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蓝宣道长在静思。
这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哪怕是东海旁的一处黄沙渔村都晕染到了战火的气息。董家军杀过了秦川,取代张家军成为了这块咸地皮的土皇帝,军阀混战就像是主妇买苹果时的讨价还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谁会松口。
渔村叫戈村,有人说是一个叫戈的人在这里扎了根,也有人说,是从海沙下淘出了无数古代沉戈。戈村就如它的名字,灰暗无奇。东北角的村外有一处老道观,供奉无量天尊,里面也只有一对师徒,师父西去,徒弟蓝宣就成了观主。
战事打起来了,村民们甚至分不清谁和谁在打,只知道现在坐镇着的人叫董司令,还很年轻,二十七八的模样,穿貂皮大氅,扛把铜膛炸亮的一毛一瑟大槍,叼着根烟管,站在那辆漆黑的德国车上,眯着眼睛看前面小山坡上的破落道观。
董司令是从湘系的老张军分家出来的。大家伙在屋里吵翻天,抄起槍翻脸的时候,他就是笑,一句话都没说,突然对着老司令的眉心就是一槍,扬长而去。到最后张家收一尸一,无论如何都没法把剩下的半个脑袋拼回去。
蓝宣道长只有一个脑袋。董司令说话,他就听,听完了点头。
“所以说,你想让贫道替你找一艘渔船。”道长微微睁开眼,看膝前长明灯在暮色苍茫的殿外天光中摇曳不定。火光落在他的眼底,年轻的眼眸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寂定。
就在两个月前,董司令名下的一条船在出海时失踪,这是条长途渔船,走淞沪口去日本海捕捞。预计于七天后渔船回港,可直到十天后,码头依旧没有见到渔船的踪影。
军阀们在自己的领地上做营生,大多做烟土生意,但是僧多粥少,就要开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了。董司令在戈村码头做起船运生意,这里离上海和苏杭不远,生意很好坐大。最近正好是要进上海滩分一杯羹的时候,可却出了这种事情。
一操一他一娘一的。董司令狠狠一脚踢在案台的桌脚上,天尊相跟着咣咣晃着:“一出这破事,谁都不下海了,全跪码头拜龙王。今天早晨刚毙了两个带头的,道长,你知道吧,老子一槍轰得他脑仁都……”
“一条渔船不见了,渔民不至于这样。”他打断了那人的话。
蓝宣能从他的手指间闻到槍油味,和烟槍的浑浊香气狼狈为一奸一。
董司令的手还比着手槍的样子,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这个人一身血腥,可却长了张讨人喜欢的脸。
“道长,我不是要你算那条渔船飘进哪个窑子洞了。”他的手指比在蓝宣的眉心,口中发出砰的一声,开了一槍,“因为那条渔船,自己回来了。”
在失踪了整整一个月后,薄雾中的清晨,有渔民发现海面上飘来了一片船影。它在平静的海面上缓缓摇曳,兀自天大地大,到去处去了,却不知从何而来。
这就是失踪的那艘船。而船上本该有的六名船员,却全都不知所终。
“戈村发生那么大的事,道长没听说?”男人光亮的皮鞋踩在香灰堆里,惊起一层淡淡的雾,“他们说这船成了鬼船,还要等到一妈一祖显灵,其他船才可以再下海!”
海是渔人最敬畏的生灵。他们哪怕饿死,哪怕去做工,也不会在海盛怒的时候步入雷区。这条鬼船对他们而言是一个预警,是海的森冷告诫。
蓝宣扶正了案几上的香炉。昏暗的神殿内,这个瘦削清秀的道者和他的影子混在一起,人鬼难分。
“船不下海,你会饿死吗?”
“那些船搁一天都是老子赔本。道长,我不要你找船找人,哥哥只要你告诉那群缩一卵一,这船没鬼,水里也没鬼,他们能照常下海!你要多少钱?还是要烟土?啊?”
他的声音很大,在殿中盘旋,落在地上粉碎。蓝宣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望着天尊的双手。
紧接着,伴随一声巨响,泥雕被子弹打得粉碎。劈头盖脸如冰雹般砸下来的碎土让他本能地护住头部,却被男人一大力扯住了胳膊,拖出殿门。还带着硝烟气息的槍口抵着他的太一陽一穴一,磕得人两耳嗡嗡作响。后来他发现那不是被磕出的声音,那是这个强盗在笑,哈哈大笑。
二
董司令从破道观拖出来的道士被关在码头的仓库里,和那条鬼船放在一起。
从鬼船出事的时候起,戈村的船工们就众说纷纭。有种猜测是船员们遇到了海盗,海盗杀人如麻,通常要么将人抓到自己船上当苦工,要么全部杀光。但是船上却没有血迹,不仅如此,这条船上的陈设一如既往,就如任何一条平凡的船,只是缺少了上面聒噪的生灵。
