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我没有一爱一上唐方,就不会搬到他的对门去住;如果没有搬到他对门住,就不必每天上下班都开车路过那条昏暗冗长的隧道;如果我没有路过那条隧道,就不会看到一截已然变形的手指弹落到自己的车窗上;如果我没有看到那一截手指,就不会去参加那手指主人的葬礼;如果我没有去参加葬礼,就不会失去唐方。
整件事情就是这么讽刺,我因为一爱一上了唐方,所以失去了唐方。
那条隧道很长,不但很长,中途还有个弧形的转角。在发生那件事之前,我只知道这条隧道事故频发,因此每次驰入都格外谨慎。直到和那截手指遭遇,我才发现它还有另外一个绝妙、骇人的用途——那就是毁一尸一灭迹。
隧道内本来就是限速的,而那时又是下班的高一峰,因此每一辆车都以蜗牛的时速慢慢蠕一动。我前面是一辆纯白色的本田,车后窗上贴着几个令所有司机都避而远之的大字“新手上路,请多关照”,于是我刻意和它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车距。本田车前面的车已经驰出了很远,可那辆车依旧纹丝不动,隧道内的汽车喇叭声响翻了天,听起来一声比一声焦躁,我身后的出租车司机探出头,大声咒骂了句什么,然后试图擦着隧道的边缘超车。本田车的主人估计也被催得心烦意乱,他猛地一踩油门,于是那截原本躺在车轮边缘的手指,被突然快速运转起来车轮蹭得跳起来,连蹦带跳地飞到我的前车窗上。
我先是听到自己声嘶力竭的尖一叫,继而手忙脚乱中和前面的本田车追尾,后面的出租车又与我追尾,紧接着是连续追尾。然后,一交一警来了,110来了,120来了,隧道暂时被当作重案抛一尸一现场封锁了。
虽然死者的头并未找到,但警方通过那截手指,很快确定死者是一个名叫宋雯的年轻女孩。凶手将她杀死后又残忍地碎成无数个小块,然后将一尸一块抛洒在隧道内。从早晨到晚上,川流不息的车轮们呼啸着、一遍又一遍地碾过那些残碎的一尸一块,若不是那截幸存下来的手指,没有人会发现那些紧紧一贴在地上的东西是被碾扁的一尸一体。我时常觉得,宋雯的怨灵就躲在那截手指里,它在隧道里爬来爬去躲避着车轮,然后瞅准时机,一跃成为全城的焦点。
发生这件事之后,本城所有的汽车维修保养店一下子变得火暴起来,每天都有许多去彻底更换轮胎以及为汽车重新喷漆的人,我就是在其中一家店里,认识了几位和我有着同样遭遇的人——他们都曾在那天经过隧道。
几天后,他们中的一个给我电话,问宋雯的葬礼去不去?其实他们和我一样,都不想去,可一想到自己的车轮很可能曾经碾碎过她的一尸一体,又一阵阵心悸,思来想去,去拜祭一下总不是坏事。
葬礼那天,各式各样的汽车将那个破败平庸的小区塞得水泄不通,默哀的时候,每个人都默默地走下车,按住喇叭长鸣。在哀恸的喇叭声里,有些人不由被这气氛感染得哭泣起来,陪我前来的唐方亦发出低低的呜咽。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想不到他是如此多愁善感的男人。
我轻轻拉住他的手,掏出手帕想替他拭去眼泪,然而我却惊讶地发现,他的表情虽然悲伤不已,但他却没有眼泪。唐方发现我在看他,眼神慌乱地收起悲伤,转过脸假意擦擦“泪”,这才掩饰地冲我微微笑了一下。
我承认,身为八卦杂志的记者,我天生多疑喜欢捕风捉影,凡事都要问十万个为什么。唐方为什么要呜咽呢?宋雯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根本没必要悲伤,更没有必要假装悲伤,他只需要像现场的其他男人一样,低着头摆出肃穆的表情就行了。
唐方这突兀的行为,令我心中生起莫名的不安,而我们的一爱一情,也从这一天起逐渐走向死亡。
2
唐方是个发型师,专门替明星演员做造型的那种。他在圈内颇受欢迎,很多剧组都高薪聘他做发型师。认识他的时候,我正在化妆间采访某个一一夜走红的小明星,而他正在替那个明星梳头。
说实话,唐方并不是个帅气的男人,他的个子不太高,身材略显臃肿,身为发型师的他,却剔着干干净净的光头,最不讨喜的是,他说话有点一娘一娘一腔,偶尔还会翘一起兰花指。但必须承认的是,他全神贯注梳头时的样子,十分赏心悦目。
采访接近尾声的时候,唐方突然抬起头说:“你的发质很好,最难得是,你头颅的形状、脸型以及五官搭配得很完美,几乎适合任何发型。”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演艺圈内油嘴滑舌者比比皆是,我只当他的话是一句善意的恭维。而他之后的话却令我愕然不已:“如果可以,请允许我把你的头当作收藏品。”
