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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无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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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洛阳孙公子,名麒,娶蒋太守女,甚相得。二十夭殂,悲不自胜。离家,居山中别业。适阴雨,昼卧,室无人。

忽见复室帘下,露妇人足,疑而问之。有女子褰帘入,年约十八九,衣服朴洁,而微黑多麻,类贫家女。意必村中僦屋者,呵曰:“所须宜白家人,何得轻入!”女微笑曰:“妾非村中人,祖籍山东,吕姓。父文学士。妾小字无病。从父客迁,早离顾复。慕公子世家名士,愿为康成文婢。”孙笑曰:“卿意良佳。然仆辈杂居,实所不便,容旋里后,当舆聘之。”女次且曰:“自揣陋劣,何敢遂望敌体?聊备案前驱使,当不至倒捧册卷。”孙曰:“纳婢亦须吉日。”乃指架上,使取通书第四卷,──盖试之也。女翻检得之。先自涉览,而后进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孙意少动,留匿室中。女闲居无事,为之拂几整书,焚香拭鼎,满室光洁,孙悦之。至夕,遣仆他宿。女俛眉承睫,殷勤臻至。命之寝,始持烛去。中夜睡醒,则床头似有卧人;以手探之,知为女。捉而撼焉。女惊起立榻下。孙曰:“何不别寝,床头岂汝卧处也?”女曰:“妾善惧。”孙怜之,俾施枕床内。忽闻气息之来,清如莲蕊,异之;呼与共枕,不觉心荡;渐与同衾,大悦之。念避匿非策,又恐同归招议。孙有母姨,近隔十余门,谋令遁诸其家,而后再致之。女称善,便言:“阿姨,妾熟识之,无容先达,请即去。”孙送之,踰垣而去。孙母姨,寡媪也。凌晨起户,女掩入。媪诘之。答云:“若甥遣问阿姨。公子欲归,路赊乏骑,留奴暂寄此耳。”媪信之,遂止焉。孙归,矫谓姨家有婢,欲相赠,遣人舁之而还,坐卧皆以从。久益嬖之,纳为妾。世家论昏,皆勿许,殆有终焉之志。女知之,苦劝令娶;乃娶于许,而终嬖爱无病。许甚贤,略不争夕;无病事许益恭:以此嫡庶偕好。许举一子阿坚,无病爱抱如己出。儿甫三岁,辄离乳媪,从无病宿;许唤之,不去。无何,许病卒。临诀,嘱孙曰:“无病最爱儿,即令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

既葬,孙将践其言。告诸宗党,佥谓不可;女亦固辞,遂止。邑有王天官女,新寡,来求婚。孙雅不欲娶,王再请之。媒道其美,宗族仰其势,共怂恿之。孙惑焉,又娶之。色果艳,而骄已甚,衣服器用,多厌嫌,辄加毁弃。孙以爱敬故,不忍有所拂。入门数月,擅宠专房,而无病至前,笑啼皆罪。时怒迁夫婿,数相闹斗。孙患苦之,以故多独宿。妇又怒。孙不能堪,托故之都,逃妇难也。妇以远游咎无病。无病鞠躬屏气,承望颜色;而妇终不快。夜使直宿床下,儿奔与俱。每唤起给使,儿辄啼。妇厌

骂之。无病急呼乳媪来抱之,不去;强之,益号。妇怒起,毒挞无算,始从乳媪去。儿以是病悸,不食。妇禁无病不令见之。儿终日啼,妇叱媪,使弃诸地。儿气竭声嘶,呼而求饮;妇戒勿与。日既暮,无病窥妇不在,潜饮儿。儿见之,弃水捉衿,号咷不止。妇闻之,意气汹汹而出。儿闻声辍涕,一跃遂绝。无病大哭。妇怒曰:“贱婢丑态!岂以儿死胁我耶!无论孙家襁褓物;即杀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无病乃抽息忍涕,请为葬具。妇不许,立命弃之。妇去,窃抚儿,四体犹温。隐语媪曰:“可速将去,少待于野,我当继至。其死也,共弃之;活也,共抚之。”媪曰:“诺。”无病入室,携簪珥出,追及之。共视儿,已苏。二人喜,谋趋别业,往依姨。媪虑其纤步为累,无病乃先趋以俟之,疾若飘风,媪力奔始能及。约二更许,儿病危,不复可前。遂斜行入村,至田叟家,倚门待晓,扣扉借室,出簪珥易赀,巫医并致,病卒不瘳。女掩泣曰:“媪好视儿,我往寻其父也。”媪方惊其谬妄,而女已杳矣。骇诧不已。