在董司令来之前,戈村主要靠渔船吃饭。但是这个年头,做渔船不如做货船获利丰厚。所以现在很多都改成了货船,这艘船也是渔船改货船。但是这样的船一般仍然保留着渔船的工具,平时需要货运时就去运货,闲时照常打鱼。船长叫徐明福,失踪前,他刚跑完一趟货,船长就叫上了几个渔民,准备趁着旺季去打些鱼回来。
蓝宣自幼生长在戈村,只是和村民一交一集不多,这些人里只认识徐明福,因为这人的懒散是出了名的。他不喜欢他们,但也没有什么厌恶。就好像两种不相干的生物。昏暗的仓库里,只有气窗外的光依稀照亮身边的庞然大物——这条黑色的船安静地沉寂在一旁,这或许是它经历过的为数不多的与水分离的时光,宛如这个离开了道观的道士。蓝宣触一摸它桐油斑驳的边沿,它回来的那天,码头的喧哗声连道观那都能听见,所以他隐约是知道这件事的。
他试着翻上船,想看看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蓝宣而言这并不难,他瘦削轻巧,一撑便撑了上去。仓库里光源微弱,只能闻到船上挥散不去的海腥味。蓝宣在上面来回走动一圈,脚旁碰到了一样东西。他蹲下摸索了一会儿,除了在船舷上摸一到了船员无聊时的刻字,就只是摸一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玻璃瓶。
还未等蓝宣来得及把它放下,仓库门口就传来了开门声,伴随着刺眼的灯光。那个玻璃瓶没有被放下,而是落进了他的衣袖里。
“你躲船上干啥呢,爬上爬下的?”一个女人的明亮声音传来,像把小剪刀,剪开了黑暗,“下来,司令要见你。”
蓝宣从船上跳下来,见是个身型娇一小风一騷一的鹅蛋脸女人提着灯站在门口,穿着件灰紫色的缎子旗袍,眼睛生得弯弯的,好像在笑。
“过来。饿了吧?”她多打量了道士几眼,“走,司令叫我带你去吃饭。”
蓝宣说:“我不饿。”
女人不和他多话,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衣袖往外拽。她的背影很丰满,是那种让男人喜欢的屁一股。
“这事儿吧,你也别怕。找了半天,这附近就你一个道士,近水楼台嘛,就把你请来了。你好好按司令说的做,别怕,会给你口饭吃的。”她晃着灯,带这个穷酸道士走过了夜色下的渔村,走向另一头朱漆大户的董家宅,“哎哟,这鬼地方……”
出了不祥之事,戈村就没了夜里的渔火。她显然害怕走这山村里僻静黑暗的野路,步子歪歪扭扭的,一步三回头,恨不得躲在蓝宣后面。
“这晚上连路灯都没,干嘛不去旁边上海滩,要窝在这个小村子呢,真是糟心。”女人尖尖的高跟鞋踢开了脚前硌着的一个小贝壳,嘴里啐了一声,“你说……哎!”
还没说完,她鞋跟一扭,人就冲蓝宣倒了下去。他急忙扶住,被撞得靠在了树上:“你当心些!”
“灯,灯!”她手里的玻璃瓦顶灯也跟着乱晃,光影凌一乱,烛火一下子微弱下去,“帮我护住灯呀!你笨死了!”
蓝宣一手扶着她,另一只手局促地去扶住玻璃灯笼,哪只手都不敢用力。女人柔软的皮肉在缎面下陷进了他清心寡欲的手里,暖,烧灼了。
那灯火眨眼便灭了。玻璃灯笼从他们的手上滑落,哗啦碎了满地。
她浑身一颤,拽紧了道袍袖角:“我就说我不想来的!”
“没事,董家在哪一头?我带你走。”
“我哪分得清呀?好像在……在东边?”
他看了眼晦暗的月色,扶着她慢慢向前走,小心不去踩到碎玻璃。就在这时,女人突然尖一叫了起来,惊恐地瞪着身侧原本应该是黑暗的所在。
“鬼!有鬼!”
黑暗中,一簇幽暗的浮火缓缓从地上腾上半空,泛着冰冷蓝光。她死死抱住他,失声大喊。蓝宣被她喊得耳朵嗡嗡作响,就像白天那个男人的笑声。浮火一簇接着一簇腾起,在风里转眼消散。
村里的狗此起彼伏叫了起来,可却没有一个人出来。鬼船的事闹得人心惶惶,无人敢在半夜里出来看个究竟。蓝宣只好将吓得几近虚脱的女人拉起来,半拖半扶,向东边走去。大概走了有两刻,才见到前面有处悬着灯笼的大门。门口站着两个扛着槍的士兵,见到他们狼狈不堪地走过来时,立刻拔一出槍对准了蓝宣。
“干什么的?!”
话音刚落,从蓝宣怀里伸出来一只雪白细腻的手,握住了面前的槍管,狠狠挡向旁边。那张哭得脂融粉化的脸看上去有些凄厉,不过在灯火下,烫卷整齐的短发被冷汗打得一缕一缕贴在脸上,眼神明亮好看得让人心动。
“干你老一娘一的!快给你一奶一奶一开门!”她抬脚踹中了小兵的裤裆,高跟鞋只剩下一只了,还有一只在刚才不知落在了哪,“再去把我的鞋找回来!我最喜欢的青花缎面!”
那小兵急急忙忙捂着裤裆,转身跳去开门。蓝宣听见他喊,三姨太带那个道士回来了!
三
三姨太叫婉儿,蓝宣听董司令这样叫她。她蹬着一只高跟鞋,残妆斑驳的样子未免有些可一爱一。
“我这婆一娘一有点疯。”董司令看她怒气冲冲地走回自己院子,眼睛盯着她的屁一股,又转回了蓝宣脸上,“你也喜欢她吧?”