望着我惊讶的样子,化妆间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接受采访的小明星笑道:“你别在意,事实上我们整个剧组所有演员的人头,都已经摆在他的收藏架上了。”
后来我才知道,唐方家确实有一个硕一大无比的收藏架,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头,当然,那些人头都是他亲手制作的模型。一有空闲,他就从架子上取下一枚,然后皱着眉头,研究这样的颅形、这样的脸型究竟最适合哪一种发型。
原本,我的“头”也会成为他的收藏,只是后来,唐方笑嘻嘻地说:“我改变主意了,我永远也不会制作你的头颅模型,因为我准备将你活生生地收藏,且收藏一生一世。”
我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什么人都影响到我们的一爱一情,即便我的父母十分看不惯他这种一娘一娘一腔的男人,即便他的亲友也十分不喜欢我这种不漂亮又热衷八卦的女人,即便某个暗恋他很久的女演员曾暗中施展各种手段从中破坏,但我们从未质疑过彼此的一爱一,手牵手甜甜蜜蜜地热恋了三年。唐方每天早晨替一我梳头、晚上帮我一揉一脚,还经常把在化妆间听到的一些绯闻告诉我,唐方是我见过的最一温一柔最体贴最懂得怎样疼女人的男人。
我从未想过,一截毫不相关的手指,一场扑朔迷一离的谋杀,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的葬礼,会给我们的一爱一情带来致命的伤害。
仔细想来,葬礼那天的事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唐方只不过装哭了一下,我完全没有必要为这种事上纲上线,或许过段时间,这事儿也会不了了之。
可是自从葬礼之后,我明显感觉到我们原本甜如桃酥的一爱一情里,似乎塞一进了什么生硬冰冷的东西。四目相对时,唐方变得沉默寡言,可他又不是彻彻底底的沉默,每当我开口要说什么时,他就会立刻变得滔一滔一不一绝引开我说的任何话题,似乎生怕惯于在采访中“套话”的我“套”出他的什么秘密。
有一次,我随口问道:“糖糖,为什么你装……”
唐方紧张兮兮地打断我:“我没装!”
我顿然愣在原地,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说,为什么你装头饰的箱子没在家?我今天想带那枚淡黄色的发夹,我记得就放在箱子里。”
唐方急忙掩饰地笑了笑:“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把那个发夹装在头饰箱里,箱子昨天暂时放在剧组了。”
我望着他那圆圆的、光秃秃的脑袋,觉得我们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必须面对问题。
于是我坦诚地问道:“糖糖,你最近为什么很害怕和我聊天?你到底怕什么?”
唐方起初还想打岔蒙混过关,但他见到我异常坚定的眼神,垂头低声说道:“我怕失去你。”
我扬起眉一毛一反问:“你为什么会失去我?”
唐方不再说话,提起工具箱出了门。
3
或许唐方只是觉得葬礼装哭那件事令他很尴尬,因此不愿提起;也或许是我最近被隧道碎一尸一案搞得神经紧张过于多疑;或许我们之间所有的不愉快都是源自我的无事生非。无论怎样,我决定彻底忘记葬礼上的事,决不能让这种无聊的小事影响我们的感情。
宋雯的头依旧没有找到,虽然警方成立了专案组,但案情似乎毫无进展。隧道很快便开通了,由于它是本城重要的一交一通枢纽,因此重新开通后,那里依旧车水马龙,只是我宁肯绕路多跑几公里,也绝不再驰入那条隧道。
惨案发生后,城市论坛上有许多关于隧道的恐怖传闻,比如凌晨作业的清洁工在里面看到一个无头女鬼游来荡去;比如天黑后只要路过那条隧道,车载收音机里所有频道都会失去信号,变成“吱吱啦啦”十分刺耳、十分骇人的声音,以至于后来大家再路过隧道时,都会心照不宣地关掉广播;更有一个出租车司机言辞凿凿地说,有次他驰入隧道后,虽然关闭了车内的收音机,但没有关掉手台,他一边用手台和车队的同行聊天,一边在隧道中穿行,突然手台的信号断了,一阵嗞嗞啦啦的噪音后,里面隐约传来模糊的声音:“我的头……在……上……”据说当时在车内的乘客也听到了,那司机被吓出一身冷汗,冒着被扣分的危险一路疾驰,并且从那天后再也没有开过出租车。
不久之后,一些灵异一爱一好者专门搜集了路过隧道时广播中的噪音,然后对音频反复调试,终于在某个音频段将那些噪音翻译成一句完整的话:“我的头……在架子……上……”
得知这一传闻后,我第一反应就是——唐方的收藏架!
