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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乱断女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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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中叶,北京城的鼓楼一带是最繁华的商业区。按照“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的规矩,从元朝起鼓楼就是全市的闹市区了。明成祖朱棣定都北京后,当时的定国公徐达对北京城进行了改造,仍然以鼓楼一带为商业中心,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到了嘉靖时期,这里已是商号栉比、店铺云集了。

从鼓楼西行有一条街市,名叫西斜街。这条街沿着什刹海曲曲折折,直通向莲花密布、荷叶遮湖的积水潭,风景十分绮丽。沿街建有不少歌台、酒馆,还有一座十分雅致的望湖楼。站在楼上远眺湖面,但见千顷碧波,金光潋艳,十里荷塘,绿浪翻滚,衬托着秀逸的小桥,玲珑的亭榭,青翠的远山,令人流连忘返。所以达官贵人常常光顾此地,小商小贩则云集在这里卖荷粥、莲蓬头、鲜菱角等小吃,每天收入颇为可观。

在西斜街中部的一条小 同中,住着一户姓张的小商人,祖传制作京都著名小吃“四冰果”。这种小吃是将鲜莲子、藕片、鸡头米和茨茹蜜饯后和着冰块拌成的,吃起来于甜脆中略带有一点清香的苦味,余味无穷。经过张家几代的心制作,“四冰果”已成了什刹海一带的传统食品。张家现在的主人叫张柱,今年二十六岁,为人老实纯朴又十分善良,常常接济左邻右舍,所以街坊们都十分敬重他。张柱年近“而立”,尚未娶亲,家中仅有一位老母,年纪已近花甲。母子俩勤勤恳恳操持着祖传的四冰果手艺,倒也勉强可得 饱。夏季卖四冰果,必须凌晨起床 ,趁着露水润满荷叶之时,采集鲜莲蓬、鲜茨茹等,运回家来剥净,用糖淹好,待太出来后糖水也浸透出,而食品还满带着自然的清香,才能招徕顾客。所以张柱每天都是四更刚过便背着一只大筐赶到后海捞取水鲜。

这天凌晨,由于身体略感不适,他醒得晚了一点,本来可以歇息一天,但他这个人勤劳惯了,还是挣扎着起来,背上筐子匆匆出门去了。夏天的凌晨,刚过寅时,东方就泛起了熹微的晨光,静悄悄的小巷中,没有一个人行走,被露水湿润了的地皮上,蒸腾着一股水汽,使空气显得格外清新。张柱的病被从湖边送来的卷着荷花清香的晨风一次,顿时烟消云散了。月亮刚刚坠入湖面,太还没有显出红晕,踏着夜色,他快步向湖边奔去。

忽然,他发现在前方十余丈远的地方,有一 黑糊糊的东西横陈在小路中央。这是什么东西?张柱心中有点疑惑,就放慢脚步边走边观察,直到离着两三步时才发现竟是一个人躺在路上。他心中一惊,紧走两步来到跟前仔细观看,认清躺在地上的是一个女人,身穿朴素的粗绸衣裙。张柱平日最好帮助人,此刻他以为谁病倒了,急忙上前搀扶,但把人扶起来后才感到此人身体僵硬,用手摸到胸前时,不觉大惊失色,原来此人胸前粘乎乎地沾满了血,一股血腥气呛得张柱一阵晕眩,两手一松,把那具女重重地摔在地上。此时他只感到心底升起了一股寒气,头皮一阵阵的发麻,顾不得自己采水鲜用的筐子还扔在一边,吓得没命地往家中奔走……黎明时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踏破了夜的寂静。在什刹海的湖边出现了几名头戴尖帽、身著青素色璇褶的骑士。从他们这身装束就可以知道,他们是皇朝最显赫的侦缉——东厂的番役。东厂是明代最大的专司侦缉和刑狱的特务机关,自明成祖永乐十八年(1420)设立以来,它就是一个充满了恐怖和神秘的机构。百余年来,朝中大大小小的侦察、诬陷、屠杀 和冤狱几乎都直接或间接地与东厂有关系。东厂直属皇帝指挥,可以说是除了皇帝一人外,国中的任何人都在它的监视范围中。上至官府,下至民间,到处都有东厂活动的踪迹。今天的这几名东厂番役,是专管弹压地方、寻访盗贼的,性质有点像后来的纠察队。他们下半夜从东厂出来,沿着王府井大街向西北巡察,到了什刹海转向东,顺着湖边来到了西斜街,无意中将马兜进了张柱居住的小 同,却突然发现了那具把张柱吓掉了魂的女。几个番役翻身下马对体进行了检查,发现女年纪在四十四、五岁,头发蓬乱,胸间、肋上被人刺了三刀,血流遍地。再察看周围,除了在三步以外扔着一个筐子外,没有发现别的东西。翻过筐子,发现了一把锋利的镰刀(那是张柱割水草用的)和一条绳索。几名番役立即喊来了地保,下令看好体,寻找主,一面沿着路面搜寻,从潮湿的地面上隐隐约约地寻到几个印着血迹的脚印,根据脚印方向判断,是向 同里跑去的。

地保赵义是在本居 住多年的老人,一看体立刻认出她是住在 同南头的张孙氏。再看看扔在体边上的筐子,不觉一惊,因为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四冰果”三个黑字,这分明是张柱的水鲜筐嘛再看看筐内的东西,地保暗暗为张柱叫起苦来,心里想:“张柱哇张柱,你这个大老实人,怎么会裹进杀人案里去了呢?”但是东西明明摆在那里,自己如何隐瞒得住?所以当番役们再次询问时,赵义不得不据实禀报。这时“ 同里出了杀人案”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不少人围拢过来,看着体摇头叹息。过了不久,只见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神情张惶地跑了过来,她颀长的身材,纤纤细腰,体态窈窕,一张瓜子脸,两道浓黑的柳叶眉下是一双明媚的杏眼,颇有几分姿色。此刻她的眼中满蕴不安之色,分开人群,一见体立刻双眼圆睁,“哇”地叫了一声,就晕倒在体旁边了。地保见状,急忙召唤了几个围在旁边的女人过去扶持,一面向东厂番役禀告道:“这是死者的女儿张秀萍,死者还有一个儿子,名叫张福,这几天没在家中。”番役们合计了几句,吩咐地保道:“你且找人将体收敛,并火速告知她的儿子,令他前来料理后事,我们去捉拿凶手。”说罢从身上取下刑具,顺着足迹搜寻下去了。

