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搬了竹椅安置在天井,墨色浸染了天空,二舅的屋子外,褐色的磨砂药罐正袅袅冒着白气,那药香仿佛有灵一一性一一似的,丝丝缕缕直往我的鼻子里钻。“阿嚏!”我一揉一揉一鼻头,不禁皱起了眉:这是什么药方?有丁香又有郁金,中药“十八反、十九畏”中丁香畏郁金,这两种药草是不能同用的。罢了,也就是二舅现在的状态,二舅一一妈一一也只好用些怪异的偏方了。
闭上眼睛,几乎就这样要睡去了,却在意识涣散前一瞬打了个寒噤——
“大表哥,又是你!”我冷冷开口,“你今儿可不止一次这样悄无声息出现在我身后了。”
“呵,吓谁也不敢吓我的慕莲表妹啊。”
我不愿搭话,起身要走,大表哥急了:“慕莲妹妹,我还没说完呢。”
“如果表哥问我古董收在哪里,我还是这句话:不知道。”
“不是,不为这。你知道,最近是多事之秋啊!二舅一一妈一一的小侄子来这儿过暑假,本来高高兴兴的,二舅一一妈一一见他和二舅同一天生日还特地让他去订个蛋糕,让大伙一起热闹热闹。可是回来的路上这孩子偏出了车祸,肇事司机见孩子昏死过去了以为是人死了,竟然给直接拉到火葬场去了。二舅一一妈一一及时赶去火葬场要将孩子送医院,哪晓得那火葬场里的人一毛一手一毛一脚,竟把车子推错了,将那小侄子直接推进炉子烧死了,可怜他还那么小的年纪。慕莲,想那孩子该有多大的怨气啊,万一他要是在宅子里流连不去……”
“大表哥!”我打断他,“亏你读书多年,这些无中生有的事你也信?”
“可外公为这事身一体不好了,你不去看看他吗?”
我无奈地笑:“我是想去呢,可你的爸一一妈一一——我亲一一爱一一的大舅大舅一一妈一一整日守着外公,防我像防贼。”说罢,也不理大表哥红白夹杂的脸色,径自离去了。
{二}
夏日的一陽一光总是升一温一得特别快。
我从屋子里搬出一篓篓的药草,放到向一陽一处散开,细心地在药草中翻捡石子,就听身后一声轻笑,“妹妹又在摆一弄这些花草了?从小就你跟在外婆屁一股后边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大好的青春,不该和男孩子出去疯玩儿吗?”
我也笑:“三表姐,我不过刚上了大学,你就急着要把我嫁出去啊!你肚子里的小宝贝咋样了?”
三表姐慕兰抚一着肚子在石墩上坐下,“我可不是急着要嫁你出去,只是整日闷在这里,有点儿不自在。”
我用手搭上她的脉,淡淡地说:“是压抑,大舅大舅一一妈一一惦记着传说中的‘古董’,对我们越发严厉。”
慕兰表姐眸子掠过一丝黯淡,“是啊,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变成了这样。今天,我看大舅大清早就神色紧张地出门去了,外公这些日子一一精一一神不好,也不知那些人背地里又生出什么主意呢。”
“表姐好好照顾肚里的孩子吧。大舅他们有求于外公,自然会尽心服侍的。”
慕兰表姐点点头,视线落到肚子上,一温一柔神色便弥漫开来,“是的,孩子最要紧。”看着表姐幸福的表情,我忽然觉得世间还是有很多美好事情的。
{三}
大舅的死讯是傍晚传来的。
一尸一体被人发现在紫岙水库旁的石子路上,手上黏满了青苔,想是落水后又奋力爬上来。只是大家不明白大舅怎么跑去了偏僻的紫岙水库,更令人费解的是既然已经上了岸,又怎么会死去呢?
