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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贾迎春摆布薄情郎 史湘云搜求短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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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李纨、凤姐、平儿、尤二姐、宝钗、黛玉、秦可卿、氏、迎春、探春、惜春、巧姐、史湘云、甄香菱、薛宝琴、邢岫烟、尤三姐十七个人随了贾夫人、鸳鸯进了西边的偏院,只见贾母倚门而待,众人见了忙紧行了几步到了跟前,一齐请安问好。贾母笑道:“姑们都进来罢,你们瞧瞧,这是给我盖下的新房子,都是照着家里的样儿盖的。也是一边儿是大万字炕,一边儿是碧纱橱。屋里的陈设也是我自己亲自布置着摆的,你们看看好不好?”李纨等众人看了,齐声道:“老太太是全福全寿的人,眼见耳闻的多了,不拘调度个什么儿,总比别人异样些儿。”贾母笑道:“你们姊妹们都上万字炕去坐,咱们今儿也要闹个新样儿。每人面前放个小炕桌儿,桌儿上摆一个攒盒儿,一把自斟壶,一双筷子,一个酒杯儿。上菜的时候儿都用小碟子小碗儿,各人吃各人的。尤三姑、薛二姑、邢大姑、史大姑、菱姑你们五个人是客,就先上去顺着领儿先坐罢;其次,就是我们家的老小四位姑坐;再其次,就该我们家的老小八位了。我们就把炕桌儿也都放上罢,时光儿有限,我们喝着酒说话儿也是一样的。”贾夫人笑道:“你们都听听,老太太事情想的又周到,话儿说的又捷脆,次序儿分的又清楚,咱们再赶不上老人家的。姑们也再不用谦让了,就都照着老太太说的次序儿上去坐罢。”

尤三姐、史湘云等众人听了,也就不必再让,大家一齐上炕,各按次序儿坐下。这里鸳鸯走来要给李纨磕头。李纨见了忙又站了起来,拉了鸳鸯的手,那个眼泪就像珍珠一般的滚下来。贾母道:“我的儿啊,你不用尽自伤心了,过会子吃了饭,教鸳鸯把你领到他们房里,你们夫妻两个也只管亲热亲热去,这难道还怕谁笑话吗?”说的众人都笑了。只见众丫头们七手八脚的挨着次儿放了二十张小炕桌儿。每一桌上放了一个攒盒儿,一把自斟壶,一副杯筷。贾母、贾夫人、鸳鸯也都坐下,斟起酒来。

贾母擎杯笑道:“亏了我嚷着教打了个万字炕,若是个顺山炕,还不够你们这些人坐呢。你们都看看,花攒锦簇的坐了一大炕,教我瞧着怎么不喜欢呢?我的儿,你们也喝一盅儿酒,也吃几个果子儿,这都是你们自己抬来的东西。”众人听了齐道:“我们好容易又见了老太太、姑太太的金面,今儿这个酒菜都是尽量儿的吃喝,没人敢作假的。”贾母又向黛玉道:“昨儿有人给你送嫁妆去了,你瞧那些东西可也还好不好,总共也值得几个钱儿?”黛玉听了正欲回答,只听宝钗道:“好极了,样样儿都做的巧,比我的嫁妆强多了。里头绫罗纱缎,簪环首饰都是全的,也值个两三千银子。潇湘馆地方儿窄小,那里摆得开这些东西呢?我和林妹妹商量着,我们姊妹俩住在一块儿,怡红院那里又宽阔,又敞亮,所以昨儿把那些东西都摆在怡红院了。”贾母听了欢喜道:“很好,这才是呢。你们姊妹俩住在一块儿,诸事都便当多了,也省得宝玉小子今儿要在这个屋里来,明儿又要往那个屋里去,教人家外人瞧着怪厌气的。你们姊妹俩可都是读过书的人,把宝玉给你们两个人,我也是放心的。可别跟着凤丫头学的醋罐罐儿似的,成日家鸡嗔鹅斗的。”