是日,孙在都,方憩息床上,女悄然入。孙惊起曰:“才眠已入梦耶!”女握手哽咽,顿足不能出声。久之久之,方失声而言曰:“妾历千辛万苦,与儿逃于杨──”句未终,纵声大哭,倒地而灭。孙骇绝,犹疑为梦。唤从人共视之,衣履宛然。大异不解。即刻趣装,星驰而归。既闻儿死妾遁,抚膺大悲。语侵妇,妇反唇相稽。孙忿,出白刃;婢妪遮救,不得近,遥掷之。刀脊中额,额破血流,披发嗥叫而出,将以奔告其家。孙捉还,杖挞无数,衣皆若缕,伤痛不可转侧。孙命舁诸房中护养之,将待其瘥而后出之。妇兄弟闻之,怒,率多骑登门;孙亦集健仆械御之。两相叫骂,竟日始散。王未快意,讼之。孙捍卫入城,自诣质审,诉妇恶状。宰不能屈,送广文惩戒以悦王。广文朱先生,世家子,刚正不阿。廉得情,怒曰:“堂上公以我为天下之龌龊教官,勒索伤天害理之钱,以吮人痈痔者耶!此等乞丐相,我所不能!”竟不受命,孙公然归。王无奈之,乃示意朋好,为之调停,欲生谢过其家。孙不肯,十反不能决。妇创渐平,欲出之,又恐王氏不受,因循而安之。妾亡子死,夙夜伤心,思得乳媪,一问其情。因忆无病言“逃于杨”,近村有杨家疃,疑其在是;往问之,并无知者。或言五十里外有杨谷,遣骑诣讯,果得之。儿渐平复;相见各喜,载与俱归。儿望见父,噭然大啼,孙亦泪下。妇闻儿尚存,盛气奔出,将致诮骂。儿方啼,开目见妇,惊投父怀,若求藏匿。抱而视之,气已绝矣。急呼之,移时始苏。

孙恚曰:“不知如何酷虐,遂使吾儿至此!”乃立离婚书,送妇归。王果不受,又舁还孙。孙不得已,父子别居一院,不与妇通。乳媪乃备述无病情状,孙始悟其为鬼。感其义,葬其衣履,题碑曰“鬼妻吕无病之墓”。无何,妇产一男,交手于项而死之。孙益忿,复出妇;王又舁还之。孙乃具状控诸上台,皆以天官故,置不理。后天官卒,孙控不已,乃判令大归。孙由此不复娶,纳婢焉。妇既归,悍名噪甚,居三四年,无问名者。妇顿悔,而已不可复挽。有孙家旧媪,适至其家。妇优待之,对之流涕;揣其情,似念故夫。媪归告孙,孙笑置之。又年余,妇母又卒,孤无所依,诸娣如颇厌嫉之;妇益失所,日辄涕零。一贫士丧偶,兄议厚其奁妆而遣之,妇不肯。每阴托往来者致意孙,泣告以悔,孙不听。一日,妇率一婢,窃驴跨之,竟奔孙。孙方自内出,迎跪阶下,泣不可止。孙欲去之。妇牵衣复跪之。孙固辞曰:“如复相聚,常无间言则已耳;一朝有他,汝兄弟如虎狼,再求离逷,岂可复得!”妇曰:“妾窃奔而来,万无还理。留则留之,否则死之!且妾自二十一岁从君,二十三岁被出,诚有十分恶,宁无一分情?”乃脱一腕钏,并两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此时香火之誓,君宁不忆之耶?”