蓝宣面无表情看着他。
“行了行了,明天天估计不错,要是好天,就把船拉村中间,道长去做个道场。给那群乡巴佬看看,别老怕这个怕那个的!”他闷干一碗酒,把酒碗往蓝宣面前一推,“等这事成了,哥哥顺利把场子铺进上海滩了,少不了你的……”
“贫道不喝酒。”
“不喝酒那就喝咖啡呀!来人啊,给道长做烤麸水!”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肉油香气,满桌酒菜腾着热气。门外来了两个家丁,抬着个用红布罩着的东西进来了。看起来董司令特别以这玩意为豪,亲自去掀了红布,底下是个黑漆漆的东西,铁和木头做的,有个漏斗似的脑袋。就见后面还有个人捧着个金碗进来,里面放着一粒粒深棕色的豆子。
“道长,见识过吗?洋鬼子的玩意儿,叫烤麸豆。”他拿起一颗豆子闻了闻,“几个婆一娘一喜欢喝,说什么上海小一姐都喝的,有次老子尝了一口,一操一,比喝药还……”
话说到这,又被一阵开门声打断了。董司令刹那间变了脸色,整张脸变得铁青,青筋暴跳,一言不发抄起手边的槍对着那门上的彩烧玻璃就是两槍,玻璃碎得稀里哗啦,炸出一大一团一血花。蓝宣也被这一幕惊得背后一凉,双手拽着膝头道袍,不免紧了紧。
那人当场就被打死了,扑通摔在地上。破碎的门后,他后面的小兵惊恐地看着前面人的下场,吓得抖若筛糠。
“说。”男人吹去了槍口散着的烟,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皮相。
那人说不出话,一个劲地抖。
“说啊!”他猛地暴喝一声,举起槍冲着那人耳畔连着就是两槍,那人被吓得蜷在地上抱头痛哭,断断续续地说:“金、金老大来了!”
“那还不快请啊?!”他动作夸张地摆着手臂,“磨烤麸豆,把那个死人拖下去,把地板给老子一舔一干净,把金老大请进来啊。”
一堆人连忙七手八脚地赶过去收拾残局,满地的碎玻璃被踩得咔咔作响。
蓝宣坐在那,看男人满屋子渡步,来来回回,像一只肤浅的苍蝇。
“道长,吃饭啊?”他忽然停住,盯着蓝宣面前一筷子未动的酒菜,“吃,快给我吃。”
道士把手放在了桌面上,微微发冷发麻。这双眼睛第一次看到死人,那人的脑袋滴滴答答碎了一地,如同道观里的天尊像。
“快吃!”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喊,黑色的槍口对准了蓝宣的眉心,眼看扳机就要扣下——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句一温一文尔雅的含笑声,竟如春风细雨,硬生生止住了董司令的动作。
“波臣府上,今天真是热闹呀。”
槍口处还能闻到浓浓的硝烟味,冷汗从蓝宣的额头流下,染湿了衣襟。
“金老大!”见到门口来客,董司令哈哈大笑,收起了槍,放在了椅子边,“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叫我一声,我董波臣不就到南京路去了吗?”
“哎哟,这哪能好意思的。”这个穿着朴素米灰色长褂的清俊青年摇了摇手,苦笑着向大厅里走来,“听说你的地上出事,我就……”
他原本缓缓经过走廊,走向大厅,可此刻,脚步和话语一起暂歇,男人一温一柔好看的眼神落在了脚前的黑白瓷砖地上——刚才一尸一体倒落的所在。血迹已经被擦掉了,擦得干干净净。
可金老大盯着那块地方,确切地说,盯着两块瓷砖之间的缝。
那条缝是暗一红色的。
他就盯着,不走了。董司令也盯着他,不说了。
“哎,你看看,”就这样静了一会儿,他总算是抬起头,自嘲似的,笑得很不好意思,“老一毛一病,老一毛一病了……”
“嚯,这、这!您看我这记一性一!”那人的笑声打破了僵局,从椅背上拿起了自己的披风,快步走向门口,“金老大可是玉佛金足。”
随后,那件金线黑底的披风被铺在了金老大脚前的瓷砖上,董波臣将它小心翼翼摊平。金老大终于踏出一步,踩着司令的披风走进客厅。
看见椅子上的人是道士打扮,他含笑着停了一下,恭敬地揖了一揖。蓝宣站起身想还礼,董司令就跟了进来,经过他身边,摁着他的肩膀将人摁得坐了回去。
“从村里请了个道士,最近晦气事儿多,明天做个道场,清净清净。”
“那是,应该的。”金老大在他拉开的椅子上坐下,笑得很和气,“最近事情多,也没来得及亲自去供奉龙华寺里的师傅们,失了尊敬。”
“神佛哪计较这个,心意到了,谁敢和您过不去?对吧,道长?”
蓝宣点头。对面的人拍着胸口松了口气,“金某心里松脱些了。请教道长道号?若是不弃,明日替波臣兄做完道场,可否去金某处看一眼?”
“金老大那怎么了?我这压不住出了邪门事,可您那风水宝地,还能有邪魔歪道作乱?半年前问您买了一堆德国大槍,我还打算再去买些呢!”
对方的眉眼静静的,没回答。
旁边有两个仆人端着两杯黑漆漆的、冒着热气的茶上来。那香气带着股酸味,蓝宣从来没闻到过。不过一闻到这个味,金老大就连连摆手,腕上沉香佛珠沙沙作响。
“不行,我身一子不好,喝了咖啡睡不着。还是给我香片吧。”
那仆人颤巍巍地转头小心请示自家主人的意思。董司令看都没看他,皮笑肉不笑:“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换?拿最好的荷花香片。”
“波臣兄破费了。”
很快,一杯香气四溢的香片就被端了上来。金老大喝了一口,神色平和,看不出对这杯茶有什么批评。董波臣才敢问:“您府上,最近也有怪事么?”