凤姐笑道:“嗳哟哟!这个老太太说谁自说谁,又拉扯到人家身上来了。这不是他们俩人都在这里,老太太尽管问。自从回生之后,这些日子,我总是撵着二爷到尤二姐房里去。平儿现在怀着身孕,眼看要占房的人了,也该避讳着些儿。所以,他如今倒是跟着我睡呢。”贾夫人听了笑道:“姑,你这个嘴真要不得了,老太太不过说的是句玩话,你怎么算起清帐来了,也不怕巧姑笑话!”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怪道平儿进来的时候,我看他走路累累坠坠的,原来我又要得重孙儿了。”秦氏笑道:“老太太不但要得重孙儿,还要得累孙儿呢。我们氏妹子也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贾母听了愈加欢喜道:“这更好了,我这可当真的是个老祖宗了。我也忘了问问你们姊妹俩和气不和气,吃醋不吃醋呢?”秦氏听了,用手帕子握着嘴嘻嘻的笑道:“老太太问的这个话,真教我们也答不上言儿来了。我们这个氏妹子也是一个怪老实的人,我们姊妹俩也是一个屋子两副帐,我们并没有什么争论的。不过往者不追,来者不拒也就是了。”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

贾母笑着向席上望了一望,乃向香菱道:“姑,你那个小孩儿,如今只怕也很出息了,只怕见了你倒要认生呢罢?”

香菱笑道:“可不是呢,出息倒很出息了,总和家里的人生,只认得他子一个人儿,连我、太太都不要抱。我但招呼招呼他,他倒哭了。”贾母笑道:“这么说起来,姑你可别忌较,真是蟠儿的种子了。”说的众人又笑了。

贾夫人笑道:“据我看来,菱姑倒是个有福的,我听见他们这个主儿当日活着的时候就很作践他,他这如今倒夫妻儿女圆圆的。他们这个主儿嫁了我们冯书办,教男人制的伏伏在地的,如今见了冯书办,就像避猫鼠儿似的。”宝钗听了忙道:“没脸的东西,过会子求姑太太把他叫出来,等我数落着骂他一顿,出一出我的气。”贾夫人笑道:“罢哟姑,他如今已经不是你们家的人了,你又骂他做什么呢!”黛玉也劝道:“姐姐你何必见他呢。我想他平日虽不顾脸,这会子要叫他出来见咱们,他断然也是不肯出来的。”宝钗听了,这才不言语了。

只见贾母又觑着眼睛向各席上望了一望,看到尤三姐的跟前,乃笑问道:“三姑,怪热的天气,你脖子上缠上一条儿丝线做什么呢?”尤三姐听了,红了脸,笑道:“这个老太太,怎么只是和我们取笑儿呢!这那是丝线儿,是个痕迹儿。”贾母听了点头笑道:“哦,这就是了。这也就难为他们二位仙师的法力,竟能把割断的肉联了起来。”又向贾夫人道:“当日我们小的时候,只知道跟着父母过日子,及至长大了,父母要给到谁家,就是谁家,那里知道自己挑小女婿子呢!你看这位三姑,眼睛里真是有水儿,挑了个柳相公,真是世上数一数二的人才,到底生生死死地闹成了,你说这不是世上的一个姑了么!”说的尤三姐红了脸,低了头,不敢哼一声儿。

贾母又向宝琴、岫烟二人笑道:“你们二位姑可也都出嫁了,薛二相公我是见过的,不用说,是个才貌双全的人儿。不知梅翰林的公子人品学问何如?”岫烟笑道:“我们二姑爷长的也怪清秀的,去年也拔了贡了。”贾母听了欢喜道:“你们俩人是我素日最心疼的,如今都得了好女婿,我听见心里就喜欢极了。”

说毕,又往下首一看,坐的乃是史湘云,由不得叹了一口气,道:“嗳!我的云丫头倒怪可怜见儿的,我从小儿瞧她,我只说他是一个有福气的,长的模样儿纯纯厚厚的,说个话儿豁豁绰绰的,那知道他的命倒比别人不及呢!”说的史湘云眼圈儿一红,早流下泪来。贾夫人见了,忙用别话打岔。

贾母也会过意来,乃向探春笑道:“你女婿人儿怎么样?今年多大年纪了?”探春笑道:“今年二十一岁了,书也读了好些,字儿写的也好,只是打心里不念书,的是拉弓跑马的这些事。”贾母听了笑道:“是哦,武将家的公子,多一半儿都不念书,老鹳窝里原没有凤凰,只要认得几个字儿,不是个白眼窝也就罢了。四丫头又打扮成个道姑了,我听见说你一心儿的要出家,小人儿家真是闹极了。你宝玉哥哥出家,原为的是你黛玉姐姐,你出家可又是为那一条儿呢?”惜春红了脸,笑道:“这个老太太,老人家又说起背晦话来了。各人有各人的志愿,难道说世上出家的都是有为头儿的吗?”贾夫人听了笑道:“我的儿,你不用着急,老太太是心疼你。这么个年轻的人儿,入了空门,就怪可惜的了。只要你悟道的心坚,只怕将来也定有一个好处的。”