我仔细看了大舅的死状,一下子知道了他是怎么死的,那与溺水无关。
此刻,大家都在堂前忙碌着,白幡素带装点上去,一间灵堂布置完毕。大表哥拉着大舅一一妈一一问话,虽然他压低了声音,但在这肃穆的灵堂里,那些话还是隐约地传来:“一一妈一一,爸明明已经爬上岸了,不该是溺水死的啊。”
“嘘……”大舅一一妈一一摆摆手,四下扫了一眼,拉着大表哥出去了。我与二舅一一妈一一默默地摆放着灵位前的杯盏。风吹起了灵一床一上的帐幔,露出大舅那张惨白的脸来。
咣当!二舅一一妈一一手中的杯子应声落地,瞳孔中流泻一出无法掩盖的惊恐,“我……我再去取个新的来。”她慌慌张张转身就走。我默不作声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再看过去时,白色幔布静静垂着,只隐约有个僵硬的影子。
二舅一一妈一一何至于那么惊慌?我起身看到大舅遗像时,突然懂了。看到和自己丈夫同日出生还一模一样的人躺在灵一床一上,再联想到此刻二舅那奄奄一息的样子,任谁都会产生错觉吧。听说孪生兄弟连寿命长短都很接近,二舅一一妈一一大概很怕大舅的死是个预言。
{四}
外公的身一子迅速衰败下去,大舅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虽然一直以来他们父子并不和睦,但无论如何,血浓于水。
“慕莲。”三表姐端着瓷碗进来,“该服侍外公喝药了。”
我接过碗,看到外公熟睡的脸庞,叹口气道:“先放着吧。”
三表姐看看我,眉目间俱是焦虑:“现在,大舅一家对外公反常地殷勤,你我都知道他们是突然听说外公还收藏着一些价值连城的古董。家族产业早被大舅二舅两家瓜分的差不多了,在我心里即使有这些古董也都该留给你的。我和你一起长大,知道你的脾一一性一一是不屑和他们争的,但你也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一下,外公百年后,一个人的路要怎么走呢?”
“表姐。”我低下头去,不想被人看见眼里的软弱,“那你呢?”
“你不必替一我担心,即使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有源业,还有孩子,这世上,他们是和我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的人。”
{五}
老宅里,很久没有这么多人一起吃饭了。虽然外公和二舅都病得昏昏沉沉。
三表姐在我的身侧,始终僵着身一子,大舅一一妈一一和大表哥则不时一交一换一下眼神,我一心吃着菜,忽视底下的暗流涌动。
屋外大风吹起云朵,月亮陷在暗影里,注定是个多事的夜。
午夜。燥一热难眠!
我翻个身一子,将薄毯往身上搂了搂,闭上眼睛要培养睡意,突然,隔壁的木门被啪啪拍响,大表哥的声音仿佛被捏住咔咔作响的易拉罐,“一尸一,一尸一体不见了?!”
{六}
我快步走着,路过二舅屋时,看到屋里二舅一一妈一一的腰深深弯下去,在佛龛前虔诚地祝祷。风里有一星儿的腐味和一丝一陰一谋般的凉意。
“三表姐。”进了表姐屋,我看到正躺在一床一上看电视的三表姐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你可来了,这屋子静得瘆人,我都不敢睡。”
“今晚我陪你吧。家里乱套了,大舅的一尸一体不见了。他们都去了大舅一一妈一一那边,只怕这一一夜又有许多事情发生。”
“慕莲,怎么家里会出这样的事情……”
我皱了眉,“大表哥今夜守灵,午夜他去厨房吃了夜宵,在这之前一切都是正常的,可等他回来时就发现大舅的一尸一体不见了。方才我们在家里找了一遍,什么发现也没有。”
“慕莲,什么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偷走一尸一体,又立刻藏到一个我们发现不了的地方。一个人带着一具一尸一体一定走不快,周围都是小巷,汽车之类根本开不进来,也没听到什么引擎发动的声音啊。”
“这点我也想不通,我觉得这件事情必定是家里人做的,至于那个人安的什么居心,却要走一步看一步了。”
三表姐的眉目间有些许疲惫,“为了那些古董,这个家一刻都不得安生。”
“表姐,还记得大舅出事那天,你看到他出门时神色有异。而他竟然去了紫岙水库,真奇怪,那种地方平时根本不会有人去啊。”
三表姐低了头喃喃自语,“是啊,大舅那天神情怪异。很紧张又很期待的样子……紫岙水库那里,啊!对了,慕莲,外公寿坟不就造在紫岙山上的吗?会不会大舅是觉得古董可能藏到那里,所以特地去打探?”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大舅不是溺水死的。”
“你说什么。”三表姐跳了一跳眉头,“慕莲,你可没有在现场。”
“溺水之人的症状,我还是能看出一些的。大舅不是死于溺水。”
“那,大舅他……”
“大舅应该是意外死亡,根据死状,很可能是死于哮喘一类的呼吸系统疾病。大概是落水后又爬上岸,导致了旧病复发。”
“哮喘病?这么多年没听谁提起过啊?”