孙乃荧眦欲泪,使人挽扶入室;而犹疑王氏诈谖,欲得其兄弟一言为证据。妇曰:“妾私出,何颜复求兄弟?如不相信,妾藏有死具在此,请断指以自明。”遂于腰间出利刃,就床边伸左手一指断之,血溢如涌。孙大骇,急为束裹。妇容色痛变,而更不呻吟。笑曰:“妾今日黄梁之梦已醒,特借斗室为出家计,何用相猜?”孙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而己朝夕往来于两间。又日求良药医指创,月余寻愈。妇由此不茹荤酒,闭户诵佛而已。居久,见家政废弛,谓孙曰:“妾此来,本欲置他事于不问,今见如此用度,恐子孙有饿莩者矣。无已,再腆颜一经纪之。”乃集婢媪,按日责其绩织。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窃相诮讪,妇若不闻知。既而课工,惰者鞭挞不贷,众始惧之。又垂帘课主计仆,综理微密。孙乃大喜,使儿及妾皆朝见之。阿坚已九岁,妇加意温恤,朝入塾,常留甘饵以待其归;儿亦渐亲爱之。一日,儿以石投雀,妇适过,中颅而仆,逾刻不语。孙大怒,挞儿。妇苏,力止之。且喜曰:“妾昔虐儿,心中每不自释,今幸消一罪案矣。”孙益嬖爱之,妇每拒,使就妾宿。居数年,屡产屡殇,曰:“此昔日杀儿之报也。”阿坚既娶,遂以外事委儿,内事委媳。一日曰:“妾某日当死。”孙不信。妇自理葬具,至日,更衣入棺而卒。颜色如生,异香满室;既殓,香始渐灭。

异史氏曰:“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毛嫱、西施,焉知非自爱之者美之乎?然不遭悍妒,其贤不彰,几令人与嗜痂者并笑矣。至锦屏之人,其夙根原厚,故豁然一悟,立证菩提;若地狱道中,皆富贵而不经艰难者也。”

聊斋之吕无病白话翻译

洛阳有个叫孙麒的公子,娶了蒋太守的女儿为妻,夫妻二人感情极好。后来蒋氏二十岁时死去,孙麒悲痛不已,离家住到了山中一座庄园里。

一天,正碰上阴雨天气,孙麒躺在床上休息,屋里别无他人。忽然看见门口门帘下露出一双女人的小脚,孙麒惊疑地问是谁。只见门帘一掀,进来一个女子,年纪约十八丸岁,衣着朴素整洁,面色微黑,长了很多麻子,像是穷人家的女儿。孙麒以为是村中来赁房的,呵斥她说:“有什么事应当去告诉我的家人,怎么竟闯到我的屋里来了?”女子微笑着说:“我不是村里的人。我祖籍山东,姓吕。父亲是文学士,我的小名叫无病。跟随父亲客居到这里,父亲早已去世了。我孤独无靠,仰慕公子出身于大家,又是名士,愿意投奔您这个郑康成做您手下的文婢。”孙麒笑着说:“你的心意倒很好。但在这里我跟仆人们住在一起,实在不方便。等我回家后,再用顶轿子聘了你来。”女子踌躇地说:“我自料才疏貌丑,怎敢奢望做您的配偶呢?只想供你在书斋里驱使,我倒还不至于把书捧倒了!”孙麒说:“就是收你做婢女,也得挑个吉日啊!”说着,用手指指书架,命她把《通书》第四卷取来,意思是试试她的学问。女子翻检了一通,找到了书,自已先浏览了浏览,才交给孙麒,边笑着说:“今天河魁星不在房里。”孙麒听了,不禁动了心,便把她留下了,藏在室内,不让外人知道。

无病闲着没事,替他抹桌子、整理书籍、焚香、擦香炉,把房间整理得光洁一新,孙麒大为高兴。到了夜晚,孙麒命仆人都到别处去睡,只让无病伺候。无病察言观色,服侍得更加殷勤周到。直到叫她去睡觉,她才端着蜡烛走了。孙麒半夜一觉醒来,觉得床头上像躺着个人,用手一摸,知道是无病,便摇醒了她。无病惊恐地起身站在床下。孙麒责备她说:“怎么不到别处去睡?我的床头是你睡觉的地方吗?”无病怯怯地说:“我胆小,不敢独睡。”孙麒可怜她,让她睡在床里边。忽然,他闻到无病身上传来一种莲花一般的清香气息,大感惊异,便叫她和自己同枕一个枕头。孙麒心神摇荡,渐渐拉无病同睡一个被窝,二人欢爱一场,孙麒十分喜欢她。孙麒又想:老这样让无病躲藏着,总不是办法。又怕领她一同回家会惹人议论。孙麒有个姨母,跟这里只隔着十几家,他便和无病商量着让她先避到姨母家,以后再接她回来。无病觉得这办法好,便说:“你阿姨我早就很熟,不用你先去通知,我这就去。”孙麒送她,她就越墙走了。