贾母又道:“我昨儿听见刘姥姥说,巧姐也有了婆婆家了。说是个乡下的财主家,女婿也长的怪好的,也念书,昨儿我见那个小亲家母,也是怪伶俐的个人儿,倒没有什么可挑饬处。只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给到乡里,到底听着怪不好的。”

凤姐听了笑道:“老祖宗还不知道呢,要不是给到乡里,这会子早给人家当了小老婆了。”贾母听了大惊道:“你这个话从那里说起呢?”凤姐道:“自从老太太归天之后,老爷扶柩回南去了,我又死了,二爷又是大老爷带了书子来,叫到军台上去了。宝兄弟又疯着呢,家里一个正经人儿也没有。环儿这个东西,成日家招了那些个无赖的人到家里来耍钱,这里头也有我哥哥王仁那个不得好死的。两个人输的没马儿卖了,就都想到侄女、外甥女儿身上来了,哄着大太太把巧姐卖给一个什么藩王家作妾,亏了还没有兑银子。后来平儿知道了,和太太商量着把巧姐带到刘姥姥家躲了些日子,这才脱过这一场是非了。

所以太太说不如早些儿给个人家,免得他们又安坏心。刘姥姥这才做的媒,给了周家了。”贾母听了大怒道:“这还了得了,我们大太太真是个死木头,你们打发人到书房里,把环儿这个坏种子给我叫来,等我问问他,他司里受罪,他还敢作孽么!”贾夫人笑道:“罢哟,老太太!事情已经是早过去了的,况且三侄儿今儿是我们请来的,老太太给他留点分儿罢。”

贾母叹道:“养下这样的下流种子,这就是家门的不幸。且放着他就是了,如若他再不改过,等我把他活捉了来,送到地狱里去。”说的众人又都笑了。

贾母又向迎春道:“二姑,你自从回生之后,孙家到底也差了个人儿来没有?”迎春听了流泪说:“可教谁来呢?我前儿在太虚幻境早就说了,我情愿和妙玉都跟着警幻仙姑,他们大家又都不依,硬把我撺掇着回生来了。这会子我也想来,也再没有别的路儿了,只好将来给四妹妹做个徒弟罢。”贾夫人听了叹道:“这件事可怎么处呢?才刚儿我瞧见史大姑,我心里就很不好。然而姑爷的命短,这也是件没法儿的事了。这个孙家二姑爷可又是现在活着的,你们也没打听打听。他如今到底续了弦了没有。”平儿答道:“这个话我们也问过的。二爷说他还想续弦?谁家有姑肯往火坑里送呢?以此看来,这会子没有续弦罢。”贾夫人听了,沉吟不语,默默如有所思。

忽见宝玉从外面笑嘻嘻的走了进来道:“够了我的了,刚刚儿盼了个救命的人来了。”贾母忙问道:“怎么,你们外头的酒席可就散了?”宝玉笑道:“早呢,早呢。才上完了小碟子还没上点心呢。”贾夫人笑道:“怎么你可就下了席了?”

宝玉笑道:“刚只一安了席,姑老爷就盘问我‘四书五经’、‘史记’、‘纲鉴’以及古文诗词。考过这样又问那样,讲过这条又问那条,盼着他老人家也和别人说说话儿,才总没有。刚刚儿的甄老伯来拜会来了,我这才脱了身了。”贾母听了笑道:“好,这才合了我的心了。家里有个催着念书的老子,外头又有个催着念书的丈人,看你明儿念书可用心不用心。”说的众人又笑了。只见宝玉一面侧耳听着贾母说话,一面将贾夫人面前放的一杯酒伸手端了起来,一口喝了。贾夫人笑道:“我看你这个样儿,必是在外头你姑爹没有让你喝酒。”宝玉笑道:“姑爹倒让来,只是我这个嘴,书还讲不过来,那里有喝酒的工夫呢。”贾夫人笑道:“既是这样,你就坐在我这里罢。司棋,另取个杯子给你二爷斟盅酒来。”宝玉听了,便坐在贾夫人的旁边。司棋斟上酒来,又给他面前抓了些松瓤、杏仁儿。

