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浮生六记》【外三种】(含《影梅庵忆语》、《香畹楼忆语》、《秋灯锁忆》)
那一年那一刻,那一个女人,那一次不经意的回眸,那一段记忆,如同春暖时分飘过庭院的第一缕花香,芬芳刹那成梦。
可是秋风终于乍起不绝,繁花零落成泥,世间之美总蕴了短暂的宿命,正若那晨风中凝在嫩叶上的一滴露珠,晶莹纯粹,却留存极为短暂。
这大概就是美人如花凋谢,红颜不辞多桀,凡人凡物,染了美的特质,就似被上了符咒,你看那朝陽夕照何其璀璨光芒,匆匆地风一流 云散,昙花一现罢了。
虽深恨美不长存,偏生世上还有一些惜美之人,瞻望梨花带雨,雾余林畔,月下尘风,便终其一生不能忘怀,百般思量之计,无他做法,只得付诸文墨,留此一脉余香于辞章卷帙,给后人一个若即若离的背影,还自己一个若远若近的回忆。
于是,吾侪好美之徒才得观瞻此美此情此疼此憾,文章过了几百年,而文墨之彩不减分毫,一精一研默久,抚案怅惘,涌上心头二三情绪,不可不说,不能不说,遂寥寥秉笔,不胜惶恐。
这四篇笔记小品皆为悼念亡故之人,(除了《浮生六记》中的三篇,但其中两篇疑为伪作。)作者都是传统的中国文人,其中最负盛名的当然是冒襄,其余三人不过是较为普通的书生而已,尤其是沈复,若非《浮生六记》被偶尔发现于陋巷地摊,怕很少会有人知道三百年前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爱山水,尚性灵,至情至性的男人吧。
当他们在怀念亡人之时,中国的封建社会已经走向了末世。那个时代,变革思想正酝酿在国家的体肌之下,与冒襄同时代的黄宗羲、顾炎武几乎堪称比较激进的思想革新家。从冒襄到最晚的《秋灯琐忆》的作者蒋坦,中国社会几经变迁。冒襄的年代,汉民族再一次整体匍匐在北方游牧民族的铁蹄下,最后的也是最专制的君权建立在血腥的镇压屠一杀 上,封建社会迸发出死亡前的回光返照。而蒋坦的年代,大乱迭起,西方列强早已经撞开了中国的大门,当此时,太平天国运动席卷了半个中国,中华帝国风雨飘摇,外忧内患。
便是在这个时候,他和她相逢,他为家国命运奔波劳碌,她必然地也卷入其中,在垂死的社会体制内辛苦遭逢,或者,就算他逃入山水中,他最终还是发现自己逃不出这个社会的禁锢,他逃不出,她最终也逃不出。
何况,在古代中国,女人何来什么社会权力,个人选择,在她们为数很少的自一由 里,选择爱情很多时候便是一种极高的精神价值,甚至成了她们的全部生命。
我看这四个女人的爱情命运,当中自有相似与分别,芸娘有沈复的不离不弃,紫姬有陈裴之的倾心以待,秋芙有蒋坦的知己酬唱,唯独董小宛半生浮萍,她虽千里追随冒襄,遇盗贼、忍断炊、遭离弃、经战乱,苦楚万端,却还是换不来心怡男人的款款深情。偶尔一次一温一 言柔情,仍抵不过她万分之一的付出。
现在的人看见冒襄的绝情,或者会以为董小宛遇人不淑,与其被他厌弃,不如早别了此人,另做打算。可惜他们拿今天的观点去评价古人,太过现代化了,需知道,没有爱情的古代女人,拿什么撑起生命的晴天,所以就算伤痕累累,还是义无反顾地扑上去,扑上去,求得的或许不单是那个男人,那份深情,而是生命的认可,精神的首肯。
她但凡获得了爱,才获得了做人的价值,陈芸若没有沈复至死不渝的忠贞,在她屡遭家族驱逐之时,哪里还有力量绵延年月,又去什么地方“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做远游计也。”
是啊,她们即使逃进诗书田园里,逃进男耕女织的神话里,也还是要和那个,必定是和那个男人一起逃。藏在中国文人心底的是一方诗酒怡情的桃花源,藏在中国古代女人心底的桃花源又在哪里呢,就在这些怀揣梦想的男人身上。
这是古代女人的宿命啊。
虽如此,我是不喜董的委曲求全,爱情的姿态摆得太低,反而得不到平等的对待。纵然她对冒襄一心一意,冒襄尽管也在长期的生活中对董小宛产生了一些依恋,但每当危难到来,他第一个抛弃的就是这个舍了自尊,抛了颜面,豁出性命跟随着他的女人。
原来放低了自己到尘埃里去爱一个人,便真是成了一粒尘土,随他挥去四处,再也没了足以依靠的肩膀,可以枕着安眠,一生一世平淡如水,也是一种惬意的幸福了。
董小宛在冒襄重病之时衣不解带,夜不能寐,她信誓旦旦地说:“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脱夫子不测,余留此身于兵燹间,将安寄托?”
