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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卢家堡奇侠抢门生 提督衙群雄争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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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卢敦甫虽亲耳听得那白衣人说,并不是强盗,是特来收他儿子去做徒弟的,将来本领练成了功,,便可使他父子圆。但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如何舍得给一个不知姓名籍贯的人抢去做徒弟呢?并且有产业的人,对于承袭产业的儿子,特别看得比寻常人家不同。寻常人家多希望儿子成立,巴不得练成很好的本领,好创家立业,耀祖光宗。豪富人家便没有这种思想,只要是一个儿子,尽寇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提刀,凡百技艺,一无所长,是绝不要紧的,卢敦甫敦儿子从胡大个子学习武艺,夜间陪胡大个子同睡,并不是存心要儿子练成如何高强的本领。不过恐怕儿子的体格不强,不得永年。练习些武艺,一则可以强壮身体,二则外面传出些会武艺的声名,可以使盗贼存些儿畏惧的心思,不敢轻易转卢家堡的念头。谁知因陪胡大个子同睡,倒弄出这种祸事来,回房后越想越难过。

正在悲伤的时候,胡大个子进来辞职,见卢敦甫满面的泪痕,只得说道:“今夜的事,自是我对不起东家,我也知道东家心里必是很难过的。但是我心里的难过,也和东家一样。我受东家的薪俸,充当护院的镖师,就在我睡的家里,闹出这种乱于来,无面目见人还在其次,承东家不弃,将小东家托我教练武艺,我教得好好的徒弟,竟被人当我面夺了去,我不能要回来,这未免太使我过不去了。据那厮说,不是强盗,是特来收小东家去做徒弟的。我想那厮有本领要传徒弟,岂愁没有徒弟可收?就算他欢喜小东家资质好,这样好资质的徒弟,不容易得着,他也应该知道,东家不是不肯教小东家练习武艺的人,我更不是定要霸占小东家做徒弟的人,何妨在白天里堂堂皇皇的来见东家,要小东家拜他做师傅呢?是这们黑夜乘人不备,强抢徒弟的事,也实在太希罕了!我镖师可以不当,徒弟也可以不教,惟有这口气却不能不出。我于今辞别东家出去,就从今日中秋节起,出门访查小东家的下落,看那厮劫到甚么地方?传授些甚么本领?不查一个确实的下落,便死在异乡异地,也不回吉安府来。”

卢敦甫听得这般说,即对胡大个子作了一个揖道:“师傅肯这们替我出力,能使我父子圆,我自愿将那一千两银子送给师傅,作为酬劳。”胡大个子因受了白衣人这种奇辱,自料此项消息不久必传遍吉安,本人为体面计,自后万不能在吉安混下去。好在胡大个子在吉安并无产业,已打算从此离开吉安。所以见卢敦甫悲伤流泪,就顺口说出这番诚恳的话来,以为卢敦甫见他替自己去寻回儿子,必送他些盘缠旅费。谁知卢敦甫要等到他父子圆后,才肯拿那一千两银子作酬劳,盘缠旅费的话,一个字也不提起,只落得一个不值钱的揖。胡大个子也知道卢敦甫乎日鄙吝得厉害,只得自挑行李,退出卢家堡。胡大个子虽是从此离开了吉安,然因十四夜受了白衣人的创,自后见了凡是穿白衣的人,就不由得心慌胆怯,哪里有这勇气敢去拢白衣人探访小东家的下落呢?

只是他这小东家究竟被甚么人劫去了呢?白衣人究竟是准?为甚么收徒弟是这样的收法?这样说起来,来源极长,看官们不待在下交待大约也知道他这小东家被劫的事,不但关系吕宜良与柳迟明年八月十五日子时在岳麓山云麓宫门外之约,并是这部义侠传的前后一个开合大关键,必不厌在下麻烦,许可在下从头叙述.要从头叙述这桩事,就得从清代中兴名将鲍春庭的一员部将写起。

鲍春庭有八个最勇敢善战的部将。第一个姓孙名开华,就是民国元年做过福建都督孙道仁的父亲。这孙开华当年轻的时候,原是一个赌博无赖的青皮,亲兄弟三个,都是一般的无赖格。