贾夫人道:“我的儿,我有件事和你商量。我想你二姐姐回了生好些日子了,你二姐夫那个猴儿崽子竟装没事人儿,这也不成个事体。你到外头和你姑爹商量,怎么想个法儿把你二姐夫吓唬吓唬,只怕他也就回了心了。”宝玉听了笑道:“这件事倒也容易办,趁着甄老伯在这里,我就出去商量商量,只怕甄老伯有个什么法儿也不可知。”说着,便立起身来往外就走。

香菱忙叫道:“宝二爷,你替我问候我父亲,教他明儿到我们家去,我还有

话说呢。”宝玉听了笑道:“姐姐,我只顾说别的话,竟忘了给你道喜。才刚儿甄老伯说他已经把甄老伯母送到这里来了,现在城外公馆里居住,教薛大哥明儿一早套了轿车子接去呢。薛大哥已经答应下了。”说毕,径自去了。

香菱听了大喜过望,这里众人又一齐都与香菱道喜。大家又欢笑了会子。

贾夫人擎杯让道:“姑们到底也都吃一杯酒,怎么尽自说话,连筷儿都不动了。”众人齐声道:“姑太太,我们的酒都够了,菜也吃的不少了,早些儿赐饭罢,吃了大家下炕散一散,也到各处看看去。”贾母道:“也罢了,想来他们也没有装假的了。”贾夫人听了,便吩咐上饭。于是,丫头们端了饭来,大家用毕,盥漱了,下炕散坐吃茶。

只见鸳鸯请李纨到他们房里去坐,李纨乃向凤姐诸人道:“你们大家都不逛逛去么?”凤姐笑道:“才刚儿老太太原是教你去和大哥哥亲热亲热,你这会子又混约我们作什么呢?”

李纨笑道:“你悄默声的罢,看仔细我撕你的嘴。”贾母听了,便向司棋道:“告诉你男人,教他到书房里请你大爷,就说我请他说话呢。”李纨听了笑道:“这个老太太,外头陪客呢。我如今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儿子也中了举人了,老祖宗总还把我也当成他们小姊妹们看待呢。这不成了个笑话儿了么!”

贾母听了笑道:“我的儿,你不用说嘴了。俗语说的好,‘铺稻草,盖稻草,到底有个老头儿好’。别说你如今三十多岁了,我如今倒八十多岁了呢,只是你老太爷没在这里,要在这里的时节,我们老两口子也要亲热亲热呢。”说的众人都哄堂的大笑起来。

林黛玉笑着把李纨推了一把道:“大嫂子,怪不得老太太说你,你本来住的是稻香村,可不是铺的盖的都是稻草是什么呢?”李纨笑道:“嗳哟,你也和我动起嘴儿来了!当着姑太太我也不好说你别的话,我只问你“宝玉你好”四个字,可是我亲耳朵听见的,不是瞎说的。”黛玉红了脸,“呸”的啐了他一口。正然说笑时,只见贾珠在房门口问道:“老太太叫我吩咐话呢么?”众人见了贾珠,又都瞅着李纨笑起来。只听贾母向贾珠道:“你先到你屋里等着去,我们随后就来了。”贾珠不知其所以,只得答应了一声,径自回房去了。贾母向鸳鸯努了个嘴儿,鸳鸯笑着拉了李纨的手径自去了。贾夫人向众人笑道:“老太太真是高兴,老人家不拘说个什么话儿,行个什么事儿,总教人瞧着有趣儿。”探春笑道:“可不是呢,据我们看来,家里这一点福气也还是老太太一个人积下的。自从老人家去世之后,不但家里过的没个什么趣儿,那怕就是来个亲戚呢,也总觉得冰井似的,没一点热闹气儿。”

正然说到这里,只见宝玉喜的手舞足蹈的跑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姑,你们都不出去看看热闹去么?”贾夫人道:“这早晚儿可有什么热闹可看呢?”宝玉道:“才刚儿我出去把二姐夫的那些坏处都告诉了,姑老爷听了也很生气。后来甄老伯说这件事容易办。他就从纸袋内取出一支香来,就在灯上点着,约有一盏茶的工夫,竟把我二位仙师请了来了。这会子,现在二堂上陈设了公案,发了一张牌票,差了一个青脸红发的恶鬼,竟把我二姐夫捉了来了。如今现在二堂丹墀下跪着呢,也不知是怎样发落他。我见二堂背后窗槅子上嵌的都是玻璃,你们若要看热闹儿,大家都到二堂背后隔着玻璃可就都看见了。”众人听了,都不胜惊异。只见迎春吓得粉脸焦黄,眼中流下泪来。凤姐笑道:“二妹妹,你这可是怎么了呢?他把你折磨到这步田地,今儿刚刚儿的有人替你出气,你怎么又心疼起他来了?你想是又不愿意给四妹妹当徒弟了。”迎春笑道:“我胆子小,听见这些事我怪害怕的。”宝玉笑道:“二姐姐放心,不相干的,这不过是警戒警戒他,断然不肯伤他的命的。”贾母笑道:“你们都不用害怕,拿我的拐棍来,等我把你们带到二堂背后去,到底看看他们怎么收拾这个没人心的小杂种子呢。”

