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重国色画阁看梳妆 赏名花芳园集词句
话说又庵进来拜寿,同夫人见过了礼,夫人在又庵面前,狠发作几句,又庵唯唯而已。金铃请了又庵进房,告诉他刚才之事,几乎闹出乱子来,说哥哥过于不尽情,恐怕激变,教又庵回去,悄悄禀知母亲,劝劝哥哥方好。银屏又说松筠蛮野性暴,加之刚强,这位大姐姐娇痴,性烈如火,都不是好惹的,万一闹起气来,大家面上总不好看。又庵一一答应,嘱咐妹子们在其中劝解。坐了一会,就到前边去了。到午后,文卿才来祝寿,倒是吃了晚饭才去的。内里女客已散,宝林直等送过客辞了要走,又被李公叫住,扯了进房,调笑好一会,才放出去,已是三更。
宝林到家,在夫人房中略坐,银屏等是先回来的,大家出来先谈了几句,宝林就回自己香闺。正坐在妆台上卸妆,墨卿也回来了,就坐在画屏东畔,捧了一枝水烟袋吸着烟,细细的赏鉴。见了宝林解了芙蓉帔,褪了鸳鸯百摺裙,摘去了满头珠翠,随意挽了个懒梳妆,斜插一股金钗,鬓边插一朵金凤花,天然俊俏。解去明,换上一对小金坠儿,身上单穿一件玉色绣袄,下边露出大红洋绉镶边大脚裤,双钩翘然,趿了一双瘦苗条四寸许妃色花鞋,越显得风流潇洒,妖媚妖娆。墨卿动魄消魂,神摇目眩,眼不转睛的观看。宝林道”好没正经,你难道不认得我?”墨卿笑道 :“我看你月容花貌,千娇百媚,柳眉晕然,愈见风情,凤眼含威,转增媚态,就时时刻刻的看,也看不厌 。”宝林嫣然一笑道 :“下作东西,嚼蛆呢,也亏你好意思 。”墨卿见他这一笑,横波一顾,香靥洄涡,真个倾国倾城,无双绝品,爱得了不得,不由的站起身来,勾住双肩,温存一会。彩云等立在旁边,微微含笑。墨卿就将水烟袋装了几袋。宝林起身进了房,正盘腿坐下,墨卿随后跟来。彩云送上一盖碗茶,宝林接在手中,慢慢的细品。抬头见壁上少了一枝宝剑,忙问道 :“我那枝剑呢?”彩云道 :“前天拿到花园里舞回来就搁在外间房里了 。”宝林道 :“明天还挂在原处。”彩云答应 。墨卿笑道 :“终日讲究宝剑,究竟心里想杀谁?”宝林道 :“ 你替我小心些好 。” 墨卿道 :“欺负我可以,杀我只怕不能 。”宝林道 :“杀你再商量,先给我欺负够了 。”墨卿笑道 :“一定这么狠的,那笔账……”宝林微笑。墨卿道:“ 我明天送你一枝好宝剑 。” 宝林道 :“你是那里得来的?明早就取来我看 。”墨卿道 :“太性急,要限我三天 。”宝林道 :“做什么?”墨卿笑道 :“也待我着人到铁匠铺里去打。”宝珠啐了一口。 墨卿道 :“ 你这些剑,难道不是铁匠铺里造出来的?”宝林道 :“你知道什么,我床上挂的这枝剑,真正是宝贝,砍铁如泥,吹毛得过,上品的,轻如风,明如月,红似朱砂,白似雪 。”墨卿笑道 :“赞语倒不坏,可惜白用的了。”宝林道 :“不信 ,你取下来瞧,” 墨卿走进镜屏,将剑取在手中,见鞘子上七宝装成,金镶玉嵌,微笑道 :“买椟还珠,信不诬矣 。”宝林道 :“你别瞧不起,只怕你还掣不出来呢。”墨卿用手去拨,果然不动分毫 。宝林道 :“何如?” 墨卿道:“这是什么缘故?” 宝林笑道 :“他欺生呢 。” 说着,随手掣出来笑道:”你就会拔剑么?你只知道儿句烂文 。” 墨卿笑道 :“你休轻视我,我也曾掌过兵权,立功沙漠 。”宝林道:“不害臊,你这点功劳亏的谁?敢还夸口呢!”墨卿笑道:“我被你轻薄极了 。” 取过剑来一看,但见光华夺目 ,锋利非寻常,赞道 :“果然好宝剑 !”宝林道 :“你是井底之蛙,同你难讲,我这个剑是我老祖太爷遗下来的,本是一对,那枝送给我妹子,他带去平南,杀人无算,算起来,这两枝剑决首千万,尚如新出于炉者。到了天一陰一还啸呢,铮然有声,挣出鞘子几寸,你看见定要骇怕。我妹子那一枝,尤其作怪,时常吐光,上边新鬼故鬼,也不知多少 。”墨卿道 :“二妹妹威风真使尽了,当日在南,杀人如麻,动不动斩首示众,呶呶嘴,人头就献上来。那天杀那个讷都统,一军皆惊,好不利害。”宝林道:“你杀过人没有?” 墨卿道 :“怎么没有?我在福州,获得两名奸细,那时二妹去亲夺龙岩,我未及通报,就吩咐杀了,后来还有些懊悔 。”宝林笑道 :“这就是你平南的经济 。”墨卿笑道 :“我却不能如二妹妹胆大好杀,他还亲手杀人呢!你没有见他那光景,满面威光,一团杀气,虽然姿容绝世,娇韵欲流,却是英气逼人,严威难犯。
