷悄然车马绝(唐杜甫),磐声深夏出烟萝(《鼓吹》司空图)。

乌缉之记录完毕,碧桃又指点各句之下,让他细细注明出自某书,以及作者的名字。乌缉之感到十分新奇,就问她:“节妇已登仙籍,闻名之后,她的公公婆婆和丈夫,又怎么样呢?”碧桃说:“天上的神医用玄洲不死药膏涂擦他们的身体,又把恢复形体的符赐给他们,一家百口,都已经前往梯仙国了。”乌缉之忙问:“什么叫梯仙?”碧桃回答:

“凡是刚得道的,都送到这里修行,然后慢慢攀登位次,就好像爬梯子一样,所以叫梯仙。”乌缉之又问:“你为什么不一同前往呢?”碧桃说:“因为我前世曾做女医,误用了药,以致损伤了一个贵胎,所以再世投胎仍然罚作女身以偿宿债,因为这个原因暂缓登仙,日前仍还隔了两番尘世。”乌缉之接着又问她:“那么你也是良家女子?”碧桃回答说:

“我年幼的时候,父母因为家里贫穷的缘故,将我卖给赵家;赵氏是已亡宋朝的宗室,买我是为了给他们的女儿作陪嫁。

那个女儿就是节妇,与我年龄相仿,承蒙她可怜,把我看作同胞骨肉。等到嫁给谭家,我也随从前往。当时谭家正值门第鼎盛的显贵时期,爵位官职连续相承;被褥映出绣芙蓉,穷极当时的富贵;砚台里用的是宫廷园林的井水,挥洒出篇篇妙文,字字珠玑。所看到的和听到的,没有不符合礼义的;不管年长年幼,一家人都有才华。女主人聪明贤惠,从不出闺房,素来善于歌词,同时也擅写文章。每次吟咏诗词,她都像大夫那样抄录下来,看完后,就把诗稿烧掉了,大概认为这不是妇人所干的事,不想让别人知道而已。我的男主人也才智超群,早有所成,并且一表人才,风流洒脱。

文章像潮涌,词源倾三峡;议论如风生,雄辩惊四座。我整日侍奉在他们身边,也多闻教诲之言,所以虽然出身贱微,也颇知一点诗书礼义。不幸的是宋朝的气数已尽,元朝气运正旺,于是草莽英雄乘时而起,可叹文丞相白白起兵勤王。

万里江山,云雾昏暗,可恨他卖国投敌。我的女主人为保贞节而死,作为婢女却忍辱偷生,颠沛流离,逃匿乡野。主人的恩情难以报答,空怀结草报恩之心;女子的形体容易殂谢,最后竟然作了翳桑的饿鬼。世情如此衰败,谁来招碧玉的游魂?我的路途正逢艰难,谁来葬绿珠的弱骨?千言万语都说不尽,大概的情况如此,我也不敢久留此地,因为阴阳路数不同。”说完就离去了。

第二天,乌缉之把情况告诉了父亲。乌公认为诗作虽然奇妙,但是事情离奇古怪,不合常理,所以就不同意另设牌位。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晚上,乌缉之醉酒后睡不着,起身在书房前散步,从丹桂中吸取芳香,在月光下赏玩月色。不一会,先前见过的那位碧桃女子又来拜见他,并说:“我以前所求,承蒙您答应了,我原想您一定是一个有德行的人,一定会见义勇为。但是,我侧着耳朵静静等了好长时间,没有听说你有什么行动。君子成人之美,你为什么害怕而没有实现原来的允诺呢?”乌缉之回答说:“我父亲不相信你的话,怎么办?你可以拿当时没人知道的一两件事告诉我,我再去告诉家父,或许有了证据,事情就可以成功了。”碧桃说:“记得文天祥丞相起兵的时候,永新县七大姓都在保卫皇室的行列之中,我们主人和东门的张御带家是七大姓的首领。县城光复那天,人们都互相庆贺,只有我家女主人面有忧色,她告诉丈夫说:‘县城虽然光复了,但是兵马必定会再来,城中的百姓,一定会遭到毒手,我们夫妇生死还不可测知,万一遭到不幸,只有拼死而已,誓死不受污辱。’我们家主人暂且用好话宽慰她,女主人仍不以为然。我们家主人又举出司马光的话说:‘老天如果降福给大宋,必定不会发生那种情况。’女主人摇头长叹数声,拿取衣裙,在上面题写了十首诗,也是集的古人成句:

高髻云鬟宫样妆(唐杜鸿渐妾),嫁来长在舅姑傍(《唐音》)。宁知草动风尘起(《诗统》),坠素翻红各自伤(《诗统》宋祁)。

双鬟慵整玉搔头(《唐音》),百感中来不自由(唐杜牧)。富贵繁华何处在(《诗统》)?夕阳西下水东流(《杏坛吟》)。

夫子红颜我少年(《唐音》),嫁来不省出门前(《诗统》)。于今抛掷长街里(唐刘禹锡),万古知心只老天(《诗统》叶绍翁)。

残妆满面泪阑干(《鼓吹》),鬓乱钗横特地寒(宋王介甫)。不见玉颜空死处(唐白乐天),故园东望路漫漫(《三体》)。

潮生苍海野棠春(《三体》),剑逐惊波玉委尘(《唐音》)。青血化为原上草(宋马子才),人生莫作妇人身(唐白乐天)。

百年世事不胜悲(唐杜甫),大厦原非一木支。慷慨西风泪横臆(《诗统》),此心惟有老天知(《诗统》)。

血迸金枪卧铁衣(《鼓吹》),江山犹是昔人非(《诗统》)。旧时王谢堂前燕(唐刘禹锡),更傍谁家门尸飞(《唐音》)。

不见人烟空见花(《三体》),烟笼寒水月笼沙(唐杜牧)。人生自古谁无死(宋蔡襄),莫怨春风当自嗟(宋欧阳修)!

侧垂高髻插金钿(《诗统》),闲过春风六六年(《诗统》)。今日乱离俱是梦(《诗统》),英雄无策庇婵娟(《诗统》)。

起看天地色凄凉(《诗统》王介甫),尘梦那知鹤梦长(《鼓吹》宋邕)。血污游魂归不得(唐杜甫),新坟空葬旧衣裳(《鼓吹》)。

主人读后说:‘像这样的话,我又有什么遗憾!’过了一会儿,女主人又指着怀抱中的孩子说:‘我死了也就算了,他怎么办?’主人说:‘我本来就想到了,听天由命吧。’于是,他就用一枚金钱系挂在孩子的脖子上,摆弄着金钱,并说道:‘如果遇到恶人,孩儿可以用它来买条性命。’说着,夫妇相看,泪如雨下。但后来遇害的那天,金钱却不知到哪去了,只见被血渍印成的一枚钱影却留在孩子身旁,只不过观看的人不仔细,所以就不知道了。女主人写的那十首诗也只有我记得。像这两件事,都是世人所不知道的。”乌缉之于是将诗抄录下来呈给父亲看,乌公还是没有完全相信,随即命手下人一骑快马前往文庙,取水洗砖来验证,只见孩子的影子旁边,钱币的痕迹清晰可见,众人这才惊愕不已。乌公遂如女子所请求的那样,题写了一块神主牌,设在节妇神座的旁边,乌缉之又用酒肴祭祀了她。

当天晚上,碧桃女子就来感谢他了:“感谢您出力设立了牌位,并且又承蒙送了祭礼,没有什么可以报答。您生平喜欢琴,只是《广陵散》这一首曲子,世上已经失传了很长时间,我曾受教于主人,至今还记得,愿意把它教授给您。”

说着,她从袖中拿出琴谱,交给乌缉之,说:“您多保重,我不再来了!”突然之间就离去了。从此以后马缉之的琴艺大有进步,在浙中地区无人可以与他相比。乌缉之对此曲十分吝惜,保持秘密,不把它传给后人。乌缉之亡故之后,这琴谱也就失传了。

何思明游酆都录何思明,是宋朝人,别号烂柯樵者。他精通五经,特别擅长《易经》,他把宣传性命理气之学当作自身的职责,极不喜欢道、佛两教,偶然在路上遇到二教的徒众,就斥责他们说:“四民当中,纵然不做学而为官的‘士’,那末,去做辟土种谷的‘农’、作巧成器的‘工’和通财卖货的‘商’,难道不可以吗;何至于成为释道两教的徒众呢?”