自凌晨被女吓破胆后,张柱本来好了的病又发作了,他慌慌张张地跑回家,只说了一句“吓死我了!”就一头扎到床 上起不来了。张母见状万分焦急,连忙过来询问,只见儿子脸色煞白,双拳紧握,身子不断地颤抖。再看看身上,上衣前襟有斑斑血迹,一双新换上的布鞋也踏上了血,尤其使她吃惊的是儿子的右手上,也沾着血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守在张柱床 边问了半天,张柱却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张母无奈,只好打了一盆水,把儿子手上的血迹洗净,又费了不少劲儿帮儿子脱下血污的上衣,泡在盆里。那双新鞋已被血染脏,看来没法穿了,只好拿出去抛在墙角的垃圾堆里。料理完这些事,她才想起儿子自半夜出门还没吃饭,急忙到厨下取出几个鸡蛋,准备做饭。这时,大街门却被砸得“咚咚”直响。张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活了五十多岁,还没有听到过这样猛的砸门声,心中不觉一颤,一种不祥的感觉上了心头。她有点慌乱地放下鸡蛋,站在院子里问;“谁呀!”听到外面喝喊:“少废话,快开门!”张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猛然想起从儿子身上脱下的衣服和扔在墙角的沾着血的鞋,她意识到这些东西可能会对儿子产生威胁,于是发疯般地跑到墙角拾起鞋,刚要藏匿,大门已经被撞开了。几个番役满脸凶气地冲进来,一把夺过张母手中的鞋,看了一眼,冷笑着说:“怎么,要销毁证物?’:张母又惊又怕,嘴里喃喃地说:“不……不……”,带头的番役不再搭理张母,下令“搜”!这些番役都是久在东厂的侦缉老手,没有费劲就把泡在盆里的衣服提了出来。由于泡过血衣,盆里的水已变得殷红,番役更加理直气壮,冲进屋去就把张柱揪了起来,张柱此时只觉迷迷糊糊,混身发软,一名番役“哗啦”一声抖开锁链,套在张柱脖子上,连拉带拽地把他拖出屋来。张母见儿子被锁,“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我儿子有病,请公公们饶了他吧,我愿替儿子去东厂。”番役们见张母拦路,飞起—脚踢过去,可怜张母一个枯瘦老人,怎禁得起如此猛踢,当即昏死过去。带头的番役喊声“走”,其余几名番役抬起张柱,扔到马背上,然后翻身上马,横冲直撞而去。

当番役们的马蹄声消失后,张母从昏迷中醒过来了。她望了一下自己的小院子,只见街门倾坏,杂物狼藉,一副被劫后的凄惨样子。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柱儿”,却没有听到回音,这时她才从迷朦中清醒过来——柱儿不是让东厂抓走了吗?想起平日母子相依为命,想起老实善良的柱儿对自己的百般体贴,想起今天早晨发生的桩桩奇事,她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感,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她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左肋下被番役踢过的部位一阵阵疼痛,她不禁痛楚地呻吟起来。

邻居们过来看望了,他们心里都好似揣着一个闷葫芦,对今天发生的事感到不解。从张柱平日的为人看,谁也不相信这个热情善良的青年会去杀人,可听了亲眼见到体的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又谁也无法否认张柱与这桩杀人案有解不开的关系。他们现在来看望张母,完全是为了报答张家平日对自己的帮助和周济。张母饮泣着,脸上那种凄苦的表情,也感染了邻居,有人偷偷地陪着她掉起眼泪来。他们把张母扶起来,搀扶着走进屋去,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安慰起来。但是失子的惊痛,家破人亡的悲怆,以及为儿子担扰的心情, 织在张母的心中,什么样的安慰能够驱散得了呢?张母挣扎着走下地来,打开张柱平日使用的小柱,颤巍巍地取出了几件平日穿的衣服,又把一条薄被小心地叠好,打成了一个小包。她想起厨房里还有刚刚煮好的鸡蛋,就跌跌撞撞地走到厨房,把鸡蛋全都放在一个碗里,用一块炊布包好。她知道不管是谁,只要被抓到东厂,是不会轻易放出来的,而自己现在所能做的,只有给儿子送几件衣服和一点吃的了。她语无伦次地向邻居们致了谢,请大家回去,然后背起小包拄着一根竹杖,拖着疲倦的身躯去东厂看望儿子了。

但是张母来晚了,张柱被抓进东厂后,立即遭到了严刑审讯。被害人张孙氏的儿子张福,在张柱被抓回之前,已经先赶到了东厂,投上了指控张柱杀人的状纸。当时在东厂值班的是一位名叫李青的理刑百户——按照当时东厂的编制,东厂的最高官员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担任,官衔是“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俗称“督主”或“厂公”,他的底下有一名掌刑千户和二名理刑百户,俗称“贴刑”,“贴刑”下还有掌班、领班、司房等官员,都是专司侦缉工作的。平日里“厂公”并不常到厂里来,一应人犯都是由“贴刑”进行审判。这“贴刑”心肠最狠,审理案件总是用酷刑逼供,恰恰李青又与原告张福有过一些交往。他接到张福的状子,正待发签拿人,番役们已将张柱擒来了。李青验看了杀人的物证——竹筐、镰刀、绳索,以及从张家中搜出的血衣、血靴,已完全认定张柱是凶手了。所以张柱一被押上堂,李青就立逼他招供杀人之罪。张柱平日虽然胆小,但却有股耿直劲儿,在公堂之上,把自己如何发现死,如何被吓得惊惶逃走,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李青哪里肯信,吩咐动用大刑,一个时辰之内连施两遍夹棍、一次烙铁,又搬出了最残酷的灌鼻、钉指等酷刑。可怜张柱带着病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当行刑人把一根根竹针从他手指甲拔出来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不过张柱还算真有骨气,一股犟劲儿上来,任你百般用刑,就是不肯招认。李青审理过的案子也不少了,还没有遇见过一个像张柱这样在如此充分的证据下至死不肯招认的人,也感到十分棘手。刑讯一阵后,他实在疲倦不堪了,就下令把张福的状纸,连同张柱杀人的物证一起转到了刑部。

当张母赶到东厂时,张柱已经被关进了刑部大狱,张母寻不着儿子,泪如雨下,为了打听到儿子的下落,又扶着竹杖追到了刑部。但刑部衙门深似海,那帮如狼似虎的衙役们见张母是个穷百姓,没有银钱孝敬,就一个个横眉立目,连搡带推地驱赶她。张母辛辛苦苦带来的衣服包和十几个熟鸡蛋,全被衙役们夺了过去,扬洒了个干净。善良软弱的张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满含悲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刑部。

刑部堂官接到东厂的移文后,不敢怠慢,当天就把奄奄一息的张柱定了个斩罪。尽管没有口供,也没有犯人画押,但由于案子是由东厂发下来的,所以不必强求手续。张柱被当堂砸上了枷、镣,押进了死囚牢,只待禀明刑部掌印官员,用印后就可押赴刑场了。但是就在这桩冤案已经铸定了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案情有了转机。