及至如今看起来,杀气化为柔情,威光变成媚态,当日令人可畏,今日令人生怜,而且贤淑无双,不象个掌兵权的,昔年气概,半点全无。文卿这样胡闹,他还曲意逢迎 。”宝林冷笑道 :“天下事是这样的,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 人是贱的,况男人更不是东西,给一点脸就象意了 。”墨卿道 :“好利害,怪道你来压我呢 !”宝林道 :“你少要说东指西的,我不受人挖苦,看你口里如今时常不逊,我都没有计较你,你要想来制服我,别要想迷了你那糊涂心 。”墨卿陪笑道 :“原是闲谈的,你倒会错了意,教人不敢多说话了。家庭之间,那里没有个大意?”宝林道 :“在我面前却要小心些,我是听不得一句话。
我做了一世的兽医,难道狗肚皮里那点肠子还看不出来吗?”墨卿笑道 :“多承抬举,我竟当受不起 。”宝林道 :“你还同我一陰一三一陽一四的么?我受不得这气 。” 说着,眉梢微竖起来。彩云忙在旁边,使个眼色,墨卿赶紧陪罪,笑道 :“那里来的话,我气过你么?我们不谈了,想两句别的话说吧 。”宝林道:“说得好容易 ,你得罪了人 ,就不谈了,还没有这么好讲话呢 。”墨卿道 :“好大妹妹,我陪罪,好不好?”就连连作揖。宝林也不理他,墨卿道 :“人多多的,不好看相,不然就磕个头又何妨?”宝林道 :“谁希罕你的那几个狗头?”墨卿笑道:“本来也磕多了 。” 彩霞笑道 :“我们走了出去,让姑老爷磕头 。”彩云笑道 :“他难道还怕人呢,连挨打我都见过的。”墨卿笑道 :“ 又胡说了,这丫头专会造言生事 。” 宝林道:“看你也不怕羞 。”墨卿道 :“这怕什么,自家夫人,又不是外人 。”宝林不觉也笑了。又谈了一会,彩云已薰了绣被,两人一同安寝。墨卿不免又有一番恭维,自然竭力尽心地报效。次日一早,银屏就赶回家,就将昨日宝林生气的话,告诉夫人。夫人并不知道,听见这话,也恨儿子不该,倒恶狠狠地骂了几句。银屏就到哥嫂房中,同文卿说要接嫂子玩一天。文卿见他亲自来接,心里疑惑,知道另有缘故,也不赘了,亦不深追,就答应了。银屏催宝珠妆饰,去辞夫人,夫人倒很不过意,安慰了好些话。银屏同宝珠一径到李府,红鸾、翠凤昨日都没有回去,只着人请了宝林、公主来。银屏自己吩咐,备了酒席,姊妹们谈谈笑笑,顽了一天,到晚才散。
一日,宝珠早起无事,文卿又出去了,知道园中芍药盛开,就带紫云、绿云想去逛逛,因红鸾感冒了,也不曾去约他主仆三人。慢慢踱进花园,首夏的时候,百卉争荣,万花齐放,浓荫积翠,好鸟依人。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宝珠细细观赏,乐而忘归。又在簪花馆看看芍药,红黄紫白,种种不同,香气袭人,花光耀目,宝珠凭栏而立,紫云在一边,绿云在花间小步,引得那些蜂蝶,在栏干边飞来飞去,嗅味寻香。且说文卿回来,不见宝珠,问道 :“少奶奶呢?”红玉道 :“少奶奶带了紫妹妹、绿妹妹到园里去了 。”文卿就赶到园中,料定他们去看芍药,一直寻到簪花馆来。远远见宝珠凭着雕栏,柔情脉脉,若有所思,文卿反藏在花丛背后看他。但见衣香鬓影,人面花容,彼此迷离相映,细比起来,竟这些花相总不如他一朵花王。
听见宝珠唤紫云道 :“我们也好回去了,少爷回来,知来看花,又要讲话呢 。”紫云道 :“还早,就知道也不要紧 。”宝珠道 :“我也乏了 。”说着,就绕出画阑。文卿蓦地出来,宝珠看见文卿,就呆呆站住。文卿问道 :“你又出来了?”宝珠不语。文卿道 :“本来出来惯的,怎么坐得定呢 。”宝珠道:“也是才出来的 。” 文卿冷笑道 :“早就该出了。” 宝珠道:“回去就是了 。” 文卿道 :“我来了,你自然要回去 。” 宝珠低头不语。文卿携着他的手,步进花丛,文卿见千红万紫,心里爽快起来,扶住宝珠的香肩,不住的赏玩。
