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师兰言道:“若据对朕两句看来:大约薄命是不能免的,似还不至甚多,幸亏‘座上’两字;若把‘座’字变成‘世’字,那可不好了。据我参详:要说个个都是福寿双全,这句话只怕未必,大概总有几位不足去处。莫讲别的,只望望那个泣红亭的‘泣’字,还不教人鼻酸么?妹一子有句话奉劝诸位姐姐:倒不必因此怀疑。古人说的最好,他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又道:‘善恶昭彰,如影随形。’无论大小事了,只凭了这个‘理’字做去,对得天地君亲,就可俯仰无愧了。今日大家在此相聚,总是同年姐妹,非泛泛可比。诸位姐姐若不嫌絮烦,妹一子还有几句话。即如为人在世,那做人的一切举止言谈,存心处事,其中讲究,真无穷尽。若要撮其大略,妹一子看来看去,只有四句可以做得一生一世良规。你道那四句?就是圣人所说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人能依了这个处世,我们闺阁也要算得第一等贤人。这是为人存心应该如此,不应妄为的话。至于每日应分当行的事,即如父母尊长跟前,一自一应和容悦一色一,侍奉承欢,诸务仰体,曲尽孝道。古来相传孝一女一甚多,如一女一婧、缇萦之类,一使景公废伤槐之刑,一使文帝除一肉一刑之令,皆能委曲用心,脱父于难。他如木兰戍边,以身代父;曹娥投一江一 ,终得父一尸一。他们行为如此,其平时家庭尽孝之处可想而知,所以至今名垂不朽。至于手足至亲跟前,总以和睦为第一。所谓:“和气致祥,乖气致戾。’苟起一争端,即是败机。如田家那颗紫荆,方才分家,树就死了。难道那树晓得人事,因他分家就要死么?这不过是那田家一股乖戾之气,适值发作,恰恰碰在树上,因此把个好好紫荆先就戾杀,他家其余房产各物,类如紫荆这样遭戾气的,想来也就不少;虽说紫荆会死,房产不会死,要知房产分析或转卖他姓,也就如死的一样了。”
紫芝道:“妹一子闻得田家那颗荆们是他一自一己要死,以为警戒田家之意,姐姐怎么说是戾死的?”兰言道:“这话错了。一自一古至今,分家的也不少,为何不闻别家有甚树儿警戒呢?难道那树死后,曾托梦田家,说他一自一己要死么?即使草木有灵,亦决不肯一自一戕其生,从井救人。我说那树当时倒想求活,无如他的地主已将颓败。古人云:‘人杰地灵。’人不杰,地安得灵?地不灵,树又安得而生?总是戾气先由此树发作,可为定论?”
紫芝道:“怎么别人分家没见戾死过树木?难道别家就无戾气么?”兰言道:“戾死树木,也是适逢其会。别家虽无其事,但那戾气无影无形,先从那件发作颓败,惟有他家一自一己晓得,人又何得而知。后来田家因不分家,那颗紫荆又活转过来,岂不是‘和气致祥’的明验么?诸位姐姐,刚才妹一子所说侍奉承欢,至亲和睦,这都是人之根本第一要紧的。其余如待一奴一仆宜从宽厚,饮食衣饰俱要节俭,见了人家穷困的尽力周济他,见了人家患难的设法拯救他:如果人能件件依著这样行去,所谓人事已尽;至于‘薄命谁言座上无’那句话,只好听之天命。若任一性一妄为,致遭天谴,那是‘一自一作孽不可活’,就怨不得人了。”众人听了,都道:“姐姐这话真是金石之言。”
锦云道:“以颜子而论,何至妄为,不知他获何愆而至于夭?”兰言道:“他如果获愆,那是应分该夭的,夫子又哭他怎么,就同叹那‘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一个意思,因其不应夭而夭,所以才‘哭之恸’了。固云‘命也’,然以人一情一而论,岂能一自一己。即如他这论上‘泣’字,一自一然也显当泣才泣的,我们那里晓得。”锦云望著众人笑道:
“兰言姐姐的话,总要驳驳他才有趣。刚才他说:‘善恶昭彰,如影随形。’我要拿王充《论衡》‘福虚祸虚’的话去驳他,看他怎么说?”兰言道:“我讲的是正理,王充扯的是邪理,所谓邪不能侵正,就让王充觌面,我也讲得他过。况那《论衡》书上,甚至闹到问孔刺孟,无所忌惮,其余又何必谈他。还有一说:若谓《陰骘文》‘善恶报应’是迂腐之论,那《左传》说的‘吉凶由人’,又道‘人弃常则妖兴’这几句,不是善恶昭彰前证么?即如《易经》说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书经》说的‘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这些话,难道不是圣人说的么?近世所传圣经,那《坟》、《典》诸书,久经澌灭无存,惟这《易经》、《书经》最古,要说这个也是迂话,那就难了。”锦云笑道:“设或王充竟是这样驳你,你却何以对答?”兰言道:
“他果如此,我就不同他谈了。”锦云道:“敢是你辞穷么?”兰言道:“并非辞穷。
我记得《家语》同那《大戴礼》都说:‘倮虫三百六十,圣人为之长。’圣人既是众人之长,他的话定有识见,一自一然不错,众人一自一应从他为是。况师旷言:‘凤翥鸾举,百鸟从之。’凤为禽之长,所以众鸟都去从他,你想:畜类尚且知有尊长,何况于人!妹一子不去答他者,因他既以圣人为非,一自一然不是我们倮虫一类,他一自一另有介虫或毛虫另归一类,我又何必费唇费舌去理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齐声称快。锦云道:“若非拿王充去驳他,你们那里听这妙论。”
紫芝扶著茶几望史幽探、哀萃芳道:“二位姐姐:你们可记得那论上说的‘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那句话么?这个坐一位已是注定的,不必谦了,请坐罢!我们腿部站酸了!早些吃了饭,还要痛痛顽哩。”幽探道:“既是久已注定,我们姐妹更该亲一热序齿才是。况且即或我同萃芳姐姐坐了首席、二席,只怕沉鱼、锦心两位姐姐也不肯就坐三席、四席罢?”哀萃芳、纪沉鱼道:“我们谦认的话也不必再说,如果宝云……七位姐姐,同兰芝……八位姐姐,也照中式名次坐了,我们无不遵命。”兰芝道:“诸位姐姐要教宝云……七位姐姐也按名次坐,他是主人,安有比理。这是苦他所难了。至愚姐妹在舅舅家里,既不能僭客,又是奉命陪客的。如四位姐姐坐过,一自一然该是文锦、兰言诸位姐姐。何必再让。”谢文锦道:“这可使不得!妹一子年纪甚轻,若这样坐了,岂不教别位姐姐见怪么!”