何思明著有《警论》三篇,每篇反反覆覆有数千言,都推衍阐明天理,辨别分析异端,匡正人心,扶植世教。那上篇大致说:“儒家的先师说:天就是理。以它的形体而说,把它叫作天;以它的主宰而说,把它叫作帝。帝就是天,天也就是帝,并不是在苍天的上面,另外有一个天。天上也有宫室住处,天帝戴着瑞冕垂旒,像尘世中帝王那样,这是释、道两教的说法。不但如此,又有所谓三天、九天、三十三天;三帝、九帝、十方诸帝的说法,哪来那么多的天和那么多的帝呢?由此说来,天不免就像台阶的形状,帝也不免有割据的争斗了。更有甚者,竟把汉代的张道陵尊奉为天师,天难道有老师吗?还把宋朝林氏的女儿封为天妃,天果真有妃子吗?天,是理学的发源地,所以圣人效法天。张道陵纵是圣人,也不过是人鬼而已,让天把他当作老师,那么就是认为天还不如张道陵了。林氏女儿死后,不过是游魂而已,让天以她为妃子,就是认为天仍然有情欲而不能相忘,又怎么能成为让人效法的天呢?那些人把张道陵叫做天师,不敢直接指称为帝,却加以‘师’的称号,似乎是为了崇敬天。不知道这根本就没有道理,恰恰是一种轻漫天的行为。

那些人又把林氏的女儿叫做天女,不敢把她与鬼并列,而加以‘妃’的称号,以为这是为了崇敬天。不知道编造这样的说法,正是诬蔑天的一种行为。诬蔑天,轻漫天,这简直是罪不容诛了。”

文章又说:“世上的人,只知道在天上的那个天,所以见到日月星辰的光亮,风雨霜露的显示,就认为吉和凶,都是天造成的;祸和福,也都是天所赐给的,这确实是这样。

但是,人们不知道还有自己的天。自己的天,也就是天的天了。因此身行盛美,乃是天的君主;心灵清澈,乃是天的主宰;三纲五常,鲜明清晰,难道不就是日月星辰的光亮么?

礼乐法度,光明正大,难道不就是风雨霜露的教化么?自己的君主与天的君主相违背,那么凶和祸,必定会按其类别各相归从;天的主宰与自己的主宰相合,那么吉和福,也会按其类别接踵而来。聪明的人相信这一切,愚蠢的人对此昏昧无知。愚昧顽固的人,认为老天听不到什么,就依然做坏事,但是心灵本来早已感觉到了。侥幸的人,认为老天是可以奉承的,所以一昧的搞妄滥之祭,但是心灵的主宰已经斥责他了。愚钝浅陋的人,认为主宰是可以欺骗的,做的是虚妄的事;普通胡涂无知的人,指着天说这是可依靠的;平常敦厚愚昧的人,抱怨天说这是不可测知的。每天晚上烧香拜佛,但却干着不可告人勾当的人多得很;终年吃素守斋,但知法犯法的人也屡见不鲜。”何思明的立论常常言近而旨远,基本上都像以上这类话。

元至正十七年正月初六,何思明偶然得了病,几天以后,病情严重了,他的几个弟子顺从风俗,暗地里为他祈祷。何思明知道之后,就训斥他们说:“弟子们虽说是读书人,但是考察事理不能透彻,鬼神难道可以用酒肉贿赂吗?

人命难道可以用纸钱购买吗?我欺骗谁?欺骗天吗?”当天夜里,何思明就死了,只是心窝下面还很温暖,家人也不敢装殓。弟子们环绕守在床前,总共过了七天,突然发现放在口鼻上的新絮在动,等了一会,鼻中的气息竟一阵阵地出来。大家急忙把生姜捣成汁水灌下去,过了很久,他的眼睛突然张开了。到天亮时,他的呼吸也正常了。十天之后。何思明能够开口说话了。他就把弟子召来,告诉他们说:“释道二教的宏大,鬼神的显著,简直到了极点!从前我抱有偏见,过份地毁谤道、释两教,以致于今天削去官职,减去俸禄,几乎不能活着回来,你们要给我牢牢记住。”