她是知道的,没了这个男人,她就没了生存的依赖,她何尝不知道他绝情冷酷,她何尝不能领悟冒襄心里时隐时现的“曾经沧海”,可是她都不在乎了,唯有横下心的生死相随,走到头,除死方休。
冒襄写作《影梅庵忆语》怀念董小宛,我觉得他一是忏悔,二竟是有些炫耀的意味,所谓炫耀,无非是显示自己得遇一女倾心相随,遭他无数次抛弃,还是不改初衷,这番心思恐怕是真有的。
而且他既是悼念,却偏要提一提旧情人 陈圆圆,说起当初对那位绝代美人的惊鸿一瞥,津津有味地回忆道:“令人欲仙欲死”,把他与陈圆圆相识相恋之过程尽情书写。只不过,历史做了一次讽刺的决断,陈圆圆没有嫁入冒家,成为一温一 顺的良家妇女,她成了改变历史的一个关键因素,演绎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传奇剧本,后人可以臆断那不过是吴三桂的一个借口,可是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个因素的推动作用。
冒襄晚到了几天,当人去楼空,他“怅惘至极”,却不知历史的命运将要改变了。
冒襄作为大名鼎鼎的明末复社四公子,他初负了陈圆圆,次又负了董小宛,其招蜂惹蝶的本事早盖过了其文名品性。中国文人崇尚的风雅极其奇特,把嫖一妓当作显示自我价值的标志,许多国家大事要在妓十女的卧室里高谈阔论,大概基于此,冒襄才如此乐于显摆自己与陈董二人的香艳历史,以昭现自己的文士风度。
虽然论用情深切,他可能比不上同为四公子的候方域,而其后期的气节却大大地超过,入清之后,他止步家乡如皋,终身不仕清,勉强为他的绝情挽回了一些印象分。
中国的文人自来以忠君爱国彪炳,到大厦倾覆之刻,真的跟文天祥一般慷慨赴死者寥寥无几,明朝土崩瓦解,那些整日价忧愁家国的文人都做了另一副嘴脸,钱谦益望了望一池水,感叹那池水太冷,不肯依从柳如是的殉国提议;龚鼎孳表白自己本存了殉国之心,因小妾顾横波撒泼不让其死才断了念头;吴梅村则把不死的理由推给老母,说家君年迈需子嗣养护,苦苦哀求自己不可寻短见……
很多时候,须眉男儿还比不上那些蒲柳弱质。
看罢文人的两面性情,叹息与其奋力仕途之苦,满心的君臣节义,事到临头又临阵脱逃,还不如寄情山水,干脆便没了什么仕途经济追求,也就没了所谓的家国负担,纯粹一些,简单一些,方才快乐一些,林语堂以为这种快乐是“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苦痛”,“很像一个无罪下狱的人心地之泰然……是心灵已战胜肉身了。”他拿这赞美给了陈芸和她的丈夫沈复,因为他们的人生真实坦然,没了传统文人的虚伪做派,相反让人感动。
如此计较,真觉得芸是何其幸福,虽然生活坎坷,贫困劳顿,总有丈夫的真心之爱,总有存于心底的单纯快乐,像山涧般清澈透明。
他们没了世俗纠葛,活得平淡如清茶,滋味越品越香醇,可是他们却仍是痛苦的,死亡会带走爱情的热烈,生活会磨蚀欢乐的色彩,越是要逃脱现实的桎梏,越是被现实束缚得没了生气。
林语堂评价说“芸……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秋芙也是可爱的,紫姬也是可爱的,她们比董小宛幸运的是她们都拥有一个真心爱她们的男人,她们不幸的是她们没有办法把幸福长久地保有,秋芙曾经哀叹道:“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
芸在生命的最后只能低喃“来世”,留了沈复孑然一身;紫姬缠一绵 床 箦,等不到丈夫的最后一面就魂归离恨;蒋坦虽然祈祷“世世愿为夫妇”,还是没能挽回秋芙的生命;董小宛为冒襄洗尽铅华,方换得他的一寸关心,依然是陰陽永隔。
她们永恒的命运原来是痛苦啊,这正是人类共同的特质,我们在人世间生存,竭力地去追求幸福,常常地,用尽一切努力无非是为了极其简单的快乐,可简单不意味着获取的必然,命运是铁板般的冷酷,冷酷得希望最后都变做了绝望。
终于还是注定的孤单飘零,注定的痛苦遭逢,可爱的女子如花娇艳,不过一夜 ,花香不再,陨落成尘。
忆当年,柳梦梅折枝而上,情深款款地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杜丽娘刹那沦陷不能救,她以为终于有一个人领会了女人命运里的哀惋悲伤,终于找到了一生所爱,随他走遍天涯海角,生生世世,纵然飘零也自有飘零的美好。
此时,我忽然突发其想,若是当初陈圆圆跟了冒襄,是否能得董小宛不能得之真心呢,最可能的却是,红颜渐老,爱情凋敝。
幸好,她们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离开,没有经历爱情的宿命衰败。是其幸欤,不幸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