唐方的房子是复式的,他的收藏架就在二楼那个最大的房间里。房间里放了很多排架子,就连四周的墙壁上也定了很多层木板,唐方制作头模和设计新发型都在这个房间。我很少进这个房间,一则是因为我不想打扰唐方工作、也担心自己笨手笨脚不小心碰坏了什么东西,二则,我实在不喜欢那个房间,唐方不但是个优秀的发型师,在雕塑方面也颇有造诣,他所制作的头模个个栩栩如生,每次走进,望着满目头颅,都会令我脊背发凉无法呼吸。虽然我很少踏足,但我分明记得这个房间是不上锁的——他家除了防盗门以外所有的门,都不上锁。然而当我听到这个传闻决定壮着胆子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却发现收藏室的门上赫然多了一把明锁,看来,唐方果真在这里隐藏了什么,或许他所隐藏的,就是宋雯的头颅。
从那以后,我便夜夜噩梦。梦中是凄冷的夜,我一个人开着车穿梭在城市的街道上,我一习一惯一性一绕过那条隧道,想从别的路回家,可我无论怎么绕,那个黝一黑硕一大的洞一口总是嘲弄着出现在我的前方。眼见着夜色越来越深,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我一个。我擦擦额头的冷汗,然后咬咬牙,猛地一踩油门,钻入了隧道。隧道内的路标灯忽明忽暗,路前方地面上那些不规则的黏贴物也随着忽隐忽现。我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不明物体”,口中不断念着“阿弥陀佛”,就在我快要驰出隧道的时候,突然发现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如纸片一般扁扁平平的人,那人向后探过身一子,从我的后车座上拿起一枚圆圆的人头,慢悠悠地装在脖子上,可一连装了好多次,头都又摇摇晃晃地掉了下来。最后,她叹口气说:“唉……没办法了,身一子都被轧扁了,撑不起这么重的头了……”
每次从噩梦中醒来,我掐着咚咚作响的额头,都会思考一个令人痛苦的问题:“如果唐方真的是杀人犯,我会告发他吗?我还会一爱一他吗?”
理智和情感剑弩拔张,“会”和“不会”扭打成一根悲凉的麻花。
4
自从唐方说了那句“我怕失去你”之后,他就似乎在故意要“失去”我。那天之后他就没有主动找过过,明显在刻意疏远我,有时候我听到脚步声,凑到猫眼去看,却只看到他迅速闪身进门时生冷的背影。
唐方真的生气了,唐方不一爱一我了。
每每想到这些,我的心都会紧巴巴地皱在一起,那一刻我便深深地明白,就算唐方是十恶不赦的杀人恶魔,我也会一如既往地一爱一他,我可以没有公德心,我可以没有良心,甚至我可以没有生命,但我就是不能没有唐方。
后来的某一天,我在唐方的门口遇到三个警察。我看了看他们,问道:“这户人家出了什么事吗?”
警察中有个年轻点的,很严肃地说:“我们找住在这里的人了解点情况,关于杀人……”
这时一个年长的警察打断他,然后笑着说:“没事儿,查户口的。”
我礼貌地回应了一个笑容,然后转身进入自己家,将耳朵紧紧一贴在防盗门上。只听那年长的警察低声训斥到:“我看你根本不适合当警察,你应该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志当记者,怎么那么多话啊你!我们只是来找唐方了解一下宋雯生前的情况,他是死者五年前的女朋友,犯罪嫌疑也被我们排除。你那么多嘴,万一让邻居误以为唐方是我们重点怀疑的杀人犯,那不是平白无故给人家添麻烦吗?回去写检查!”