“说来也是惭愧。”他轻叹一声,面容在氤氲水汽中模糊,看不真切:“最近,我的码头上,少了一条船。算算日子,和你的船同天。”
董司令笑了两声:“您等等,说不定等几天,它就自己回来了。”
“唉……波臣兄也是苦中作乐。你的船是自己跑回来了,我的船是不指望了。”
“别,您可千万别这样说!它回来了也是个麻烦事,一回来,那群船员都不敢下海了,说那是啥鬼船。我还要破费请个道士来做道场,再不行,就请个和尚,给那船开个光。”
他的声音要比金老大响亮很多,中气十足。可是话音徒劳落在了安静的大厅里,没有得到谦和声音的接应。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极轻极轻的清响。是金老大在用指甲,轻轻磕着杯沿。
这是比蚊子叫还要轻的碎声,是落叶,是落雪。可它沉沉地压在了这金碧辉煌的艳俗大厅里,没有一个人还敢说话。
许久,它停了。
“说得是,好好供奉一下罢。”他说,目光从茶水上,蜿蜒到了对面蓝宣的脸上,“少了船员,这倒是没什么……”
“对啊,没什么!”董司令附和。
“可是,你要不要让道长看看,有没有多了什么?多了什么,那才是麻烦。”
他的声音,不知是不是错觉,轻了,如游魂。
“可千万不要……多了什么呀。”
四
等金老大走了,董波臣马上怒吼着把所有人都撵了出去。蓝宣站在门外的灯笼下,才觉得背后一层冷汗。他自幼在道观里无波无澜地长大,第一次经历这样浓墨重彩的场面。
不知不觉,夜风带几分凉意了。他正茫然不知该去哪过夜,就听见走廊那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你个傻子,站这里干啥呀?”
他回头,见婉儿换了身藏青蓝布的宽松旗袍,披着灰鼠小坎肩,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耷一拉着高跟拖鞋靠在柱子上。
蓝宣没说话,她倒是凑过来:“金老大走啦?”
“他是谁?”
“上海救世会的一把手呀,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说:“贫道没离开过戈村。”
婉儿翻了个白眼,往草丛里吐了瓜子壳:“以前叫金从水,现在改名金陵春,没听说过?不管是谁,要把生意做进大上海,就要这个人点头。司令现在要从他嘴里撬一个口下来,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结果现在出了鬼船的事,别提有多闹心了,你可千万别惹他。”
董波臣喜怒无常,杀人如麻,蓝宣也见识过了。至于金老大,分明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文静秀雅,和个读书人似的,却能轻声细语地压住这刺头。上海如今八成的商会都被救世会控制住,势力之大,甚至牵涉着军一火生意。原先的老会长是金陵春的养父,此人突然去世,家里几个儿子在国外的在国外,游手好闲的游手好闲,最后竟是由养子揽了大权。婉儿佩服这个人,能把家里的事防得滴水不漏,后面金家的子弟们联手回老家找他讨说法,结果最后居然都被赶去了国外,再也没人敢回来。
被金陵春接手后,救世会的力量迅速膨一胀。它一边打着强国救世的旗号接收各个势力的资金进行军一火买卖,同时与法国人挂钩,独占了码头的进出口,扼制了黑白两道命脉。董波臣在湘系里面呼风唤雨,可过了秦川,先拉屎还是先撒尿都要听金老大的。
“你也多打听打听外面的事呀,下次让司令带上你去百乐门,那里的弹簧地板踩上去特别舒服,我教你跳舞。”她拉起蓝宣灰扑扑的道袍,叼着瓜子壳,来回看了看,“你这身破烂可不行,让姑一奶一奶一带你到淮海路那做套西装。”
他急急忙忙打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满脸通红。婉儿指着他大笑,红一唇上还黏着片瓜子壳:“你羞什么呀?又不是和尚!你有点像我老家的弟弟。”
“你有弟弟?”
“他要是能活到现在,肯定比你洋气多了。”她哈哈笑着,踮起脚想伸手一揉一蓝宣梳着布巾的发髻,他又躲开,“当什么道士呀,当道士能养活人吗?我一娘一当年要养活我弟弟,先把我卖去了窑子——呸!结果还是养不活那小崽子,就把他送去当和尚,想等太平点了再把人接回来。刚好过了个把月,那时候陕西打仗,打得一口粮食都没了,我爹一娘一一看急了,赶去庙里接人,想接到了人一起逃来苏州。你猜怎么样?”
蓝宣看到灯下她的眼里幽幽泛着好看的蓝光,像夜里的星子。他脑海里古井水似的镜面哗啦啦泛起了水花,吵得人不得安宁,随意搪塞了一句:“他想留在庙里,不想走。”
“哈哈哈,我告诉你。我老一娘一老爹赶过去,庙门闻到肉一香,进门见大和尚围着一口锅在吃饭。他们问,师父们吃啥呀?我们来接儿子的……说着说着,走到锅前……”她抓了一把瓜子塞一进嘴里,再一片一片吐出壳,“嘿嘿……我还记得他们哭得失魂落魄,跑到窑子口找我闹着要钱,要给那堆骨头裹一张席子再埋……”
那一一夜,蓝宣难得做梦了,做了个噩梦。他碰见一口大油锅,大得惊人,简直如同一片湖。自己站在边沿,看见董司令站在边上,用那把一毛一瑟大槍将自己打了下去。沸腾的热油里,他拼命挣扎着想找到救命稻草,突然碰到了一个冰冷坚一硬的东西——那是个巨大的玻璃瓶,被沸油推动,狠狠撞向自己。
只觉得一阵刺痛,人就猛得从梦魇里挣扎了出来。他蜷缩在一张棉垫上,慢慢坐起了身。之前在船上摸索到的玻璃瓶不知何时从袖子里滑了出来,硌到了耳朵。
婉儿把他安排在马夫睡的小棚里凑合过了一碗。天亮了,不过早上天色还一陰一着,太一陽一不大,外面响起叽叽喳喳的麻雀声。蓝宣走出小棚,外面有几个男人打水擦身,他过去借了水漱洗。
“你待会要给那条船做法事的道士吧?”有人招呼他,“哎,你猜猜,那些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说是海盗的,有说是被洋鬼子抓去做苦力的。可无论哪一种,都无法解释船上的现象。一个士兵赤着上身举着石锤健身,哼哧哼哧说,我看啊,就是撞邪了。
“这话不能乱说!司令听见了又要杀人!”
