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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姹女求阳  元神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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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总批:妖多变妇人,妇人多恋和尚,何也?作者亦自有意。只为妖就是妇人,妇人就是妖。妖妇人,妇人妖,定偷和尚故也。】

【澹漪子曰:《西游》之女魔多矣!其在山洞者有三:蝎之洞日琵琶,取象也;蛛之洞日盘丝,指事也;而独于此处之鼠,名之日陷空,日无底。吁,可畏哉,其骇人也。尝观《南华》寓言十九,其日“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大抵皆游神象表,荒唐无崖之词耳。若此山此洞,宛在目前,岂当求之九天之上九地之下乎?又岂当求之六合之内六合之外乎?正祖师有诗云:“生我之门死我户,几个惺惺几个误。”误者多矣,惺者伊谁?有识得生门死户者,定当知此山此洞。

行者多方入姹女之腹,失之蝶燎者,复得之于红桃,其用心良苦矣。乃三藏已脱而复陷,徒负此一番屈折,反不如饿鹰一爪差强人意耳。】

却说八戒跳下山,寻着一条小路,依路前行,有五六里远近,忽见二个女怪,在那井上打水。他怎么认得是两个女怪?见他头上戴一顶一尺二三寸高的篾丝髟狄髻,甚不时兴。呆子走近前叫声“妖怪”。那怪闻言大怒,两人互相说道:“这和尚惫懒!我们又不与他相识,平时又没有调得嘴惯,他怎么叫我们做妖怪!”那怪恼了,轮起抬水的杠子,劈头就打。这呆子手无兵器,遮架不得,被他捞了几下,侮着头跑上山来道:“哥啊,回去罢!妖怪凶!”行者道:“怎么凶?”八戒道:“山凹里两个女妖在井上打水,我只叫了他一声,就被他打了我三四杠子!”行者道:“你叫他做什么的?”八戒道:“我叫他做妖怪。”行者笑道:“打得还少。”八戒道:“谢你照顾!头都打肿了,还说少哩!”行者道:“‘柔天下去得,刚强寸步难移’。他们是此地之怪,我们是远来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存。你就去叫他做妖怪,他不打你,打我?人将礼乐为先。”八戒道:“一发不晓得!”行者道:“你自幼在山中吃人,你晓得有两样木么?”八戒道:“不知,是什么木?”行者道:“一样是杨木,一样是檀木。杨木格甚软,巧匠取来,或雕圣象,或刻如来,装金立粉,嵌玉装花,万人烧香礼拜,受了多少无量之福。那檀木格刚硬,油房里取了去,做柞撒,使铁箍箍了头,又使铁锤往下打,只因刚强,所以受此苦楚。”【证道本夹批: 自是好话。】八戒道:“哥啊,你这好话儿,早与我说说也好,却不受他打了。”行者道:“你还去问他个端的。”八戒道:“这去他认得我了。”行者道:“你变化了去。”八戒道:“哥啊,且如我变了,却怎么问么?”行者道:“你变了去,到他跟前,行个礼儿,看他多大年纪,若与我们差不多,叫他声姑;若比我们老些儿,叫他声。”八戒笑道:“可是蹭蹬!这般许远的田地,认得是什么亲!”行者道:“不是认亲,要套他的话哩。若是他拿了师父,就好下手;若不是他,却不误了我们别处干事?”八戒道:“说得有理,等我再去。”

好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下山凹,摇身一变,变做个黑胖和尚,摇摇摆摆走近怪前,深深唱个大喏道:“,贫僧稽首了。”那两个喜道:“这个和尚却好,会唱个喏儿,又会称道一声儿。”问道:“长老,那里来的?”八戒道:“那里来的。”又问:“那里去的?”又道:“那里去的。”又问:“你叫做什么名字?”又答道:“我叫做什么名字。”那怪笑道:“这和尚好便好,只是没来历,会说顺口话儿。”八戒道:“,你们打水怎的?”那怪道:“和尚,你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夜里摄了一个唐僧在洞内,要管待他,我洞中水不干净,差我两个来此打这媾的好水,安排素果素菜的筵席,与唐僧吃了,晚间要成亲哩。”那呆子闻得此言,急身跑上山叫:“沙和尚,快拿将行李来,我们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又分怎的?”八戒道:“分了便你还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老庄探亲,哥哥去花果山称圣,白龙马归大海成龙。师父已在这妖洞内成亲哩!我们都各安生理去也!”行者道:“这呆子又说了!”八戒道:“你的儿子说!才那两个抬水的妖说,安排素筵席与唐僧吃了成亲哩!”行者道:“那妖把师父困在洞里,师父眼巴巴的望我们去救,你却在此说这样话!”八戒道:“怎么救?”行者道:“你两个牵着马,挑着担,我们跟着那两个女怪,做个引子,引到那门前,一齐下手。”真个呆子只得随行。行者远远的标着那两怪,渐入深山,有一二十里远近,忽然不见。八戒惊道:“师父是日里鬼拿去了!”行者道:“你好眼力!怎么就看出他本相来?”八戒道:“那两个怪,正抬着水走,忽然不见,却不是个日里鬼?”行者道:“想是钻进洞去了,等我去看。”

