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游症
方涟是临州城富商之子,年轻英俊,学富五车,上门说亲的媒婆几乎踏烂了门槛。方老爷却一一谢绝了,倒不是他眼界高,而是方涟有梦游症。
方老爷就方涟这一个独子,因此叮嘱下人,谁都不准告诉方涟他有梦游症。
可方涟到底是发觉了不对劲儿,这天,他一觉醒来,再次发觉自己浑身酸痛,衣服脏兮兮的,而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在对贴身小厮一顿打骂后,小厮终于支支吾吾道:“是,是公子梦游了……老爷不让我们说……”
见方涟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小厮硬着头皮道:“公子若不信,可找其他人问问,府里没有人不知道这事。”
方涟看他不像说谎,一连问了几个人,他们的反应都是如此。
方涟又气又怒,直接往父亲的书房奔去,可刚到门口,就听见了这么一句:“活不久了。”
他猛地刹住脚,心里的怒气,全部变成了不安和害怕。他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可直觉告诉他,那个人所说的,就是他。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方老爷苦苦哀求。
清雅的书房内,坐着一个灰袍道士,他正襟危坐,沉声道:“邪魅入体,又失魂少魄的,死了倒是干净。只可惜,现在令郎的心神正逐渐被邪魅蚕食,等他到了不能控制自己的时候,就晚了。”
方老爷吓得浑身僵硬,舌头都捋不直了:“那,那怎么办?”
“杀之。”
方老爷唯唯诺诺道:“可,可是……”
“别可是了,入了魔,他就不是你儿子了。到时,六亲不认,杀你如杀只鸡一般。”他从袖中掏出一一柄一红布包的匕首,递过去,“切记,匕首插一入心脏,不要留一丝余地。”
后面的话,方涟没有听,他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然后转身飞奔出府。
2.同样的脸
方涟逃出了府,一口气跑到了郊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邪魅入体,也不知道为什么老道三两句话就决定了自己的生死。
那老道一定是弄错了。
可是……他记得有一次,自己一觉醒来居然在青一楼,而一向好面子的父亲却什么都没有说……如今那些想不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涌一入脑海,让他不得不信,自己真是邪魅入体了。
方涟靠着一棵大槐树,慢慢滑坐在地。现在,他该怎么办?他要何去何从?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一流……”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清丽的女声。方涟回头望去,一个身材窈窕的青衣女子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的紫竹伞,施施然走来。待看清她的面容时,方涟不禁一愣。
柳眉凤目,朱一唇一点,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
他记得,她便是那日与他同塌而眠的青一楼女子,他对她有很强烈的熟悉感,鬼使神差的,他竟叫出了她的名字:“青青。”
不错,她就是叶青青,临州城无人不知的花魁叶青青。
她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一温一柔地笑:“跟我走吧,我会护你周全。”
他跟她来到闹市区的青一楼,换成往日,他是断断不会来这种污秽之地,可今日一进来,却仿佛来过千百遍。
外面喧闹的声音隔绝在外,这楼内安静得像座坟茔。
方涟熟门熟路地沿着楼梯往上走,空荡荡的长廊尽头,吊着一个惨白的灯笼,风一吹,便四下晃动,显得很诡异。
那灯笼后有间屋子,房门紧闭,似尘封了多年。方涟如被什么牵引,亦步亦趋地走了过去,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触到房门那一刻,有个声音,仿佛穿越了千年,直抵她的心间。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悲悲戚戚的腔调,让他心头一震。
方涟猛地推开门,只见,屋中一个女子吊死在房梁上,一张惨白的脸正对着他。那毫无生气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嘲讽,诡异至极。
地上凌一乱地散弃着很多诗稿,上面无一例外都是韦庄的《思帝乡》。
方涟吓得一毛一骨悚然,“啊”的一声,跌在门外。正撞在叶青青身上,他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站起来语无伦次地道:“有,有,有死人!”
叶青青没说话,也没有动,眼神中带着一丝古怪的笑。
方涟终于发觉出不对劲儿,叶青青的脸,竟然跟屋中那吊死的女人的脸,一模一样。
3.被困
方涟被叶青青困在屋中,无论他如何呼救,喊叫,都无济于事。
起初,方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奇怪的是,叶青青并没有立即杀死他。她只是,日日与他呆着,吩咐他抱着她,教她在宣纸上写那首她吟唱了无数遍的诗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一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方涟不明所以,也不敢违逆,只好战战兢兢地抱着她,握着她冰凉彻骨的手,一遍遍地写。
她写的烦了,便问他:“你悔过吗?”
