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所谓野史,就是非官方的记载。
虽然研一习一历史的人一大多不信任野史,但我认为,野史至少强过被篡改过的正史。我在一次偶然中读过这样一个故事,但我翻遍史料却无法找到有关于它的记载,不仅是一些人,甚至一座城池都从历史上被抹灭掉。
这是一个匪夷所思又让人一毛一骨悚然的故事。
故事来自于K市一座落魄的图书馆内的一个手札,我翻开它的时候,还能闻到那个年代潮一湿尘埃的气息。
第一章 茫州城
顺治元年,九月十五日,骨字营共计一千人在茫州城外集结完毕。
我作为先锋营里的一分子,在夜晚降临时去伙房处领了自己的那份干粮后就回了营房。我们一千个兄弟就坐在茫州城的城外,看着城墙上为数不多的明军举着火把来回巡视。
我是汉人,但我应该算不上投敌叛国,因为我自小生活在辽东边疆,本来就是被满人管束的。后来清军要入关,我们就理所当然地被带到军队里来。不过我终究是个汉人,每次打仗的时候我都绝不是跑在最前面的,因为关内的百姓几乎全部是汉人,我身为他们的同族,总是不忍心亲手杀害他们,运气好的时候会碰到有些人投降,运气不好就要跟着军队大肆杀戮,但我没有亲手杀过人,唯一能看到我身影的机会,就是大家在城内争抢金银珠宝的时候。
茫州是一座小城,听人说,城内的守军一共才两百人,明天破城会很容易。我当时想,这么小的城,这么少的守军,他们应该抵抗不了多久,最好能早点投降。我也不想杀人,只要到时候能多抢点碎银子,仗打完了就可以回家买好多亩地。带着这样的念头,梦里我都在数银子。
夜里醒来解手的时候,我听见茫州城里传来凄凉的笛声,那是一种家破人亡的哀怨之一声。他们大概猜到自己将要身首异处了,不知是谁把笛声吹得如此悲凉,我听着竟忍不住要潸然泪下,可又不得不在心里提醒自己,我是他们的敌人,他们肯定恨不得把我碎一尸一万段。
后半夜我几乎没怎么睡,就一直听着悲凉婉转的笛声,直到天空破晓。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被将军的号角声吵了起来。同以往一样,我们被整齐地集结起来,然后听到击鼓声,一千个人就像疯狂的野狼一样对茫州城发起了进攻。
茫州城的顽强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不仅是城内的明军,就连城里的老少一妇孺都站在城墙上帮助守军抵抗,朝我们扔石块,或者把烧得滚一烫的油水从城墙上泼下来。这一战一直持续到天将黑,城里的反抗越来越弱,我们知道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兵器可用了。冷将军下了休息令,我们意识到,茫州城马上就要被攻下来了,只要等我们休息片刻,再次攻击就能将其拿下。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一声喊叫,所有人都向茫州城望去。我们惊恐地发现,茫州城内开始飘出缕缕青烟,然后转瞬之间,整座城池变得火光冲天,原本要黑下去的夜空霎时红光泛滥。所有人都慌了起来,很明显,城内的人打算以死殉国,如果所有人都死了,所有的财物都被烧光,那我们攻下的就是一座空城。一想到可能没有金银珠宝可抢,连我都变得惊慌起来。
我们不等将军下令,所有人都自发地开始攻城。城门被撞开的那一刻,汹涌的热一一浪一一把我们一一逼一一得退了回去。我们就那样怔怔地望着这座燃一烧着的城池,我心里想着,完了,全完了,肯定烧得什么都不剩了。但是不久之后我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城里已经完全被火海吞噬,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听到里面传来惨叫一声,就算守将们铁骨铮铮,那些老幼妇孺总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吧。
难道他们从另一头的城门逃跑了?可是也不对,瞭望台上的士兵没有传来任何信息,说明他没有看到城里有人逃走。奇怪,难道城里所有人都忍受着这样的剧痛直到死亡?