于是,贾母挪了拐杖前行,贾夫人领了众人,随后探春、湘云二人搀了迎春,一齐来至二堂背后。隔着玻璃一望,但见堂上点的灯烛辉煌,看的十分真切。上面设着四个公案,正中坐着一僧、一道,东边坐的是甄士隐,西边坐的是林公,下边一溜椅子坐的是贾琏、薛蟠、柳湘莲、薛蝌、贾环、贾蓉、贾兰七个人。丹墀下站着两个相貌狰狞的恶鬼,手提铁锁,锁着一个垂头丧气的人跪在丹墀,仔细一认,不是孙绍祖是谁。

众人正在惊异,忽听上面坐的僧、道向林公笑道:“这个人生的外秀而内浊,其病在脏腑,非针炙药饵所能疗,非剖腹挖心不能治也。”林公道:“愿求仙师的法力。”僧、道听了,点点头儿,忽然把惊堂木一拍,大喝道:“鬼卒们,把这个狗才的衣服给我剥了!”只听下面伺候的鬼卒大吼了一声,将孙绍祖揪了起来,一齐动手,是把上身衣服脱剥净了。吓得二堂背后的众人面面相视,不知何事。又听僧、道二人喝道:“鬼卒们,快把这狗才的心肝五脏挖了出来!”只见上来了一个猪嘴獠牙的恶鬼,手持一明晃晃的牛耳尖刀,走至孙绍祖的面前,晃了一晃,吓得孙绍祖忙哀告道:“二位仙师,我再也不敢任了。”只见那恶鬼不容分说,哧的一刀将孙绍祖的肚子划开,伸进手去,将一副血淋淋的五脏掏了出来。吓得二堂背后的众人面目失色,也有浑身打战的,也有说不出话来的,也有叫爹爹的,也有说唬死我了的。

正在忙乱,又听僧、道在座上喝道:“快取一大盆清水来,把他这副黑心乱肝拿去给我淘洗干净,将我这种药末儿撒在他心孔之内,仍旧整理妥当装在他腔子里。”说着,便扔下一包药末儿来。一鬼卒上前连忙拾起,端过一盆清水来,将那心肝肠肚一齐放在水里,用力翻覆洗。一连洗了三盆黑水,这才干净了。掰开心窍,撒上了药末,整理了一番,仍旧装在他腔子里,忙用两手将刀口合上,又撒了些药末儿,了会子。忽听孙绍祖“嗳哟”了一声,道:“我好苦啊!”二堂背后看的众人这才都放了心,迎春脸上的气色这才转过红来。忽听僧、道二人向林公笑道:“大功成了,明日自有奇验,如今放他回去罢。”只见林公欠身致谢。那僧、道便取了个油纸捻儿点了,立起身来往孙绍祖脸上掷了去。但见金光一闪,就如打了一个闪电一般,孙绍祖忽然不见了。

只听林公向僧、道二人笑道:“二位仙长的法力果然深奥,济世救人,其功不校小弟求仙师把我们这几位后辈也端详端详,倘其中也有情倚于一偏的,尚求施仁,造就造就。”僧、道二人听了,便觑着眼从贾琏看起,挨着次儿看到贾兰为止,看毕,乃向林公笑道:“圣人云: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才刚儿孙令侄婿即所谓下愚是也,非剖腹煎肠不能疗治。”乃指着湘莲、薛蝌、贾兰三人道:“老先生请看他们这三位,虽非上智,然而秉受的清气为多,无庸疗治。”又指着贾琏、薛蟠、贾环、贾蓉四人道:“即如他们这四位,虽非下愚,然而乘受的浊气为多。四人之中,我们甄公他令婿,和贾府的三公子殆有甚焉。若不即早匡救,将来也就到了‘下愚不移’的地步了。”甄士隐、林公听了,便求仙师的方略。吓得薛蟠、贾琏、贾环、贾蓉四个人面如土色,不知又是怎样的治法,面面相觑,不敢作声。二堂背后的凤姐、平儿、尤二姐、香菱、秦可卿、氏听了也都唬得改变朱颜,心头突突的乱跳起来。林黛玉忙回过头去往四边一望,只见宝玉站在宝钗的身后伸舌儿。他便从人空里挤了过去,将宝钗的衣襟一拉,附耳低声道:“姐姐,你就近悄悄的告诉他一声儿,叫他躲着些儿,再别冒冒失失的出去了。”宝钗听了,也回头看了看宝玉,便向黛玉笑着摇了摇手儿,以示宝玉必不致于如此,教他不必害怕之意。