“他们怎么会提起?记不记得,几年前外公要将祖业一交一给舅舅们打理,大舅仗着是长子非要拿走一半以上的股份。可他有严重的哮喘,假如外公知道,一定不同意他一人挑此重担,所以我猜他把这病瞒了下来,大舅一一妈一一一定知道!”
“可是慕莲,你怎么知道……”
“哎,表姐,只是一个哮喘病啊,你知不知道我学医都多少年了?但是我不会说的,他们怎么去争,与我无关。”
表姐喃喃说道:“家里人,为了私心离散成这样,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源业回来后,我要尽快离开这里。”
{七}
“慕莲。”
我在檐下专心熬药时,外公喊我。
“外公,你今天气色好多了。”我拿起热水瓶倒水,给外公绞了一把一毛一巾递过去。
“慕莲。”外公欲言又止,似乎也晓得我不想听到他下面的话,“你对你二舅……无论如何,外公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对你好的。”
“外公,我自己知道这些事。慕莲现在过得很好,外公不必为以前的事费心了。”
走出外公屋子时,看到三表姐正在替一我煎药。
“表姐,预产期就在这几日,你别太劳累了。”
三表姐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应我的话。最后她几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说道:“慕莲,我知道你心里怪二舅,怪他当年失手害得你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早产大出一血而死,你爸爸匆忙赶去医院时还遭遇车祸。可你知道二舅当年在你爸一一妈一一灵前不吃不喝跪了三天三夜,要不是二舅一一妈一一最后以死相求,二舅真的就要追随他们去了……”
“表姐,够了。”我转过身去打断她的话,那些尘封的真相在今天听来依然那么刺耳,多年来二舅的刻意讨好我通通视而不见,只用那满心的仇恨将自己屏一蔽。我总是跟自己说他今天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减轻愧疚,却忽视这些年来,都是他和外公全力护得我周全。
{八}
二舅的屋子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我进去时,二舅一一妈一一正在擦一拭佛龛。
“二舅一一妈一一。”我冲她点点头,“昨儿晚上你怎么没有和我们一起吃饭啊?”
二舅一一妈一一仿佛吃了一惊,我很少这样和颜悦色来关心过她,她一怔之后回过神来说:“我去庙里上香了,没来得及赶回来。”
我不再多问,轻声说:“我来看看二舅。”
二舅一一妈一一的脸上一下子涌一出不可置信的惊喜,她几乎有些颤一抖地来拉起我往里边走,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一些连不成句的话,“太好了……真太好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哀泣。二舅一一妈一一是用整颗心在一一爱一一着二舅,她几乎把二舅的人生当成自己的人生来活,仿佛我能原谅二舅对她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二舅的愧疚,就是她的愧疚,二舅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
二舅昏迷着,可能永远不会醒来了。他瘦得厉害,脸色蜡黄,令人心惊。二舅一一妈一一蹲下一身在他耳边说:“予仲,慕莲来看你了,你又睡着了,早上你还清醒过一会儿呢。要是明早你能醒来,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事……”
我咬着下唇,不要自己流一出泪来。这么多年了,我才知道自己也在继续着一个更大的错误,没有谁要对谁的生命负责,我们只有好好地一一爱一一着活着的人才是对自己最好的负责。
“二舅一一妈一一。”我摸出身上的一张药方,“这个方子是我为二舅拟的,你的那些药不要再给他喝了。”
二舅一一妈一一接过,眼中的泪还没有止住,我不忍,转身往外走。路过佛龛时,突然被那上面一块金属牌子吸引了注意力,类似八卦图的形状,但又不同,五条边写着“金、木、水、火、土”,其中“火”字和“水”字被打了两个鲜红的叉。牌子下的佛像笼罩在一陰一影里,我突然有点好奇:二舅一一妈一一每日殷勤供奉的是哪座神佛?为何佛龛遮得这般低矮?我凑近一看,一晃眼,唬出一身冷汗:青牙獠面,目露凶光,令人望之胆寒,记忆中唯一与此类似的四大金刚也远不及它的面目狰狞。我抚一抚怦怦乱跳的心脏,慢慢走了出去。