“可这是实话啊。我听说那船上的东西纹丝不动,但是船员不见了。你想啊,这要是海盗杀人,船上会这样吗?我小时候有个街坊跑船,给海盗杀了,那船最后被牵回来上面全是血。我告诉你们,就是撞邪!”说到这,他压低了声音,左右看了看。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都围拢到一起,提心吊胆地听,“你们想,徐明福那孙子,哪来那么多钱啊,就这段时间,突然一下……”
“对,对!”另外一个人点头,“这人以前也就是个渔民,还总打不到好鱼,在这村里都算穷的。这人还带赌债呢,穷得就差没卖女儿了,结果一下子就有钱买新船,还自己当了船头……他不是说他从海里打上来了古董吗?”
“屁,你信他?肯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遭报应了。”
“你们说,徐明福发迹了?”蓝宣听见了熟悉的名字,也跟着问了一句。徐明福是戈村出了名的穷鬼,以前往道观里走动,求过老观主收他做道士,但被撵出去了。不过蓝宣不常出门,没注意过村里最近谁富谁穷。
“对啊,道长也觉得怪事吧?”
“我只听说,他原本是渔船,后来被司令改成货船。有时运完货,还是会出海打鱼。这次也是,运完货是深夜……”他的手指碰到了袖子里冰冷的玻璃瓶,被那凉意惊了一刹,“不对。这事情不正常。”
“道长也觉得有鬼吧?”
“不是鬼……他原本便是游手好闲到穷困潦倒的人。没钱尚且懒散,有了钱,为何还要这样拼命出海打鱼?”蓝宣微微皱眉,思索着其中的异样,“到底为了什么……”
就在这时,伴随着两声吆喝,院门口来了几个人,要把道士带去做道场。董波臣让他吃了饭,再让人准备道场用的东西,到了村里都快正午了,那条鬼船早被拖到了空地中央。
中午太一陽一大,董司令觉得挺好,一陽一气足。
“道长,请吧?”
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陽一光下,鬼船泛着一种油亮的光,那是许久浸泡在水里的木头乍然离了水,里面的木油重新透了出来。据说渔民船工死活不肯下水,董司令就命人把这条船从码头拖上了岸,扔进仓库,以为这样就能让人们放下恐惧。
蓝宣拿起桃木剑,左手举起辟邪铃,铜铃的声响当场响彻在这寂静的空地周围。人们都伸长了脖子,用恐惧却跃跃欲试的目光,盯着一人一船。东边放着一张虎皮大椅,董波臣搂着三姨太坐在那,翘着腿看。婉儿嗑着瓜子,清脆的笑声成了铃声之外的唯一艳丽。
铃、铃、铃。
铃声围绕着鬼船,转了七圈,这艘船对渔民来说不大不小,谁也不知道,徐明福怎么突然有了钱,能造得起这艘还算体面的船。
蓝宣的心事很杂。他想听听船的声音,却什么都听不见。
铃声再响。
“不好了!不好了!”
一声一声凄厉的惊呼声穿过人群,倾泻在艳一陽一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村里一个货郎,徐明福的邻居。男人满身大汗,面色惨白。
“徐明福……徐明福他闺女,吊死啦!”
人群哗得炸了,所有人面面相觑。蓝宣站在那,犹如一场还没落幕的戏,就被另一出鲜艳的折子戏喧宾夺主。
然而,就在这时,在艳一陽一下毫不起眼的船影发生了异变,如墨浸了水。他们抬起头——鬼船的船头正燃起熊熊烈火,迅速蔓延着整条船体。在尖一叫一声中,蓝宣感到了一阵灼一热剧痛:他灰布道袍的袖角竟也着了火,火舌窜一动一舔一舐一而上,像是一只只小鬼的抓痕。
五
“哎哟你个傻子呀!”女人的声音穿透了喧哗,“还不快去找水!”
有户人家刚好在打水,水桶就放在门边。两个男人拎起那水桶,朝蓝宣劈头盖脸浇了下去,将那火灭了。只是那船离水一多时,早已干燥,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不过短短一刻间,就被烧得只剩个架子。
董司令也傻眼了,坐在那瞪大了眼睛。过了很久才怒吼着问:“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徐、徐明福他女儿……”
“我是问船!”
“不知道!刚才就这个道士碰过船!”副官大声说道,让人将还愣在原地的蓝宣拖到椅子前。婉儿拍着胸口,看司令暴怒的样子,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一个劲儿和道士使眼色。
董波臣的脸在一抽一动,看着一张算是俊挺的脸扭曲青紫,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寒意。
“你……是谁的人?”他将槍口顶着蓝宣的喉头,强迫对方抬起头,“说。”
蓝宣被迫跪在那,冷清的面容上有些像孩子般的不安。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遭遇这生死的一刻,耳旁能听见的,只有胸腔一内心跳的声音。就连脑袋两侧都像是在一抽一跳,不是发冷,而是全身的血都涌上来,冲得血管突突跳。
“说!”那槍口侧了半寸,子弹伴随一声巨响打在了他身侧的沙地里。蓝宣当场就捂住耳朵,弯下了腰。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近在耳畔的槍响,震得脑壳都只有嗡嗡声。这声音过去了,听觉也没有恢复,只余下耳鸣声,弄得人恶心。
槍托砸在他腹部,蓝宣倒在地上干呕,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疼得绞起来,眼前花白一片。耳旁隐约听见董司令在骂,一操一,还不快把这狗道士和这条倒霉催的船一起处理了?