二人正然捣鬼,只听僧、道二人向林公道:“他们四人虽然秉受的浊气为多,不过其心为物欲所蔽,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这也无庸以刀锯治之。我有一种孔圣枕中丹,乃宣圣在大成宫秘制的。向非人世龟板、鹿胶之类,只须一丸吃了下去,清升浊降,定志生慧,虽不能明善复初,亦断不致再流入下愚。”说毕,从腰间解下个葫芦来,取了丹药四丸,每人给了一丸,令其到家临睡时,用无根水服之。贾琏、薛蟠、贾环、贾蓉四人这才放了心,一齐上来拜谢。二堂背后凤姐、香菱、秦氏诸人也都放下心来。

宝玉见办完了公事,便也走了出来。只见僧、道、甄士隐三人起身告辞。林公不敢强留,致谢了一番,率领贾琏、宝玉等送出庙门,飘然而去。

这里,贾母听得远远有鸡叫之声,忙吩咐外面套车伺候。

只见鸳鸯领了李纨也来了,同凤姐诸人一齐拜谢告辞。贾母、贾夫人送至大堂,只见林公正在丹墀上让贾琏、宝玉等骑马,贾琏、宝玉等再三不肯,都把马拉到仪门外,这才上马而去。

李纨、凤姐等又拜谢了林公,林公也站着说了几句客套,看着他们上车去了,这才和贾母、贾夫人回后去了不提。

且说荣宁两府的男女并亲戚诸人,出了城隍庙,一路车马辚辚,灯笼火把,及至各自到家已有丑末寅初的时候。贾琏、贾环、贾蓉、薛蟠四人到家后,各将孔圣枕中丹如法服讫。因夜间劳苦,一觉直睡到已牌时分。醒来只觉心境光明,神清气爽,回思一往所行所为,殊甚愧恨,真如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矣!

再说宝钗、黛玉同住怡红院,也因昨夜劳倦,一觉睡醒,早已日上三竿。二人连忙梳洗才完,正欲到王夫人处请安,只见莺儿慌慌张张的走来禀道:“二位姑快梳洗罢,才刚儿侍书从这里过,说史大姑自从庙里回来,刚然睡下,就发起烧来,这会子病的人事儿不省了。三姑害了怕,打发侍书告诉太太去了。”钗、黛二人听了,都吃了一惊,正欲追问情由,只听宝玉在帐子里问道:“怎么的,史大妹妹病了么?宝姐姐、林妹妹你们俩人先到秋爽斋看看他去,我穿了衣裳随后就来。”

钗、黛二人听了,便留下紫鹃服侍宝玉穿衣,带了莺儿刚走出怡红院的月门,就瞧见侍书、玉钏儿搀了王夫人从那边来了,钗、黛二人见了,便止步等候着。王夫人到了跟前,一齐问安。

王夫人笑道:“你史大妹妹平日生的本就壮实,从来轻易没听见他害个病儿灾儿的。昨儿从庙里回来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就病的人事儿不省了呢?”宝钗道:“我们也是才听见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正要瞧她去呢。”黛玉道:“太太该把王太医传来,给他诊诊脉就知道他是什么病了。”王夫人道:“我已经差人告诉你琏二哥哥去了,咱们先过去瞧瞧他。”说着婆媳三人一齐来到秋爽斋。