孙麒的姨母是一个寡老太太。天明后她打开门,一个女子闪身走了进来,她忙询问,女子回答说:“你外甥让我来问候阿姨。公子想回家,因路远缺马,留我暂时借住在阿姨这里。”老太太相信了,便留住了她。

孙麒搬回家后,假称姨母家有个婢女,姨母想送给自己,派人把无病接了回来。从此后,便让她坐卧不离地服侍自己。日子一长,孙麒更加宠爱无病,便娶了她作妾。有高门大户想和他结亲,他一概不答应,大有和无病白头到老的意思。无病知道后,苦苦地劝他娶妻,孙麒只得又娶了许家的女儿为妻,但终究还是宠爱着无病。许氏非常贤惠,从不和无病争床第之欢,无病侍奉她也越发恭敬,因此二人关系很好。后来,许氏生了个儿子,取名叫阿坚,无病对待孩子像自己亲生的一样爱护。孩子刚三岁,常离开乳妈,跑去跟无病一块睡。许氏叫他回去,也不走。过了不久,许氏因病死去,临死前嘱咐孙麒说:“无病最爱护我的儿子,孩子就算是她亲生的好了;把她扶正作嫡妻,也可以。”埋葬了许氏后,孙麒便要按许氏的遗言去做,把这事告诉亲族后,大家都说不可,无病也坚决推辞,这事也就罢了。

本县有个王天官的女儿,新近守寡,托人来孙家求婚。孙麒非常不愿意结这门亲事。王家再三请求,媒人也极力宣扬王氏的美貌;加上孙麒的亲族仰慕天官大人的势力,一昧怂恿他,孙麒动摇了,到底还是娶了王氏。王氏果然生得非常艳丽,但性情却异乎寻常的骄悍。平时的衣服用具,一不称意,就乱毁乱扔。孙麒因为喜欢她,不忍违了她的性子。过门才几个月,便霸住丈夫,不让他和无病同房。还经常把怒气迁移到丈夫身上,几次三番地大吵大闹。孙麒受不了,便一个人独宿。王氏更加恼怒。孙麒烦恼不堪,找了个借口跑到京城中,避难去了。王氏又把孙麒的出走归罪于无病,尽管无病看着她的脸色,小心伺候,但王氏还是不高兴。有一天夜里,她让无病睡在床下伺候,阿坚总是跟着无病。每次叫起无病来支使,阿坚就啼哭不休。王氏厌烦地痛骂阿坚,无病急忙叫乳妈来抱走他。阿坚不走,想强让他走,他哭得更厉害了。王氏大怒,从床上蹦下来,将阿坚一顿毒打,他才跟着乳妈走了。阿坚从此后被吓出了病,不吃不喝。王氏禁止无病去照料阿坚,阿坚整天啼哭。一次,王氏呵斥乳妈把阿坚摔到地上,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喊着要水喝,王氏不让给;直等到天黑,无病窥见王氏不在,偷偷地拿了水去给阿坚,阿坚看见她,丢了水扯住她的衣服号啕大哭。王氏听见,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阿坚听到她的声音,立即憋住哭声,腿一伸,吓得背过气去了。无病见状,不禁失声痛哭起来。王氏大怒,骂道:“贱婢少做这种丑态!想用孩子的死威胁我吗?不用说是孙家的小崽子,就是杀了王府的公子,王天官的女儿也担当得起!”无病听了,只得抽泣着忍住眼泪,请求葬了阿坚,王氏不许,立命把他扔了。王氏离去后,无病摸了摸阿坚,觉得身上还温热,便暗对乳妈说:“你快抱了去,在野地里等等我,我马上就去。如果孩子死了,我们一块埋了;如果能活过来,我们就一同抚养他。”乳妈答应着走了。

无病回到房里,带上自己的一些首饰,偷偷地跑出家门,追上了乳妈。两人一块看看阿坚,见孩子已苏醒过来,二人非常喜欢,商量着到孙麒的庄园去,投奔姨母生活。乳妈担心无病走不动,无病便先走一步等着她。只见她走起来快得像风一样,乳妈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赶上她。约二更时分,阿坚的病又变得沉重起来,没法再继续赶路。二人便抄近路进了个村庄,来到一个农家的门前,在门口直站到天明,才敲开人家的门,借了间屋子住下。无病又拿出首饰,卖了换成钱,找来巫婆和医生给阿坚治病,可是仍不见好转。无病掩面哭泣着说:“乳妈好好看着孩子,我找他父亲去!”乳妈正惊讶她说得太荒唐,无病却一下子不见了,乳妈惊诧不已。