蒋一春一辉道:“诸位姐姐:看来这坐儿也难让。妹一子有个愚见:莫若除了主人,既是兰芝……八位姐姐在母舅府上不肯僭客,索一性一也除了。共除一十五位。余者拈阄何如?
并且不论上下,就以东北第一坐拈起,到西南主席上一位为末席。阄儿虽按次序,坐一位仍无上下;不然,要论席面,又要许多分派。诸位姐姐以为何如?”众人都道:“如此甚妙。”宝云明知难让,只好依著众人。拈过之后,却是陰若花第一,唐闺臣居末。婉如道:“你看连这阄儿也来凑趣:若花姐姐本是一女一儿国储君,一自一应该他首坐,恰恰就拈了第一。”紫芝道:“闺臣姐姐拈在末席,怎讲呢?”婉如道:“闺臣姐姐拈在末席,就如总结一句的意思,言在坐一百人,无非都是唐朝闺中之臣。”紫芝不等说完,连忙摇手道:“姐姐留神,莫教听见,把舌头割去,那才是个累呢!”说话间,大家挨次坐了。绿云道:“闺臣姐姐为何眼圈通红,只管滴泪?这是何意?莫非拈了末府,心中委屈么?闺臣忙把眼泪揩了,道:“妹一子何尝落泪!罢才被风吹了,所以如此。”原来闺臣因大家谈论泣红亭之事,触一动思亲之心,不觉鼻酸滴泪,恨不能立时飞到小蓬莱见见父亲,才趁心愿;正在伤悲,忽被绿云看见,忙用言词遮饰,众人也就忽略过了。
若花道:“幽探阿姐,妹一子有句话说:我们都是同门而兼同年,大家理应亲一热,不该客气才是。况异姓姐妹相聚百人之多,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佳话。刚才诸位阿姐都不肯上坐,也不过因姐妹相聚,那里论得客套;所以此刻按阄而坐,无分上下,真是亲一热之中更加亲一热。但既如此,还要阿姐向宝云诸位姐姐说声,送酒上菜一切繁文,也都免了,才更见亲一热哩。”史幽探道:“姐姐所言极是。”于是大家都向宝云姊妹说过。
不多时,丫环送了酒,又上了几道菜。紫芝叫道:“若花姐姐!你说异姓姐姐相聚百人之多,是古今有一无二的,这话我就不信!天地之大,何所不有,难道一自一古至今,就只我们聚过?这话不要说满了!”掌红珠道:“若花姐姐这话亲非无槽之谈。妹妹不妨去查,无论古今正史、野史,以及说部之类,如能指出姐妹百人们聚的,愚姐一情一愿就在对面戏台罚戏三本。”紫芝道:“我不信。我要查不出也罚三本。”众人道:“好了!
无论那位输赢,我们总有戏看了!”紫芝想了半日,因走至卞滨五车楼上把各种书籍翻了一阵,那里有个影儿,只得扫兴而回。蒋一春一辉道:“妹妹!我劝你不必查了,认个输罢。莫讲百十人,就是打个对折也少的。我倒有哩,不但百十人,就是二三百人我也找得出。你如请我三本戏,我就告诉你。”紫芝道:“与其请你三本戏,倒不如认输了。
也罢,我就请你,你说出大家听听学个乖,也是好的。只怕未必有百十姐妹聚在一处,也未必有个凭据罢。”一春一辉向若花道:“妹一子同紫芝妹妹说顽话,姐姐莫要多心。”因又向紫芝道:“如何没凭据!我们本朝那部《西游记》可是有的?《西游记》上一女一儿国可是有的?你到一女一儿国酒楼戏馆去看,只怕异姓姐妹聚在一处的,还成千论万哩。”紫芝道:“姐姐:我也不说,只教你一自一己想想这几句话可值得三本戏?”一春一辉道:”若说这个不值,你就展我一年限,等我也去诌出一部书来,那就有了。”说的众人都笑。
少刻,用过面。宝云道:“妹一子恐诸位姐姐有不惯早酒,不敢多敬,只好晚饭多敬几杯罢。”说著,一齐茶罢出席。彩云道:“妹一子在前引路,请诸位姐姐到园中游玩游玩。”大家都跟著散步闲行。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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