只见湘云睡在帐子里,脸上烧的就和胭脂瓣儿一般,口不能言,惟有两眼直瞪而已。探春坐在旁边流泪。王夫人见了也觉伤心,用手在他额上摸了一摸,烧的火炭儿似的。忙问道:“大姑,你到底觉着是怎么了?”探春道:“我问了他一早起,连一声儿也答应不出来,已经不能说话了。”宝钗道:“三妹妹,你同他昨儿回来,到底知道他是什么病呢?”探春道:“昨儿我们回来还坐着喝了会子茶才睡的。我见他无打彩的那个样儿,我就问他说你怎么了?他就淌眼抹泪的,总不肯说,后来见我问的紧了,越发哭起来了。我也不敢尽自再问,只得劝着,大家睡了。今儿早起,我已经起来梳完了头了,还不见他起来,我教翠缕叫了他一遍。谁知道那个涂虫竟没看出他姑的病,倒说姑昨儿熬了眼了,让他今儿多睡一会子罢。后来还是我不放心,亲自揭开他的帐子看时,已经病的就是这个样儿了。”王夫人听了才要说话,只见侍书进来禀道:“宝二爷带了王太医来了。”探春、宝钗、黛玉三人忙自回避去了。

王夫人命人放下帐帘,将湘云的两手用枕头托在帐外,吩咐请王老爷进来。宝玉听了,忙拉了王太医一同进来。先给王夫人请了安。王夫人答礼毕,便请王太医坐在杌子上诊脉。王太医不敢正视,偷眼将湘云的玉腕端详了一回,就知是着己的内眷。轻轻的诊了两手的脉,便起身趋出。到了书房,悄问宝玉道:“大凡医家看病,望、闻、问、切缺一不可。今病者在帐内,自必是要紧的内眷。望、闻二字是无庸议的了,若再不问,则是独凭切字治病了。请问病者究系何人,尚望明示,以便开方立药。”宝玉笑道:“这就是史侯爷的侄女,我们老太太家的孙女儿。”王太医道:“这位姑不是去年孀居了的么?”宝玉道:“正是。”王太医点点头儿道:“据我所诊的脉上看起来,并非风寒外感,乃是情欲内伤,心有郁结,急火上攻,以致痰迷了关窍。所以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治宜以开郁顺气为要。”说毕,提笔立了一方,递与宝玉道:“吃了这剂药能够说出话来,那就无碍了。”说毕,告辞而去。

宝玉送了回来,拿了药方仍到秋爽斋来。刚一进门,早见有探春家差了个老婆子来,说因家中有事,要接探春回去。王夫人因湘云病势沉重,晚上无人照料,正在踌躇,见宝玉进来,忙问道:“你史大妹妹的病,王大夫说什么来,可有妨碍没有?”宝玉道:“他说并非感冒,乃是心有郁结。他开了个开郁顺气的方子,说吃了这服药说出话来就好了。”说着,便将药方儿递与王夫人看了。王夫人便命宝玉速差人去取药,宝玉接了方子,揭起帐子来把湘云又看了一看,这才去了。王夫人叹道:“这个孩子,素日豁豁达达的,怎么心里又有了郁结了呢?这会子偏偏儿的三姑家又差人接他来了,又不能不教他回去。今儿晚上可教谁在这里照应他呢?若说连史大姑也送回家去,你们看看病成这个样儿,可怎么往人家家里送呢?况且他们家也没他的个着己的人儿,怎么都是这些挠头的事儿呢?”宝钗道:“太太不必焦心,晚上我搬过来就是了。”黛玉道:“宝姐姐,你有小哥儿,夜里吃不大方便,不如我搬过来省便些儿。”王夫人笑道:“不拘你们俩人谁过来一个,我就放了心了。”说着,只见探春穿了衣服走来,又把湘云看了一看,向王夫人道:“云妹妹吃了药,若好些儿,太太可差人给我个信儿,我好放心。既是家里有事来接我,我也早些儿回去才是呢。”于是,王夫人送探春到大堂外,看其坐车而去。

王夫人回到上房刚吃了早饭,又要过来看视湘云。只见宝玉从外面笑嘻嘻的跑了进来禀道:“太太,那边大带了我二姐夫来了。一来负荆请罪,二来亲自坐了车接我二姐姐来了。”