弟子们请问详细情况,何思明说:“孔子不谈怪异和鬼神,确实如此;但是也不可不让你们知道因果报应并不虚妄。当初我病危时,看到两只苍蝇落在床前,再仔细看,已变成人了。穿着青衣,戴着黄头巾,额头上点抹着红颜色,向我作揖说:‘奉命来召您。’我说:‘谁召唤我?’那人说:

‘御史台。’我说:‘现在天下纷乱,道路梗阻,从哪条道去呢?而且我没有知己朋友在御史台。’那人说:‘是丰都地府的御史台。’我说:‘我是读书人,不晓得有什么丰都御史台。’那两人闻言大怒,把我装进口袋,口袋像一只网兜,是用细绳编成的。我坐在口袋里,两人抬着我,在树梢上行走如飞,我时时感到树梢擦过口袋,发出谡谡的响声。接着又进入迷茫的境界,渺渺茫茫,四面没有边际,波涛汹涌,带有腥昧的风一阵阵吹过来。两个黄巾力士提着口袋,就好像走在平地上,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太大的痛苦。又过了半天,发现到了陆地,这才把我从口袋里放出来,押解我经过一个地方,在类似关卡的处所,看到守卫的都是高鼻子,凹眼睛,卷头发,长胡须,像是伊斯兰教的人,他们问黄巾力士:‘什么符契?’黄巾力士回说:‘红符契。’又有两个穿黑衣的,押解一个男子、三个妇女前来。守卫又问:‘什么符契?’黑衣人说:‘黑符契。’守卫说:‘不可不仔细一点,请拿出来让我看看。’黄巾力士和黑衣人各拿出一块符契,长约一寸半,宽约一寸左右,一个写着红字,一个写着黑字,字都不认识。守卫说:‘行了。’于是就放进门,黄巾力士和我顺着左边廊屋前行,黑衣人同那几个人沿右边廊屋前行。

我于是就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回答说:‘这里是丰都地府第一关。’我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便又问道:‘你们拿的符牌,为什么有红、黑的区别?”力士说:‘阴曹地府追捕人,暂时到地府最后又出去的,用红的符牌;永远出不去的则用黑的符牌。’我不觉失声说:‘这么说来我还能复活了?’黄巾力士说:‘虽然能够复活,但是也颇费一番周折才行。’我见他们很有一点顾念垂怜的意思,就请求他们说:‘我这次全靠二位恩公帮忙了。’黄巾力士说:‘自有作主的人,我们有什么能耐?’又走了几里路之后,进入一座铁围城,城门守卫也像前面一道关卡那样盘问,但是更加严格。

又过了一会,就到达了御史台。黄巾力士说:‘你虽然没有重罪,然而阴间的法制森严,不同阳间。’说着,就解开镣索缚住我的头颈,拉着我进去。首先经过冠服司,主管命令除去我的头巾衣服,说:‘送到寄存处收存。’我穿着短衣,篷头散发,带着镣索前行。到了第二重正门,一个黄巾力士行进去通报,一会儿,引着五六个人出来,抓着我进去,叫我跪在台阶下。御史台长官穿戴的服饰就像君王,身边的侍卫很多。他问我:‘你不是衢州的儒生何思明吗?’我回答:‘是的。’长官说:‘作为一个通习儒家经书的人,可贵就在于上要窥知宇宙形成前的浑沌状态,中要效法具有非凡智慧道德的人,下要穷究事物的道理和规律。开天合地,臻妙探微;陶冶精粹,调和阴阳;探究无中有象的底蕴,妙悟阴阳动静的根本;以深沉静默作为事物的本体,以倏忽变化作为事物的作用;贯通变化无穷的世界,融会三教于一炉,这样才称得上是儒生,鬼神也难有所图谋。现在你却执持自己的偏见,炮制文章,毁谤升人得道之人,讥笑道佛两教。老天至大,你却用台阶来比方;上帝至尊,你竟用割据来戏弄;狂妄地议论天师的封号,狂妄地辨析天妃的称号,这个罪可大了。况且儒家经典中说到天的不止一处,像《春秋》说到“天王”,《诗经》称说“昊天之妹”、“昊天其子”,假如都按你的说法,老天既然没有老师和妃子,又怎么会有王、有妹、有儿子呢?你的学问看来确实是拘泥而不通达,滞涩而有阻碍;拘泥就会局限于一处,滞涩就会固执于一端,不通就会闭塞浅陋,有碍就会鄙陋荒僻。你真是个迂腐荒谬庸俗的人,怎么可以冒充儒生的名号呢?’说着,就叫手下把姓何的簿籍拿来,在我的姓名之下,用红笔涂抹,又在旁边注了一行字。完毕后,明白地告谕我说:‘你本来应该做六品,担任职事重要而政务不繁的官职,由于你不相信神仙佛道,诬蔑鬼神,特把你降为七品。’我赶紧磕头感谢,并且请求允许我改过自新。长官说:‘这个人口是心非,回去后又会有一套说法,可以让他参观一下地狱,使他的心真正信服。’几个卒吏就揪着我下殿,把我交给黄巾力士,由他领着去省业司。