后面,婉儿急的站起来。她劝了句什么,却被董波臣反手一记耳光打在地上。不过女人显然一习一惯了,很快捂着脸站起来,眼里连泪光都没,恨恨地跺了跺脚,摘下了腕上炸金的一个镯子扔在地上。
“我去和那个女的一处吊死!”
那抹金色,在艳一陽一下闪着刺眼的光。
蓝宣倒在地上,冰冷的槍口已经对准了他的太一陽一穴一。他能看到那个镯子的反光,晃着眼角,生生的疼。
“金……”他突然懂了她的暗示,努力说出那个字,“金……老大……”
槍口狠狠颤了一刹那。
“我是……金老大……派来的……”蓝宣喘着气,冷汗浸一湿了头下的沙地,“你……敢杀我吗?”
逆着光,董波臣的表情此刻十分有趣,是个熟透了的柿子,涨得快要裂开。这个人的双一唇颤一动着,嚼碎了即将出口的每一个字。
“把他给我拎起来。”许久,他才开口,“带上车,老子现在就杀去南京路,问那个姓金的要个说法!”
金陵春在南京路的永乐厅里,接待杭州商会来的客人。
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每个都对他毕恭毕敬,用一种怀疑的眼神,毫不留情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每个人都怀疑他,上海滩有这样的传闻并非一朝一夕,身为养子,却能在养父突然病逝后立刻握紧救世会大权,杜绝了其他金家子弟的机会。老会长的死来得毫无征兆,他一贯身一体硬朗,据说死时捂着心口痛苦挣扎,还没来得及叫来家庭医生就撒手人寰。
最终的西医诊断结果是心肌梗死,金家人的异议很大,因为老人一贯没有心脏一病。当然,哪怕是健康人,也有一定几率突发心梗,再加上老会长近日忙于公事,又有了些年纪,就恰好撞在了这个几率上。
金家目前还怀疑是金陵春一操一纵了养父的死。谁都知道金老大是被抱养的,在一个冬天,老会长用自己的貂皮大衣裹一着一个浑身雪水的孩子带回家,说是在路边发现的乞儿。金家家训严明,门风高洁,哪怕从商,也秉持救国信念,家人们一性一情良善,从无苛待这个孩子。
这是个充满秘密却没有秘密的人。
他捧起茶盏,以茶代酒敬了一桌。杯盏还未放下,便听门外一阵凌一乱喧哗声,紧接着,永乐厅的雕花木门被人一脚踹开,董波臣在外面,手中还拽着一个人的衣襟。
“波臣怎么来了?”他站起身,将茶杯放下,“这是……”
“金老大,你这事干得不厚道吧?”董司令将手里的道士狠狠扔出去,“您自己心里明白!”
金陵春愣了一会儿,看他怒气冲冲的脸,只能先和左右赔不是,说择日再谈。客人纷纷离席,匆忙绕过了董波臣的身侧。
“说吧,什么事?”他看到地上的蓝宣脸上有伤,忍不住意外。
董司令拉开椅子,一屁一股坐下,狠狠踹了一脚桌沿:“是金老大派这个道士在我的船上做手脚的?”
“什么……”
“金老大,您家大业大,上海滩这大锅里的粥你一个人喝不下!我就求您分我一口,也不会狮子大开口,您为何要这样?现在好了,光天化日之下,那船没缘没故烧了起来。就这个狗道士碰过船!那群乡巴佬现在更加不敢下水了,我的生意也完蛋了。您为啥就要把你弟弟往死路上一逼一呢?!”
金陵春坐在他对面,眼神静静地,望着杯盏里清澈的茶水:“波臣这样说,金某真是百口莫辩。你的烟土生意进上海,赚的是你自己的钱,也不是我的,到时候,彼此互惠互利,才是为商之道。我若连这点胸襟和远见都无,救世会如何养得活那么多人呢?”
“我不和你说这个。狗道士亲口说,他是你派来的人!”
“哦?”男人轻轻应了一声,竟然起身,走到了蓝宣的身边,将人扶起来,“具体是怎么回事?”
他眉目氤氲着文墨气息的柔和,让蓝宣微微放下心来。
“船突然烧了起来,董司令发了很大的火,要杀我……”他的手握着道袍袖角,汗水将布料完全打湿了,“他敬畏你。我就假称……”
屋里的气氛有了微妙的改变。董波臣的额角跳起青筋,满脸憋得青紫,“你他一娘一——”
骂声未止,金陵春就做了个手势,让他安静。
“事情也清楚了。”他叹道,“波臣,你的脾气也要改一改。道长是迫于无奈,为了保命才这样说,我不怪他。今日之事,我也不追究你,彼此就当没有这回荒唐。”
董司令望着金陵春的双眼,这是双一温一柔的眼眸,却如深海之水,沉沉盖住所有的色彩。
“好!”说这个字的时候,声音近乎于咬牙切齿。他把蓝宣拽起来,向门外拉去,“这次得罪了,下次金老大有用得上小弟的地方,尽管开口!我要说一个不字,就把老一娘一埋土里!”
金老大摇头:“别往心上去。波臣来都来了,金某的客人也都被吓跑了,既然这样,何不到陋舍让我尽地主之谊,吃一顿便饭再走?”