王夫人听了不胜诧异。宝玉遂将昨夜僧、道作法,将孙绍祖剖腹洗肠之事说了一遍,王夫人听了不胜之喜,连忙迎了出来。

只见邢夫人领了孙绍祖进来,彼此请安问好毕,让进上房归坐。

邢夫人不等孙绍祖开口,先替他将昨晚梦中被城隍捉到庙里,被一僧两道剖腹挖心,更换了肠肚,如今负荆请罪,接迎春回去的

话说了一遍。王夫人听了不胜欢喜,更复婉言解慰了一番。

于是,邢、王二夫人同宝玉引了孙绍祖到紫菱洲来见迎春。真也奇怪,孙绍祖一见了迎春,那一番和蔼缠绵的光景,就如宝玉见了黛玉一般,倒弄的个迎春反觉害起臊来。宝玉和邢、王二夫人都暗暗称奇。便命宝玉陪着他吃了饭,命绣橘服侍迎春换了新衣,送他夫妇两个双双的回家去了。

再说林黛玉在秋爽斋送了探春回后,便催着紫鹃、翠缕二人把药煎好,命翠缕抱了湘云起来,揽在怀内,摸了摸牙关尚未甚紧,忙命紫鹃用手帕子接着湘云的嘴,自己用匙子将药慢慢的替他灌了下去,仍旧轻轻的放倒,盖好了被儿。约有申末酉初的时分,只见湘云脸上的颜色转过来了,烧气也减了些儿,正欲差人告知王夫人,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走了进来,道:“妹妹,太太教我来瞧史大妹妹来了,不知这会子好些儿了没有?”

黛玉道:“烧气退了些儿了,脸上的颜色也好看些儿了。”宝玉听了,便走到跟前,将湘云的面色细细的端详了一回,因看的忘了情,便顺手来揭湘云的被窝。黛玉见了,忙一把将宝玉的手推开,低声道:“你怎么越发学的没道理了,你还当这是小时候儿么?亏了翠缕没在这里,倘若明儿云儿好了,知道了,不说你没道理,还要说我没人样呢。”宝玉笑道:“这是我偶然看的忘了情,只当做你和宝姐姐,那里是有心呢!才刚儿宝姐姐原也要来的,因为桂哥儿撒了泼,所以不能来了。”黛玉道:“你回去告诉宝姐姐,说这里有我呢,教他不用来了。这会子也不用给我送铺盖,这里有三姑的呢,只教紫鹃把我的绛色小泥儿的领衣带来,怕晚上凉。你就早些儿过去告诉太太去罢,也就不用再来了。”宝玉听了,把眉头一皱,道:“早起正经人家宝姐姐要来,你偏要抢着来,当着太太可教人家怎么说呢?”黛玉听了低声啐道:“你这是个什么话呢?宝姐姐现有桂哥儿,我来也是一样罢了,难道你就一天儿也离不得吗?”说的宝玉无言可对,咕嘟着嘴坐了会子,也就讪讪的回去了。

晚上紫鹃拿了领衣来,黛玉便命将探春所用的被褥就铺在湘云的身旁,以备夜间便于照料。又命紫鹃、翠缕二人就在下边榻上睡,便于呼唤。当下无事,也就大家关门睡了。

约有二更时分,史湘云忽然醒转过来,觉得身旁睡着一人,只当还是探春,“嗳哟”了一声,叫道:“三姐姐。”黛玉方在朦胧之际,耳内忽听湘云叫了一声“三姐姐”,不胜惊喜,就知道是他把自己误认做探春了,也就故意的含糊问道:“妹妹,你这会子心里明白些儿了么?你素日是个最旷达的人,怎么就得了这样一个怪病儿呢?”湘云听了流泪道:“三姐姐,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苦楚呢。昨儿咱们在林姑老爷庙里,你看宝哥哥和林姐姐他们俩人,生生死死的闹了一场,到底成就了良缘,托赖着他们的福气回生了多少人。这如今也都是成双作对的,连珠大嫂子守了这些年的寡,昨儿老太太还教他和大哥哥的魂灵儿亲热亲热,想来他们都是前世里烧了高香的,难道我就烧了几十辈子的断头香不成?如今落到这个下场头的结果,你教我心里怎么不难过呢?昨儿晚上回来,我越想越活的没个趣儿了,不知怎么心里一糊涂,就再连人事儿也不省了。咱们姊俩一块儿住了这些日子,我也知道你的为人,我才肯把告诉不得人的话对你说了,你可明儿千万莫要告诉别人。宝姐姐呢,还老实稳重;那个颦儿和凤丫头,都是嘴尖舌快的人,没的教他们听见了,又该当个笑话儿打趣得我了。”黛玉听了,忍不住的大笑起来,道:“云儿,你看我是谁?这可不是我嘴尖舌快的打趣你,可是你嘴尖舌快的自己供出来了。”未知湘云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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