省业司有一座宝塔,一个和尚站在塔旁,香烛和幡幢,辉煌罗列。黄巾力士拜了两拜。和尚打开塔门,取出一颗大珠,用金盘盛放,黄巾力士用双手擎着盘向前走,我在后面跟随,一路上都是黑漆漆的。我问:‘和尚是谁?’力士回答:‘是导冥和尚。’我又问:‘珠子干什么用?’他回答说;‘这是地藏王菩萨的愿珠。地狱中业气深重,得依靠珠光照射方才能破除。不然的话,鬼王在暗中就会吃掉人的心肝,你就不能出去了。’于是首先到一个地狱,叫‘勘治不义之狱’。那里用砖砌了一个长槽,槽内堆满炭火,炭火上红色的火焰闪亮光,他们把罪人叫出来跪在槽边,取出火中的铁条,粗如手指,刺入罪人的眼中,接连穿透十来个罪人的眼睛,然后吊起来,就好像挂着一串干鱼。黄巾力士指着一个罪人说:‘这个男子在世的时候,不能尊敬兄长,爱护弟弟,把兄弟关系看作秦国越国那样相距遥远,蔑视基本的伦理道德,只看重财物货利,所以要受到这个报应。’接下来的一个地狱叫‘勘治不睦之狱’,里面都是妇女,老老少少关在一起,每个人的舌头上挂着一个钩子,钩子上面悬挂一块像西瓜大小的圆石头,不停地旋转,舌头被拉出一尺多长,痛苦不堪。黄巾力士指着一个妇人说道:‘这个妇女在世的时候,不能使家庭和睦融洽,也不恪守妇道,使夫家分门立户,互相当作贼人仇人,所以要受到这种报应。’东南一个地狱稍微大一点,叫做‘南赡部洲总狱’,各类百姓,各种闲杂人等,都在这个地狱中,黄巾力士不让我进入到里面去。总狱北面的地狱叫‘剔镂’狱,把罪人绑在柱子上,用刀子雕刻成蓑衣的样子,然后拿小扇子一煽,那肉茸茸地直跳动,再把滚烫的醋浇上去,罪人立刻昏死过去,又苏醒过来,然后仍用水浇灌洗涤,肉又恢复原来的样子,这样要‘剔镂’十几回。大凡尘世中凶恶并且虐待迫害良民的人,都要在这里受到惩处。靠近‘剔镂’的地狱是‘秽溷’地狱,这个地狱全是大粪池,大粪像热水那样滚烫沸腾,发出的臭气使人无法接近,狱鬼用长叉子把罪人叉下去煮烧,罪人在粪池中翻滚,一会儿就溃烂化作了蛆虫。狱鬼又用竹箩把蛆虫捞在锅中,细细翻炒,直到成为灰烬,然后又汲取粪汁洒在灰上,又变成了人,这样要反复十几回。我问:‘这惩治什么事?’黄巾力士说:‘这些是尘世中的小人,是专门毁谤正人君子的罪人,要在这里受惩处。’看完这个地狱,黄巾力士对我说:‘不需要全部都去看了,直接引你去那里看了就行了!’于是带我出来,走了百多步路,进入一扇大门,匾额上题着‘惩戒赃滥’,也是一个大地狱,有十多个全身裸露的罪人在地上,几个夜叉,相貌狰狞凶恶,用铁链拉着八九个饿鬼到地狱,夜叉拔出利刀在裸体的罪犯胸部、大腿处割肉,然后放到锅中煎烤,让饿鬼吃。吃完,又割肉煎烤,直到最后只剩下几根筋骨才停止。一会儿,地狱中业风一吹,罪犯的肢体又恢复原状。又有铁蛇铜狗,专门吸人的血液骨髓,罪犯叫苦的声音惊天动地,这些罪犯原先都是人间地位显贵而政务不繁的官吏,但却玩弄权术,接受贿赂,欺世盗名。有的在任所表面上很是廉洁,暗地里却接受纳贿给人的东西;有的在乡里依仗官势,操纵公事。那些欺瞒世人只顾自己私利的人,都在这个地狱里,其中也有一二个与我相识的人。