我记得唐方提起过,他五年前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当时我并未放在心上,都是成年人,谁能没点过去呢?我没想到,他那个前女友,竟然是宋雯!可唐方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想到这里,我的心一沉,颓然地坐在地板上,脑中一遍一遍浮现出葬礼上唐方装腔作势的哭泣和掩饰的笑容,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唐方认识宋雯,不但认识,他们还曾经是关系密切的情侣。即便已经分手,又有哪个人看到自己曾经的一爱一人遭此横祸,还能无动于衷呢?
葬礼现场一定有宋雯的亲友,那些亲友中肯定也有认识唐方的人。唐方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毫不悲伤,于是才假装哭泣,他是哭给那些人看的。
可是,唐方怎么能装哭呢?面对自己曾经深一爱一过的女人,面对这样惨烈的死亡方式,他真的就不悲伤不难过么?他的心是铁打么?或者他是杀人凶手……
如果他是凶手,他又为什么要杀死宋雯?
是怕我知道他们的恋情?我是那么不通情理那么小气的人吗?
或者,多年后他才发现宋雯知道他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并拿来威胁他?
又或者,是宋雯拉着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找到他,说那个孩子是他的?
再或者,是宋雯多年后突然想吃回头草对他百般纠缠?
还或者,宋雯也是一个头部骨骼和脸型十分完美的女人,分手后唐方苦苦寻找了五年,可再也找不到那么完美的头模了,于是干脆将她的头颅收藏起来……
……
我把一个八卦杂志记者所能联想到的一切理由都想到了,仍旧是一头雾水。
5
和唐方的冷战持续了一个星期后,我终究按捺不住,主动按响了他的门铃。
和前些日子相比,唐方憔悴了许多,但他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一脸冷漠,而是激动地抱起我在客厅里转了好几个圈圈,嘴中一直喃喃着:“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我轻轻从他怀中挣脱,问:“我为什么不理你?”
唐方一脸窘态,他低声说:“我又不是傻子,自从那天从葬礼回来后,我就感觉到你变了。我知道那是为什么,因为你看到我哭,却没有看到我流眼泪,你认为我很虚伪。”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其实宋雯……也就是凶杀案中被害的那个女孩,其实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很抱歉我瞒了你这么久。”
我假装刚刚得知这件事,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你故意瞒着我,是不是因为你心里还有她?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分手的?”
唐方看起来似乎并不愿意提起往事,但他知道以我的一性一格一定会追问到底的,于是只好含糊其辞地说:“因为我在她母亲的葬礼上,没有表现出悲伤,她觉得我不够一爱一她,所以才不会一爱一屋及乌。”
“就为这个?”
唐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她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然后一逼一问我,如果分手,我会不会难过。我说会,可她不信,非要分手试试,于是她真的和我分手了。分手后,她坚持认为我根本没有感觉到难过,于是我们一直都没有和好,就这样真真正正地分了。”
我皱起眉头:“当初你们分手时,你没有真的难过,那么她死了,你觉得难过吗?”
唐方琢磨不透我想要怎样的答案,他不知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好不知所措地站着。过了良久,他才悲凉地说:“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我抿抿嘴唇,突然问道:“那,如果我和你分……”
唐方突然扑过来紧紧抱住我,他的身一体微微颤一抖着,说:“不要问这种傻问题,永远也不要……”话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已经哽咽起来。
我悄悄侧过脸,抬起眼,看到唐方的眼睛里干巴巴的,心不由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我没想到自己深一爱一的男人是如此虚伪。或许他一爱一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头发、我头颅的形状;或许有一天当我执意要和他分手时,他会将我的头颅摆在收藏架上,就像宋雯。
我不想打草惊蛇,更不想激怒他。
我假意靠在他的怀中软语一温一存,心中却盘算着怎样打开他那间收藏室的门。我想要一个真相,不是为了协助警方破案,而是想给自己一个答案。
那天离开的时候,我踮起脚轻轻一吻了他的唇,那一刻,我看到唐方眼中荡满了幸福,而我心中却不确定这幸福是不是装出来的。
我半开玩笑着问:“说实话,我真想知道,你真正哭泣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唐方脸上的幸福立刻凝固了,他的眼睛里多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情绪,像是愤怒,像是痛苦,又像是悲伤和失望。
他微微攥起拳头,问:“你真想知道?”
我假装没心没肺地笑着:“骗你的,好好的,我怎么舍得你哭呢!”
