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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惭愧当年石季伦”--最早的题红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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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间满洲明义所著诗集名《绿烟琐窗集》,乾隆旧钞本(北京图书馆藏),里面有《题红楼梦》七言绝句二十首,是现在已然发现的正面提到《红楼梦》的最早资料,今为读者参看方便,转录于后:

题红楼梦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 

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抄本焉。

佳园结构类天成,“快绿怡红”别样名;长槛曲栏随处有,春风秋月总关情。(第一首)

怡红院里斗娇娥,娣娣姨姨笑语和;天气不寒还不暖,曈昽日影入帘多。(第二首)

潇湘别院晚沉沉,闻道多情复病心;悄向花寻侍女,问他曾否泪沾襟。(第三首)

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尽力一头还两(原作“雨”)把,扇纨遗却在苍苔。(第四首)

侍儿枉自费疑猜,泪未全收笑又开;三尺玉罗为手帕,无端掷去又抛来。(第五首)

晚归薄醉帽颜(疑当作“檐”)欹,错认猧儿唤玉狸;忽向内房闻语笑,强来灯下一回嘻。(第六首)

红楼春梦好模糊,不记金钗正幅图;往事风流真一瞬,题诗赢(原作“嬴”)得静工夫。(第七首)

帘栊悄悄控金钩,不识多人何处游;留得小红独坐在,笑教开镜与梳头。(第八首)

红罗绣缬束纤腰,一夜春眠魂梦娇;晓起自惊还自笑,被他偷换绿云绡。(第九首)

入户愁惊座上人,悄来阶下漫逡巡;分明窗纸两珰影,笑语纷挐(原作“絮”)听不真。(第十首)

可奈金残玉正愁,泪痕无尽笑何由;忽然妙想传奇语,博得多情一转眸。(第十一首)

小叶荷羹玉手将,诒他无味要他尝;碗边误落唇红印,便觉新添异样香。(第十二首)

拔取金钗当酒筹,大家今夜极绸缪;醉倚(疑当作“欹”)公子怀中睡,明日相看笑不休。(第十三首)

病容愈觉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较差些。(第十四首)

威仪棣棣若山河,还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第十五首)

生小金闺自娇,可堪磨折几多宵;芙蓉吹断秋风狠,新诔空成何处招。(第十六首)

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第十七首)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第十八首)

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亦枉然。(第十九首)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第二十首)

这一组绝句诗,要说怎么好,当然说不上,但是作为有关《红楼梦》的最早纪录资料来看,却是很可宝贵的。

先看诗的内容,今按次序试为解释,罗列一下:

第一首,正出大观园,同时明出怡红院,暗出宝玉。“春风秋月”表面指景物,实则有别义,当参看《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

第二首,正出怡红院。此二首点明主题地点。

第三首,正出潇湘馆,暗出黛玉。按此诗当兼指《红楼梦》第五十七回情事。鲁迅先生曾于《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四篇特据戚本引录了此回的一段原文,略云:“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迴廊上,手里做针线,便上来问她‘昨日夜里咳嗽的可好些?’紫鹃道,‘好些了。’……”持以为诗句所咏对看,正合。

第四首,暗出薛宝钗,写扑蝶。(第二十七回)

第五首,写宝玉遭贾政笞打后,遣晴雯送旧手帕于黛玉事。(第三十四回)

第六首,写宝玉赴宴会归来,误认晴雯为袭人,撕扇子等事。(第三十一回)