好大圣,急睁火眼金睛,漫山看处,果然不见动静,只见那陡崖前,有一座玲珑剔透细妆花、堆五采、三檐四簇的牌楼。他与八戒沙僧近前观看,上有六个大字,乃“陷空山无底洞”。行者道:“兄弟呀,这妖把个架子支在这里,这不知门向那里开哩。”沙僧说:“不远,不远!好生寻!”都转身看时,牌楼下山脚下有一块大石,约有十余里方圆;正中间有缸口大的一个洞儿,爬得光溜的。【证道本夹批: 此洞有如许之光,自然干而且紧矣。岂如深寒何?】八戒道:“哥啊,这就是妖出入洞也。”行者看了道:“怪哉!我老孙自保唐僧,瞒不得你两个,妖也拿了些,却不见这样洞府。八戒,你先下去试试,看有多少浅深,我好进去救师父。”八戒摇头道:“这个难,这个难!我老猪身子夯夯的,若塌了脚吊下去,不知二三年可得到底哩!”行者道:“就有多深么?”八戒道:“你看!”大圣伏在洞边上,仔细往下看处,咦!深啊!周围足有三百余里,【证道本夹批: 此洞不但深,而且宽矣。】回头道:“兄弟,果然深得紧!”八戒道:“你便回去罢。师父救不得耶!”行者道:“你说那里话!莫生懒惰意,休起怠荒心,且将行李歇下,把马拴在牌楼柱上,你使钉钯,沙僧使杖,拦住洞门,让我进去打听打听。若师父果在里面,我将铁棒把妖从里打出,跑至门口,你两个却在外面挡祝这是里应外合。打死灵,才救得师父。”二人遵命。

行者却将身一纵,跳入洞中,足下彩云生万道,身边瑞气护千层。不多时,到于深远之间,那里边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风声,又有花草果木。行者喜道:“好去处啊!想老孙出世,天赐与水帘洞,这里也是个洞天福地!”正看时,又见有一座二滴水的门楼,都是松竹,内有许多房舍,又想道:“此必是妖的住处了,我且到那里边去打听打听。且住!若是这般去啊,他认得我了,且变化了去。”摇身捻诀,就变做个苍蝇儿,轻轻的飞在门楼上听听。只见那怪高坐在草亭内,他那模样,比在松林里救他,寺里拿他,便是不同,越发打扮得俊了——