{九}
一场淋一漓的暴雨冲淡了夏日的暑气。我抱着青花瓷的大药罐,将前些日子晒干的药草分门别类保存起来。
“慕莲。”三表姐探进头来,“我去取牛一一奶一一,你和我一起来喝。”
“每次都拉着我一起喝,你要好好补些营养,别到时候没有力气生孩子。”
“哎呀,你知道我一向不一一爱一一喝的。还不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拼命灌下去啊。”三表姐笑一笑走了。我依然低了头专心摆一弄药草,草木的香气令我舒展了眉目,却听到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啪——”是一一奶一一瓶摔碎的声音。
我心里陡然一惊,隐隐觉得不好,放下罐子冲出去,只见三表姐坐在大门口,身边有一个破碎的一一奶一一瓶,牛一一奶一一汨汨流一出,一股鲜红的液体渐渐混迹到一一乳一一白色的液体中去。
“三表姐。”我一步跨到她身边,那殷红的血仿佛无穷无尽迅速染红了脚下的一片青砖地,我惊慌失措地搭上她的脉,止血止血……什么草药有止血的奇效,不,没用的,必须尽快送医院……
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的一身本事千般无用,竟不能挽救表姐分毫。
我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小镇没有医院,最近的大医院将近三十公里远,要立刻叫救护车——不,来不及,从医院到小镇的盘山公路不易行驶,最快也要四十分钟才能到,表姐等不及。除非这边有车载着她同时出发和救护车半路一交一会,才赶得及抢救时机。
怎么办,我望着自己满手的鲜血,从不曾经历的往事仿佛前世的记忆一样清晰上演,压抑在心底的痛楚翻一江一倒海一样侵袭而来,拍打得我体无完肤。
不!表姐,我一定要救你!
我踉跄着起身拨完急救电话,又大步走向大舅的住屋,大舅有一辆车子,可是钥匙在大舅一一妈一一手上。
走进房间时,大舅一一妈一一正在里面,看我身上都是血,唬了一跳。
“大舅一一妈一一,快救救三表姐和她肚里的孩子。”
大舅一一妈一一明白了大概,却慢条斯理地问:“出什么事情了?”
“三表姐大出一血,要立刻送医院。请大舅一一妈一一借我车子……”
“你大舅的遗物,我不能让人碰脏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大舅一一妈一一厉声叫了起来。我努力克制的火气腾地蹿起,抬头怒视这个女人,表姐等不了!我勉强挣起身一子要走,二舅一一妈一一冲进来拉起了我。
“慕莲,我有办法。”
仿佛在最寒冷的黑夜见到了火光。
……
[十]
我拉开窗帘,明媚的一陽一光扑面而来。
“表姐,你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呢。”
“我盼着尽早出院呢,不然慕莲要熬出熊猫眼了。”
我微微一笑,看到安睡在表姐身边那对粉雕玉琢的娃娃,只觉得心里一下子一温一柔如水。
“源业哥马上就回来了,等他看到这龙凤胎,不知道多开心。”
表姐低头浅笑,脸上尽是满足的幸福,“是啊,一家人就一团一聚了。说起来,这次我真要谢谢慕莲你,还有二舅一一妈一一。”
“呵呵,是该谢谢二舅一一妈一一那儿的古董三轮车。那还是外婆在时留下的,以前外婆上山采药都用它运送大筐药草,又大又笨,铺好棉被躺下表姐整个人都没问题。亏得二舅一一妈一一想出这个办法,载着你去央了一户人家开车送你,才没有错过抢救时机。”
“是我大意了。本来送一一奶一一的小工都将一一奶一一瓶放在门前的石墩上的。前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一奶一一瓶竟然摆到门上的保鲜袋里了。我想以前踮个脚就能拿到了,现在虽然身一子重了,总不至于那么没用,哪晓得刚下过雨,地上滑得很……”表姐说到这里,抓起我的手,眼中盈盈有泪,“慕莲,那个时候……难为你了。”
“不要去说那些。这是难得的喜事,我们就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表姐,这两个孩子真好看。”我的手指轻轻碰到婴儿的小一脸上,又缩了回来,他们那么小,柔若无骨,我真怕自己会把他们碰碎了。
二舅一一妈一一这个时候进来了,她拎了个保一温一桶,打开,里边装的是鸡汤面,给我和表姐都盛了一碗,笑笑说:“都尝点儿,是长寿面呢。”
“咦,家里有谁过生日吗?”