第二章 废城
入夜时分,城内的火光开始暗淡下去,我们的人已经陆续进入这座废城。
我站在外面犹豫了好一会儿,因为里面的火势虽然渐弱了,但一股难闻的焦味从里面飘了出来,我十分不情愿地想到了烧焦的一尸一体。没错,肯定是那个味道。虽然以前从来都没有闻过一尸一体的焦气,但我肯定就是那个味道,那种恶心的味道直接让人联想到了死亡。
其他人肯定也闻到了,但他们似乎更急于进入城内寻找那些没有被毁坏的财物。我依旧在外面踌躇着,眼看着人都快走光了,在利欲诱一惑之下终于也跟上了他们的脚步。结果刚一进城门我就看见了守门的明军一尸一体,俨然已经不成一人形,只有身上的盔甲还能让人识别出他们的身份,皮肉已经成了焦炭,我毫无先兆地扶着马刀呕吐了起来。
继续往里面走,到处都是烧毁的房屋,遍地的一尸一体都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有些甚至还是婴孩。我不忍继续描述这样的画面,看见了也只当是没看见,但我分明感觉到我的心脏在不断地颤一抖着。在确认了财物几乎全部被烧毁之后,队伍中不少人开始破口大骂。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就找了一间相对还算完整的房屋休息了下来,我知道已经没有什么金钱可拿,还不如好好休息准备下一场战斗。
人群中的叫骂声也逐渐弱了下来,每个人都累了。我倚在还微微发一热的墙壁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极其疲惫,头昏昏沉沉的。在我将醒未醒之际,隐约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笛声。我忽然想起这曲调就是我在城外时听到的,难道这城里还有人活着?我想要扶着墙壁爬起来,却发现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虽然意识是清醒的,但我的身一体好像还没有睡够。我试了几次,身一体都纹丝不动,最后只好放弃了。
我的意识和身一体是被淅沥的小雨激醒的,我虽然在房屋里,但房顶已经被烧得没剩多少了。我感觉到水流滴到我的脸上,听着外面微弱的雨声,我知道下雨了。我站起身来,却发现什么都看不见。然后我听到外面传来别人的声音:“今天是什么日子,一点儿月亮都看不见,乌漆麻黑的,谁去点个火把。”另一个人喊道:“得了吧,方圆几十里都荒废了,去哪里找火把,等天亮了再说吧。”于是没有人再有异议,所有人都睡下了。
我伸出双手,发现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黑暗有一种很诡异的感觉,难道今天是天狗食月?我试了几次仍然什么都看不见,这个时候再去听,除了越来越微弱的雨声,再听不见笛声了。或许是我心里内疚,所以刚才产生了幻觉吧,这样的大火,全城百姓都被涂炭了,怎么可能还有活口。
第三章 黑昼
我在夜里醒过来几次,虽然感觉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但每次醒来都发现天还黑着,战争期间难得有充足的时间休息,所以即使醒过来我也没有起身的打算。不知道这样昏昏沉沉挨了多久,终于有人叫我们起来了,但是情形和以往不太一样。
“快点,都给老子起来!”喊话的人不是冷将军,所以大家都纷纷表示不满。
“你以为你是谁啊,冷将军都没叫我们起来,你算老几?”我听见外面有人骂骂咧咧道。
“就是啊,这大半夜的,你赶着上奈何桥啊!”有人附和道。
“你们……你们没发现吗?”刚才喊话的声音突然变得发起抖来,“我们都睡了多久了,天怎么到现在都不亮!”
“咦……”我感觉到人群开始一騷一动起来,好像所有人都从地上爬起来了。我自己也伸出双手,却还是一根手指都看不见。不对!就算今夜乌云密布没有一点儿星光,黑夜也不会如此漫长和如此彻底。
难道……那就只有一种解释,我们都看不见了……难道我们瞎了?
此时此刻,不仅仅是我这样想,我相信屋外的兄弟们也都是这样想,因为外面的人很快就一騷一乱起来。
“老天爷,我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啦!”
“二哥!二哥你在吗?我看不见你了!”
“老子怎么变成瞎子了!谁能告诉我老子怎么瞎了!”
“报应啊!遭报应啦!我早就说过不该杀那么多人!”
“放屁!”
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巨大的恐惧,突然之间全军一千人都瞎了双眼,处在黑暗之中的我连动都不敢动。我突然哭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听着外面的人群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一胡一乱叫骂,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有人找到了随军的军医,但军医和所有人一样,此刻也成了一个睁眼瞎,大家仿佛失去了最后一根顶梁柱,所有人都号哭开了。
茫州城已经焚城而亡,没有一点儿多余的粮食,我们每次打仗最多只带十天的口粮,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被活活饿死。
所有人在喊累了之后都瘫坐不动了,我们似乎没有多少生的希望了。因为攻城的任务不重,所以上面并没有派援军来接应我们,茫州城一灭亡,周边的百姓肯定也纷纷逃走了。这就意味着,我们不仅陷在一座空城里,而且周围也没有人能接济我们,我们全军都成了盲瞎之人,就只能在茫州城里自生自灭了。
我哭干了眼泪,就蹲坐在墙角,因为什么都看不见,索一一性一一也就闭上了眼睛。我忽然想到:“茫州城,茫州城,现在已经是盲人的城池。”
半夜时分,我又一次被蒙蒙细雨滴醒。然而这一次,当我下意识地抹掉脸上的流水时,竟然发现我看见了自己的双手!
