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个小男孩的烦恼
李显明村的大道上,一群人正呼一呼啦啦往村外走。走在前面的是二三十岁的棒小伙子,扛着铁锨提着镐,脚上生风,呼一呼往前走。紧跟其后的是上中小的半大小子,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半大小子后面是一群妇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也是一个个春风满脸,嬉笑怒骂。走在最后的是一群双鬓斑白上了岁数的人,他们摇着蒲扇,提着马扎,相互搀扶着。他们可不似前面的人这么快活,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紧一步慢一步,小声地说着什么,时不时发出一声声叹息。
你若问他们干什么去,他们可不是去赶大集,而是去给四一一奶一一一奶一一起坟或去看起坟。这里的农村有合葬的一习一俗,四爷爷刚死,死了接近半个世纪的四一一奶一一一奶一一,终于有机会再见回天日。
四一一奶一一一奶一一的坟在村西的沙土岗子上,打去坟头土,村里的几个棒小伙子就你一铲我一锹地挖起来。看稀奇的人不少,但也有很多不敢看的。这件事对大家来说既好奇又害怕。
几个掘墓人连歇带干有说有笑,到日升中天的时候终于挖到了棺材。沿着棺材的边线,切去多余的泥土,一副古色古香的枣木棺材就呈现在大家面前。这棺材的质量奇好,除了年深日久油漆崩坏,显得外表黧黑外,没有一点腐朽的意思。铁锨敲上去,发出“铛铛”的金属响声。
这时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也是起棺最好的时刻。在请示过主事人后,起棺仪式正式开始。
所有在场的人统统汗流浃背,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庄重肃穆,兴奋好奇又惧怕的复杂表情。
几个小伙子起去棺盖上的钉子,铆着劲,轻手轻脚地把盖子往上抬。在场的人噤若寒蝉,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棺木。棺盖去掉,一副完整的人一体骨架呈现在大家面前。所有人惊奇不已,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人群马上活泛起来,各种高谈阔论,发出轻松愉快嘁嘁喳喳地说笑声。
有一位戴眼镜的小伙子感觉不对,仔细地打量着四一一奶一一一奶一一的骨架。只见骨架平整均匀地铺在棺材里,脚骨、腿骨、盆骨、肋骨、脊椎骨等有条不紊,历历在目。但让他费解的是,四一一奶一一一奶一一的头骨竟然会在两条股骨之间,脊椎骨、肋骨虽然散落开来,但看它们的纹路走向分明是弯曲着的。这里是沙土岗子,棺木保存良好,既没有被水淹,几十年也没听说过发生地震,唯一的解释就是:四一一奶一一一奶一一是坐着死的,皮肉腐朽以后,地心引力的原因,头骨落在了两一腿之间。
他把这个推论说给大家听,所有人都沉默了。虽然头上大太一陽一毒辣辣地照着,但在场的每个人非但感觉不到热,还浑身发一抖,后脊背飕飕冒冷气。如果活着被人埋一进棺材,生生憋死,那会是怎样的感受?想想头皮就发炸。一种感同身受的极大恐惧感在人群中传播,每个人都面露惶恐,目瞪口呆。
“别瞎说!哪有这种事?叫人家主家听见多不好!都死这么久了,肯定是不小心滚过去的。”一位白发老者说道。
大家都很乐于接受这个新的结论,表面上又若无其事嘻嘻哈哈起来,但私底下却疑惧重重。
棺材启开,在一陽一光下曝晒,帮忙的人都去吃饭,看热闹的也各归各家各找各一一妈一一。
人群中有个叫小强的小孩儿,此时正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将来,我会不会变成一副枯骨呢?听说人人都会死。这样一想,小强突然感觉万念俱灰,委屈地想哭。
吃饭的时候,小强把上午的所见所闻说给家人听。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四一一奶一一一奶一一是坐着死的,为什么人没死就把她埋了?”
“别瞎说,快吃饭!”小强爸说道。
“真的,我没撒谎,真是坐着死的,我亲眼看见的。”小强辩解道。
家人以为他在信口一胡一说,这时小强的爷爷说:“小强说的可能是真事。不说我还忘了,我记得四一一奶一一一奶一一埋得很突然,第二天我和一群小伙伴还去她坟上拾绝捻,我们就隐约听见地下有动静。我们几个都听见了,还以为是鬼,吓得屁滚尿流。现在想想,可能那时候四一一奶一一一奶一一还没有死!”