夏日的黄昏似乎特别长,太已经坠下山了,夜幕却迟迟不肯来临。什刹海畔,晚霞璀璨,桔红色的霞光,把千顷碧波映得红浪粼粼,正是王孙公子们消凉遣闷的时候。张母却无心欣赏这美丽的湖光,自从由刑部回到家中,她就呆呆地坐在院中的一棵老槐树下,双目呆直,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几家邻居深深同情这个突遭横祸的老人,纷纷过来劝慰,还有人送来了晚饭,但张母似乎麻木了,连头也没有点过一下。邻居们叹息着走了,小院中只有张母像一座泥胎似地呆坐着。这时,大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位年青的女子头戴孝巾,身穿素服,跑进院来,“咕咚”一声跪在张母身边,哭着说:“张婶,是我们害了您,是我们断送了张柱哥哥呀!”张母确实有点迷茫了,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件,都是那么突然,那么令人意想不到。眼前这位双眼哭得通红的秀丽姑娘是谁呢?她穿了这么重的孝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张母揉了揉眼睛,仔细端详了好一阵,才看出她是住在 同南头的张秀萍——早晨被人杀害的张孙氏的女儿。秀萍从张母迷茫的眼光中,看出了她的疑惑,哭声陡然停住了,她带着无限的歉意说:“杀我母亲的不是张柱哥哥,而是我的亲哥哥张福。”“啊!”张母睁大眼睛,紧紧盯着秀萍,这个可爱的姑娘秀丽的脸庞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态度是那么诚挚。老人心中燃起了无限希望,但又怕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秀萍说:“杀我母亲的是张福,柱子哥哥冤枉。”说罢一头扑到张母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张母恢复了冷静,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秀萍那纤瘦的肩膀,说:“孩子,别哭,慢慢地说给大婶听。”秀萍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讲明了事情的真相:原来秀萍的哥哥张福是个无赖之徒,最近又被几个赌徒勾引 迷上了赌博 ,接连几天在赌场厮混,把带去的一点老本输得光。昨天夜里,向母亲索要张家的传家之宝——镶珠碧玉佩,准备拿去做一个大赌本,捞回输掉的银钱。母亲知道真情后苦苦相劝,让他改掉赌博 的 气,张福表现上应承,心里却另有主意。等到老母睡着后,偷偷打开母亲的妆奁盒,盗走了镶珠碧玉佩。母亲于睡梦中惊醒,见传家宝已被儿子盗走,万分气愤,就紧跟着追了出去,在 同口追上了张福,死命往回拽他。那张福赌瘾正盛,一心要奔赌场捞本,猛然被人揪住,挣扎了几下也甩不开,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掏出藏在腰里的匕首狠狠一刀刺去,正中张孙氏前胸,张福杀心不死,又在胸前连刺两刀,可怜张孙氏这位善良的妇女竟被亲生儿子刺死了。张福见刺死的竟是自己的母亲,才猛然惊悟,蹲下身去摇晃了两下,然而张孙氏已经不能复苏了。他慌忙抛下母亲的体一溜烟地逃走了。

秀萍是个很勤快的姑娘,她织得一手好锦,每天晚上都要忙到深夜。昨天夜里,她赶织一幅“喜鹊登梅”图,三更后才歇息。青年女子干了一天活已十分疲倦,所以睡得很熟,对家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凌晨被邻居的议论声惊醒,爬起来后又不见子母亲,心中不觉惊慌起来,赶到现场才知母亲已被人杀死。哥哥不成器,平日里只有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如今母亲陡遭横祸,怎不令人悲痛欲绝?幸亏地保是个热心人,帮助张罗着将母亲收殓了,停在家中。秀萍守灵饮泣,滴水不进。中午时分哥哥张福回来了,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神色,见了母亲灵柩并不悲恸,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忙忙地回到自己房中去了。秀萍心中疑惑,跟了过去,却见房门已被哥哥插上,只得隔窗偷窥,她发现哥哥从床 下拖出一个布包袱,打开后取出一身满是血污的衣服,慌慌,忙忙用剪子剪开,撕成一条一条的,又推到了床 下。秀萍心中砰砰乱跳,没敢声张,悄悄地回到母亲灵前。过了不大会儿,张福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待张福走后,秀萍溜进他的房间,拉出布包袱,看了看被剪成一条条的血衣,发现这正是他昨天晚上穿的那件蓝色长衫,只是已经没有袖子,显然是被张福拿走销毁去了。这时她才想起了昨天夜里母亲劝哥哥的情景,也想起了哥哥曾向母亲讨要镶珠碧玉佩。她赶紧打开母亲的妆奁盒,发现这件传家之宝已不翼而飞,于是她完全明白了,是张福盗宝杀了母亲,张柱仅仅是做了替死鬼。怪不得张福中午回家时神色是那样的不可捉摸,也怪不得他对母亲的死如此无动于衷。想到这里,秀萍坐不住了,一种深深的歉疚使她不得不赶到张柱家来,向被冤枉者讲明真相。

听了秀萍的叙述,张母心中得到了一点安慰,她从心眼里感激秀萍,也深深同情这位年青女子的坎坷命运。她疼爱地把秀萍揽进自己怀里,一对同样苦命的女人相依着痛哭起来。天色已经很晚了,一弯如钩的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中天,天空中万里无云,星斗繁密,院子中时有一两只萤火虫拖着一点蓝白色的光芒,在夜空中飞行。张母移开秀萍那 柔的纤手,站起身来,秀萍问:“大婶,您到哪儿去?”张母说:“厨房里还有一点剩饭,我给你热热,整整一天了,你还没吃东西呢。”一股暖流从秀萍心房中流过,她想起了母亲,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不是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吗?秀萍赶紧扶住老人说:“不,还是我给您弄点吃吧!”老人凄切地摇了摇头说:“不,我想……就这样陪伴儿子……一起去了。”秀萍再也忍不住了,她激动地说:“您不能死,柱子哥也不能死,该死的是我哥哥张福,我明天就去刑部衙门为张柱哥鸣冤。”……张秀萍没有食言。她在离开张母之 后,就连夜赶到了刑部,壮着胆子击响了堂鼓。值星官吏慌忙升堂,审问之后才知秀萍是举发自己的亲哥哥。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刑部官员经过会勘后,决定委派刑部郎中魏应召重新审理此案。