第七首,指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以后,初进园时作《四时即景诗》事。

第八首,写麝月独自守屋,宝玉以篦子为其篦头事。(第二十四回)按“小红”一词,乃借用泛名,与《红楼梦》中丫环林红玉通称小红者无涉。“小红”似始见于《刘梦得文集》卷第十“窦夔州见寄寒食日忆故姬小红吹笙因和之”诗题,后来被借用,如大家知的姜夔“小红浅唱我吹箫”这一句诗,实亦暗用刘禹锡诗题中事,并非范成大赠他的青衣真个叫做小红,元人笔记所纪,也大类痴人说梦。与明义游倡和的永忠,其《延芬室稿》(乾隆四十四年卷)《戏题嬉春古意册》(敦诚《四松堂集》卷三有文为此册题记)绝句之七云:“扫眉才子校书家,邺架亲拈当五车;低和紫箫吹彻曲,小红又泼雨前茶。”即借名泛义的用法。又如同时人钱泳《履园丛话》“谭诗”类所引马药庵赠婢改子诗(注)第三首云:“多谢小红真解事,金筒玉碗许频餐。”亦正同其例。

第九首,写袭人被宝玉换系“茜香罗”汗巾事。(第二十八回)

第十首,写元夕宝玉回房,于外间闻鸳鸯、袭人谈心,不忍入内打搅事。(第五十四回)

第十一首,“金残”指金钏枉死,“玉愁”指玉钏悲愤。写玉钏送莲叶羹,“起初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并怒语相待;后来宝玉几经婉转,始略见霁色。(第三十五回)

第十二首,写“白玉钏亲尝莲叶羹”。(第三十五回)

第十三首,写“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芳官事。(第六十三回)“倚”疑当作“欹”。

第十四首,指黛玉。

第十五首,写凤姐。“威仪棣棣”,用《诗经·邶凤·柏舟》语,棣棣,所谓“富而闲(娴)也。”应看《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凤姐以贾母头上的“窝儿”取笑,贾母说:“这猴儿惯得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王夫人说:“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才惯得他这样,……他明日越发无理了!”贾母答:“我喜欢他这样,况且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里没人,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了,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诗句指此。

第十六首,写晴雯枉死,宝玉作诔。(第七十八回)

第十七首,或揣为宝、黛幼时同室,只隔“碧纱厨”事。疑实指“绣鸳鸯梦兆绛芸轩”事。

第十八首,写黛玉病死,婚事不遂。

第十九首,写“金玉姻缘”亦终如云散,顽石复归青梗峰。

第二十首,不详是写小说中人物宝玉,抑写小说作者曹雪芹,后来苓落憔悴。

根据《绿烟琐窗集》本身的资料和伍拉纳子舒坤⑴批《随园诗话》的一些纪载合看,知道明义字我斋,满洲镶黄旗富察氏,傅恒二兄傅清之子,明仁的胞弟,现在的西郊动物园、过去的环溪别墅(俗仍称三贝子花园)的主人⑵。自幼至老,当了一辈子的侍卫--上驷院(即俗呼“御马苑”者是)里专管“执鞭”的“御马夫”。可能生在乾隆初年,比曹雪芹小一些,但雪芹死时(乾隆二十八年)他大约也该有二十多岁。所以,明义正是雪芹同时的满洲贵族子弟,而且,他家可能和曹家有些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参看第二章第四节)。

《绿烟琐窗集》封面题有“诗选”二字,是个选集,存诗不多:一册,不分卷,分体(按四言古、五言古、七言古、五律、七律、五绝、七绝的次序)编纂。这给我们在判断诗篇年代的先后上增添了困难。不过里面提到回忆庚寅春杪随乾隆出巡到天津,那是乾隆三十五年的事,提到“筠庭二兄”已亡,是云贵总督明瑞乾隆三十三年二月死在军中以后的话;提到“云麓六兄”赴滇南之役,是定西副将军明亮乾隆二十八年在小金川的事;送勉斋出使兼呈云麓一诗,也是指乾隆三十六年小金川再度有事而三十八年作诗逆叙的证据:总起来,这些试是大致集中于乾隆三十五年至四十年(一七七〇--一七七五)这一阶段的作品,而《题红楼梦》绝句就夹在这些诗中间,排在“送勉斋奉使”为歌者庆郎作一题之前。