二舅一一妈一一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黯淡,“是你二舅呢。说来也巧,这两个孩子正和予仲是同一天的生日。”
仲夏的一陽一光有着奔放的热意,手中的鸡汤面飘出诱人的香气,和二舅一一妈一一惊喜抱起婴儿的表情一起,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都会想着,如果时光能够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多好,这是这个家最后的一点一温一暖。它随即被后来接踵而来的噩运吞没,撕碎,消失……
[十一]
表姐产后不久,我们这个沿海小镇就迎来了每年都有的台风。
大风将门板吹得啪啪作响,我赶着玻璃窗被拍碎前牢牢拉下栓子,看到源业哥正在天井搬几盆我种的花草。
“源业哥,表姐呢?”
“屋里躺着呢,孩子哭闹了一早,刚睡熟了。她大概也睡着了。”
“孩子是睡在前厅吗?”这些天闷热,源业哥都把两个孩子的摇篮摆到前厅来,开了窗户通风凉快些。因为表姐还在月子里,她睡的屋子门窗紧闭,见不了风。
“哎呀,瞧我这记一一性一一。这么大风,孩子别给吹冻了。”
我跟着源业哥跑去前厅,还未进门,风里送来浓烈的血腥味,呼啸声中有着巨大的不祥。
跑在我前面的源业哥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随即触目惊心的红扑入我的视线。
血,又是一地的血。
一个孩子僵直在红色的襁褓中,鲜艳的血水从摇篮里滴落出来,而另一个,却安安然睡在梦乡里。
摇篮旁的桌子上还有半只新鲜的西瓜,桌面的汁水还未干透。原本该放在桌子上的西瓜刀,此刻正以水平的角度切在孩子的脖子上。
猛烈的强风挤进窗户肆虐而行,屋子里的一切都在动荡中摇摆不安。源业哥在我面前蹲下一身去,脸上破碎的表情,如血腥的味道一样挥散不去。
[十二]
灵堂前,我一身重孝,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桌上有三张照片,正中的是外公,右边的是大舅,而左边的相框却只是一张白纸——孩子太小,来不及拍照。
外公是昨晚去世的,他走的时候很平静,拉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话:“慕莲,我终于可以去找你的外婆了。”
拿起香在白烛上点燃了,稳稳插一进香炉里。侧过身一子,家中长辈几乎都在此了。
王律师走上前来,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大家到齐了,那么我来宣布一下慕老爷的遗嘱。遗嘱中,慕老爷将他掌握的慕氏企业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分成四份,一份留给二子慕予仲和他的妻子,一份给孙女慕兰小一姐,一份留给孙女慕莲小一姐,另一份捐给慈善事业,另外,祖宅的地契归属慕莲小一姐。”
“你说什么?”大舅一一妈一一不可置信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老爷子的遗嘱里根本就没有我们的份儿,这不可能!”
“原来慕氏企业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属于长子慕予晋,他死后可以由妻子和儿子继承,相信这个分配已经很公平了。”
“那么那些古董呢,老爷子收藏的古董呢?”
