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小北一个人坐在车里一一抽一一烟,他看了一下烟灰盒里的烟蒂,这已经是第七支了。
外面下着雨,很大。雨水肆无忌惮地冲刷着车玻璃,留下一道道毫无规则的雨痕。一道闪电划破黑暗,让张小北的心紧了一下。那一瞬间的光亮,让他想到了老六临死前,扭曲的脸上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纹。
张小北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将烟狠狠地摁灭。一点儿火星溅了出来,闪了闪,落到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点灰白色的痕迹。张小北的心又紧了一下,他想到老六灵堂前烧纸的火盆,里面就是这样灰白的灰烬。
张小北叹了口气,身一子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仰面朝上,透过天窗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雨点密集地打在车身上,发出“啪啪”的响声,一下,一下,像打在他的心上。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老六枯树皮一样的脸,一双灰白的毫无光泽的眼睛,还有……那双颤一抖着的手,手背上大小不一的老年斑,像是土墙上爬满的蟑螂。张小北突然感到一阵胸闷,闷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拉开一一抽一一屉,手忙脚乱地摸索出一个药瓶,打开,倒出几粒丸,塞一进嘴里。
张小北患有轻微的间歇一一性一一心脏一病,已经好久没有发作过了,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可是,老六临死时,试图用颤一抖的手去抓他,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对他说完最后一句活,那灰白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看着他,看得他一阵心慌后,他的心脏就一直在以一种极不规律的状态跳动着。
又是一道闪电,撕一裂了灰蒙蒙的天,张小北像被狠狠刺了一刀,愣住了——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站在雨中的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站在雨中的黑影!一身宽大的衣服,戴着一顶草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见脸,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张小北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浑身的汗一毛一在一瞬间“腾”地竖了起来,他认识这个身影,甚至说是非常熟悉──老六!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张小北紧紧地抓着方向盘,手上的青筋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着,他圆睁着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个鬼魅般的黑影,一种巨大的恐惧像一双大手,狠狠地抓着他的心,一下就给提到了嗓子眼……
在“老六”死了以后,这已经不是张小北第一次看见他了。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但“啪啪”的雨声却似乎越来越小,因为一切都被他自己的心跳声掩盖了,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地向心脏奔来,他快要崩溃了!
是幻觉,这一切都是幻觉!张小北突然用两手抱着头,重重地趴在了方向盘上。尽管他很想看清楚那张草帽下的脸,非常想,但他不敢,他怕自己真的看见那枯树皮一样的脸,那样他一定会疯掉!
就在这时候,张小北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吱吱吱”,声音尖锐而清晰,像是一声炸雷,在他的耳边炸响!炸的他一哆嗦!他本能地看向车窗外,就看一眼,但眼睛就再也闭不上了。他终于看清了,一只枯瘦的手,长长的指甲,正一下一下地抓着车玻璃,发出一下一下的“吱吱”声,手的后面是一张枯树皮一样的脸,毫无光泽的眼睛正在瞪着他,苍白而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地蠕一动着,张小北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却清楚地知道,他说的是:“好吃吗?要不要加点盐?”