一时高兴,吩咐取酒来赏花,绿云赶忙去了。文卿又在花园走了几步,笑对宝珠道 :“看你双脸微红,一肩香玉,这些名花虽好,总不及你这解语花儿 。”宝珠低头一笑。绿云已领了四个丫头,捧着酒肴来了。文卿就教台基上铺了锦毯,摆下酒肴,拉着宝珠,席地而坐,教紫云、绿云也坐了。饮过几杯,文卿不住的捻手捻脚,谑浪笑傲,颇为高兴。文卿道 :“我对美人赏名花,二美具矣 。”紫云道 :“这类芍药花种类颇多,我们园内都不及 。”绿云道 :“不知今年我们家里芍药开得何如 。”文卿道 :“你大姐姐在家,也要赏花了。”宝珠道:“他最爱的是花,他时常到园里,今年多了几个人 ,格外有兴。”文卿道 :“ 你大姐姐真好,我就爱他。 人说他脸上有威光,我说他全是媚态,这说堪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你看得出看不出?”宝珠道 :“我姐姐眉梢眼角,晕点杀气,更显得娇媚。”文卿道:“ 我说我是个赏鉴家 ,眼睛不得错的。 他俊俏出自天然,娇柔隐在骨里,要非寻常美人,脂粉所能位置者也 !”宝珠微笑道 :“你想他吗?”文卿大笑。宝珠道 :“当日把他给你也配 。”文卿笑道 :“我有了你,又要他干什么?”宝珠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况且他又比我好。” 文卿道:“你又何尝不好?还要比他更好。 你姊妹两个都是美人,但要分个界限,你是正途,他是异途,总是世间有一无二的 。”宝珠笑道 :“过誉了,我何能及他 。”文卿道 :“你还吃醋么?”宝珠道 :“我也不敢,但他那性气,你受不来。”文卿道:“我有什么受不来 ,凡事让他些就罢了 。” 宝珠道 :“你肯让人吗?”文卿道 :“我也肯,看什么人 。”宝珠含笑道 :“也不见得,这话我也听见说过的 。”文卿一笑,不言语,又吃了两杯。文卿道 :“那天我们说的那个集曲牌名,你说得很好,但是三句话不成体段,不如集他一首诗有趣些 。”宝珠道 :“过于费心,不做罢 。”文卿道 :“我最怕人败我的兴。你到今日,还不知道我的性格么?”宝珠道 :“我不过怕你费心,你既高兴,我敢不奉陪?”文卿道 :“你做不做呢?”宝珠道 :“我倒说陪你。”忽听旁边三个暖酒的老婆子,卿卿哝哝的道:“少爷少奶奶,终日吟诗作对,不知我们可能不能?”绿云道:“呸!你们还想吟诗作对,除非再去投胎 。”三个老婆子堵住嘴不言语。文卿高兴,笑道 :“你们既想做诗,过来和少奶奶做,你们每人做一句,请少奶奶替你收一句。”紫云笑道:“你们听见没有 。” 三人只得上来站着,好似雷打呆了一般。 宝珠只是掩着口笑。紫云道 :“每人快说一句。”老婆子道:“姑娘教我们说什么呢?” 紫云道 :“ 无论村言俗语,只要七个字就行了 。”老婆子道 :“什么叫村言俗语?”众人大笑。有个老婆子道 :“只要是七个字的俗套语就是了 。”紫云笑道:“很好,你很明白,快说罢 。”老婆子想了又想,用指头数了又数,说道 :“我愿少爷少奶奶,富贵繁华到白头 。”文卿赞道 :“很说得去,底下派谁说呢?”两个推了又推,上来一个道 :“我说什么是好?”紫云道 :“下一字要押韵呢 。”老婆子道 :“什么押韵?”绿云道 :“顺口就叫押韵 。”紫云又教他一遍。老婆子道:”他底下是头字——头流油休 。” 老婆子道 :“我有了,冤家相聚几时休,好不好?”绿云道 :“好极了 。”众人笑得打跌倒。那一个老婆子道 :“我连押韵都不能。”紫云道 :“ 却好这一句不要押韵,随你讲完罢 。” 老婆子想了又想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 。”宝珠冲口接着道 :“与尔同消万古愁 。”文卿、紫云等大赞。文卿道 :“倒有个趣儿,我也和他们做一首 。”紫云道 :“别胡闹罢,看他三个汗都作出来了,饶他罢。你们做两首好的 。”文卿道 :“做得不好,我“他们个罚下来 。”宝珠道 :“随你的意思 。”文卿道 :“我做得不好,罚我十大杯,你做得不好,照前天晚间做故事,再顽一回 。”宝珠道 :“可不能胡闹,在这里不比在……”说到此,脸一红,不说了。文卿笑道 :“也吃十大杯罢 。”宝珠道:“我量浅 。”紫云道 :“我们两人代消 。”不知文卿依不依,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