参观完毕,回到省业司,把宝珠还给和尚,又到长官处回报使命完成情况。长官又教训我说:‘从今后你要好好改过,再不要犯过去那种错误。假如你再不悔改,那么,你的罪恶就不可赦免了。’于是就命令黄巾力士送我回去,这样才去掉颈上的镣索,让我自由行走,前往冠服司取回寄存的衣服。黄巾力士说:‘您在此等候,我们二人去领符牌后再来送你。’大约过了有一顿饭的功夫,他们回来了,说:‘我们现在走一条捷径,不走旧路了。’于是一同前行,出了好几道关卡,其中一道关卡是新建的,匾额上写着‘蜉蝣’两字。守关的知道我是一个读书人,让我作一篇《蜉蝣关铭》,我请问题目命名的意义,那守关的说:‘凡是鬼投生到人间的,都从这里出去,但是不久又都要回到地府,就好像蜉蝣早上出生晚上死亡那样。’我受命撰写几句话赠答,铭文为:

有崇者关,镇厚地也。有赫其威,把关吏也。

名之蜉蝣,精取义也。凡厥有生,自兹逝也。去未逾时,旋复至也。何殊此虫,一日毙也。南阎浮提,光阴易也。幢幢往来,曷少憩也。请视斯名,悟厥譬也。六道四生,早出离也。逍遥无方,证忉利也。举为天人,关可废也。敬听余铭,发弘誓也。咨尔幽灵,守勿替也。

守关的看了铭文很高兴,就放我出关,到二更天,我才到家,只见自己的尸身躺在地上,孤灯映照头边,妻子儿女门徒,在一旁悲啼痛哭。黄巾力士猛然推了我一下,不知不觉我就跌入到尸体里面,恍然间我就醒了过来。”

此后,何思明果然以七品知县终老,所到的地方他都以清廉谨慎自奉自守,并没有缺点和过失,号称廉洁,大概是有所戒惧吧。

两川都辖院志镇江吉复卿,是唐朝吉温的后代。宋朝建炎年间,有一个避称其名的吉姓尊长,补缺做了润州金坛县尉,随后就在那里安了家,子孙世代为金坛人,以财产雄居乡里,人称吉半州。吉复卿生来就有与常人不同的体质,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子。他与常州的富户赵得夫、姜彦益是朋友,交情可说得上是莫逆了。吉复卿胆气豪壮,见义勇为。三个人曾经携带重金,在福建、浙江一带经商。当时杭州妓女蒋秋娘、陶玉萧,在官妓中享有名声,赵得夫、姜彦益与她们关系亲昵,交情很深,吉复卿屡次劝阻制止,但他们仍往来自若,仅仅二年,钱财一空。于是两人回乡,再次打点行装出门。

狎妓青楼,赠送妓女财物时挥金如土,一点也不吝惜。又过了一年,钱财又用完了。二人私下商议,准备变卖所有产业,装载财物再去杭州,家里老小都不管了。吉复卿替他们忧虑,百般劝喻,他们都不听。一怒之下,吉复卿准备到福州去,就摆设酒宴与他们话别。席间,吉复卿又苦口婆心地规劝他们道:“我与你们既然是深交,怎么可以缄默不言呢?