再者,袁枚曾把这二十首绝句中的第十四首“病容愈觉”和第十五首“威仪棣棣”两诗收入他的《随园诗话》卷二(《诗话》全书计正编十六卷,补遗十卷)可见是最早编入的一些作品,根据卷三“余年二十三,馆今相国稽公家,教其幼子承谦,今四十三年矣”的话,可以推知袁枚(枚生于康熙五十五年丙申,一七一六)是乾隆三年(一七三八)作馆,乾隆四十六年(一七八一)在回忆--也就是在编《诗话》卷三(用同法推知其编至卷十六时为乾隆五十三年,大约从四十六年开始编,每年编两卷,到五十三年共八年,得十六卷)。由此可知,明义《题红楼梦》绝句被收在卷二里,其事至晚不能晚过乾隆四十六年。

那么,《题红楼梦》绝句,往早说,可能是乾隆三十五年或稍前的作品,往至晚说,也绝不会是四十六年以后的作品:离曹雪芹去世才不过五六年到十五六年之间的光景,下距程伟元、高鹗续书刊板(乾隆五十六、七年),却还有足足十年至二十年的光景。而且这只是说题诗,至于明义何时开始闻见《红楼梦》,可以是与题诗同时,但也可以是在题诗更前的。

袁枚的《随园诗话》是一部标榜声气的东西,资料来源主要是同时人的稿本、邮筒之类。里面的许多事迹、掌故、见解、议论,也就是采自各诗家原稿,但不加称引,攘为己有。例如他说:

康熙中,曹練(楝)亭为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

其根据就是明义的诗序,径釆其语以作说,并误会明义“其先人”之语为指其父,遂径云“其子雪芹”。现在得到明义的原诗集,真象始明。材料贵在第一手,对转手材料要加小心,其缘故这里看得很清楚。又过去以为袁枚说话是在嘉庆初年,现在已获知其时期实当乾隆中,彼时曹雪芹不过才亡不久(袁枚在乾隆五十二年另一次提到曹雪芹时竟然说“相隔已百年矣!”可见其错觉甚大)。

明义所见的《红楼梦》,是多少回的本子,疑莫能明。比如他在诗序里只说“备记风月繁华之盛”,而不说有甚么兴衰荣悴,又二十首诗中所写绝大多数是八十回以前的情节,这两点使人疑心他所见到也只是个八十回传本。可是,有几首诗其语气分明是兼指八十回以后的事,似乎目光已注射到我们所未曾见到的后半部部分。所以,明义所见到底是多少回本,尚属疑案。

至于诗句遣词用语,大都是较活的,不同于严格的“论说”文章,因此不能死抠字眼。我初见此集时,很有几位朋友围观,都惊异说:“是小红篦头,而不是麝月!”等等,以为明义所见的本子不但与百二十回坊本不同,亦与八十回传本不同。但这其实只是一种错觉。

二十首诗中最重要的,恐怕要推末三首。由于第十八首,知道黛玉的《葬花词》后来“似谶成真”,则明义似已见到曹雪芹写黛玉病死的部分,明义想以返魂香使黛玉由“沉痼”而复生,并续已断的红丝,则黛玉在死前红丝应系,亦已明白道出,这是与程本续书不同的。第十九首所写似系全书结束,“金玉姻缘”亦不可问,宝玉宝钗结褵后不久即分散,而顽石也回到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下去,而且灵气已尽,亦即“通灵宝玉”复还为石头。第二十首说锦衣玉食,未有几时,“王孙”已瘦骨嶙峋了。这位“王孙”不知明义原意是指书里的宝玉,还是小说作者曹雪芹,“瘦损骨嶙峋”和敦敏题雪芹画石“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的话,可以参看。个人的想法,上一首已说到《红楼梦》小说的总归结,则此首所指,似乎以作者曹雪芹本人的可能更大些。看他的诗序说: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书未传,就是未刊板流布,知道的人也还很少,这不但不是后来“人家案头必有一部《红楼梦》”(郝懿行《晒书堂笔录》)的情形,并且也还不大像“好事者每传钞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程伟元《红楼梦》序)的神气。“出”字本有“产生”“写出”的意思,不过此处下面既有“所撰”二字甚明,可见已不是指“写出”,而是“拿出”“出示于人”的意思了。其次,“余见其钞本焉”的“其”字,可以了解为最近上文“其书”的代名,也可以了解为较远上文“曹子雪芹”的代名:如果是后者,那么明义就是说“我得见的是他--曹雪芹本人--的钞本”了。总起来,我觉得明义题《红楼梦》时期甚早,甚至不无和雪芹相识的可能。