同一天,孙麒在京城中,正躺在床上休息,无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孙麒吃惊地起身说:“我刚睡下就做开梦了吗?”无病抓住他的手,只是跺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好久,才失声说道:“我受尽了千辛万苦,和孩子逃到杨——”话没说完,放声大哭,一下子倒在地下不见了。孙麒吓呆了,还怀疑是在梦中。忙叫仆人一块来看,见无病的衣服、鞋子还仍然在地上,众人大惑不解。孙麒急忙整治行装,星夜往家赶来。到家后,听说儿子已死,无病远逃,孙麒捶胸大哭,骂了王氏几句。王氏却反唇相讥。孙麒怒发冲冠,顺手摸起把刀子,丫鬟婆子们急忙拦阻他,孙麒走不近王氏,远远地把刀子抛了过去,刀背正砸中王氏的额头,血流了出来。王氏披头散发,鬼哭狼嗥地跑出家门,要去告诉娘家。孙麒将她捉了回来,索性痛打一顿,直把她的衣服都打成了碎条,疼得她转不动身,才命将她抬回房中护养,想等她伤好后再休了她。王氏的弟兄们听说这件事后,率领众人骑着马打上门来。孙麒也聚集起自家健壮的仆人,准备抵御。双方互相叫骂了一整天才散。王家没赚到便宜,不肯罢休,又打起官司。孙麒也让人护送着赶进城去,向官府申辩,控诉王氏种种的凶悍劣迹。县令不能使孙麒屈服,便把他送到专管风俗教化的学官那里惩戒,以此讨好王家。学官朱先生,是世家子弟,为人刚正不阿,察知实情后,愤怒地说:“县令老爷以为我是天下最卑鄙的教官、专门勒索伤天害理的财物给人舔屁股的无耻之徒吗?这种乞丐相,我做不来!”竟不接受县令的命令,让孙麒堂而皇之地走了。王家无可奈何,便示意亲朋好友,为他们两家调停,让孙麒到王家谢罪。孙麒不肯,调解人往来十多次,还是没有结果。王氏的伤也渐渐好了,孙麒想休了她,又怕王家不要人,只得不了了之。

孙麒因为无病逃走,孩子又死了,日夜伤心。想找到乳妈,问个实情。想起无病曾说过“逃在杨……”的话,邻村有个杨家疃,他怀疑她们逃到了那里,便去察问,结果没一个知道的。有人说五十里外有个村子叫杨谷,孙麒忙派人骑着马去访查。果然找到了乳妈和阿坚。原来,阿坚并没有死,病也渐渐痊愈了。相见之后,都非常欢喜,派去的人把她们接了回来。阿坚看见父亲,放声大哭,孙麒也流下了眼泪。王氏听说阿坚还活着,气势汹汹地跑出来,还想咒骂他。孩子正在哭着,一睁眼看见王氏,恐惧地一下子扑在父亲怀里,像是要藏起来。孙麒忙抱起来一看,阿坚已死过去了。急忙大声叫他,过了会儿才苏醒过来。孙麒怨恨地说:“不知如何酷虐,把我的儿子吓成这个样子!”立即写下离婚文书,送王氏回娘家。王家果然不要人,又把王氏送了回来。孙麒迫不得已,自己和儿子另住一个院子,再不与王氏来往。乳妈跟孙麒详细讲了无病的一些奇怪事情,孙麒才醒悟无病是鬼。十分感激她的情义,便将她的衣服、鞋子葬了,立了一块碑,上题“鬼妻吕无病之墓”。

又过了不长时间,王氏生下一个男孩,她却亲手把孩子掐死了。孙麒更加忿怒,再次休了王氏。王家却又把她用车子送了回来。孙麒便写下状子,告到官府。官府因为王氏是天官大人的女儿,对孙麒的状子都不受理。后来,王天官死去,孙麒仍在不停地上告,官府便判决将王氏休回了娘家。孙麒从此后再没娶妻,只是纳了个奴婢作妾。