六
这顿饭,对蓝宣来说,应该也算是断头饭了。
金家老宅没有司令府那么金碧辉煌,还是古色古香的中式布置。侍从们安静地林立两侧布菜,没有人敢发一声。
董司令特地让人从戈村把三姨太接来,让她唱个小曲助兴,不过人接来了,金老大也没叫她唱歌,也将人请上桌一起吃饭。大厅里的主座旁挂着两道墨宝,一道念一奴一娇,还有一道,却只写了五个字,那字迹端正挺拔,却也无甚惊艳之处,看不出是出自什么书法名家笔下。
——二月映三山。
发现蓝宣在看那张墨宝,金老大不由苦笑,放下了筷子。
“到我家的客人,大多都会盯着我义父留下的这幅字看。上次董司令来的时候,也盯了它看很久。”
“金老大是笑话我吧?我肚子里没墨水,也就看得懂这几个字,旁边那副什么娇娇一娘一的,谁看得明白呀?”
“哈哈哈,波臣真一爱一说笑。上次就说了,这幅字给金家添了不少麻烦。”
婉儿抿唇娇一小:“哎哟,谁敢给您添麻烦?”
“这麻烦,避也避不过。”他看向董波臣,上次这人来做客时,也和他提及过这个传说,“那还是金家好几代之前,不知道哪里兴起的传言,说这五个字暗藏金家先祖埋藏宝藏的所在,养父就靠这些祖上的财宝发家。其实哪有这种事,做生意,若只是有钱就行了,那父亲也不会那般殚一精一竭虑,以至于心火上攻了。”
但很多人都相信,所谓的藏宝是真有其事。毕竟,老会长的发迹和他的死亡一样突如其来,救世会在国难当头时于政道上累积的威信,绝不是离开巨资就可以建立的。
“我也请人看过,早些时候,父亲突然西去,商会运转困难,我甚至让每一个客人都替来想这个谜面。要是真的有藏宝,也是一件好事。”他说,“那天波臣看着这幅字和着了魔似的,盯了好久,我还以为有些眉目了。”
董波臣手里的酒杯砰得一声放下:“金老大,不瞒您说,还真有些眉目。我没读过书啊,但是你想,这五个字,就像一幅画。你们想,两个月亮,三座山,怎么会有两个月亮呢?那肯定是天上一个,水里倒映一个,这宝藏,肯定在一个有水、有山的地方。”
金陵春点点头,但显然没怎么当真。这种设想,必定早就有人说过了。
蓝宣静静听着,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木桌上写了两个月字,三个山字。见他也在琢磨,主人家便问:“道长有何见地?”
蓝宣说:“像一套卦象。”
他笑道:“这见地,倒是少见。”
蓝宣在桌上写下了月字和三个山字,只不过,他写的山是倒过来的。因为是映三山,山只是水中的影。
三个倒过来的“山”,组成了一个“用”。
月
用(倒置)
用
月
“月和用这两个字,比划很简单。或是两竖之间有一横,或是没有。有一横者,画作一横,为一陽一爻。无一横者,画作两段,为一陰一爻……”
一边说,他一边开始在字的旁边画横线。月,两横,一断。倒挂的用,一断,两横;用,两横,一断……
“是八卦!”金陵春懂了。月与用组成的竖形,是一组八卦。
巽,兑,巽,巽。
这是第一次有人看出这个假设。毕竟是个道士,和其他从字义揣摩的文人看到的不同。但仅仅说出这三个卦,其实也没有任何作用。所谓藏宝,就至少要确定一个范围。
金陵春也惋惜,谢了他一杯:“可惜先祖不在,也不知道长这话的对错。”
不过,也没机会知道了。等明天离开金家,董波臣不会放他活命。
也许也不用明天了。
吃完饭,金老大替他们安排了客房,但董司令不愿留宿,想连夜回去。作为主人,金陵春形式上地挽留了两句,就让人送他们出门。只是才推开大厅门,外面就进来了金家管事,神色匆匆地走到主人耳旁低语了几句。
他说的话必定是要害。金陵春的神色变了,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寒意,刹那间划过了董司令的身上。
“我知道了。”他说,“现在就去。”
“金老大这是要去哪?”董波臣连忙问。
“去码头。”金陵春道,“对了,董司令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新鲜?”
“嗬,什么新鲜?”
“新鲜的,死人。”他说,“——我的人。”
“这……”
“一起去罢。”他挥了挥手。附近顿时有一队护卫将这里围拢,每个人腰上都有槍带,意味显而易见,这次非去不可。
董波臣从戈村来上海,身边虽然带了人,却都留在了金家大门外,可谓孤掌难鸣。金陵春清楚这些军阀的嘴脸,前一秒还认亲兄弟,后一秒就能干戈相向。
“——带走。”
门口停了两辆黑色大宾利,长条的,像棺材。蓝宣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汽车,犹豫了一下才敢上去。车门关上,蓝宣和婉儿坐在一起,能感觉到她在发一抖。
“别怕。”昏黄的车内灯下,金陵春的面目不知为何有些骇人,“和夫人无关。”
车一路开向了川沙码头,深夜,他们经过了南京路最繁华的不夜城,渐渐远离了灯红酒绿,驶向城郊。上海的夜也有那么寂静的所在,昏暗路灯闪烁,点亮了这段忐忑的旅途。
“这……”董波臣咽了口唾沫,假笑着开口,“这是怎么了……”
“波臣记得,两个月前,我丢一了一条船吗?”
“记得,咱俩一起丢的船,缘分!”
“那条船上的船员,现在一尸一体被捞起来了。就放在码头。”他望着窗外,眼神冷冰冰的,像两颗黑玉珠子,“被人槍杀的。”
“啊?这——”
说话间,车已在码头外围停下。金陵春下了车,董波臣也要下车,却听见那人说:“是被我卖给你的槍杀了的!”