发盘云髻似堆鸦,身着绿绒花比甲。一对金莲刚半折,十指如同春笋发。

粉面若银盆,朱唇一似樱桃滑。端端正正美人姿,月里嫦娥还喜牵

今朝拿住取经僧,便要欢娱同枕榻。

行者且不言语,听他说甚话。少时,绽破樱桃,喜孜孜的叫道:“小的们,快排素筵席来。我与唐僧哥哥吃了成亲。”【李本旁批: 好个唐僧哥哥。】行者暗笑道:“真个有这话!我只道八戒作耍子乱说哩!等我且飞进去寻寻,看师父在那里。不知他的心如何。假若被他摩弄动了啊,留他在这里也罢。”即展翅飞到里边看处,那东廊下上明下暗的红纸格子里面,坐着唐僧哩。行者一头撞破格子眼,飞在唐僧光头上丁着,叫声:“师父。”三藏认得声音,叫道:“徒弟,救我命啊!”行者道:“师父不济呀!那妖安排筵宴,与你吃了成亲哩。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后代,你愁怎的?”【李本旁批: 猴。】长老闻言,咬牙切齿道:“徒弟,我自出了长安,到两界山中收你,一向西来,那个时辰动荤?那一日子有甚歪意?今被这妖拿住,要求配偶,我若把真丧了,我就身堕轮回,打在那山背后,永世不得翻身!”【李本旁批: 着眼。】行者笑道:“莫发誓,既有真心往西天取经,老孙带你去罢。”三藏道:“进来的路儿,我通忘了。”行者道:“莫说你忘了。他这洞,不比走进来走出去的,是打上头往下钻。如今救了你,要打底下往上钻。若是造化高,钻着洞口儿,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钻不着,还有个闷杀的日子了。”三藏满眼垂泪道:“似此艰难,怎生是好?”行者道:“没事,没事!那妖整治酒与你吃,没奈何,也吃他一钟;只要斟得急些儿,斟起一个喜花儿来,等我变作个?焦栝虫儿,飞在酒泡之下,他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就捻破他的心肝,扯断他的肺腑,弄死那妖,你才得脱身出去。”三藏道:“徒弟这等说,只是不当人子。”行者道:“只管行起善来,你命休矣。妖乃害人之物,你惜他怎的!”三藏道:“也罢,也罢!你只是要跟着我。”正是那孙大圣护定唐三藏,取经僧全靠美猴王。

他师徒两个,商量未定,早是那妖安排停当,走近东廊外,开了门锁,叫声:“长老。”唐僧不敢答应。又叫一声,又不敢答应。他不敢答应者何意?想着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却又一条心儿想着,若死住法儿不开口,怕他心狠,顷刻间就害了命。正是那进退两难心问口,三思忍耐口问心,正自狐疑,那怪又叫一声“长老。”唐僧没奈何,应他一声道:“子,有。”那长老应出这一句言来,真是肉落千斤。人都说唐僧是个真心的和尚,往西天拜佛求经,怎么与这女妖答话?不知此时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万分出于无奈,虽是外有所答,其实内无所欲。妖见长老应了一声,他推开门,把唐僧搀起来,和他携手挨背,头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娇态,万种风情,岂知三藏一腔子烦恼!行者暗中笑道:“我师父被他这般哄诱,只怕一时动心。”正是——【证道本夹批: 一首和尚偷妇人诗,不妨割卷借用。】

真僧魔苦遇娇娃,妖怪娉婷实可夸。淡淡翠眉分柳叶,盈盈丹脸衬桃花。

绣鞋微露双钩凤,云髻高盘两鬓鸦。含笑与师携手处,香飘兰麝满袈裟。

挽着三藏,行近草亭道:“长老,我办了一杯酒,和你酌酌。”唐僧道:“子,贫僧自不用荤。”妖道:“我知你不吃荤,因洞中水不洁净,特命山头上取媾的净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唐僧跟他进去观看,果然见那——

盈门下,绣缠彩结;满庭中,香喷金猊。摆列着黑油垒钿桌,朱漆篾丝盘。垒钿桌上,有异样珍羞;篾丝盘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榄、莲肉、葡萄、榧、柰、榛、松、荔枝、龙眼、山栗、风菱、枣儿、柿子、桃、银杏、金桔、香橙,果子随山有。蔬菜更时新:豆腐、面筋、木耳、鲜笋、蘑菇、香蕈、山药、黄。石花菜、黄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豇豆角,熟酱调成。王瓜、瓠子,白果、蔓菁。镟皮茄子鹌鹑做,剔种冬瓜方旦名。烂煨头糖拌着,白煮萝卜醋浇烹。椒姜辛辣般般美,咸淡调和色色平。

那妖露尖尖之玉指,捧晃晃之金杯,满斟美酒,递与唐僧,口里叫道:“长老哥哥妙人,请一杯欢酒儿。”三藏羞答答的接了酒,望空浇奠,心中暗祝道:“护法诸天、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弟子陈玄奘,自离东土,蒙观世音菩萨差遣列位众神暗中保护,拜雷音见佛求经,今在途中,被妖拿住,强成亲,将这一杯酒递与我吃。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强吃了,还得见佛成功;若是荤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堕轮回之苦!”孙大圣,他却变得轻巧,在耳根后,若象一个耳报,但他说话,惟三藏听见,别人不闻。他知师父平日好吃葡萄做的素酒,教吃他一钟。那师父没奈何吃了,急将酒满斟一钟,回与妖怪,果然斟起有一个喜花儿。行者变作个 蟭蟟虫儿,轻轻的飞入喜花之下。那妖接在手,且不吃,把杯儿放住,与唐僧拜了两拜,口里娇娇怯怯,叙了几句情话。却才举杯,那花儿已散,就露出虫来。妖也认不得是行者变的,只以为虫儿,用小指挑起,往下一弹。【证道本夹批: 此自是文字应有之波澜,不然便是抄罗刹女旧稿矣。】行者见事不谐,料难入他腹,即变做个饿老鹰。真个是:

玉爪金睛铁翮,雄姿猛气抟云。妖狐狡兔见他昏,千里山河时遁。饥处迎风逐雀,饱来高贴天门。老拳钢硬最伤人,得志凌霄嫌近。

飞起来,轮开玉爪,响一声掀翻桌席,把些素果素菜、盘碟家火,尽皆(扌卒)碎,【证道本夹批: 亦通。】撇却唐僧,飞将出去。唬得妖心胆皆裂,唐僧的骨肉通酥。妖战战兢兢,搂住唐僧道:“长老哥哥,此物是那里来的?”三藏道:“贫僧不知。”妖道:“我费了许多心,安排这个素宴与你耍耍,却不知这个扁畜生,从那里飞来,把我的家火打碎!”众小妖道:“夫人,打碎家火犹可,将些素品都泼散在地,秽了怎用?”三藏分明晓得是行者弄法,他那里敢说。那妖道:“小的们,我知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们将碎家火拾出去,另安排些酒肴,不拘荤素,我指天为媒,指地作订,然后再与唐僧成亲。”依然把长老送在东廊里坐下不题。

却说行者飞出去,现了本相,到于洞口,叫声:“开门。”八戒笑道:“沙僧,哥哥来了。”他二人撒开兵器。行者跳出,八戒上前扯住道:“可有妖?可有师父?”行者道:“有,有,有!”八戒道:“师父在里边受罪哩?绑着是捆着?要蒸是要煮?”行者道:“这个事倒没有,只是安排素宴,要与他干那个事哩。”八戒道:“你造化,你造化!你吃了陪亲酒来了!”行者道:“呆子啊!师父的命也难保,吃什么陪亲酒!”八戒道:“你怎的就来了?”行者把见唐僧施变化的上项事说了一遍,道:“兄弟们,再休思乱想。师父已在此间,老孙这一去,一定救他出来。”复翻身入里面,还变做个苍蝇儿,丁在门楼上听之,只闻得这妖怪气呼呼的,在亭子上吩咐:“小的们,不论荤素,拿来烧纸。借烦天地为媒订,务要与他成亲。”行者听见暗笑道:“这妖全没一些儿廉耻!青天白日的,把个和尚关在家里摆布。【李本旁批: 此等事,世上尽有。】且不要忙,等老孙再进去看看。”嘤的一声,飞在东廊之下,见那师父坐在里边,清滴滴腮边泪淌。

行者钻将进去,丁在他头上,又叫声:“师父。”长老认得声音,跳起来咬牙恨道:“猢狲啊!别人胆大,还是身包胆;你的胆大,就是胆包身!你弄变化神通,打破家火,能值几何!斗得那妖兴发了,那里不分荤素安排,定要与我媾,此事怎了!”行者暗中陪笑道:“师父莫怪,有救你处。”唐僧道:“那里救得我?”行者道:“我才一翅飞起去时,见他后边有个花园。你哄他往园里去耍子,我救了你罢。”唐僧道:“园里怎么样救?”行者道:“你与他到园里,走到桃树边,就莫走了。等我飞上桃枝,变作个红桃子。你要吃果子,先拣红的儿摘下来。红的是我,他必然也要摘一个,你把红的定要让他。他若一口吃了,我却在他肚里,等我捣破他的皮袋,扯断他的肝肠,弄死他,你就脱身了。”三藏道:“你若有手段,就与他赌斗便了,只要钻在他肚里怎么?”行者道:“师父,你不知趣。他这个洞,若好出入,便可与他赌斗;只为出入不便,曲道难行,若就动手,他这一窝子,老老小小,连我都扯住,却怎么了?须是这般扌卒手干,大家才得干净。”三藏点头听信,只叫:“你跟定我。”行者道:“晓得,晓得!我在你头上。”