二
张小北是在一个月之前才认识老六的。当时,张小北在倾城佳苑买了一套别墅,那是市郊有名的富人区,有一个大大的花园和一个游泳池。尽管价格高得出奇,但张小北依然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因为柳絮喜欢。每个周末,他都会去那里过上一一夜,销一魂的一一夜!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苗青青的,和有些成功的男人一样,在家庭美满的背后,都在玩着金屋藏娇的把戏!那天早上,当张小北还沉睡在一温一柔乡里时,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苗青青打来的,苗青青的语气一如以往的冰冷简单,就一句话,六叔病危了,临死之前想见他们最后一面,要张小北今天务必陪她去乡下一趟。末了,又说了一句,六叔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想让他走得安心些。
张小北当时很诧异,因为苗青青是个孤儿,六岁的时候父母都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了,苗青青是在孤儿院中长大的,他从没听她说过,她还有一个六叔。尽管很不情愿,但最后张小北还是和苗青青一起去了老六家。
老六家在乡下,离市区大约有两个小时路程。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苗青青专注地看着车外的风景,脸上一如以往的冰冷。张小北刚认识苗青青时,就是被她这种冷漠的气质所吸引,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美人形象,曾一度使他为之倾倒。但现在,张小北只感到厌恶,深深地厌恶。他又想到了柳絮,那个火一样的女孩,青春、美丽、开朗,还有那完美无瑕的胴一体……张小北的嘴角不觉已浮现出一抹笑意。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会忽然间多出一个六叔?”苗青青的话把张小北一下子从遐想中拉了回来。张小北有些尴尬地笑笑,喉咙里“嗯”了一下。
苗青青依然专注地看着前方,缓缓地说:“其实,六叔并不是我的亲人。你知道的,自从我父母死后,我就被送到了孤儿院。尽管那里都是和我一样的苦孩子,但相处久了依然会产生摩一擦,毕竟都是小孩子,再加上我本来就不太一一爱一一说话,所以就常常被他们欺负。”苗青青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有意无意地看了张小北一眼。
“那一次,我又被他们欺负后,就偷偷的一个人跑了出来。本来,我只是想到我父母的墓前哭一场,可是我却找不到去公墓的路,我只记得那片公墓在一座山脚下,所以就往有山的地方走,可是一直走到天黑还是没找到。我当时很害怕,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满山的树影就像会动一样,一直在追着我跑!后来,我实在跑不动了,就找了一块避风的大石后面蹲了下来,可能是太累了,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后来……”苗青青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后来,你就遇到了那个六叔?”张小北边开车边看了苗青青一眼,他很奇怪,因为苗青青似乎在颤一抖。
苗青青没有理他,愣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后来,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我当时很害怕,就躲在石头后面偷偷向外看,我看到一个戴草帽的男人,背对着我,正拿着一块大石头在砸着什么,发出“扑扑”的声音,就像砸在一件破棉袄上一样,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零散的星星,我被吓坏了,捂着嘴才没有叫出声来,不过还好,那人并没有发现我。”
“那后来呢?”张小北已经被苗青青的话吸引了。
“后来,那个人搬了几块石头垒在了那个破棉袄上,轻声念叨了几句就离开了。等他走远了,我就走过去看,可能是太好奇了吧,尽管我当时怕得要命,但还是忍不住扒一开了那些垒成了锥形的石头。”
张小北突然感到一阵凉意,就像有条蛇突然从座椅下窜了出来,正顺着他的后脊梁往上爬,他知道,苗青青一定看到了很恐怖的东西,因为他看见苗青青放在腿上的手在微微颤一抖。
“你可能也猜到了,那石头下压着的是一具一尸一体,看样子最多也就两三岁吧。”
张小北猛地哆嗦了一下,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但听见苗青青亲口说出来,还是被吓了一跳。
苗青青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两肩微微起伏着,良久,才接着说:“我没有看到他的脸,因为他的整个头都被砸烂了,血流了一地,黑黑的,就像一个砸烂了的西瓜。一直到现在,我一看见西瓜还会感到害怕。”张小北确实从没见过苗青青吃过西瓜,本来以为她只是不一一爱一一吃,现在才明白竟然是这个原因。
“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可能是吓晕了吧!等我醒来时,就已经在六叔家里了。六叔说,他是听见我的惊叫一声才折回来的。”
张小北用力攥了一下拳头,手心里都是汗。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你是不是想问,六叔为什么会对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下那样的毒手?”
张小北尴尬地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
“其实,六叔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在乡下有一种说法,如果有未成年人夭折了,是不可以埋一进自家祖坟的,否则会给全家带来晦气,所以就只能扔在荒山野外,而且……而且扔之前还要把脸砸烂,这样他的魂魄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就不能给家里带来厄运了。可是,有很多父母实在不忍心下那个手,就只有拜托给村里有德行的老人。六叔没有孩子,老伴又死的早,所以一旦有小孩子夭折了,就会请六叔去给处理小孩的一尸一体,那一次就恰巧让我给遇到了。”
张小北攥紧的手慢慢松开了。
“知道这些以后,我就不再怕他了。六叔很疼我,那段时间是我在父母死后最开心的一段日子。”苗青青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但很快就黯淡下来,“可是没过多久,我就被孤儿院的人找到了。不过,从那以后,六叔仍然会经常去孤儿院里看我,给我送些好吃的东西。而在我心里,也一直把他当成我惟一的亲人。”苗青青说完,又看了一下张小北。
张小北干咳了一声,问道:“那他老人家得的什么病啊?”