话音落,外面的两个壮硕的护卫一起探身进车里,一左一右将董波臣架了出来。他还想挣扎,而金陵春拔一出了手槍,抵在了他眉心。
码头上,几具盖着白布的一尸一体周围站了不少人,都是金家的手下。有个穿黑褂子的中年男子来到了金老大面前摊开手,手里抓着块白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生了锈的子弹壳。这子弹壳很大,狭长。
“没错,是德国槍的。”金老大点头,“最近就卖给过他了。”
董波臣立刻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扑通一声跪下,俊挺的脸立刻变了样子,“金老大!您不能这样错怪你弟弟啊!”
“错怪你?”他冷笑,抵着男人眉心的槍用了力,“最近买过这种槍、这种子弹的人只有你,最近和我走得近,向上海码头伸手分一杯羹的人也只有你,我错怪你?”
“老大!爸爸,亲爸爸!”他挣扎着要去磕头,“你不能这样说啊!这槍又不是肉,放一放就坏了!这要是从前还有人更早和您买了,万一是他们做的呢?!退一万步说,您想想,我是那么没脑子的人吗?我杀他们做什么呀我?就算我一时鬼迷心窍杀了,我把一尸一体埋了不就好了吗?这几个人是谁,开什么船的我都不知道,我杀他们做什么呀?”
“当年你和湘系的人分家了,你杀了自己的师父,以至于人人喊打,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你和狗一样来金家求条活路。是我父亲给你一亩三分地,让你在戈村过活!你一直盯着上海滩,你以为凭你那点资本、那几箱破烟土能进的来?是我看在我父亲的面上!”
“那您看在老会长他老人家的佛面上,饶我一命,信我一次啊!真的不是我杀的!我对天发誓!我拿我老一娘一发誓!要是我杀的,我一娘一就是个婊一子!我就是从婊一子生养的!”
他脸上涕泪横流,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挂在脸上耷一拉下来,溅在了金陵春袖子上,这人立刻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往后退了一步。董波臣那满脸涕泪的样子让他觉得恶心,且光凭子弹,确实没法论定。
最后,他摆了摆手,让人把董波臣揍了一顿,上车离开了。
寂静的夜里,码头边就留下了三个人。董司令的人马还不知道老大被带到了码头,还在金家门外等。
男人站在那,浑身是血,鼻子被打破了,两眼血红,像是被触怒了的兽。他在那里一个人独自徘徊许久,婉儿不敢劝,只是缩在旁边,怕扫到台风尾。
许久,他从槍带上拔一出手槍,指向蓝宣。道士只能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他就一步步紧一逼一,很快退到了码头边沿,下面就是黑色的海水,漂浮着几条可怜的小船。
“我当时只是……”蓝宣开口想解释,但董司令摇了摇头。婉儿这时也走出来了,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劝两句。
但伴随着一声槍响,他的身一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打得倒退,从码头边沿倒了下去,落进了海里。女人尖一叫着要冲过去看,见蓝宣腹部中了槍,摔在了码头边的小船上。
“你叫什么?”董波臣快步走过来,揪起她的卷发,“你叫嚷什么?啊?!”
说完,将婉儿重重一摔,也推进了那条小船里。她扑在一滩一温一热的鲜血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岸上,男人解一开了小船的拴绳,将它一脚踢离了岸。今天的风一浪一很大,转眼间,船就颠簸着离岸边远了十几米。
十
婉儿在睡梦中,被蓝宣推醒了。
“哎,你干什么呀……”
“醒醒,换套朴素点的衣服,我们去雇条船。”
这是他们从海上回来后的第三天。婉儿还是经常做噩梦,有时候抱着蓝宣哭。
现在大清早的,男人竟然和她说,要去川沙码头雇条船出海。
“你要干啥呀?”她打着哈欠坐起来,披了件米色外套。金老大送了他们一套小婚房,让他们准备婚礼。婉儿想在花园饭店,再去洋教堂,她的梦想就是有天能风风光光嫁人,梦了好多年。不过她也没强求过蓝宣要给一场这样盛大的婚礼,毕竟,这人旧居道观,身无长物,安安心心学算账就好了,不求他赚什么大钱。
“跟我来,我们去找金家真正的宝藏。”
“什么?!”
婉儿一边和他出门,一边拿起椅背上的围巾,怕他着凉。两个人上了辆经过川沙的货车,到了海边,清晨的一陽一光下,船员们正来来往往卸货,只有几艘渔船闲着。
蓝宣找了个一抽一烟的老人,和他谈了一会儿,给了钱。老人让他们上了船,算了算地方,就带他们出海了。到了中午,他们就到了之前的那座黑色浮岛。蓝宣带着婉儿,重新走进那黑色的山洞。
那里没什么改变。董波臣的一尸一体当时就被拖出去扔进了海里,只有地上,还残留着一滩黑褐色的痕迹。
那块石碑微微倾斜,是因为那天被挖掘的缘故。
“‘诚心反省,保留此身之用’……”
蓝宣在它面前蹲下,手指沿着字迹,划到了最后那个字上。
“不是说这里没有什么宝藏吗?”
“是吗?”蓝宣略笑着,指着那个“用”字,“二月映三山……”
“什么?”
“真正的谜面,也藏在这句话里了。”他说,“二月,隐,三山。”
二月三山,皆是“用”。
蓝宣拿起一块黑色的石头,对准那个字,然后重重的砸了下去。
伴随一声空腔薄壁的脆响,婉儿发出了一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