6
表面上看起来,我和唐方已经和好如初,甚至比以前还要甜蜜。可我们都知道,我们谁也无法真正回到从前,我们无法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开一些恶俗的玩笑,我们的一爱一情里埋了地雷,多了一份小心翼翼,两个人都怕一不小心说错话踩到雷区。
那段时间唐方异常忙碌,每天从剧组回来后,他就一头钻进收藏室,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到底在忙什么,他却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在那之后的第三天,唐方跟着剧组到郊县去拍外景,我终于等到了一窥究竟的机会。
我找来锁匠,打开了收藏室的门,然后拿着事先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宋雯的照片,在满屋子的头模里细细寻找相似的面孔。
和服装店里的那些普通的假模特不同,唐方做的头模都十分生动,有的一脸微笑,有的在俏皮地眨眼,有的又是一副高傲的模样,我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目光掠过那一枚枚表情各异的脑袋,直到眼睛酸涩,我才发现了一枚可疑的头颅。
那枚头颅放在收藏室最后一排架子上,之所以说它可疑,是因为和别的头模不同,这枚头颅是面无表情、不,是表情呆滞的,如死人一般。她半张着眼睛,微微垂着嘴角,脸庞看起来是皱巴巴的青灰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和照片上的人仔细对比着。由于照片上的宋雯是微笑着的,而且面目并不清晰,而架子上的头颅却是一张死人脸,因此我并不十分确定它们是不是同一个人。
或许……摸一下就知道了,毕竟真正头颅和假头模,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慢慢伸向架子。就在这时,那张脸庞上的嘴角突然微微抖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她如此一动,一股污浊土黄的液体从嘴角流了出来。
我尖一叫一声,慌不择路地冲出收藏室,冲出唐方的家,然后靠在门边大口地喘气。
是真的,一定是真的!
就在我惊魂未定时,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尖一叫着推开那人,定睛一看,是唐圆,唐方的姐姐。
唐圆不满地撇撇嘴:“干什么呢,一惊一乍的!”
我忐忑地说:“姐……”
“我可不是你姐姐。”
“好吧,”我说:“唐姐,你来找唐方么?他不在。”
唐圆说:“我是来找你的。”
我一听,心中愈加不安了。他这个姐姐一直不喜欢我,确切说,是一直很讨厌我,当初为了反对唐方和我在一起,甚至不惜以死相一逼一。听说,只要是唐方一爱一上的女人,唐圆都看不顺眼。
我将唐圆请进家里,她直截了当地说:“我弟弟前两天找过我,说他准备结婚了,我想这次他是动真格的。”
“是吗?”
唐圆不屑道:“别装了,你们两个要结婚,难道你还不知道?虽然我们一家人都不喜欢这个弟弟,可他毕竟我亲弟弟。但就算他是我亲弟弟,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我弟弟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好,他有暴力倾向,而且曾因暴力伤人被拘留过很多次。”还不待我开口,她又马上急促地说道:“你可以认为我这番话是为了拆散你们,但我希望你明白,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我不希望你以后被家庭暴力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我更不希望我弟弟因此而成为施暴罪犯!”
说罢,她走到门口,似乎是担心自己刚才的话没有说服力,又转过身,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的父母都早已过世,虽然没有证据,但我一直怀疑他们的死和我弟弟有关。更可怕的是,在我父母的葬礼上,唐方假惺惺的,一滴泪都没掉!你好好考虑下吧,我不会拿自己过世的父母来当作拆散你们的借口。”
我愣愣地说:“你可是他姐姐啊,怎么能说这种话……”
唐圆听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9
那天晚上,唐方将家里布置得像圣诞节一样,喜庆又一浪一漫。
他喜滋滋地将我拉到梳妆台前,从镜子里凝望着我:“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为你准备这件礼物。我要为你设计出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发型,让你成为全世界最美丽的新一娘一。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笑着:“那要看你设计的发型是不是真的很特别喽!”
唐方十分自信地从收藏室捧出一个头模,那个头模正是我那天见到的,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只不过脸上的着色已经完工,看起来不像当初那么可怕了。现在想来,当初我看到的一定是半成品。
我望着头模上那个令人惊叹的发型,嘟起嘴说:“你不是说不会制作我的头模么?你说你要活生生地收藏我一生一世。”
唐方附身轻轻一吻了吻我的头发,边拿起梳子边说:“这不是你的头模啊,你看它哪都不像你。”
我嗔怒道:“糖糖你真赖皮!”