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心好像被无形的手突然攥一住了一样,嘴里的食物也忘了咽。小强爷爷突然感觉说的不是时候,连忙改口道:“快吃饭快吃饭,今天的凉拌黄瓜可真好吃!”
一向胃口奇好的小强,今天吃得特别少。
“爷爷,每个人都会死吗?”饭后,小强问爷爷。
“呵呵,是人都会死,世上哪有长生不死的人啊?”爷爷答道。
“我也会死吗?”小强问。
爷爷哈哈大笑:“你这么点,想这么多干什么吗?你离死早着呢!”
小强苦恼地问:“这么说,我也会死了?”
“嗯,当然。”爷爷笑眯眯地望着小强说:“咋啦?怕了?爷爷小时候也很怕死,怕得想哭。感觉被关在一个小棺材里,该多憋屈多难受呀!但现在不怕了!”
“现在为什么不怕了?”小强好奇地问。
爷爷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就跟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一样;就像春天要开花,秋天要落叶,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等你到了爷爷这个年纪,就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看开了。你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你的主要任务是好好学一习一,长大当个科学家。懂吗?”
“爷爷,我懂了!”小强破涕为笑,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二、棺材里的四一一奶一一一奶一一
二十三岁的程香姐猛然惊醒,眼前只看见一一团一漆黑。
哎呦呵,天怎么这么黑呢?月亮让天狗吃了吗?她感觉异常闷热,像往常一样喊自己的丈夫:“四哥,天怎么这么黑呀,你把窗户打开吧,透透气。”
没人答话,也没有任何动静,四周静得出奇。程香姐一伸手碰到了两边的木板。哎呦,不对!她猛地做起,只听得“当”一声,眼冒金星,脑袋重重地磕在顶板上。
“哎呦,痛死我了,这是怎么回事!”程香姐捂着脑袋叫苦不迭。
“四哥,四哥,你在哪里呢?”程香姐边喊边用一只手试探着摸索四周,这一摸她更生气了。
“谁把我关进箱子里了,谁干的?出去看我怎么收拾他。”她一边拍打着木板,一边大声喊叫。可是除了她自己的声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回荡,没有别的任何动静。
“人呢?所有人都死啦!怎么这么安静!”她试图顶开箱子,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木板还是纹丝不动。她着急了,用头顶,用脚踹,用背拱,用一切能着力的部位对付这些木板,最终只得出一个让她绝望的结论。
她汗流浃背,浑身的衣服都溻透了。由于着急气愤和大声叫喊,嗓子也开始嘶哑。她拍打着木板,咬牙切齿地说:“这是要治死我,谁跟我这么大仇呀!”她浑身颤一抖,用最恶毒最污秽的言语骂那个人。
“太闷热了,就跟在棺材里一样!”
“棺材?”
“不!不可能!”程香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突然后背发凉,寒一毛一竖一立,好似一下子掉进了冰窟,浑身的汗水冻结在她的皮肤上。
她浑身颤栗,仔仔细细地探索她所在的空间。
一头大,一头小,四四方方。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程香姐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一下子晕死过去。
梦。浑浑噩噩。不停地逃跑,不断地厮杀。突然得救欣喜若狂,突然落入虎口百爪挠心。大喜大悲,瞬息之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程香姐醒了。像很多睡觉刚醒来的人一样,总感觉是睡在自家那张熟悉的一床一上。眼前的漆黑提醒了她的处境,愤怒、绝望一下子攫取了她的心脏。
“为什么会这样?这是谁干的!我没死为什么要把我埋起来,这太疯狂了!”
她仔细回想以前的事。她记得昨天回一一娘一一家,一一娘一一给她做了她最一一爱一一吃的馄饨面。到了下午,一陰一云密布,好像要下雨。一一娘一一劝她别走了,她记挂家里的丈夫执意要走。一一娘一一给她拿了块塑料布避雨,走的时候还没忘挎着那只集上刚买的竹篮子。回去的路上电闪雷鸣,狂风肆虐,到处尘土飞扬。刮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塑料布、篮子都被风刮跑了。走到中途,大雨裹挟着冰粒铺天盖地打下来。路上顿时泥泞一片,找不到一处落脚的稳妥地方……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骇人的天气。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家的,她浑身冰冷、头痛欲裂,湿衣服都没换就倒在了一床一上。然后……然后醒来就躺在了这里。
“廖四呀廖四,你他一一妈一一就是一糊涂蛋!你媳妇儿还没死呢,你就给埋了!”