地方上的远近邻居,汉有一个不望着他兄弟的背影,就害怕得弃逃躲避的。孙开华的父亲死得早,母亲虽甚贤德,却因家计贫寒,不能教三个儿子读书,也不能送三个儿子学一项手艺。为的是三个儿子都生成难驯的野,乡下做手艺人,谁也不肯收他们做徒弟。只得勒令他兄弟三人,每日打多少柴,捞多少鱼,作为家中生计。孙开华水独好,能在水上行走,只腰以下浸在水中,腰以上完全露在水面。能头顶一大袋米,走过一两里路的河面,水不浸过胸膛,米袋上不沾半点水痕。他有这般好的水,所以他母亲教他每日出外捞鱼。捞鱼变卖了钱,十有九送到赌博里面去了,只有一成回家养。他不但水独好,气力更是极大,也没从教师练过武艺。寻常二三十个蛮汉在他恼怒的时候,没人敢近他的身,讲到他的情举止,竟和水浒传上的李铁牛一样,本领却比李铁牛还多一桩会水。

他二十几岁的时候,他母亲死了,家中一文馀蓄没有。三兄弟商量,二人推他去舅父家报丧,井告借些银两,好安葬母亲。他不能推诿,只好跑到舅父家中,对他舅父叩头号哭,报告如此长短。他舅父自然顾念兄妹之情,当即拿了十两银子给他,教他先归家准备葬事,自己随后就来。

他拿了那十两银子,一路回来,无意中遇了几个平日同赌钱的赌友。不知如何知道他身上有十两银子,生拉活扯的拖他去赌。他一时赌兴发作,便转念一想:这十两银子办我母亲的葬事,也太不够了。莫不是我母亲有灵,教我在赌博场多赢个几十两银子,好回家热热闹闹的办一番丧事,替我母亲风光风光?这样念头一转,即时只觉得有利,不觉得有害。一面心中默祷他母亲在天之灵,保佑他多赢些银两,一面跟着那几个赌友,同进赌场.但是他默祷尽寇默祷,灵验却一点没有,反比平时输的痛快些,一注也不曾赢过。十两银子已输得千干净净,毫厘不剩。孙开华到这时才着急起来,向同赌的借饯,想再赌几下捞本。同赌的都素来知他是有借无还的,谁肯借给他呢?他气极了打算行强,将输去银两抢回来,又自觉得理亏,没这勇气。赌博插中的规矩:输了钱不能再赌的人,连看都不许看的,因为要赌的人多,不赌的把地位占了,要赌的便没地方下注,照例由开设赌场的人,在场上照料.谁的手上赌空了,就请谁下场。孙开华既借不着钱捞本,便没有在赌场中留恋的资格了,垂头丧气的走回家,不能隐瞒哥哥弟弟。他哥哥弟弟也都是好赌如命的人,不能责备他埋怨他。只得三人商量,舅父快要来了,没有钱买办衣衾、棺木,这事怎么了?亏得孙开华有主煮,主张趁舅父还不曾来的时候,赶紧将母亲的首,用芦席包裹了,胡乱拣一块地方,掘一个窟窿埋了,急忙做起坟莹来。舅父来时,见已经埋了,必不追究棺木,衣袭的事,就可以模糊过去了。他哥哥弟弟也都以为然。依照他的主张,三人慌急慌忙的将母亲埋了。

葵然,掩埋停当后,他舅父才来。见屋中并投停放灵柩,动问方知道已经葬了。

他舅父懂得整堪舆之术,带了个罗盘来,教三人引他到坟上去看。三人都诚惶诚恐的,生怕舅父盘问装殓时的情形。他舅父到坟上一看,孙开华那时靠近他舅父站着,他舅父猛不防朝着他就是两个嘴巴,打得孙开华更加慌了,以为用芦席包葬的事,必然被舅父看出来丁,吓得跪在地下叩头。正待认罪说该死的话,他舅父己跺脚说道:“你这东西,不是不知道我懂地理,你母亲葬坟,为甚么不等我来看过再葬!你知道这地方,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好所在么?于今可惜都被你们这三个不孝的东西弄坏了,巳走泄了地气,不中用了。这种地名叫‘猪婆地’,不能用棺木衣袭装殓好了去葬的,只能用草包了,还不能深葬,只能入土一尺五寸,就得掩埋。我悔不该拿十两银子给你,使你们好买衣衾、棺木。”孙开华听到这里,就截住问道:“不用草包,用芦席包了葬的,使不得么?”他舅父见这话问的奇怪,连忙反问道:“是用芦席包了葬的吗?”孙开华便将归途遇赌博朋友以及种种情形说了道:“我兄弟因恐怕你老人家跑来看见,不敢掘深了耽搁时间,果只掘了一尺五寸深,就匆匆拨土掩埋了。”他舅父听了,心中明白是有神助,他兄弟必然发达。