方涟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答。
叶青青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不过,她随即笑了,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他听:“快了,日子很快就到了。这里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的笑疯狂恣意,方涟听着听着,竟听出了荒凉的意味。
这些日子,他都在恐惧中度过,没有睡上一个好觉。今日,头痛得实在厉害,方涟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无知无觉地梦游,而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身一体不受控制的感觉。
他看着自己走出房门,在楼内四处转悠,推开了叶青青的房门。
只是,房门打开的那一刹,他跌进了一个漆黑的,只有冷风呜咽的地方。
他在这里,摸一到了满地的一尸一骨,满手的鲜血。他恐惧得大哭,他不知自己是造了什么孽,竟然会遇上这等怪异事件。
就在他放弃了挣扎,等着自生自灭的时候,感觉有一个人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听见那人叹息着道:“说好了,无论是黄泉,亦或碧落,此生永不相负,你为何要食言啊?”
方涟脑中有电光一闪,是她!是那个女人!
三年前,方涟家里来了一位远房亲戚——芷沅。她家道中落,是来临州城投靠方家的。起初,方涟对这个弱不禁风的芷沅并不感兴趣。只是时间久了,看到她羞涩的面庞,一温一吞的笑容以及对他略带闪躲的一爱一慕眼神,他的虚荣心极度膨一胀起来。
他慢慢地接近她,诱一惑她,他知她喜欢桃花,便把她屋中摆满了桃花装饰;知道她因家贫不能读书写字,他便手把手教她;他对她说:“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相负。”
终于,芷沅怀孕了。
方涟害怕父亲发现,一逼一他娶她,更怕自己的名誉毁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他狠下心,派人给她灌下了滑胎药,然后把她送到了青一楼。
4.逃离
方涟告诉父亲,说老家托人送来一封信,让芷沅回乡探亲,不日便能回来。
方老爷深信不疑,不过,后来,便再没了芷沅的音信。
不过,方涟到底还有些良心,他用大把银两包下了芷沅。
纵然被方涟这样辜负,芷沅仍旧对他抱有幻想。她在青一楼里日日写着他教过的诗词,等他来看她一眼。他来了,她便雀跃不已,满心的欢喜。他走后,她便如一口枯井,站在楼上痴痴地望。
直到后来,她病入膏肓,他便再也不肯来了。
这一刻,芷沅才恍然明白,她一直都不在他心里。芷沅落下两行清泪,含恨而终。
芷沅忘了告诉他,她出生在南疆,南疆的巫蛊之术极为厉害。其中有一种名曰:相思蛊。蛊虫上刻上对方的名字,即便两人相隔万里,蛊虫也会随风而去,钻入那男人一体内,开始不断蚕食他的心脉、灵魂,控制他的身一体,干出连他自己都匪夷所思的事。
三年期满,蛊虫食尽他的心脉,把他整个人掏空,便开始用他的身一体,疯狂杀人取心,果腹。
那时,他早已是空壳一副,没有思想也没有意识,更没有痛感。
再也没有人控制得了他,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方涟患上了梦游之症,开始了他人生的倒计时。
方涟想起来了,他全想起来了。
转眼三年,芷沅早已被他抛诸脑后。若不是这场变故,只怕连她的脸,他都记不清了。
是他辜负了她,是他让一个深一爱一他的女子无辜丧命。他“扑通”跪地,心痛难抑道:“芷沅,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方涟对不起你!”
可惜,做过的孽,犯下的罪,是板上钉钉,他后悔已晚。
方涟在那一片黑暗中狂奔,那熟悉的声音却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他一度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醒来之后,方涟大汗淋一漓。他看着叶青青,就如同看见了芷沅一样。他扑过去,拉住她的手,忏悔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害死你。我发誓,不管你现在是人是鬼,我都愿意用我下半辈子一爱一你陪你,再不辜负你。”
对方眼中果然有了一丝松动,可更多的却是方涟看不懂的情绪。
“过去已成历史,谁都改变不了,更何况,已经来不及了。”
叶青青说起这些事,就如同说今天的天气一样。方涟却拼命地摇头,他不想死,他真的不想死。他跪在地上,扯住叶青青的衣袖,苦苦哀求:“我知错了,你不管如何打我骂我都行,只要把那蛊虫从我身一体里拿出来就好。”
叶青青冰凉的手拂上他的脸庞,一阵冷笑:“晚了,太晚了……”她悲悯地看着他,竖一起了一根指头,语气波澜不惊道:“还有最后一天。”
“不,不,一定还有其他办法。”方涟呢喃着,往外跑去。这一次,叶青青没有追,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出了青一楼,朝方府的方向跑去,神色莫名。