最后明义说:“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两句话十分惹人注意。如果这不过指当时名园亦如金谷別墅,鞠为茂草,那就简单,别无含意。可是,那就是“无愧”于石崇了,又有甚么“惭愧”可讲呢?如果是说,石崇临死,尚有一个绿珠为他殉情坠楼而死,而这位“王孙”到此境地时青蛾红粉皆已不知归于何处,竟连一个绿珠也无,这才是“惭愧”于石崇之处--这样比较通了。不过,石崇之死,虽然是因为孙秀要向他强夺绿珠而被害,实际原因,还是因为石崇和贾谧是一,皆附贾后,及至赵王伦废贾后,诛贾谧,晋惠帝禅位,都是与孙秀合谋,赵王伦自立,石崇因贾免官,到孙秀讨绿珠而矫诏见杀,所以根本原因还是由于当时的政治斗争,为赵王伦不容而被害。明义用这个典故,不知是否婉词见意?这样说,也许嫌过于穿凿,但曹家上世的兴衰颇与清朝皇室争有关,而目前关于曹雪芹家最后一次遭变的原因是什么,始终还未弄清,我们也还不敢说就与此类关系绝对再无牵涉⑶。记在这里,以待专家研考。

一九五四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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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⑴舒坤,字梦亭,伍拉纳之长子,生乾隆三十七年(一七七二),卒道光二十五年(一八四五)

之诚先生旧日以为批《随园诗话》者为舒仲山,仲山为舒敦之字。乃舒坤之二弟,疑说不确。此项资料蒙吴恩裕先生见示。

⑵永忠《延芬室稿》手稿本(乾隆四十五年卷)《环溪别墅次壁间韵》,题下注云:“旧名邻善园。”又有朱笔眉批云:“旧为敬一贝子之邻善园,贝子于乾隆四十二年丁酉薨逝,赐公红玉永珊以园畀其甥我斋明义,易名环溪别墅。”又四十七年卷《奉和西园主人题旧画邻善园》自注亦言“再从弟红玉”“红玉之甥我斋”得园易名之事。又云:“园东即广善寺。”按敬一贝子指弘景,乾隆帝之堂兄,康熙三阿哥胤祉之子。西园主人即永瑢(乾隆六子)。舒坤谓“环溪别墅在西直门外,俗呼三贝子花园,即我斋之岳也。”当不知永忠之言为可据。《延芬室稿》手稿本,史树青先生惠借。

⑶胤禛(雍正)经过多少年的处心积虑、谋暗算,结果用暴力夺得皇帝宝位,终其身没有停止屠戮镇压其死敌弟兄胤禩、胤禟、胤禵等及其羽,这事实与曹家获罪落职抄家紧密相关。这场恶斗,并未因胤禛暴死(有人说是被刺)而结束,直到他的四子弘历即位后,仍然馀波未尽。乾隆四年,爆发了一次大事变,弘历的叔叔胤禄为首,和一群堂兄弟如弘皙、弘昇、弘昌、弘普、弘晈等密谋“大逆不道”,一一得罪。足以说明皇室内争还在进行,其间株连瓜蔓,曹家内务府三旗包衣人,正是易受牵连的隶阶层。

《绿烟琐窗集》早年因匆匆入蜀,未及一阅,仅记线索。去年返京,始见原书。今此书已于本年九月由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行世,所引诗见于影印本页一〇七--页一一一。

明义诗集里倡和关系最为密切的,是庆晴村、庆似村弟兄,他们是尹继善之子,此一线索值得注意。

一九五五年九月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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