苗青青没说话,又开始看着窗外。
三
老六家在村头,一圈低矮并且有些倾斜的石头墙里包裹一着两间破旧的瓦房,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院子里很潮一湿,有几个人在门口进进出出,看得出来都是村里来帮忙料理后事的老人。
看见张小北进来,他们似乎都很诧异。张小北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有些干瘦的老头走过来,问:“请问你们是……”
张小北看看苗青青,苗青青说:“我们是受人之托来看六叔的!”老头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他们进去。
刚走到门前,张小北就被一阵潮一湿发霉的气味给呛了一下,稍一犹豫,才踏了进去。屋里有两个老人正在忙着给老六穿衣服。那是一件深蓝色的袍子,料子很光滑,上面绣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寿”字。
老六半躺在一床一上,睁着一双灰白的眼睛,浑浊的眼球一动不动,就像一个拙劣的木偶任人摆一布着。枯瘦的脸上没有一点肉,一层干瘪的皮包着两边高高的颧骨,嘴巴半张着,像一个黑一洞。张小北突然想起了前不久在一次展览上见过的古代干一尸一,胃里忍不住一阵收缩。
苗青青走到一床一前,轻声说:“六叔,我和小北来看你了。”
老六没有任何反应,张小北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苗青青又说了一次,张小北看见老六的手似乎动了一下。苗青青转过脸,说:“六叔叫你过来呢!”
张小北往前走了两步,他看见老六的嘴张了张,说了一句什么张小北没听清,他又往前凑了凑,这一次,他听清了,那个沙哑的声音说的是:“好吃吗?要不要加点盐?”
张小北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心底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刚想往后退两步,却感觉有人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吓得他差点叫出声来。抓他的人是老六,那鸡爪般的枯手紧紧一抓着他的手腕,手背上的黑色斑点像极了已经干涸了的血迹,张小北的脑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场景,一只枯瘦的手抓着一块石头一下一下砸烂一个孩子的头骨,黑色的血溅了一手,星星点点的。
张小北想挣脱,可那只手却抓得死死的,张小北没有想到一个临死的老人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张小北挣了两下竟然没有挣脱,反倒离老六更近了些。他闻到老六身上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嘴巴依然在蠕一动着,虽然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但张小北清楚地知道,他在重复着那句话:“好吃吗?要不要加点盐?”
张小北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打心眼里感到害怕,他不敢再看老六的脸,但却没来由的感到老六在对着他笑,诡异的笑。
就在这时,抓着他的手忽然松开了,张小北没有提防,一下子向后退了好几步,差一点坐到地上,慌乱中碰到了墙角的一排木头架子,架子摇晃了两下,一个瓷罐掉了下来,“咣当”一声摔个粉碎,瓷罐里的灰白色粉末溅了张小北一脸。
老六死了。他灰白的眼睛睁得很大,定定地看着张小北,张小北突然想到了一个词:死不瞑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个想法,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越快越好!
他又看了一眼苗青青,苗青青也在看着他。
苗青青的眼神很奇怪,至少张小北现在是这种感觉,他觉得苗青青的眼里透着一丝轻蔑,甚至是……嘲笑!但惟独没有悲伤,一点没有。
“你是先回去?还是,等六叔的葬礼结束?”苗青青走到他身边,语气冰冷。
“我……我公司里还有些事要……紧急处理一下……”张小北有些结巴,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很不合适,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他只想离开,立刻!
“去洗把脸吧。”苗青青指了一下张小北身上的灰白色粉末。
张小北拍了一下,那些粉末立刻飞了起来,弥漫在了他的周围。
“这罐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啊?”