师徒们商量定了,三藏才欠起身来,双手扶着那格子叫道:“子,子。”那妖听见,笑唏唏的跑近跟前道:“妙人哥哥,有甚

话说?”三藏道:“子,我出了长安,一路西来,无日不山,无日不水。昨在镇海寺投宿,偶得伤风重疾,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子盛情,携入仙府,只得坐了这一日,又觉心神不爽。你带我往那里略散散心,耍耍儿去么?”那妖十分欢喜道:“妙人哥哥倒有些兴趣,我和你去花园里耍耍。”叫:“小的们,拿钥匙来开了园门,打扫路径。”众妖都跑去开门收拾。这妖开了格子,搀出唐僧。你看那许多小妖,都是油头粉面,?袅娜娉婷,簇簇拥拥,与唐僧径上花园而去。好和尚!他在这绮罗队里无他故,锦绣丛中作哑聋,若不是这铁打的心肠朝佛去。第二个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经。一行都到了花园之外,那妖俏语低声叫道:“妙人哥哥,这里耍耍,真可散心释闷。”唐僧与他携手相搀,同入园内,抬头观看,其实好个去处。但见那——

萦回曲径,纷纷尽点苍苔;窈窕绮窗,处处暗笼绣箔。微风初动,轻飘飘展开蜀锦吴绫;细雨才收,娇滴滴露出冰肌玉质。日灼鲜杏,红如仙子晒霓裳;月映芭蕉,青似太真摇羽扇。粉墙四面,万株杨柳啭黄鹂;闲馆周围,满院海棠飞粉蝶。更看那凝香阁、青蛾阁、解酲阁、相思阁,层层卷映,朱帘上,钩控虾须;又见那养酸亭、披素亭、画眉亭、四雨亭、个个峥嵘,华扁上,字书鸟篆。看那浴鹤池、洗觞池、怡月池、濯缨池,青萍绿藻耀金鳞;又有墨花轩、异箱轩、适趣轩、慕云轩,玉斗琼卮浮绿蚁。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鹦落石、锦川石,青青栽着虎须蒲。轩阁东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啸风山、玉芝山,处处丛生凤尾竹。荼艹縻架、蔷薇架,近着秋千架,浑如锦帐罗帏。松柏亭、辛夷亭,对着木香亭,却似碧城绣幕。芍药栏,牡丹丛,朱朱紫紫斗穠华;夜合台,茉藜槛,岁岁年年生妩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画堪描,艳艳烧空红拂桑,宜题宜赋。论景致,休夸阆苑蓬莱;较芳菲,不数姚黄魏紫。若到三春闲斗草,园中只少玉琼花。

长老携着那怪,步赏花园,看不尽的奇葩异卉。行过了许多亭阁,真个是渐入佳境。忽抬头,到了桃树林边,行者把师父头上一掐,那长老就知。行者飞在桃树枝儿上,摇身一变,变作个红桃儿,其实红得可。长老对妖道:“子,你这苑内花香,枝头果熟。苑内花香蜂竞采,枝头果熟鸟争衔。怎么这桃树上果子青红不一,何也?”妖笑道:“天无,日月不明;地无,草木不生;人无,不分男女。【李本旁批: 竟说大道理。】这桃树上果子,向处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红;背处无日者还生,故青:此之道理也。”三藏道:“谢子指教,其实贫僧不知。”即向前伸手摘了个红桃。妖也去摘了一个青桃。三藏躬身将红桃奉与妖怪道:“子,你色,请吃这个红桃,拿青的来我吃。”妖真个换了,且暗喜道:“好和尚啊!果是个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却就有这般恩也。”那妖喜喜欢欢的,把唐僧亲敬。这唐僧把青桃拿过来就吃,那妖喜相陪,把红桃儿张口便咬。启朱唇,露银牙,未曾下口,原来孙行者十分急,毂辘一个跟头,翻入他咽喉之下,径到肚腹之中。妖害怕对三藏道:“长老啊,这个果子利害。怎么不容咬破,就滚下去了?”三藏道:“子,新开园的果子吃,所以去得快了。”妖道:“未曾吐出核子,他就撺下去了。”三藏道:“子意美情佳,喜吃之甚,所以不及吐核,就下去了。”行者在他肚里,复了本相,叫声:“师父,不要与他答嘴,老孙已得了手也!”三藏道:“徒弟方便着些。”妖听见道:“你和那个说话哩?”三藏道:“和我徒弟孙悟空说话哩。”妖道:“孙悟空在那里?”三藏道:“在你肚里哩,却才吃的那个红桃子不是?”【李本旁批: 这妖未曾成亲,肚内已有个小和尚。】慌了道:“罢了,罢了!这猴头钻在我肚里,我是死也!孙行者!你千方百计的钻在我肚里怎的?”行者在里边恨道:“也不怎的!只是吃了你的六叶连肝肺,三七孔心;五脏都淘净,弄做个梆子!”【证道本夹批:“梆子”称之曰“夫人”。】听说,唬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的,把唐僧抱住道:“长老啊!我只道——