再等等,他马上就能和你永远在一起了。叶青青朝二楼的方向微微一笑,仿佛那里真的有人跟她回应一般。
5.最后的结局
方涟跑回家中,他心中忐忑,不知那老道是否还在他家,老爹又是否被那老道蛊惑。
时间一点点流逝,从朝霞满天到日头正当午,再到夕一陽一西下,叶青青安静地坐在青一楼门口,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塑。
眼看这一天快要过完,是时候去跟方涟诀别了。
她站起来,撑起了随身携带的紫竹伞——哪怕再微弱的光,对她来说都足以致命。
叶青青撑起伞,不紧不慢地朝方家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方府朱门紧闭,里面很安静,既没有哭天抢地的声音,也没有人替方涟准备丧事。
叶青青轻松拗断了门锁,破门而入,没想到,刚踏过门槛,便有一面铜镜直接朝她照来。叶青青眼疾手快,紫竹伞一挡,光线被遮开大半,有一缕光落在她腿上,发出“滋啦”一声。叶青青倒一抽一了一口冷气。看来方涟身后有高手,此刻他恐怕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她入瓮了。
叶青青笑意渐深,大摇大摆往府内走去,暗处的家丁抱着镜子蠢一蠢一欲一动,却又不敢上前。方涟在内院二楼,望着门前的动静,焦虑不安。
叶青青很快便找到了他,两人一个站在屋内,一个站在屋外,只隔着一扇门,却是各怀心思。
这屋内有诈,叶青青知道。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斗不过那老道。我只想要活命,你只要替一我取出蛊虫,我可以不杀你。”
“你可知我是谁?”叶青青神色一沉,冷声道,“今日我即便灰飞烟灭,从此在人间消失,也要亲眼看着你死!”说罢,她不再犹豫,双手成爪,指甲飞长,对准他的脖子飞了过去。
进入屋中的一刹那,围绕着乾坤镜的数百红线疯狂抖动,线上绑的铜铃如催命的经文,响个不停。叶青青的指甲刚要戳破方涟的皮肤,只觉得头晕眼花,似被人敲了几棍子,手上根本使不出半分力气。她狼狈地抱着头,滚落在地,看起来痛苦不堪。
“只要你说出来破解之法,就不必死。”方涟警惕地退后了一步,声音迫切。
他早上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求老道救他一命。那老道捋了捋花白的一胡一子,沉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能抓到下蛊之人,自然能一逼一她说出破解之法。”
那老道喂了他一粒丹药,说能保他三日不死。之后,又以方涟做饵,设下了乾坤阵。她只要踏入那间屋子,只能束手就擒。
“你以为那老道能救得了你?南疆的蛊,谁都解不了。那老道给你服药,不是为了救你的命,而是,为了毒死你。”叶青青强撑着大笑起来。
“不可能。”方涟想到老道闪烁的眼神,突然有些心虚。他气急败坏地拿起桌上的铜镜,朝她照去。
一陽一光折射一到她身上,就如同烈火融蜡一般,叶青青被刺得死去活来。他一脸狰狞地瞪着她,疯子似的乱吼乱叫:“我不会死的,绝不会!”
许是气血上涌,他“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黑血。接着,那血便断断续续地往嘴外冒,不一会儿,他的衣襟就被黑血浸一湿。
“那老道怕你变成谁都无法控制的杀人魔头,便给你下了毒,你的心脏、血液,整个身一体都是毒,等蛊虫把你吞噬殆尽,自然也会中毒而死。”
这一次,由不得方涟不信了。
现在已是回天乏术,方涟竟也认命了。他跌坐在地,道:“我既已身中相思蛊,死是早晚的事,你又为何要来插一脚?现在好了,白白搭上自己的命。”
方涟一说话,嘴巴里、牙齿上都沾着血,看起来极吓人。
叶青青从头到脚已腐烂不堪,她虚弱地睁开眼,瞧着一样狼狈的方涟,恨恨道:“我答应过她,要亲眼看着你上路,我不能食言……”
“谁?芷沅吗?”方涟感觉气力正从身上一点点消失,他难得这么平静地跟人聊天,“那你又是谁?”
这一问,刚才还声色俱厉的姑一娘一,突然呜咽了起来。她趴在地上,动也动不了,身一体如融化的白蜡一般,正在慢慢流逝。她的眼睛已经被糊住,嘴巴也只剩了一个小口。
直到她连哭都哭不出,她才知道,那个秘密,怕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是他们的孩子,芷沅腹中还未出世便夭折的孩子。
因母亲带着强烈的怨念和痛苦,落胎之后,她便被母亲锁在黑匣子里,带到了青一楼。母亲用南疆巫术,把她化成了一精一魅。
她比鬼更可怜,不能轮回,不能投胎,只靠着一丝执念存活于世。
方涟死后,她便会从世界上消失,所以,她想看着他死,就如同他害怕自己在无知无觉中被人取代,她也害怕自己在无知无觉中消弭世间。
她想,在消失前,应该让他死个明白。所以,她引一诱他,恐吓他,让他在余生里也不得安宁。
当然,她也有那么一点点的私心。她被困在那座空荡荡的青一楼太久太久了,她想去看看自己的父亲,想看看如果时光倒流,他还会不会抛妻弃女。
还好,结局不算太坏。
只是,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