刑部郎中魏应召,是嘉靖初期的进士,在刑部衙门任职已经过二十年了。二十年间,他目睹了刑部的种种黑暗,也亲身经历了给东厂和锦衣卫做仆的生活。但是,一点忠直之气却没有从他的良心中泯灭,他曾与同僚说过:“刑部官员的一枝朱笔,关系着无数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断案要凭良心。”因此在刑部衙门中,他的官职虽然不高,却颇有点威望。今天早晨,他突然接到一纸通知,重新审理张柱杀人一案。对于这个案子,他前几天就听说了,“什刹海边一中年妇女被杀”的新闻这几天在街巷中广为流传,做为刑部官员他不可能一无所闻,但为什么要重新审理?他却摸不着头脑。在他看来,无非是张柱家花钱走了门路,企图捞个从轻发落的结局而已。但当他看完了全部案卷后,却深深感到原审判决实在过于轻率了,根据多年断案的经验,他看出原审官在断案上至少有三点疏忽:第一,案卷中有张柱杀人的凶器——镰刀一把,但仔细勘察,镰刀上并没有一丝血迹,而在刀背上还可以找到一两丝干枯的水草,显然这柄镰刀是割水草用的。如果凶犯曾用它杀人,那么血迹肯定会把水草染污,而镰刀上水草的颜色还是绿色的,由此看来这把镰刀根本不是杀人凶器。第二,从张柱家中搜出的血衣和血靴也有破绽。血衣虽然被水浸泡过,但仍能看出主要血迹在袖口附近,而大襟上却没有血迹。从袖口的血迹看,又好象是蹭上去的。而凶手杀人一般是尖刀刺入后,被对方伤口喷出血溅脏衣物,按照常理血迹应在胸前及大襟上。再看那双沾过血的靴子,靴底上满是血污,而靴面上却没有血,显然是张柱双脚踩在血泊中染上的。这又与杀人的常理不符,一般行凶杀人,都是把人杀死后就仓惶逃出,不可能等死者血流如注淌满地面时再去踏上两脚才走。这样看来,所谓血衣血靴都不足为证。第三,张柱如果真的杀了人,怎么会把写着“四冰果”的大筐扔在现场?这不明明是自我暴露吗?再蠢笨的杀人犯,也不会干出这件傻事来,何况他与被杀的张孙氏从来没有仇怨,怎么会突然下此毒手?仅凭这几条已经看出证据不实,而案卷中还有被害人张孙氏的亲女儿张秀萍的鸣冤状,指控杀人者是被害人的儿子张福。这份鸣冤状写得条理清楚,脉络分明,而且是亲妹妹告亲哥哥,也不能不引起重视。依魏应召的书吏之见,应该立即搜查张福的家,取出藏匿在床 下的血衣。魏应召只是付之一笑。他知道,张福如果真是凶手,是决不会把血衣久藏在床 下的,搜查张福只能是打草惊蛇。为了搞清案子的来龙去脉,他决定先不去接触人犯,而微服查访一下西斜街的居民,再做决断。

夏日的中午,光像一根根炙热的金针,把路上的行人们刺得纷纷躲进树荫。大街小巷中,除了有急事的人匆匆走过以外,行人寥寥。什刹海沿岸的西斜街上,本来有不少做小买卖的,此刻也都被暑气驱赶得回家午休去了。就在这时,一位操山西口音的治病郎中,却在一棵大树下挂起了牌子招揽生意。这位郎中十分奇怪,看病不用诊脉,只是用手摸摸患者的耳朵,就能说出病因。这还不算,他还有一手绝活,就是通过诊病能知道病人三年中的凶吉,而且十分准确。所以尽管暑热难挨,他还是被一群人围了起来,求药的求药,问病的问病,应接不暇。这位郎中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百问不厌,态度又十分随和,谈起话来家长里短,不管和谁都能说得到一块儿。整整一个下午,大树下面始终没有断过病人。郎中似乎很注意猎奇,闲聊,中无意地扯到前几天附近发生的那桩凶杀案,他对那个名叫张柱的凶手很感兴趣,几次询问张柱平日的为人。当大家告诉他张柱平日安分守己,并且对人十分热情时,他总是摇摇头,表示不大相信。最后有一位认真的病人,竟专程跑到张柱家附近拉来了张柱的左邻右舍,证明自己的话不假。被拉来的几位老街坊异口同声地夸奖张柱为人善良,谁也不相信这个老实疙瘩会杀人。他们说,张柱每天都是五更前就去什刹海采水鲜,出事那天他好像比平常走得晚了一点,走后不久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了。住在隔壁的鞋匠李真说:“张柱跑回家时,我正在院内嗽口,听见了张柱的叫门声,还听张柱说了一句‘吓死我了’就没有动静了,当时我以为张柱掉到河里了,心中并没在意,可现在想起来很可能是张柱黑暗中踢着了女,被吓得跑回家了。”有一位叫王云的街坊说:“别的我不敢说,要说张柱能下手杀人,到死我也不相信。”郎中笑着说:“你这话也就是在这里说说,真让你上衙门去,你还敢说吗?”王云拍着胸脯说:“甭说上衙门,就是见了皇帝老子我也敢说。”郎中又问大伙,如果张柱没杀人,那真正的凶手又是谁呢?病人中有一个外号叫“二诸葛”的老人说:“被杀的张孙氏也是个好人,自二十多岁守寡,苦熬岁月的,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女儿秀萍模样俊,人品好,常帮左邻右舍绣点花、织点锦,甭管自己家里多穷,从没向人家伸手要过钱,谁不夸奖?她们娘俩不会有仇人,就是她那个儿子张福不争气,整天游手好闲,还给东厂当过一阵密探,坑害了不少人。张孙氏被杀定准与张福有关,弄不好还是张福亲手杀的呢!”郎中不相信地问:“亲儿子无缘无故地谁能杀娘老子?”二诸葛说:“张福不务正业,要靠妹妹和老娘养活,平常他娘没少说他,他也暗地里把老娘叫‘老不死的’,可见母子俩平日并没有多深的情份。何况张孙氏最恨儿子给东厂当密探,如果张福的隐私被他母亲发现,他是下得去手的。”说到这里,人堆里钻出一个小青年来说:“我就觉得张福可疑,出事那天后半夜,我看见他在什刹海边上把一件东西扔到海里去了。”郎中听后似乎有所悟彻,他打量了说话的小青年一眼,有点不安地说:“哎呀,我看你眼窝发青,必有疾病在身,过来我给你看看吧。”小青年也有点慌了,忙说:“这几天我总感到肚子发胀,正要求您看看呢。”郎中赶忙把小青年拉过来;摸着耳朵边诊边问清了他的姓名,知道他叫王福义,是靠种藕生活的。看完了几个有急病的人,天色已近黄昏,郎中收了招牌,还有一些人拥着不走,郎中只得答应过几天还来;人们才慢慢散去。