夙世前缘系赤绳,鱼水相和两意浓。不料鸳鸯今拆散,何期鸾凤又西东!

蓝桥水涨难成事,佛庙烟沉嘉会空。着意一场今又别,何年与你再相逢!

行者在他肚里听见说时,只怕长老慈心,又被他哄了,便就轮拳跳脚,支架子,理四平,几乎把个皮袋儿捣破了。那妖忍不得疼痛,倒在尘埃,半晌家不敢言语。行者见不言语,想是死了,却把手略松一松,他又回过气来,叫:“小的们!在那里?”原来那些小妖,自进园门来,各人知趣,都不在一处,各自去采花斗草,任意随心耍子,让那妖与唐僧两个自在叙情儿。忽听得叫,却才都跑将来,又见妖倒在地上,面容改色,口里哼哼的爬不动,连忙搀起,围在一处道:“夫人,怎的不好?想是急心疼了?”妖道:“不是,不是!你莫要问,我肚里已有了人也!快把这和尚送出去,【李本旁批: 这样薄情的!有了人,便打发和尚去矣。】【证道本夹批: 妙语双关,有趣。】留我命!”那些小妖,真个都来扛抬。行者在肚里叫道:“那个敢抬!要便是你自家献我师父出去,出到外边,我饶你命!”那怪没计奈何,只是惜命之心,急挣起来,把唐僧背在身上,拽开步,往外就走。小妖跟随道:“老夫人,往那里去?”妖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没处下金钩!把这厮送出去,等我别寻一个头儿罢!”

好妖,一纵云光,直到洞口。又闻得叮叮当当,兵刃乱响,三藏道:“徒弟,外面兵器响哩。”行者道:“是八戒钯哩,你叫他一声。”三藏便叫:“八戒!”八戒听见道:“沙和尚!师父出来也!”二人掣开钯杖,妖把唐僧驮出。咦!正是:

心猿里应降邪怪,土木司门接圣僧。

毕竟不知那妖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声色之念,变幻不测,最难遏止,若防闲不切,便陷真无底。故此回示学者,于事之有济中,预防其不济;于事之未济中,急求其有济也。

《悟真篇》有云;“虚心实腹义俱深,只为虚心要识心。不若炼铅先实腹,且叫收取满堂金。”即此回之妙旨。修真之道,虚心实腹两般事业。能虚心,则能防险而无人心;能实腹,则能存诚而有道心。然虚心者,实腹之要;实腹者,虚心之本。虚心实腹两不相离,或先虚心,而后实腹;或先实腹而后虚心。所谓先实腹者,为虚心之本也。

篇首“八戒跳下山,寻着一条小路,依路前行,有五六里远近,忽见两个女妖,在井上打水。”此《既济》之象也。八戒属木火,具有《离》象。井中有水,《坎》之象。两女妖,《坎》上下二爻之象。“八戒跳下山”,《离》在下也;“两女妖在井上打水”,《坎》在上也。上《坎》下《离》,□卦爻图略则为《既济》。《易·既济》卦辞曰:“初吉,终乱。”女妖头戴顶一尺二三寸高的篾丝鬏髻,甚不时兴。”曰“甚不时兴”者,时兴过了,即既已济之时也。 鬏髻为柬发整齐之物,即“初吉”之义;鬏髻而至篾丝,即“终乱”之义。《大象传》曰:“水在火上,《既济》。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盖言能思患预防,虽既济不失其初济之时,初吉则终吉,而不至于终乱。八戒叫妖怪,又手无兵器,是人心不虚,不能预防其患,故受妖之打。行者道:“柔天下去的,刚强寸步难移。”又以杨木软受福,檀木硬受苦为喻。八戒听行者之言,撒钉钯在腰,变化再去,叫妖怪为,即套得妖怪实话,是能预防其患,虚心而得实腹矣。能预防其患,虚心即能实腹而终吉;不能预防其患,心不虚而腹即不实则终乱,此虚心实腹之验。但既济须要预防其不济,未济还当用功以致济。