那时,正是洪杨之乱才发动不久,湖南各地招兵,孙开华兄弟就去投军。孙开华投在鲍春庭部下,仗着生勇敢,武力绝伦,每次临阵,必勇冠三军,斩将夺旗,所向无敌。论功行赏,每打一次仗,升一次官。不到几年,已做到提督军门,赏穿黄马褂。只是孙开华的官虽做到提督军门,情、举动却还和未曾做官一样。打仗的时候,果然是与土卒一般装束,一般的起居饮食。

就是不打仗了,也丝毫也没有官派,时常提着大壶的酒大钵的肉,到营盘里拽着一般会武艺的兵官,大家痛饮畅谈。他军队驻扎的地方,必打听有不有会武艺的人。只要有会些儿武艺的,孙开华必延纳到营盘里来,谈论拳棒。真有能为的,就留在营中,好好的安插位置,到处如是。后来这情形越传越开了,有许多身抱绝技的人,知道有这条出身的道路,从多远的赶到孙开华驻军的地方来。

这时孙开华已做了厦门提督。衙门里会武艺有能为的人,一时没有相当地位安插的,还有百数十人。只得另设一个护卫的名目,将这许多有能耐的人都充当护卫之士。但是,这种护卫队,应该有一个最有能为的人当队长。然而百数十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自以为了不得的人,谁肯佩服谁,谁肯居谁之下呢?在势又不能各显本预,大家较量一番。

孙开华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试验本领强弱的方法来。对这一百数十个卫队说道:“你们各有甚么绝技,一个一个显出来,由我来评判高下,不许争论。经我评判之后,认为可以当队长的,再看你们服也不服,有谁不服,就请谁出头较量一下。”一百数十人都说这方法很好。于是有一个人出头说道:“我的牛领,须用十石大豆方能显出来。”孙开华即教人备办了十石大豆,问他怎生显法?这人将十石大豆都倾在一个大厅上,平铺了三四寸厚,脱出一双赤脚来,在大豆上走了一路过去,看他赤脚所踏之处,大豆都被踏得粉碎了,回身走一路过,也是如此。连走了数十百遍,十石大豆中所存留的整粒,不到十分之一了。卫队中许多人看了,都同声赞好,孙开华也说:这个汉子的本领了得,忙问姓名、籍贯,原来这人是山东蓬莱人,姓曹名金亮。

孙开华正待说曹金亮这种本领可以当这队长了,只是话还不曾说出口,队中又走出一个人来,说道:“这种本领算不了甚么,我有十石面粉,便能显出我的能为来。”孙开华大笑道:“好的,好的,一个十石大豆,一个十石面粉,这一队人的本领显过之后,我倒可以开设一个很大的粮食行了。”说得左右的人都笑起来,孙开华继续道:“也罢,既是要十石面粉才能显出能为,就办十石来罢。”不一刻,照数办来了。这人也是倾在一处地下铺得平平的,却不打赤脚,反着一双有铁钉的皮鞋,从容在面粉上走了一路过去。脚落处,不但没有脚印,连钉子的印也没有。来回不停步的走了无数次,始终没一脚踏下一点儿痕迹来。孙开华看了赞不绝口,向曹金亮:“心服不心服?”曹金亮承认这人的本领比自己高,心服了,愿意让队长给他当。这人很得意的说出姓名籍贯来,是福建长乐人王允中。孙开华恐怕更有本领高强的,不敢就说出委王允中当队长的话,只望着队中间道:“有本领更比王允中高强的,可快出来试一试。”

话未说了,果然又从队中出来一人,对王允中笑道:“老哥轻身的本领高是很高,不过还没有到绝顶。老帅养了两只大猴子,求老帅打发人牵出来,试试我的能耐。”孙开华那时在提督衙门里,不仅养了二只大猴子,并喂养了许多的飞禽走兽,两只猴子的身体立起来都有三尺多高,平日用铁练锁着,还养在铁笼里面。此时牵了出来,问这人怎么试法?这人要了十串长短不一的鞭爆,从一百响到一千响。先取了一串二百响的,用线缚在猴背上,解了锁练,对孙开华说道:

“这猴子的背上鞭爆一点着,放开手来,他必吓得飞跑。我能不等到一百响鞭爆响了,就将他擒回来。擒回来又缚上二百响,点着仍放他逃走,我也能恰在鞭爆响了时,又将他擒捉到手。一连十擒十纵,鞭爆响歇后才擒住,不算是能为,摘到手后,鞭爆还响着没了,也不算能为。”孙开华心想:这猴子从来没解放过,背上就不缚鞭爆,都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擒捉得住的,何况点上一串鞭爆呢?心里如此思量时,这人已点着了鞭爆,将猴子放开了。这猴子被鞭爆一吓,脱手就窜上了一株大树,在树枝上乱踆乱跳。这人的身体,就像是一张纸剪的人儿,用线系在猴尾巴上一样,紧紧的跟定那猴。猴踆到这个树枝,人也跟到这个树枝,猴跳到那个树枝,人也跟到那个树枝。凑巧鞭爆的响声一停,猴子便被擒住在这人手里了,在下面抬头看的人,听得孙开华叫一声好,大家不由己的都齐声叫好。好字的声音未歇,这人已擒着猴子下树来了。

正要再缚第二串鞭爆,队中忽发出一种冷笑的声音,说道:“这样的轻身,算得了甚么,不用再献丑也罢了。”这人即停了手,说道:“就看你的罢!”孙开华也觉得诧异,很注意的看队中,只见一个年约三十开外的汉子,边走边笑着说道:“要看我的吗?像这样轻身的本领,就算已到了绝顶么?猴子虽是个身体最灵巧的东西,然究竟飞不起。并且这猴子的身体不轻,他能上去的树枝,人有甚么不能上去?我要请老帅放出一只会飞的鸟来,离我一百步远近飞起,我能和你捉猴子一样捉住。由自己放出去的,还不算真本领。”孙开华听了,大笑道:“我手下有这们多的能人,终日和我在一块儿厮混,我竟不知道。若不是今日选队长,只怕再过些时,也不会显出这些能为来给我看。我有一头金砂眼的雕,飞的最好,气力也大。我平日带出去打猎不问甚么会飞的鸟雀,都不能落他的眼。一落眼便休想逃的了,你能将他擒住么?”这汉子道:“且请老帅放出来试试,金眼雕虽不同常鸟,然他的翅膀,到空中有一种声响,落耳使能辨别,与常鸟不同。或者能托老帅的福,将他擒住,也未可知。”孙开华即回顾身后的人,去后园里将金眼雕取来。那人领命去了。

去不多时,只见这汉子忽然吃惊似的问孙开华道:“老帅有几只金眼雕?”孙开华笑道:

“好容易有几只,这一只还不知费了多少的力,从甘肃弄来的。休说我衙门里只有这一只,通福建也只有我这一只。”这汉子听了,失声叫道:“不好了,要被他逃回甘肃去了,”这汉子说完这话,就转眼不见了,孙开华并左右的人正在惊谔,忽见那个去取雕的人,慌里慌张的跑出来,双膝向孙开华面前一跪,说道:“小的该死,被那雕在手上啄了一下,手不由放松了些,他便牵着金练条飞了。”孙开华看这人已吓得面无人声,忙安慰道:“你起来,不妨事的,已有那汉子追去了。”

大家静候了一会,孙开华忽向众人间道:“你们听得我那雕的叫声么?”众人齐道:“没听得。”孙开华喜形于色的说道:“那汉子一定将雕擒住了。”话才说毕,就见那汉子飘然从半空落下了来,左手握住金练条,右手捉住那只硕大无朋的金眼雕。只是已累得气大气喘,满头满额的汗珠,比黄豆还大,紧捉住那雕,惟恐校他逃去的模样。孙开华不觉立起身来,迎着那汉子,说道:“真是好汉子,有能为!”那汉子双手呈上那雕,说道:“虽托老帅的福,未被他逃掉,但是已累得我苦了,直追赶了八十多里的程途,还幸亏有这样长的金练条系在他脚上。一则能使他飞行得稍缓,二则因有这金练条抛在后面,我才能将他擒住。若不然,就更费事了,这东西在空中力大无穷,好几次险些儿被他牵着我走,我只好将他抱住,不让他双翅得力,他才没可奈何了,惟有张开口乱叫。”孙开华接了那雕,笑道:“叫声我倒听得了。像你这样的能为,莫说在我这衙门里当卫队长,就当御林军的队长也够得上,决没有更高似你的人了。”

孙开华很高兴的说这话,待要这汉子报上姓名、籍贯,忽从队中又走出一个浑身着白的人,身材并不雄壮,走近孙开华跟前从容说道:“这位的本领确是不差,只是在我的眼里看来,一点儿也不希罕,我有比他再高出十倍的本领,不知老帅许我显出来么?”孙开华现出吃惊的神气,问道:“你还有比他高出十倍的本领?是甚么本领?如何显法?”不知这着白衣的人究竟有甚么本领?且待第六十七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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