这位看病的郎中正是奉诏审理张柱杀人案的魏应召扮的。通过这番私访,他对案情已经有了个基本的了解。回到衙后,不声不响地派了两名干练差役,找到种藕的王福义,问清了张福往湖里抛东西的大概位置,又令他们假扮成种藕人潜入湖中,果然在湖底摸出了一柄牛耳尖刀,从刀的外形,一看就知道这是东厂缉私人员平日防身用的,经仔细检查,刀上带有血迹,显系杀人凶器。魏应召并不动声色,暗中派人监视张福。一面分别提审了张柱,传讯了张母。恰巧这几天张秀萍常常在张母家中陪伴老人,所以也被传来问讯。秀萍是个有心计的人,在投了鸣冤状后,还趁张福不在家之机,剪了一小块张福藏在床 下的血衣,神不知鬼不觉地为破案提供了证据。为了:查清镶珠碧玉佩的下落,魏应召暗中派人查询了北城的十几家当铺。结果在德胜门内的“亨盛”当铺发现了碧玉佩的当单存根。当单的日期恰好在张孙氏被杀的第三天,当主名叫吴八,是一赌棍。拘捕吴八,知道这件东西是张福在张孙氏被杀的当天下午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他的。至此,张福杀人的前因后果均已查清。

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魏应召突然下令抓捕了张福,并于当天升堂审理张孙氏被杀案。张福被押上堂时神气还十分傲慢。但魏应召摆出件件证据后,他一下子泄了气,老老实实地招供了自己杀死亲生母亲的经过,最后还供出,在案子发生后,为了把罪名栽在张柱身上,他曾给东厂“贴刑”李青送去了五百两银子,李青答应他一定在二十天内处决张柱。魏应召听罢脸上不觉浮上了一层影,他思索了一会儿,才让张福画押具结,却没有宣判审理结果,只将人犯收监看押就匆匆退堂了。

天色又近黄昏了,魏应召坐在自己家中宽大的书案前,思索了几个时辰,也没有理顺心头的烦絮。本来张柱杀人一案,在今天上午的审理中就应该了结。但偏偏张福在供词中扯了东厂的李青,一下子就使问题复杂起来。最近几天东厂曾多次派人催促将张柱处死,魏应召以为这只是他们企图维持自己的面子而已,现在才知道是李青受贿的结果。上午退堂后,老书吏悄悄地递进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张福系东厂李青之‘打桩’,切切慎重。”几个字,别看这寥寥数字,它却点破了张福与东厂之间的微妙关系。原来当时东厂内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番役们可以出钱雇用一些社会上的流氓 无赖替他们打探消息。这些无赖一旦被东厂物色中,就成了所谓的“二狗子”,到处寻找事端、告密害人,东厂黑话称他们为“打桩”。张福既是李青的“打桩”,两人自然是一丘之貉,如果判处张福死罪,李青必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他很可能站出来替张福说话。皇帝对东厂的话向来深信不疑,而自己仅仅是一个五晶的郎中,没有当面向皇上剖析的机会。倘若案情倒向东厂一侧,自己就逃不脱一个“庇护真凶、草菅人命”的罪名,那可就要身败名裂了。魏应召正是基于这种顾虑,才没敢当堂宣判审理结果,但是究竟怎样断决才好呢?他实在举棋不定。退堂后,他连午饭也没有用,呆呆地坐在书案前反复权衡,还是不知如何是好。

门帘被悄悄地掀开了,夫人许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魏应召对面的一个圆凳上坐下,双目深情地盯着他,叹了一口气。许氏今年不过三十二岁,生得端庄秀丽,落落大方,而且胸有韬略,有时竟高出魏应召一筹,特别是她深明大义,颇有侠肠义骨,魏应召向来很敬重她。今天魏应召没有把心事吐露出来,是因为这一案断得是否得体,直接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恐怕说出来让夫人陪着担忧。但是半天来自己在书房内长吁短叹,苦苦思忖的情景如何瞒得许氏?许夫人不愿意再看着丈夫愁闷下去了,才来到这里询问根由。魏应召不再隐瞒,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许氏听罢并没有犹豫,义正辞严地说:“堂堂法度岂容儿戏?老爷身为刑部官吏,理当惩处邪恶,伸张正义倘若因为有两三个皇家鹰犬从中作梗,就委曲求全,那张柱岂不是冤沉海底了吗?”“只是这个案子直刺东厂,万一我由此获罪……”老爷放心,如果老爷被流放,妾身愿随老爷一同发配充军。“倘若我被打下诏狱?”妾愿去大理寺为夫申冤。”“万一我获死罪?”“老爷为国为民,千古忠烈,妾身定将子女抚育成人 ,继承父遗志,再申国法!”

许氏的几句勉励,掷地有声,‘魏应召本来就是一个忠直之士,在夫人的激励下再也没有顾虑,立即赶回刑部,连夜升堂,斩钉截铁般地宣告:“张福残杀生母,罪不容诛,坐处斩立决。张柱无辜被执,身历酷刑,实属冤枉,当堂释放回家。张秀萍大义灭亲,维持正义,特令张榜嘉奖。”判决即出,全场惊服。消息很快传遍京师,百姓们 口称赞,魏应召成了众目 注的人物,接连几天,都有人到刑部衙门前欲观看魏郎中的仪容,还有不少蒙冤受屈的百姓,纷纷到刑部投状,请魏大人帮助申张正义,但他们哪里知道魏应召得罪了东厂,一场大祸就要降临到他的身上。

嘉靖年间,设在皇城东安门北边的东厂、规模已经十分庞大了。那座向南的大门,气势相当雄伟,但平常却总是紧闭着,透出一种森严和神秘的气氛。从厂西南侧的小门进去,迎面就是一座祠堂,里面供着历代东厂掌印太监的职名牌位,堂内还有一座小巧玲珑的牌坊,上写“流芳百世”四个大字,表现了皇上对东厂的高度信任。那些在东厂任职的太监、番役常常以此为自傲。出了祠堂向东数十步,是一座十分讲究的大厅,专给厂公使用。大厅左边还有一座小厅,是值厂的千户、百户们审理案件的地方。今天,小厅内显得格外安静,东厂理刑百户李青,从早晨进得屋来,就吩咐不准一切人役来干扰他,连负责递送案卷文书的司房官校,也被屏绝在门外,不敢进来。李青一个人,背着手从厅东头踱到西头,心绪烦乱极了。两天前,刑部就把由魏应召主审的张孙氏被杀案的审判结果详文报到了东厂。李青看到后十分恼怒,正准备把文书批驳回去,又听说案犯张福已在刑部大堂供出了曾送给自己五百两贿银的事情。这一下他感到为难了,如果直接驳斥刑部原审,无异于告诉大家,自己是受贿枉法。如果对原判不闻不问,又恰恰证明自己心中有愧,究竟怎么办好?李青一时没了主意。