“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我程香姐哪点对不住你,你这么对我!”
“天杀的廖四!你不想和我过早说呀!你非得治死我呀!”
“廖四,不要脸的,我要是出去非活剥了你不可!”
……
程香姐又哭又骂,四处拍打,把廖四的祖宗十八代都挨个问候了一遍。她骂得累了,热了,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一光。开始用头死命顶木板,用力顶、不管不顾地顶、直到头顶麻木,直到失去知觉,直到黏一腻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她疯了,彻底疯了。他痛恨廖四,痛恨地上的每一个人,痛恨这个世界……折腾了不知多长时间,她感觉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心里升腾起一丝发泄的快一感。她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又睡着了……恍惚间,她听到铁锹掘土的声音。继而,棺材盖被打开,一股强光照射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我得救了!
程香姐欣喜若狂,心里一高兴,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一丝光亮也没有,伴随她的依然是无尽的黑暗。难道我瞎了?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确定是睁开的。她失望至极,这种一天一地的心理落差,或许只有她自己了解。
“不,我不能就这样死掉!我才二十三岁,还没有自己的孩子,生命只是刚刚开始,未来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等待着我,我怎么能,就这样匆匆离去!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我身一体健康,没有一丝一毫的疾病,我发誓我能活到九十岁,甚至更多。我有丈夫,有父母,有许多疼一一爱一一我的人,我还没有尝尽做人的乐趣,我怎么能,就这样闭上眼睛!”
“老天哪,求求你,给我一点时间吧!十年就行!不!五年!如果五年也不行,一年总可以吧!只要能让我出去,让我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叫我做什么都可以!让我尝尽生活的痛苦吧,让命运肆虐地践踏我吧,这些我都求之不得,只要能让我活着出去!”
怀着这样的希望,她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她知道失去理智会让她死得更快,不如静下心,好好想想办法,或许还有救。
在长时间的黑暗里,她增添了新的本事。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但她却能感觉到东西的位置。这种感觉很微妙,让她感到欣喜。她发现棺材头部的两侧分别有一个透气孔,孔洞不大,只能伸进一根大人的食指。
“办法总比困难多,或许这个小孔就是突破点。我需要一些硬一物,来扩大这个孔洞。只要我能透过这个恼人的棺材,我就可以像老鼠一样,一点一点挖洞出去。这里离地面最多也就两米左右的距离,这完全有可能!”
她找到一些纽扣,几个发针,这些都不够坚一硬,也不够趁手。在棺材的缝隙里,她摸一到一根,半拉露在外面的铁钉。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铁钉拔下来。
“好,全靠它了!”程香姐会心一笑。
自此她开始了艰难的逃生行动。但工作进展的并不顺利,枣木太硬了,划在上面就跟划在铁上一样。又过了很长时间,孔洞似乎还是原来的大小。她开始心慌起来,虽然她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不断地安慰自己,但还是阻止不了自己绝望的哭声。棺材里的空气好像撒上了一胡一椒面,每吸一口,气道和肺都火一辣辣地痛。
突然,她隐约感觉到上面有动静,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多人的脚步和说话声。
“他们来救我了!我就知道我不会死!”程香姐喜极而泣,用手使劲拍打着棺木,大声呼救。令她绝望的是,不一会儿声音走远了。她想他们可能去拿工具,一会儿就会回来救她。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这个幻想也成为了泡影。
“完了!全完了!我注定要死在这里了!不甘呀,不甘!”她心里虽然十分的不情愿,也不愿相信,但又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她木然地躺在棺材里,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我会死在这里,我的身上会爬满蛆虫,我会变成一副骷髅,啊,这多可怕!这或许就是我的宿命吧!我上辈子肯定干了罪大恶极的事,才得到这样的报应!唉,怎么会这样!”