“那是,六婶的骨灰。”
张小北几乎是飞奔着离开老六的屋子的。院子里有一个正在烧火的火盆,一个老头正在往里面一张张地放着黄色的纸钱。张小北走过去的时候,那老头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他觉得这个院子里的人都怪怪的,到处都透着诡异的气氛。
可是老头竟然一一抽一一出一叠递给了他,张小北只得接了过来,在老头身边蹲下来,一张张往火盆里放,黄色的纸钱瞬间变成灰白的灰烬,像极了那个瓷罐里的骨灰。
老头说,这些钱是烧给一陰一司里来领人的鬼卒的,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如果招呼不好他们,惹了他们不高兴,老六的鬼魂就去不了地府,就会一直徘徊在一陽一间,或者,附在某个人身上,像影子一样!
张小北看了下周围,凉嗖嗖的。
跨出院门的时候,张小北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烧纸的老头已经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叠纸钱在对着他挥手。
四
乡下的土路有些颠簸,一一性一一能再优越的汽车在这样的路上也快不起来。张小北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下午一点了,他长出了一口气,还好,天黑之前还能回到城里。他忍不住看了一下后视镜,老六的村庄已经远远地被抛在了后面,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张小北在心底暗暗发誓,今后再也不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路的两边是光秃秃的山,一一裸一一露在地面的石头白花花的有些刺眼。张小北记得过了这个山头应该就到公路了,紧绷的神经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他想放些音乐,可是当目光落在仪表盘上的时候,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仪表台上有几个模糊的小手印,像是贪玩的小孩在上面留下的痕迹。手印很小,周围还粘着一点泥土。他突然感到一丝恐慌,他看了一下窗外,想起了那些被老六砸碎头骨的死孩子!
这些钱是烧给来领魂的鬼卒的!要不然,死者的鬼魂就会徘徊在一陽一间,或者,附在某个人身上!像影子一样!张小北想起那个烧纸的老头的话,车压过路边一块突起的岩石,“咯噔”一下,停住了。
老六死了,有人替他给那些鬼卒送钱,可是那些夭折的孩子呢?他们是不是就徘徊在这里,或者……附在了老六身上!又被自己带了回来!张小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手印,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电一影,惹鬼回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车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张小北苦笑了一下,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变得这么神经质!
但很快,就连苦笑的表情都凝固住了。因为不远处有一个人影闪了一下。
张小北觉得那个人的背影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摇下了车窗,看着那个人一步步地越走越远!
那是一个老人,走得很慢,步履有些蹒跚,穿着一身有些发蓝的宽大衣服,戴着一顶草帽。缓缓地向山上走去。张小北想起来了,那个人很像……老六!张小北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想,他并没有见过老六的背影,但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就是老六!
人有时很奇怪,越是害怕某件事,就越是控制不住去想,越想就越害怕!张小北现在就很害怕,他觉得今天的事很不对劲,但究竟哪里不对却又弄不清楚。
张小北决定去弄清楚!至少,他要确定不远处的那个老人到底是谁!或者说,是人是鬼!要不然,他回去一定会做噩梦!
张小北走下车,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他掏出一支烟点上,觉得心里踏实一些。可是等他抬起头的时候,那个人却不见了。山坡上光秃秃的,仅有的几棵小松树是根本藏不住人的,可是,人呢?
一只枯手突然在张小北的右肩拍了一下,张小北像被蝎子蛰了一样,“啊”的一声闪开了。
“小伙子,你在这里干什么啊?快走吧,这里不太平啊!”张小北的身后是一个老人,一身破旧的蓝色衣服,一顶一破旧的草帽,草帽下是一张长满老年斑的枯瘦的脸。张小北突然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那就是老人!从他进村到现在,遇见的都是些枯瘦而且怪异的老人,没看见一个年轻人或是孩子!
张小北掏出一支烟,给老人点上。老人一一抽一一了两口,叹了口气,说:“快走吧!这里不干净啊!”张小北的心“咯噔”一下,突然问:“老人家,刚才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人走过去?”
老人疑惑地看了一下他,说:“这里怎么会有人啊?你一定是看花眼了。”
张小北低着头一一抽一一烟,一一抽一一了两口,又问:“你认识老六吗?”