时间已近中午了,夏日的光,透过雕花窗棱,投射在宽大的公案上,映得李青有些眼花。他抬起头呆呆地望着挂在中央墙壁上的一幅岳武穆像,脑子里却浮现出了秦桧夫妇的形象,“莫须有”三个字在他眼前越晃越大,使他灵犀顿通。他蓦地推开公案上的刑部详文,自言自语地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说罢,提起笔来在一张专门呈报皇帝的公文纸上,刷刷刷地疾写了起来。他按照自己的臆造,把张柱杀人写得绘声绘色,又着实潜张福诉了一通委屈,他特别抓出了张秀萍揭发亲哥哥的事实,编造出了张柱与秀萍通奸的神话,最后还倒打一耙,参劾魏应召接受张柱的三百两贿银,妄出人罪,包庇真凶,枉杀无辜。奏章写好后,他亲自盖上了东厂的大印,不经过司房文书润色,就直接令人送进宫中去了。他知道,东厂上奏的东西,是没有人敢扣押的,即使是半夜里,东华门关了,也可以从门缝里塞进去,当晚就能送到皇帝手中。他也知道,皇上对东厂的紧急呈文,是从来不驳回的,差不多是件件照办,所以他估计,不出两天,魏应召就将受到严厉切责,案子就能彻底翻回来。

嘉靖皇帝当天下午就接到了李青的密本。这位一心炼丹铸药、梦想长生不老的皇帝,对朝政大事可以不闻不问,但对东厂送来的密报,却从来没有积压过。李青的密本言之凿凿,有凭有据,使嘉靖深信不疑二他本来就对刑部官员不放心,这次又触动了他心中的猜忌,便不假思索,亲自在密本上批道:“刑部妄出人罪,当受切责,魏应召草菅人命,罪不容诛,着即下诏狱待审。原案移往都察院,令右都御史熊浃复审后报来。”写完后,他唯恐内阁官员将这道圣谕压下,又特意吩咐司礼监,此谕直接下达到都察院,并责成熊浃在十日内将复审结果具本禀报。

都察院右都御史熊浃,接到圣旨后,心中很是诧异,他不明白像这样一件普通的民间凶杀案,何以会受到皇上如此的重视?他这几天也风闻刑部断理此案后,很得民心。尤其是对魏应召,他更有了解,因为刑部曾与都察院会审过几件大案,魏应召在会审中那种一丝不苟的精神,曾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对如何审理此案他心中也感踌躇。遵照皇帝旨意,他下令将魏应召下到了锦衣卫的诏狱之中,然后立即行文,调张孙氏被杀案的全部案卷,以便详细了解案情。但是,刑部案卷还没转来,魏应召的夫人许氏已经来都察院击鼓喊冤了,熊浃感到案情复杂,接了许氏的状纸,就一头埋进了案卷堆中。

刑部的案卷,条理非常清楚,张福杀死亲生母亲的证据件件齐全,无可辨驳,而李青密本上的所有指控,都属于虚乌有,经不住推敲。比如,李青揭发张秀萍与张柱通奸,但经过熊浃亲自察访,这两个人在案发前就没见过面。再如参劾魏应召接受张柱贿银三百两,而查抄魏应召家时,这位廉洁的京官,家中竟没有三十两纹银的积蓄。事情很明显,东厂在无中生有诽谤刑部,魏应召因为明察秋毫,得罪了东厂被无端下狱,而皇帝轻信了东厂的谗言,把案情颠倒了。对于这样一个案子究竟应该怎样判断,使熊浃伤透了脑筋。

熊浃深深感到,自己成了一根扁担,一端挑着皇帝和东厂,一端挑着魏应召和几个无权无势的平民。这对立的双方,力量相差是那样悬殊,但是真理又偏偏在弱者手中。身为都御史,自己不能不秉公依法办事。然而一旦秉公办理,就违背了皇帝的旨意,戳了东厂的痛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熊浃费尽脑汁企图找出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但人命关天,要了却这场官司就得杀人,实在容不得半点含糊。怎么办?这位素以办事决断著称的执法大臣,左思右想,竟然无所适从了。他想到自己二十余年的宦海生崖,想到自己由一个刑部主事,几经周折,终于成为一个二品大员的艰巨历程,想到自己如今已年过半百,再过几年就可以朝廷重臣的身份致仕衣锦还乡了,实在不希望在什么地方与皇帝发生矛盾,弄出风险来。于是,他心一横,提起笔来颤巍巍地写下了一道维持东厂原议的奏折。但是,当他要把奏折往信袋内装的时候,眼前又浮现出了许夫人击鼓鸣冤时那凄切而坚定的神态,耳际又响起了魏应召在被缉拿下狱前那几句义正词严的话语:“王法条条,岂能轻废,国家法司,焉可徇私?”不觉又犹豫起来。他似乎看到了无辜的张柱被绑赴刑场就戮,看到了纤弱的张秀萍被铐镣入狱,看到了李青和张福那得意的狞笑。熊浃再也坐不住了,他感到自己做了一件与自己人格相悖的丑事,自己在心目中树立起来的公正廉明的信念竟受到了渎亵。感到整个京师的人都在指着自己的背影顿足唾骂。熊浃到底是一个明辨是非的人,经过反复权衡,还是觉得不能用徇私枉法的行径去换取皇上的欢心和东厂的青睐。于是又把写好的奏折取出来,就着已燃得将尽的蜡烛烧毁了。奏折被火焰灼食着,顷刻化为灰烬。当最后一点火焰陡然熄灭,一缕青烟徐徐升起的时候,熊浃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那微笑中有轻松、有苦涩,也有对未卜的将来的蔑视……紫禁城中的养心殿,原本是嘉靖皇帝料理政务、会见台阁重臣的地方。但自从嘉靖迷恋上了炼丹术以后,这里已经十余年没有外臣涉足了。为了炼丹方便,他把一座和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样的丹炉架到了养心殿的东暖阁内,整天坐在炉前添火、扇风,怀着极大的希望盼望着炼出一颗长生不老的丹药。但是,他的凡心并没有脱尽,除了炼丹,他还时时注视着宫门外的风吹草动。极端的权力欲,使他对群臣一概地持不信任态度,而对由他亲自掌握的两支庞大的特务机构——东厂和锦衣卫却百般 信、三天前,他亲自朱批了东厂千户李青呈送的关于张孙氏被杀案的密本,今天就迫不及待地问司礼监太监有没有都察院的奏折。偏偏司礼监就从一厚摺奏折中找到了都御史熊浃的本章。当嘉靖接过这本写得恭恭整整的折子时,心里涌起了一股快感,他既为熊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案情复核完毕而惊叹,又为自己的圣旨能得到臣下这样重视而欣慰。可是当他打开奏折看了两行后,脸色立刻沉下来了。越往下看,脸上的怒容越重,看到最后,他不由一顺手就把奏折抛进了熊熊的炉火中。原来,熊浃的奏折竟与刑部一个鼻孔出气,力主维持魏应召的原议,并在奏折中狠狠指斥了东厂徇私受贿、诬良为盗的行径,指出应当免除东厂干涉三法司的权力。把司法大权 还给三法司,这是嘉靖最怕听的话,他怎能不雷霆暴怒?