王氏回娘家后,因为凶悍的名声远扬在外,住了三四年,没有一个来提亲求婚的。王氏这才幡然悔悟,但过去的事情却已无法挽回。后来,有个曾被孙家雇佣过的老妈子来到王家,王氏殷勤地款待她,还对着她流了不少眼泪。揣测王氏的心思,像是怀念原来的丈夫。老妈子回去后便告诉了孙麒,孙麒一笑置之。又过了一年多,王氏的母亲也死了。她孤单一人,无依无靠,几个兄嫂弟妹又都及恶嫌恨她。王氏越发走投无路,只落得个天天泪水涟涟。有个贫寒的读书人死了妻子,王氏的哥哥便想送给一份厚厚的嫁妆,让她嫁给那个读书人,王氏不肯。她多次托来来往往的人给孙麒捎信,哭泣着说自己已为过去感到悔恨,孙麒始终不听。

一天,王氏带着一个婢女,从家里偷了头驴骑着,跑到孙家来。孙麒正好走出家门,王氏迎面跪在台阶下,哭得泪流不止。孙麒要赶走她,王氏拉住他的衣服再次跪下。孙麒坚决推辞说:“我们如再次复婚相聚,平时如无纷争还好;一旦有纠纷,你弟兄们个个如狼似虎,再想离婚,可就难了!”王氏说:“我这次是偷跑来的,绝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你愿意留下我,我就留下;否则,只有一死而已!况且我自二十一岁跟了你,二十三岁被休回娘家,即使我有十分的罪恶,难道就没一分的情义吗?”说完,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金钗,并起双脚,套上金钗,用袖子盖在上面,说:“我们成亲时焚香立下的誓言,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孙麒热泪盈眶,让人把她扶进内室,但仍然怀疑王氏在欺骗自己,想得到她弟兄们的一句话作为证据。王氏说:“我私自逃了出来,有什么脸再去见我的弟兄?如不相信,我身上藏着自尽的工具,请让我断指以明心迹!”说着,从腰里掏出一把刀子,把左手搁在床边,一刀砍去了一截手指,鲜血进流。孙麒大吃一惊,急忙为她包扎伤口。王氏疼得脸色惨变,却不呻吟。笑着说:“我今天才从黄粱梦中醒来,特来借一间斗室,做出家的打算,你又何必猜疑我呢?”孙麒便让儿子和妾另外住一间房子,自己天天两处来回跑。又多方寻求好药,替王氏医治手上的伤口,一个多月才好了。王氏从此后不吃荤腥,只是关着门念佛而已。

又过了很久,王氏见家务废驰,没人管理,便对孙麒说:“我这次来,本想什么事都不管不问的;但现在见全家开支如此浪费,入不敷出,恐怕将来子孙们会有饿死的。没办法,我就再厚着脸皮料理料理吧!”于是,她召集女仆们,按日定量让她们纺线织布。家人因为她是自己跑上门来的,十分瞧不起她,私下里讥讽嘲笑她。王氏像是听不见。既而检查纺织数量时,凡是懒惰没完成定额的,都挨了她一顿鞭子,毫不客气,众人这才怕起她来。王氏又亲自监督管帐目的仆人,事事精心算计。孙麒十分高兴,让儿子和妾每天都去拜见王氏。这时,阿坚已九岁了,王氏对待他加倍温存,每天早上他去了私塾,王氏常常留下好吃的东西等他回来。因此,孩子也渐渐地和她亲近起来。

一天,阿坚用石块打麻雀,正好王氏经过,石块掉下来砸中了她的脑门,王氏一下子摔倒在地,昏迷过去。孙麒大怒,痛打儿子。王氏醒过来,极力劝阻,还喜欢地说:“我过去虐待过儿子,心中老觉得有块心病,这下可以抵消我的旧恶了!”孙麒听了,越发宠受她。但王氏常常拒绝和他同房,让他去和妾睡。过了几年,王氏屡次生产,但每次婴儿都夭折了。王氏说:“这是我过去杀死亲生儿子的报应啊!”阿坚结婚娶妻后,王氏便把外事委托绐儿子,家务事委托给儿媳妇。一天,她忽然说:“我某日就要死了!”孙麒不信。王氏自己料理起葬具,到了那天,她更换衣服,自己进入棺内去世了。面色还如活着时一样。这时,只闻到室内充满了一种奇异的香味,直到把她入敛后,香味才渐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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