“陡崖前有一座玲珑剔透山”,《坎》卦上下俱空之象;“山前有一架三檐四簇的牌楼”,《离》卦上下二奇中一偶之象。《离》上《坎》下,□卦爻图略火水《未济》之卦也。“一块大石,约有十余里方圆,正中间有缸口大的一个洞儿,爬的光溜的。”仍榷离》中虚之象。“洞儿深的紧”,仍榷坎》陷之象。“行者叫八戒沙僧拦住洞口,自己进去,要里应外合”。此内外相济,防患之切,戒备之至,得其刚柔虚实之妙用矣。能刚能柔,能虚能实,于是除假救真,未有不知意者。何为假?人心是也。何为真?道心是也。人心具有识神,道心藏有元神。用人心,则识神借灵生妄而陷真,是火上修而水下流,顺其所欲,从上头往下钻,顺钻也,其钻易;用道心,则元神除邪扶正而护道,是水上升而火下降,逆其所欲,从底下往上钻,逆钻也,其钻难。

“若是造化高,钻着洞口儿,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钻不着,还有个闷杀的日子,不知可有本事钻出哩?”本事为何事?即顺而止之之事。顺而止之者,顺其所欲,渐次寻之也;顺其所欲者,所以取彼之欢心,以为我用,于杀机中盗生机耳。人心之欲,无所不至,其欲之甚者,莫过于酒色。酒能爽口,色能欢心,喜酒色,为酒色所迷,自伤命者,天下皆是也。然酒自染中来,属于外,其根浅,其喜缓。色自中来,属于内,其根深,其切。色之心,更甚于喜酒也。因其喜酒根浅,放顺其所欲,变蟭蟟虫,飞入喜花之下,喜花儿散,为妖所见,难以入腹。若强制之,不过掀翻卓席,摔碎盘碟而已,何济于事?因其受色根深,故顺其所,变红桃于色中取事,而妖莫测,得以入腹,进于幽隐之处。去其彼之所,以易其所不,遂其我之所

“妖道:‘孙行者,你千方百计,钻在我肚里怎的?’行者道:‘不怎的,只是吃了你的六叶连肝肺,三七孔心,五脏都掏净,弄作个梆子/”先实腹而后虚心,实腹所以为虚心计也。“行者在肚内,就轮拳跳脚,支架子,理四平,几乎把个皮袋儿捣破了。那妖忍不住疼痛,倒在尘埃。”虚之实之,实之虚之,虚实并用,则心死而神活,是谓元神护道而不昧矣。故妖道:“我肚里已有了人也,快把和尚送出去。”人之本来,只有一心,并无二心,一心者道心,二心者人心。送去心之所,而人心虚矣。人心虚,则道心实,只有一心,并无二心矣。“妖一心惜命,只得挣起来把唐僧背在身上,拽开步往外就走。”取将《坎》位心中实,点化《离》宫腹内在上而在下,道心当权人心退位,虚而实,实而虚,虚实相应,未济者而既济矣。

其曰;“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没处下金钩。等我别寻一个头儿”者,特以心虚腹实,水火相济,只完的还元返本初乘之事,不过人心为道心所制,不敢作祸耳。犹有根蒂未能拔去,直到七返九还,大丹成就,归于虚无之境,不但人心绝无形迹,即道心亦化于无何有之乡矣。当还元返本,还丹事毕,正当大丹起手,别有头绪,做向上之事,正宜防危虑险,用增减之功,内外相济,做尽后天一切群,不可留一毫滓质而遗后患者。故结曰:“心猿里应降妖怪,土木同门接圣僧。”

此回写《既济》、《未济》作用,始终以思患预防为要着。思患预防,不特为此回之眼目,且为无底洞全案之脉络,读者须当深玩也。

诗曰:

配合要相当,虑险防危是妙方。

默运神功无色相,坎离颠倒不张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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