“老六?你是说那个疯子?”
“疯子?”张小北有些意外。
“是啊!疯了有半年了吧。”老人的目光似乎有些呆滞,看向远方的土山。
张小北又问:“怎么疯的?”
老人没有回答他,蹲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一一抽一一烟,一支烟很快一一抽一一完了,张小北又掏出一支,给老人点上。
“咳……”老人咳嗽了几声,张小北有些紧张,他觉得老人接下来肯定要给他讲一个不寻常的故事。
五
果然,老人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山坡对张小北说:“那里在解放前就是一片乱坟岗,一直以来就不是太干净,所以一直很少有人到那里去。在乡下死了小孩子是不可以埋一进祖坟的,所以,基本上都会扔到那里去。”张小北忍不住看了一下那片光秃秃的山,正是刚才那个黑影消失的地方。
“老六是我们这儿的老好人,因为老伴死得早,他又没有孩子,所以哪家摊上那样的事都会去请老六帮忙。直到半年前,他从这里回去以后,就疯了。”老人说到这里,眯着眼一一抽一一了两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地碾灭。
“本来,我们都不知道他疯了,因为他平时就不太出门,也很少跟人聊天,所以一开始大家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自从那次他从乱坟岗回来以后,村里一到夜里就会出现怪声!”
张小北忍不住问:“什么怪声?”
“就是一些小孩子的声音,有时像在哭,有时又像在笑,嘻嘻呜呜的,一闹一整夜。本来大家都以为是些野猫、夜猫子之类的出来闹春(一交一配),就没太在意,可后来实在闹得不行,就有人出来看,才发现,竟然是一群小孩在老六的院子里玩,那些小孩大的有六七岁,小的只有一两岁,有的还在地上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就是看不见脸。”
“那老六呢?没有人看见他吗?”张小北觉得有些冷。
“没有。当时有胆大的偷偷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那些孩子的眼睛都在冒血,有的眼珠子都露在外面,才知道是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老头的语气很平静,但张小北却听得一毛一骨悚然。
“等天亮了,就有人到老六家去看,才发现老六疯了。当时他正端着一碗面糊在喝,见有人来也不说话,有人问了几句昨晚的事,他都不作声。我当时也在,就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
“什么?”张小北有些发一抖。
“他把碗举到我跟前,问我,好吃吗?要不要加点盐?那时我才发现,那碗里竟是用水拌的半碗骨灰!”
“骨灰?”张小北想起了那个摔碎的瓷罐。
“是啊,老六的老伴死后,他就一直把她的骨灰放在家里,他说自己没有孩子,等自己死了以后,可以直接和老伴埋在一起,省得别人麻烦。谁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样的事。”老人叹了口气,“打那以后,大家才知道老六疯了。偶尔有人碰到他,他就会说那一句话,总是问人好吃吗,要不要加点盐。”
“那后来呢?那些……小孩呢?”张小北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好像全变了调。
“后来,就越闹越凶了,一到夜里,那些……东西就在老六院子里叫,让人害怕。所以后来村里的年轻人都搬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老人说到这,站起来要走。临了,对张小北说:“你也快走吧,等天黑了,说不定会发生什么。”
六
张小北回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直接到了一家药店,买了一些速效救心丸。因为他一路上一直感到胸闷,尤其是看到仪表台上那个小手印时,心脏就会砰砰地在胸腔里翻腾。他记得一年前,苗青青陪他去看的那个心脏专家说过,他的病不复发就罢了,一旦复发,后果将会很严重!他想擦掉那个手印,可是手举到半空又缩了回来,他不敢。
倾城佳苑的路灯有些昏黄,张小北看见自己的别墅还亮着灯,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他知道柳絮这个时候通常在睡觉,或者像只猫一样蜷在沙发上看电视。
其实他一直觉得柳絮很奇怪,因为柳絮基本上没有朋友,可以说一个都没有,手机通讯录上只有一个号码,是他的。她也似乎没有什么一一爱一一好,除了每天早上上街购买些日常用品,就是躲在家里看电视。不过,只要一看见张小北,她就会变得像一一团一火,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像一只金丝雀。张小北甚至认为柳絮是上天专门给他准备的礼物,一份让他疯狂的礼物。
他也想过跟苗青青离婚,然后和柳絮在一起,但那样一来,苗青青就会带走他很大一笔财产,这是张小北绝对不能接受的。好在柳絮根本没有过一一逼一一宫的想法,苗青青虽然有所察觉,但却从没在他跟前表露过什么,只是对他的态度变得更加冰冷。