唐方笑笑,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替一我梳头。我从镜子里望着他专注的样子,恍惚间仿若又回到了我们初遇的时候,那时他也是这样专注地梳着头,他梳头时的样子,那么赏心悦目。
唐方的手微微颤一抖了一下,将刚刚挽起的发一丝放下来,又重新挽起,又再次放下来。他紧紧皱着眉头,看了看桌上的头模,然后耐着一性一子小心翼翼地将那缕头发又一次挽起来,继而又一次放下来。他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似乎怎么都找不到那缕头发合适的位置。
最终,他气急败坏地将梳子摔在地上,然后转身用针狠狠地扎了自己手臂一下。
“糖糖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唐方咬着牙说:“你坐着别动,我一会就好了。”
我不放心地站起来,转身担忧地望着他:“你到底怎么了?要不我们改天再梳好了。”
唐方突然大吼道:“我让你坐着别动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这个头今天必须梳!因为今天是我早就选好的日子,向你求婚的日子!”
望着他狰狞的面孔,我忐忑不安地重新坐了回去。
我从镜子里看到他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他一会儿紧紧攥起拳头,一会儿又用力地打自己耳光。突然,他满眼痛苦地瞪着我,然后猛地从工具箱里一抽一出一把剪刀,狠狠地扎入了我的后心,一下、两下、三下……
他哭了,是真的哭了,我确信他这次没有抹芥末油。
他边哭边说:“我必须要哭出来,我若再不哭出来,一定会疯的!你一定不相信,从出生到现在,我就没有哭过,我是个不会哭泣的人。每当我痛彻心扉的时候,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没有办法流一出眼泪,为此,连我的父母、我的姐姐都认为我是个钢铁心肠装腔作势的人,没有人知道,想哭却怎么都哭不出来是多么痛苦,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经历的各种悲伤、难过、愤懑在我心里堆成了山,而我却无处宣泄。”
他将我紧紧拥在怀里,一边吻着我的额头,一边继续用剪刀刺着我的后心:“少年时,为了寻找哭泣的感觉,为了能够宣泄情绪,我不惜杀死自己的爹一娘一,可没想到,就算爹一娘一的离去,都不能令我哭泣。后来,我又杀死相依为命的姐姐,但我依旧哭不出来。我真的受不了了,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令我的哭泣的事,就是你的死的……我那么一爱一你,那么不想失去你,可偏偏就是因为我一爱一你至深,你的死才能令我心底积压多年的情绪彻底释放。你看……宝贝你看,我真的哭了……我真的哭了!你会怨我吗?你会因为我的一爱一,而怨恨我吗?”
我张张嘴,却早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这个世界上,有无法听到的人,有无法看见的人,也有无法闻着气味的人,只是我没想到,竟然还有无法哭泣的人。或许,和瞎子聋子相比,无法哭泣是一种更为可怕更为痛苦的残疾,因为这个残疾,会把人生生憋得失去理智,失去一切。
唐方扑伏到我身上,号啕大哭,从那痛快淋一漓的哭声里,我听到了一爱一情,也听到了快乐,只是这一爱一情这快乐对我来说,却又如此致命,如此悲凉。
10
隧道又被封锁了,因为有人在那幽黑冗长的隧道里发现了一截已然变形的手指,那截手指仿佛蓄谋已久,生生跳进某辆开着天窗的车里,径直落在方向盘上。发现手指那天,发生了很严重的连续追尾事件,多人在这起追尾事故中受伤。
警方根据那截手指,很快查到死者身份。死者又是一名年轻的女子,生前曾在某家八卦杂志就职。因为她的工作一性一质,生前一交一际广泛,认识的人鱼龙混杂,也曾因为对某些明星的负面报道,而得罪过不少人,因此警方很难确定这起谋杀案的一性一质,从那一块块被压扁的一尸一块上,也得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虽然警方曾将其未婚夫唐方列为重要嫌疑人,但唐方似乎因为未婚妻的死而受到重大打击,变得神志不清,无论别人怎么阻拦,他每天都站在隧道的入口放声大哭,根本就无法从他口中得到任何线索。警方彻底搜查了他的家,又确定他没有作案时间和作案动机之后,立刻转移了视线,将目标放在那些死者曾经得罪过的小明星身上。
隧道解除封锁后,里面的无线电信号又遭到了干扰,和上次一样,司机们又在车载收音机里听到了刺耳的噪音。一些灵异一爱一好者再次将那些噪音分析整理,想不到翻译出来的话竟然和上次一样:“我的头……在架子上……”
唐方的收藏架上,多了一颗头模,无论是颅形还是脸庞亦或是五官的搭配,都是所有头模里最完美的,就连警方来搜查的时候,都没发现,那密封的、充满光泽的头模里面,藏着一颗正在因一爱一而腐烂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