看见皇帝发怒,侍候在殿外的宫娥、内监慌了,齐齐地跪了一地,静静地听候着嘉靖的旨意。嘉靖气得双手乱抖,连炼丹也顾不得了,对着司礼监秉笔太监吼道:“传孤旨意,魏应召即刻革职查问。熊浃暂解都御史之职,回家听参。另派刑部给事中陆粲、刘希简二人重新审理张柱杀人案,五日内必须将案情审清,如有差误,拿陆、刘二人是问!”秉笔太监哪敢怠慢,立时拟旨、用印,只两个时辰就将一切办好,发到刑部去了。

刑部给事中陆粲、刘希简接到宫里发下的急旨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两个司法官不敢拖延,连在都察院的案卷也来不及调,就匆匆赶赴都察院,借了一处房子,当即商议复审方法。陆粲今年刚 “不惑”之龄,办事决断,而且性格方正,不肯阿谀奉承,很有点包龙图的气度。在刑部衙门中,他与魏应召私 最厚,魏应召在复审此案后,曾与他详细谈过案情的细节,所以不用再翻案卷,陆粲也能把整个案情讲清楚。魏应召也向他透露过自己审理此案时的矛盾心情,他当时还曾进行过劝慰。在他看来,魏应召秉公断案理直气壮,不会有谁敢来加害于他。谁料短短几天里,皇帝两道圣旨,魏应召从抄家下诏狱到被革职查办,连遭惨重摧残,陆粲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不料今天这个难断的案子又降临到自己头上来了。

陆粲清楚地知道,这个案子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皇上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按照东厂密本的路子办,只要朱笔一点,将张柱判斩,张福释放,一天的乌云就烟消云散了,这还不容易吗?但是,那样一来,是非就被颠倒了,这个案子虽然不大,但经过几次反复,京师上下已几乎家喻户晓,自己迎合了皇帝,却违悖了民心。不但要遭万民唾骂,而且也对不起挚友魏应召,这就是案子的难办之处。陆粲与刘希简刚一碰面,就把自己的想法全盘说出来了。老谋深算的刘希简,满把 须已经斑白了。这位在刑部当了年四十年执法官的老先生,听了陆粲的话后,没有表示任何态度,只是狡狯地望着陆粲说:“依陆大人的主意应该怎样断才好呢?”陆粲看着刘希简那闪烁不定的眼神,心想:看来他还没有一定的主见,我不如以大义去打动他,使他与我同心戮力。于是,把语调放得十分坚定地说:“此案情节清楚,脉咯分明,魏郎中是依法而断,岂能推翻?”刘希简似乎没有听明白,眨了眨几乎睁不开的小眼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说完全依魏应召的原议?”陆粲简直有点生气了,冷冷地说:“正是。”刘希简不言语了,只见他微闭起双目,嘴里自言自语地叨唠着,也听不出他说的什么,但是可以看出他是盘算着这样处理会得到什么结果!陆粲被刘希简的这种神态引得有点好笑,他紧紧地盯着刘希简那张正在紧张思索的面孔,等着下文。过了好一会儿,刘希简才摇了摇头说:“不妥,不妥,陆大人这样断,无异于引火烧身。”陆粲不高兴地说:“难道依东厂的判断?”刘希简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追问,只是絮絮叨叨地说:“斩了张福,东厂等于彻底败讼,那李青之流岂肯罢休?放了张柱,皇帝的旨意等于放屁,万岁爷焉能照准?到时候—‘道圣旨下来,不但保不住要保的人,反而把我二人饶进去,这又何苦来?何况熊都御史地位那样显赫,只因替魏应召说了几句真话,就落了个解职待罪的下场,你我小小四品京官,又怎能力挽狂澜?”陆粲听了这几句话,心头也罩上了一层冰。虽然他不满刘希简的明哲保身,但仔细一想,刘希简说的又句句是实情,于是也变得哑口无言了。

时间已到了下半夜,从大街上传来的阵阵梆声,报告着天色已近三更。两位复审官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知如何是好。刘希简从大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门前,把虚掩的屋门推开。一股夜风卷着阵阵花香吹进屋来,使人感到’了一点清爽。他不再坐下,只是佝偻着腰身,倒背着双手,在屋里踱起步来。走了一会,他似乎有了点新的启示,眼睛一亮,说声:“有了。”陆粲赶忙走过来问:“刘大人莫非有了力挽狂澜的妙计?”刘希简此时忽然一扫他那龙钟的老态,面情庄重,语调恳切地说:“陆大人,老朽自接到圣旨后,就知道审完此案,老朽的宦途生涯也就该结束了。说实在的张孙氏被杀一案,只有依魏郎中之议才可使天纲恢恢、民心俯顺,老朽再昏庸也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我所顾虑的只是陆大人,大人今年刚满不惑,正是鹏程万里之时,况且大人才华横溢,方正忠直,前途不可限量,如果和老朽一道维持原议,下场必然和魏郎中’相同。为揭示李青一个人丑恶,同时毁掉两个复审官员,未免有点不值得。所以老朽千方百计企图寻求一条两全其美的良策。无奈冰火不同炉,实在难以在李青和魏郎中之间找出一个互不伤害的办法……”刘希简说到这里,似乎有点动感情了,他用炯炯有光的双目盯着陆粲说:“陆大人从明天起可上本告假,老朽当于三天之后,上本替魏郎中力争。倘若天恩浩荡,准了我的奏本,那满城的风雨自可平息,倘惹万岁震怒降罪,自有老朽一人承担。老朽今年已近古稀,儿女子孙都远在四川务农,谅无可牵连……”“不!”刘希简的话没有说完,陆粲就激动地打断了他,“老大人年事已高,我陆粲岂能让大人挺身领险,不如大人称病告假,此案由我陆某一人料理,纵有塌天大祸,陆某愿一力承担!”刘希简深为陆粲的不避斧钺所感动,坚持要自己一人上本。两位忠肝义胆的直臣,直争了半个时辰,谁也劝不退谁,最后陆粲才说:“既然如此,不如咱们谁也不回避,联名上表,也许两个人比一个的影响大一点,万岁会采纳忠言呢?”刘希简想了一下,也不再坚持,于是一老一中两位审案官员,一字一句地探讨起给皇帝的奏本来。