她像死人一般,僵直地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连呼吸也似乎忘记了。她感觉她的身一体已经在逐渐死亡,只是思想上还没有彻底接受。现在对她来说,“求生欲”是她解脱最大的障碍。她收敛残存的意识,集中一一精一一力来消灭这种本能的欲一望。
“人都会死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难道不是吗?虽然活着的时候感觉自己能活一千年,一万年,但大限将至的时候才会接受这个事实。你会死,我会死,他会死,大家都会死,难道不是吗?”
“死未必是坏事,难道死亡就代表着痛苦吗?我生之前没有痛苦,我死之后亦没有痛苦,痛苦只存在于出生和死亡之间的这段时间。看来痛苦是种假象,活着比死后更痛苦。”
“什么是生,又什么是死?我生之前,我是生是死?我生之前我在哪里?我死之后又去哪里?生和死到底什么是界限,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活着的人感觉自己活着,死了的能感觉自己死了吗?每个人其实都活着,每个人其实也都死了。我被埋在地下,这小小的棺材是我的葬身之所;我活在地上,天地不就是我的棺材吗?我能逃得出天地吗?能逃得出生死吗?既然已经死了的人又怎么可能惧怕死亡呢?”
“听老人说,死其实也并不可怕。死就像我们每天睡觉一样,一下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们不是每天在睡眠中预演着死亡吗?”
“人生就像一场梦,梦中人是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我们紧张、我们兴奋、我们难过、我们痛苦、我们绝望、我们喜悦、我们伤心、我们愤怒、我们嫉妒、我们恐惧、我们空虚、我们无聊、我们忧愁、我们热一一爱一一……一切都跟真事一样,可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在做梦,是梦总是要醒的!”
“我们或许是蝴蝶是苍蝇是犀牛是大象是草履虫是麒麟是蝙蝠……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东西,只有醒了我们才知道我们是谁。或许我们是永恒的,在永恒的时间里,我们做了一个叫‘人生’的短暂的梦,如白驹过隙一般,而我们竟然当真了……”
“其实死亡并不痛苦,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如何理解死亡,如何面对死亡。如果新生是死亡的开始,那么死亡也是新生的开始吧!死后我们会以一种我们无法知晓的状态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么没有生也没有死,只是暂时的状态转化,难道不是吗?”
……
朦朦胧胧中,思绪云集,又迅速一一抽一一离。一生的往事,转瞬即逝。她现在已经不再害怕死亡了,反而心向往之。这感觉就像回家,就像在外面玩累的孩子,虽然还有些恋恋不舍,但毕竟要回家了……她听见土层断裂的声音,听见爬虫在泥土里蠕一动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她想问:你们也要回家吗?
她逐渐弯曲身一体,把头埋在双膝,就像在母亲子一宫里的样子,平静而安详……
三。两片叶子的分别
“哎,别装睡了,醒醒醒醒!”
在一口棺材里,一副枯骨对旁边的骨灰盒说。
骨灰盒缓缓醒来,他感觉很惊诧,枯骨竟然会说话。
骨灰盒好奇地问:“哇,你竟然会说话,你不是死了吗?这太不可思议了!”
枯骨说:“谁说死了就不能说话,谁规定的?你是个木头盒子,还不一样在说话吗?”
骨灰盒恍然大悟:“对呀,我是骨灰盒,我竟然也在说话。哎呀,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两个埋在地下的物事,虽然没有嘴巴也没有耳朵,但是它俩还是愉快地聊起来。
“你是谁?”枯骨问。
“我呀,我是骨灰盒呀。你要问我里面装的是什么,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的里面是骨灰,是一种灰白色的粉末。他的主要化学成分是……”
“别这么多废话,我问你,你在成为骨灰之前是什么?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枯骨一感觉它太油腔滑调。
骨灰盒呵呵一笑:“哦,你问的这个呀,不早说!我生前是一个叫廖四的人,一个叫廖四的好人,一辈子修桥补路,净干好事,这点我可以肯定。你呢?你是谁,你为啥会在我身边?”
枯骨冷哼一声,气愤地说:“还好意思问我是谁!要不是因为你,我能变成这副模样吗?你真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呀。我是程香姐,记得不?我猜你肯定忘了!”
“程香姐!”
骨灰盒似乎很激动,说话都有点呜咽了,他想向枯骨靠近一点,但最终还是一动不动,他说:“香姐,是你!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唉!想你二十三岁,英年早逝,真是老天不公,造化弄人呀!如果有来生,我还娶你!”