古人说规戒的良言好比治病的药石,这是做朋友的责任;即使我人微言轻,不能使你们感悟,你们二人就不替妻子儿女考虑考虑吗?”两人假装答应他说:“老兄说得对,我们已经知道要警惕了。”

吉复卿寄居福州,生意十分如意,光阴渐渐过去了三年,他方才乘船回归故乡。船过钱塘,首先想到的是寻访赵得夫、姜彦益二人。结果,不想在路中遇到他们,形貌憔悴,服装褴褛,几乎不认识了,大家在道旁手握着手,不胜唏嘘!吉复卿随即把他们拉到船中,让他们换上漂亮的衣服,用美酒招待他们,再三慰劳,情义礼数都到了。二人流着眼泪说:“我们惟因不听老兄的话,所以落到这个地步,但是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可恨的是烟花女子泼辣下贱,竟然如此无情,我们二人万金之财,因为她们而耗尽家产。昨天经过青楼之门,她们竟然像从不相识一样,驱赶呵斥,让我们离开,害怕成为她们的羞辱。这种人,非要杀掉她们才解心头之恨。”

吉复卿劝他们说:“你们二人平生遨游花街柳巷之中,难道不知道妓楼门风就是这样,还何必发怒呢?人命关天,万不可就兴起杀人的恶念头,只可早早收拾行装回家。假如你们要做生意的本钱,我都可以应付,古人说朋友有通财之谊,假如做朋友只是喝喝酒,游戏玩乐,有贫困不扶恤救助,遇到患难不相照顾,那么猪狗都不会吃这种人的肉,这还可以称得上是人么?”于是,吉复卿各借给他们二万银子。

二人拿了吉复卿借给他们的钱,又去了妓女家,妓女见他们衣饰整齐华丽,容光焕发,颇为惊讶,又像过去那样款待他们。吉复卿催促他们回乡,二人哄骗他说:“容我们略为收拾一下行装,稍候几天,万一您有贵干,可以先走一步!”吉复卿说:“嘻,这是什么话!我如果一走,你们必然不会动身,就是一两个月,我也要等候,岂敢轻易放弃呢?”

没多久姜彦益生病躺倒在妓女家,赵得夫每天前去照顾,结果也感染了病症,还不到十天,二人相继死亡。吉复卿前往哭灵尽哀,丝绸衣服,涂漆棺木,一切按照礼节装殓,另外杀羊摆酒设祭,将棺木暂时殡寄在灵隐寺僧房。等到开船离杭的时候,又带着酒肴前往奠祭,赋诗悼念他们,诗为:

生死交情不敢亏,一杯重奠泪双垂。游魂好共故人去,莫向东东怨子规。

人间急景似飞梭,枉费黄金买笑歌。断雨残云休更念,相携莲座礼弥陀。

秋月春花闲妓馆,清风明月寄僧房。欲知人世伤心事,浑似南柯梦一场。

名花两朵色偏娇,惆怅看花客去遥。绝似章台杨柳树,别人手里舞长条。

泉路茫茫隔死主,江湖赢得派游名。邻家怕听妻儿哭,断尽人肠是此声。

舞团歌阑未肯休,繁华不为少年留。早知白骨无埋处,惜取黄金换土丘。

祭奠完毕,解缆启程。回到家一个月以后,吉复卿就去常州,专门探望赵得夫、姜彦益的妻子儿女,告诉他们死亡的原由,叙述殡殓的详情。又拿出四万贯钱给他们两家,求他们的族人替她们代为经营、商贩,使老友的妻子儿女不致于流离失所。又安慰她们说:“尊夫的尸骨,等在下经过杭州,一定取回来,在贵乡择求福地安葬,不要担心。”

过后不久,吉复卿果然又到两浙做买卖,获利十倍,他亲自前往灵隐寺,打开停厝的棺材,用小木盆盛放尸骨,带回无锡山中,买地安葬。所有开支,都由吉复卿承担,他还请僧人来举行三天三夜水陆法会,为两人荐求冥间的幸福吉复卿高洁的品格,对朋友的深情厚谊,在江湖之间广泛传播。