嘉靖没有想到,在自己急旨降下的第二天下午,陆粲、刘希简的复审本章就送来了。他自己度测,陆刘二人之所以这么快就回奏,说明他们已经领会到自己袒护东厂的意思,这道奏本必定会痛驳刑部原议。因此,在展开折子前,他特别仔细看了一眼奏折封面上那苍劲有力的题名。但是,读到奏折正文后,嘉靖不由震怒了。这道奏折没有过多地讲述案情经过,只将证据一一列明,但案情已然一目了然。而对李青受贿、东厂横行、京师民怨沸腾的情况,写得详详细细,奏本上大声疾呼“严惩阉贼,整肃法纪,以定民心”。这恰似万根钢针字字刺到嘉靖的心尖上,对于这种不识时务的奏本,他岂能置之不问!他把这道奏本同样掷入了炼丹炉,然后传旨,将陆粲、刘希简一起投入诏狱,并明确表示,刑部官吏互相偏袒,妄出入罪,魏应召原议必须推翻。为了怕自己这道圣旨再遭反驳,他命令将圣旨先发到东厂,由东厂百户李青亲自送到刑部督审,并指定由一名侍郎亲自主持复审。圣旨发下后,嘉靖犹自余怒未息,以致于差点忘了往炼丹炉下添火,直到一名伴驾宫女惊呼炉火不旺时,他才赶紧跑进暖阁,用力地扇起那渐渐微弱下去的火焰。

嘉靖为了一桩民事案件,十天之内连降三道圣旨,把刑部三位主管官员投进了沼狱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师。酒肆茶楼之内,街谈巷语之中,几乎都要扯到这个案子。大家异口同声地称赞魏应召、熊浃和陆粲、刘希简,不少人说:“如果三法司里都像这几位大人那样不避斧钺,大明 山就有指望了。”市内的一些商户及士绅,还派人给被囚的主审官送酒菜,以示慰问。右都御史熊浃在家中听参,每天都有人来拜望他,为避免嫌疑,熊浃一概不予接见。合城上下都睁大眼睛,看着刑部的最后审理。

第四次复审的主审人是刑部侍郎许赞。这个人在刑部任职多年,但一直默默无闻。据说在审理各种案件时,许侍郎从来不多开口,因此他颇有一种语迟威重的风度,而刑部上下的官员,提起许侍郎来,也总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听不见人说他的坏话,但也看不见他做出的哪一件业绩。刑部把圣旨发到许赞头上时,他犹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接了。跟着,他宣布组成了一个二十余人的复审机构,并于当天就把案卷从都察院调回了刑部。第二天,张柱、张福、张秀萍都被传到了刑部,而且被监禁了起来。东厂百户李青奉旨督促复审,但李青到刑部去了三次,都被许侍郎挡了驾。这一系列消息,好似开戏前的紧锣密鼓,使人们纷纷猜度着复审的结果。

转眼间十天过去了,北京城里已开始刮起了飒爽的秋风,但刑部审理的结果,仍然没有出来。据说许侍郎派出二十多个人去什刹海的一带察访,已经得到了新的证据,但凶犯究竟是张柱还是张福,却没有人透露一点消息。

其实,主审大员许赞,早已将复审的奏章写好了,他之所以迟迟不往上递送,是为了仔细观察一下京师百姓的态度。在接到圣旨的那天,许赞已经意识到,这个案子不按皇上的旨意办是断断行不通的。他在京居官多年,深谙官场中的规律,要想不断升迁,首先不能得罪皇帝,第二不能得罪东厂和锦衣卫。现在案子明摆着是以皇帝和东厂为一方,以熊浃和魏应召为另一方,不管怎么权衡,皇帝和东厂也比都察院厉害得多,所以许赞早已确定了一定宗旨——百分之百地照皇帝的旨意办事。他暗中嘲笑熊浃等人是以卵击石,而自己是绝对不干那种傻事的。现在他把案子压了十几天,对于民间的议论也听够了。尽管他已知道民间的舆论都是同情张柱和秀萍,而对东厂怨声载道,但他感到,顺从了皇帝,无非要在百姓中落个执法不公的名声,那算得了什么?“官大压死人。”只要保住了自己的职衔,何惧几声背后的指责呢?于是他在九月初一日,公开升堂审理了这件众目 注的案子。

刑部衙门外,挤满了前来听审的人。老态龙钟的张母,青衣素服的许夫人,都被人簇拥到了最前面。刑部大堂上今天并没有那种森严的气氛,许侍郎只准二十一名复审官员进入大堂,而没有传唤三班衙役和刑房书吏。审判仪式也很简单,许大人叫一个,大牢内押出一个,上堂来并不问讯,就由主审官宣读结果。案子只审了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杀人凶犯定为“四冰果”贩子张柱,判处斩立决。被害人张孙氏之子张福无辜受监,赏银五两当堂释放。张福之妹张秀萍,与凶犯张柱关系暧昧 ,诬陷其兄,判处杖一百棍,赶出京师。刑部郎中魏应召受贿枉法,妄出入罪,即刻发往云南充军。张柱的邻人李真、王云乱出伪证,与魏应召一道充军。

榜文贴出,全城哗然,但是人言固然可畏,权势更能压人。无辜的张柱于当天被押赴市曹处斩,张母悲愤难忍,于当天夜间举身跳进了奔流的护城河。纤弱的女子张秀萍被杖击后,带着遍体的鳞伤和无尽的屈辱悬梁而死。人们感念她的节义,将她的身与张柱合葬在一起,这对东厂和封建制度摧残致死的善良男女,到九泉之下终于能有个终身伴侣了。

九月中旬秋风萧瑟,落叶飘零,在广安门外的一座败破的凉亭前,魏应召洒泪辞别前来送行的刑部同僚。他已经换上了青衣小帽,虽然在诏狱中受尽了折磨,但精神并不减从前,许夫人携带着一个轻便的包袱与丈夫同行。暮云低垂,斜日暗淡,秋风阵阵袭来,送来一阵寒意。魏应召把大家斟来的酒一杯杯地洒在大地上,他满含悲怆地向同僚们深施一礼,拭干挂在眼角的泪珠,大踏步走出凉亭,沿着长满蓟草的荒径向前走去。

一场令人瞩目的官司,以东厂的完全胜利而结束了。张柱等人的鲜血,保住了刑部侍郎许赞的乌纱。嘉靖皇帝在接到刑部送来的“张柱已按律处斩”的报贴后,仅说了一句“可惜二十几岁的年纪”,就又坐到八卦炉前炼他的仙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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