“遗嘱里并没有提到古董。”
“不可能,我们明明听说有一批古董,是不是还藏在这个宅子里?”大舅一一妈一一锐利的目光扫向我和慕兰,“老爷子为什么要这个丫头继承祖宅,她不过是四妹的女儿,按理说只是个外人,她不该得到这么大笔遗产……慕兰也一样,她是三妹的女儿,虽然她们也姓慕,但她们都是外孙女啊……”
“慕莲、慕兰小一姐是慕家的人,慕老爷子是她们的合法监护人。”王律师不带任何感一情一色彩地打断大舅一一妈一一的话。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是的,他们只听说过有一批古董,却从来没有见过一点古董的影子。
我凝视着遗像上外公安详的表情,眉头渐渐拧了起来。如果古董是子虚乌有的话,是谁放出风声,是谁要引起家庭的争斗?死去的那些人,假如不是因为有人要争夺这份价值连城的遗产,又是为了什么?
我只觉得背后一分一分冷了起来,细微的战栗在皮肤上泛起,也许我一开始就猜错了,放出风声的那一个人,如果目的仅仅就是为了杀人呢!
[十三]
谁也没想到大舅的一尸一体竟以这种方式被找到——如果不是因为台风带来连日的暴雨使得河水上涨,水速变急,绑在大舅身上的那块石头也不会松脱,他也不可能会有再浮出一水面的一天。
泥泞的河岸边,我和所有人一样,面对这具面目全非的一尸一体时忍不住寒意遍体。大舅的脸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手脚被麻绳捆得死死的,胸口的位置上本来压有一块大石,现在已经被水流冲走了。而更让人觉得瞠目结舌的是,被捆死的手脚上又牢牢绑了明黄色的布条,布条上画满了怪异的红色符号。
到底是谁对大舅怀有如此刻骨的恨意,要将一个死人用这种方式沉在水底?
乡亲有低声的窃语传到我的耳中:“作孽啊,都死了的人还不得安生。”“到底是和什么人结怨了啊。”“你们知道这黄布条是干嘛的?就是绑住那死人魂儿的手脚,要他永世只能做水鬼,我看这事不简单……”
嘣!脑中有根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断裂,原本纷纷扰扰的线索豁然有了新的出口,心中一直不敢去确认的那个推断此刻却成为唯一合理的解释:如果,仅仅是为了杀人!
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点才会一个接一个被杀?我拼命地回忆,那一点一滴被不经意忽略的线索:和二舅同一天的生日,舅一一妈一一供奉的狰狞佛像,刻有五行的八卦盘,被红叉划去的字……
久远的记忆里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以一种几乎狰狞的姿态与现实重合,那还是外婆在世时,她一边与我讲解药草的药理,一边提到了中医学的五行学说,是将人一体各部分归属成木、火、土、金、水五大类。例如属于木的,有肝、胆、目、筋、怒、青、酸、风等,望诊时,青色多属肝风,赤色多属心火,黄色多属脾湿,白色多属肺寒,黑色多属肾虚……
而后来,外婆越说越多的同时,也突然提到了在更年长一辈的说法中,有一种十分残忍的传说叫做“五行返寿法”,当一个病人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时,可以在病人的家中供奉一座阎罗像,辅以五行八卦盘,然后找五个与病人同月同日生的人,将五个人分别以“金、木、水、火、土”五种死法杀死,就能为这个病人争回五十年的一陽一寿。
外婆在提到这个传说时,用一种十分抵触的语气说:“这种古旧的说法,总是以讹传讹,又有居心不一良之人凭空添加许多伤天害理的细节,总有不少人被误导而错憾终生。”
[十四]
我匆匆赶回的时候,已经晚了。
也许二舅一一妈一一在得知大舅的一尸一体被找到时就知道自己应该尽快下手,于是她本人和慕兰表姐剩下的那个孩子,一齐失踪。
又是一场无休止的寻找。三表姐已经崩溃,而源业哥几乎发疯了地不停搜寻一个又一个她们可能藏身的地点。
二舅一一妈一一是在什么时候动的杀机?假如那个和二舅同月同日生的小侄子就已经是一陰一谋的一部分,那么她又如何控制一场车祸,和一个惊慌失措到将孩子送到火葬场的司机?还是,在火葬场看到几乎无救的孩子使二舅一一妈一一产生了用“五行返寿”念头?这我无从推断,假如我知道二舅一一妈一一供奉的阎罗像是在小侄子死后还是死前出现的,那么事情就明了了。可惜我在这之前几乎从不踏足二舅的房间。
而大舅的一尸一体为什么被抛回水中?并且用了这样诡异的方式,要他永生只能做只水鬼——除非,二舅一一妈一一知道大舅真正的死因,所以用这种方式来弥补这个仪式的缺陷!那么二舅一一妈一一又是什么时候得知这个极少人才知道的秘密?是那天大表哥在灵堂追问大舅一一妈一一时,她跟出去偷一听的吗?