张小北走下车的时候,天突然起风了,一片枯萎的树叶被风吹拂着在空中打滚,落到了他的衣领上,他觉得脖子一凉,像有人在他颈边吹了口气。
张小北按响门铃没有多久,就听见屋里那阵熟悉的脚步声,他知道,接着柳絮就会很夸张地打开门,然后像猫一样钻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
果然,柳絮在猫眼里看见张小北的时候,那种惊喜是溢于言表的。她像风一样打开门,张开双臂去搂张小北的脖子。
但很快,柳絮的动作就僵在了那里,眼睛突然直直地看着张小北身后,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惊恐而苍白,张开的双臂停在了空中,右手的食指哆嗦着指向张小北的肩膀,鲜艳的嘴唇颤一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愣了一下,才发出一声尖一叫,刺耳的尖一叫!接着,身一子向后踉跄了两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一抖。
张小北显然意识到了在他身后一定出现了什么可怕的事,他下意识地回头,但是,身后什么也没有,张小北觉得有些茫然,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的恐惧,难道……张小北不敢再往下想。
张小北回过头,往前走了一小步,他想把柳絮扶起来,可是柳絮却又惊叫了一声,把身一子拼命地往后缩了缩,就像一只受伤的母兽,瞪着眼睛对着张小北大叫:“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张小北又看了一眼身后,依然什么也没有,他小心翼翼地对柳絮说:“你怎么了?我是小北啊!”
柳絮的胸口起伏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张小北,看得他心里直发一毛一。突然,柳絮一下子扑到了张小北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等了很久,直到柳絮完全安静下来,张小北才试探地问道:“你刚才到底怎么了?”张小北觉得柳絮的身一体抖了一下。
柳絮抬起头,眼睛里的恐惧又浮现了出来,“刚才……刚才你的背上有个人!”
张小北心头一震,又想起了老人的话,孤魂会附在人身上,像影子一样!
尾声
屋子里黑漆漆的,两个人影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楼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看!他真的来了!”说话的人是柳絮,声音里透着一丝惊奇。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在潜意识的支配下,总会沿着他最熟悉的路线走,他到我这里的次数总归比你那多!”苗青青的声音让柳絮打了一个寒战。
“你认为今天会成功吗?”
“你说呢?”苗青青突然转身对着柳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样?”
柳絮倒退了半步,她不敢想!
“何况,他还是一个心脏一病患者!”苗青青幽幽地说。
“可是,我还是想不通,你怎么会知道今天就一定会下雨?而且在一个月前就知道?”
“因为今天是一陰一历的五月十三,是关老爷磨大刀的日子,就像七月七多多少少会下一些雨一样,说白了,只是一个节气而已!但对于一些心怀鬼胎的人,却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柳絮哆嗦了一下,但仍然强作镇定地问:“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办?”
“什么事?”苗青青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笑。
“你装什么蒜?你不是答应我事成之后就把那套别墅过到我的名下吗?另外再给我50万……”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可能永远都说不出来了!
老六站在柳絮的身后,手里拿着一根木棍。
“都办好了?”
“嗯!现在这个女人怎么办?”
苗青青没有说话,手里有样东西闪了一下,那是一个注射器!
“记得把她头朝下扔下去!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和那个看山的老人怎么分,我管不着,但有一点你记住,我今后不想再看见你!”
雨已经停了,苗青青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喝着咖啡。她的面前摆着一份今天的晨报:“我市著名企业家张小北昨晚在自己车里意外死亡,警方初步查明,其死因为心脏一病突发引起的心肌梗塞……另据报道,昨晚一名年轻女子因注射过量毒一品意外坠楼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