过后不久,遇到元末战乱,人们都骚乱不安宁,吉复卿也无法外出做生意,只好默默呆在家中。突然间,赵得夫、姜彦益竟结伴而来,吉复卿忘记他们已经死了,高兴的接待他们。姜彦益问他:“老朋友为什么闲居深思,好像有很深的忧愁?”吉复卿告诉他们缘故。两人同时回答说:“没关系,我们已经请求上天,率阴兵来护卫您的住宅家眷。”

说完就隐形不见了,吉复卿这才想起他们已经死了。自此以后,吉复的家虽然在兵荒马乱之中,但是很少遇到惊恐不安的事,就像平时那样安然无恙。到明朝洪武二年,吉复卿年龄八十一岁,无疾而终。

又过了两年,同县的徐建寅做了四川苍溪县丞,出巡途中在山中看到旌旗兵马,随从者有一百多人,气派壮盛。徐建寅以为是上司官员,就站在道路傍边,等候他们过去。兵马过后,才发觉是吉复卿,他对徐说:“听说你到此邑担任县丞,早就想同你见一见面了。”说完,就下马与徐叙话,详细询问乡里及自己家里的情况。对吉复卿来说,徐建寅是姻亲的儿子,于是拜两拜问道:“老伯谢世以来已经三年,丧服已经解除,怎么会这样?”吉复卿回答道:“上帝因为我小有阴德,让我做两川都辖的主管,职事很尊贵显要,全四川的土地,包括没有载入祭祀典籍的神灵,都听从我节制管辖。前村那座古庙,就是我的官邸,部下应该有四个判官,现在还少两名,已上奉天庭保举赵得夫、姜彦益了,他们早晚将要到达。你应当为我修葺一下庙宇的外观,我就可以为国家祈福保佑百姓。何况你一个年轻人,刚得官职,如果不是我暗中相助,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名声?”徐拱手向吉复卿请教做官的诀窍。吉复卿说:“无非廉、恕两字而已。只有廉洁,才可以约束自己;只有仁爱,才可以接近民众。廉洁的话就能修养心神,仁爱的话百姓就容易和睦。百姓和睦,教化施行,就能成事了。”说完,鞍马而行,快得像飞一样。

徐建寅感到有点惘然,走到前面的村落,果然有一座旧的祠庙,高立在山顶。询问当地的乡亲父老,都说:“这是都辖相公庙,已经坍塌多年了。近来渐渐有人看到有骑马和引导随从的,出入庙中,很有点灵验征兆。我们正打算翻新庙宇,但尚未动工。”徐丞听了之后很高兴,就把刚才见到吉复卿的事告诉他们,鼓励他们动工翻新,同时又赞助部分经费,专门委派县吏邹忠监督这项工作。不久,修复工作完成,仍然高悬旧日的匾额,在堂中雕立吉复卿的塑像,在东西廊屋分别雕有赵得夫和姜彦益的塑像。还派人到夔州,求太守盛南金撰写文章,刻在碑石上,叙述吉复卿的事迹。自此之后,这座庙的声威和恩泽震动天下,利益恩泽昭著,远方的百姓,碰到水旱灾害或疾病瘟疫,只要到庙里祈祷,就会有求必应。后来,徐建寅任期满了,便道经过老家,访问吉复卿的两个儿子元礼和元信,特别说到了这件事。吉元礼说:“我们兄弟过去梦见二个人说:承蒙令尊大人举荐我们担任两川都辖院判官,来日就要起程,所以前来拜别。近来有来自常州的人,能说赵得夫、姜彦益家中的事,也说得到这样的梦,但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今天听您所说,才知道亡父早已为神,对于赵得夫、姜彦益二君来说,家父也可以说得上是让死人复生使白骨长肉的人了。”

第二年,徐建寅再任县丞,前往都辖相公庙谒拜,只见庙宇金碧辉煌,灯烛辉耀,祭祀所用的牲畜、酒肴、纸钱,从不脱空,处处村庄,家家户户,没有不虔诚礼拜的,都希望能得到福利。听说直到今天,这个庙宇中灵异的现象仍然十分显著,香火仍然一直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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