“我呸!离我远点,别喷我一身骨灰。你说有你这样想我的吗?我好端端地活着呢,你就把我埋了,你说我哪点得罪你了?我跟你有多大的仇呀!要是有下辈子,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不嫁给你这个老糊涂蛋!”
……
骨灰盒沉默了许久,如果它有眼睛的话,肯定已经泪流满面。他沙哑着嗓子,满含愁苦地说:“香姐,难道他们的传言都是真的?那天你回一一娘一一家,天气真是太吓人了,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我看你总是不回来,就冒着风雨去接你。在村外,我看见你抱着一棵大树一动不动,神情木讷,吓得我要死,就连忙把你背回了家。”
“说来也怪,到家后天气突然转晴了。你病倒了,躺在一床一上呻一吟,我问你,你也不答话。当时真的把我吓坏了,我熬了碗姜汤让你喝下。谁知道,过了一会儿你浑身冰冷,一点气息也没有了。我连忙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他又是听心跳又是探脉搏,最终失望地对我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当时有多震惊吗?就像头上滚过一溜炸雷。炸得我皮焦肉烂,六神无主。我马上去找父亲,父亲查看了一番,也确定你已经死了。他很从容地对我说:‘四儿,人死不能复生,这都是没法的事,别太难过了。现在主要是想想香姐的身后事。你们结婚才两年多,没有给廖家添个一儿半女,按说她是不能埋一进廖家祖坟的。’我痴痴呆呆,问怎么办。父亲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瞒着旁人,找亲近的人帮忙,连夜埋到祖坟里。入土为安,只要埋到土里去,哪有再挖出来的道理。我知道你舍不得她,等你百年以后,你俩合葬在一处,还可以继续在地下做夫妻。”
“我傻了,当时真是傻了,只想着你已经死了,必须给你个名分。我悲悲戚戚,在你身边哭个不停。最后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抬走,装殓进棺材。你知道我有多悲恸吗?我都想让他们把我一同埋掉,好和你一起做伴!”
“事后,你父母来了,不相信这个事实,认为你是被我害死的,非要打开棺材看一看。这个不合礼法的要求当然没有被答应。还有几个小孩跑来说,地下有动静,也被我父母骂跑。有人对我说,你或许是假死,可能会活过来。可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活人也得憋死了呀。我去问我父母,请教村里的人,大家都不同意开馆验看,我最后竟然也置你于不顾,放弃了你生还的唯一希望。我糊涂呀,我!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我这人死一万次,也罪有应得!”
呵呵……
程香姐笑了,她说:“四哥,你看你,死了还这么多情,我就喜欢你这一点。我给你开玩笑呢。死了的人怎么会为生前的事烦恼呢?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你,真的,一点也不!”
廖四还是很愧疚的样子,他说:“哎呀,残忍呀,太残忍了!想想都肝疼。你想想,你二十三岁,就像春天里的花朵一样,在最美好的时候,说枯萎就枯萎了,多么可怜,多么让人痛惜!”
程香姐呵呵一笑:“四哥,就你多情,就你想得多。我问你,同样是树上的两片叶子,一片在夏天枯萎凋零,一片在秋天风吹叶落,它们的区别是什么?不都一样慢慢腐朽,融入大地吗?等枝头长出新的嫩芽,你敢说,它不是当初的那枚枯叶化生的吗?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美丽的东西突然消亡,总会让人伤感。我感觉美好的东西就应该永恒存在永远美丽,至少不要太匆匆。”廖四说道。
“哈哈,四哥,你太痴了!活着有活着的美好,死了也有死了的美丽。美丽不是一种一成不变的姿态,而应该是千变万化,无穷无尽的样式。你要是能懂得这个道理,你就不会为此感伤了!生命有长短,生命被赋予的意义也是各不相同,但生命的最终归宿都是一样的。还是那句话,生有生的绚烂,死也有死的美丽,两自相安。”
程香姐伸出她无形的手:“走吧!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两个灵魂彼此相拥,瞬间的意识传遍寰宇,大地上每一个沉睡的东西都慢慢苏醒,不需要奔走,不需要言语,一切都在一念之间……
注解:
①连歇带干:北方农村方言,干一会歇一会的意思。
②绝捻:未爆炸的炮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