那些日子我几乎在不眠不休地奔走中度过,细微的疑点重合起来,曾经无法解释的事情都一件件有了出路,古董的消息是二舅一一妈一一传出去的,大舅去紫岙水库那天,她也不在家中,三表姐的牛一一奶一一瓶是她放进门顶保鲜袋的……我唯一还无法想通的是,二舅一一妈一一究竟是如何在半夜盗走大舅的一尸一体,而又那么快藏到一个我们都发现不了的地方?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过去一秒,就少一分希望。我在二舅的房里看到过,“金、木、水、火”四个字都已经划上鲜红的叉,孩子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大家几乎要无奈地放弃追查,在安排大舅和外公以及小婴儿的出殡事宜时,不承想,在揭开骨灰盒时发现了隐匿得如此惊心动魄的真相。
那个小小的孩子静静地躺在木盒中,他双生妹妹的骨灰上,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已经有腐烂的征兆。
源业哥死死抱住慕兰姐不让她上前去看孩子最后一面,在表姐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我觉得灵堂外一陰一暗的天色一分一分压下来,压住在场的每一个人,压进深不见底的地狱里去。
[十五]
二舅一一妈一一依然失踪。
我每日为二舅擦身换衣,熬煮汤药——尽管昏迷不醒的他几乎从未喝进一口。
那些人已经离开了,表姐和源业哥也准备要走,我去看望过表姐,她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然而身一体依然虚弱。她用一种很坚定的语气和我说:“慕莲,我永远不会再回来。孩子还会再有的,源业也依然会和我一生一世。而你,也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三天后的黄昏,二舅没有预兆地醒来。他看到正在一旁擦一拭桌子的我,显然愣了很久才回过神,然后,他瘦得可怕的脸颊上出现了一个微笑的印子,“慕莲,真的是你。”
我回以一笑,拿起一床一脚的另一个枕头给二舅垫起身一子。
“你二舅一一妈一一呢?”二舅的视线费力地在屋里转了一圈,问道。
“她出门上香去了,晚上才回来呢。”我依然保持笑容,镇定地回答。在讲完这句话后,从枕头中掉落出的异物为我解答了最后一个困惑。
那是桂皮,一种防腐的香料。因为大舅死于意外,按照本地的风俗要在家中停灵五天,因为怕天热一尸一体会腐坏,除了在灵一床一边放置大量的冰块外,我还特意在灵一床一上铺了一层有防腐作用的香料和药草。
大舅一尸一体被偷其实是在晚饭时间,那时除了二舅一一妈一一、昏睡的二舅和外公,所有人都在饭厅。她趁无人的时候盗走了大舅的一尸一体,也许就是用那老旧的大三轮车运送到河边丢下去的,并且将二舅放到了灵一床一上使人不致生疑,他们本就是孪生兄弟,何况灵幔遮住了众人的视线。而那天半夜,她又趁大表哥吃夜宵之际背回了二舅。
[十六]
一个月后,二舅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二舅一一妈一一在仪式完成之后却失踪了,她不是正期盼着丈夫能够苏醒,而后好好照顾他吗?直到我去民政局为二舅办理死亡证明,翻找出他的户口簿时,看到了户主妻子那一栏里,二舅一一妈一一的出生年月赫然是XX年X月X日,她竟和二舅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那么,这个仪式的最后,竟是二舅一一妈一一以自己为牺牲,来为二舅换取这荒诞不经的五十年一陽一寿?
我捧着红色的小本子长久无法动弹,我不知道用“土”字方式死去的二舅一一妈一一现在身在何处。而当一份一一爱一一的执著必须用生命为代价去开路时,它还值得被歌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