没错,就是我的双手,虽然在微弱的月光下显得很脏,但无比真实。
我发出一声惊呼,那些被我吵醒的人也很快发现自己又恢复了视觉。随着被叫醒的人越来越多,人群里的欢呼声也就越高,每个人都惊喜于自己又能重见天日了。看着暗淡的月光,我们发现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等我们都欢喜够了,有人提出我们最好连夜离开这里,因为现在的茫州城真的很邪门。
这个说法说动了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虽然我们是一支屠戮殆尽的军队,但杀人和一一逼一一人自一杀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整座城的人都自一焚而亡。这需要多大的求死意志,死后又会产生多大的怨念。这都是我们不敢想象的,再加上我们一进城就变成了瞎子,如果说不是遭了报应,很难有别的解释,因为即使被敌人下毒,也不可能会发生每个人都中毒的情况,何况我们的干粮和用水都是自带的。
“不行,现在还不能走。”军医突然站出来说道,每个人都诧异地望向他。
军医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出来,说道:“我们所中的毒是前所未见的,我也不能保证毒药是不是已经失效,如果我们余毒未清就贸然出城,路上如果再次发作会非常危险。”听军医这样说,加上我们也都很担心城外会有明军埋伏,众人只好商议等到天黑再说,于是所有人又回到原地继续休息。
第四章 一陰一魂不散
虽然在夜幕降临之后我又恢复了视觉,但我依然很害怕。我总是忍不住想象茫州城的百姓在焚城的时候到底是怎样一番场景,熊熊的火焰吞噬着每一个人的身一体,他们的皮肤会不会被烧得噼啪作响,就像烈火干柴那样?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每个人就那样狰狞着,忍受残酷的剧痛而不发出任何声音,就是为了所谓的骨气?
我越想就会越害怕,回想着白天的时候全军都失明的事情,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我说,我们一一逼一一明军集体自一焚,现在该不会是现世报吧。”我听到睡在墙外的人小声地一交一头接耳。
“别瞎说,世上哪有鬼,你看见啦?”另一个人骂道。
“可是我老是觉得眼前有人影转来转去的,你说是不是……”
“给我闭嘴!军医都说了,这是中毒,你小子不会出现幻觉了吧?”
我突然有一种遍体生寒的感觉,因为我也一直看见眼前有人的影子,但我以为是因为内心太过恐惧所以产生的幻觉。我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注意那些影子,视线总是刻意落在某个实物上,比如一块破砖烂瓦,比如雨水积成的水洼。但是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很难不注意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因为它们开始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具体,好像眼前真的有个人似的。
我越来越害怕,于是我紧闭着眼睛想努力睡着。
但我几乎不敢入睡,但我假装睡得很安稳。所有人都假装睡得很安稳,没人说话。
夜空里又传来那熟悉的笛声。但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心中过于恐惧,我竟然从笛声中听出了一丝诡异的感觉,不再似之前那般哀绝婉转,反而在空灵中生出了一种恐怖的意味,好像在暗示我这里有不可思议的可怕事情将要发生。
不知道躺在地上假装睡了多久,感觉天应该快亮了。我忽然意识到,为什么所有人对于听见笛声这件事都没有感觉到好奇,对于一个被军队屠城的地方,有人还活着难道会没人好奇吗?更重要的是,吹笛子的人就不怕被我们发现吗?
正当我在后知后觉着,听见外面的人群又开始一騷一乱起来。
起初我没有听清楚他们在嚷什么,但是我一睁眼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外面的人也一定是。我们又盲了。
“军医!军医在哪里!”有人惶恐地叫嚷道。
“天啦,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这是中毒了!”
听着他们的哀号,我忽然想到恐惧是没有用的,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在天亮之际又瞎了双眼,但我知道我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不断在脑海中想象晴天的画面,因为这样我就没那么害怕了。所有人除了哀号和咒骂都别无他法,天亮就可以离城的想法就此破灭了。
尽管军医极力地安一抚大家,说这不过是中毒的症状,总会有办法解救的,可我们分明从军医的口中听出了荒唐之感……
接下来的几天才是噩运的真正开始,我们总结出了这样一个规律。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天亮的时候我们就会变成盲人,太一陽一落山之后我们才能看见东西,但却是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原本被堆在一起的焦一尸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游游荡荡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像是游魂,如果试图用马刀去触碰他们,会发现刀子能穿过他们的身一体,仿佛穿过云雾一般。虽然它们似乎不会伤害我们,但我们每个人都害怕到了极点,一到晚上我们就聚集在一起,每个人都不敢乱动。
我们的干粮越来越少,加上眼前的情景如此诡异,有些兄弟终于开始崩溃了。在第四天晚上,一个小头领集结了一些人,趁着冷将军去解手的时候带着人悄悄离开了营地。冷将军回来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叹了一口气。隔天晚上我们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看见了他们的一尸一体。整整两百人被堆成了小山,没人敢过去探个究竟。军营里纷纷传言,我们是不能离开茫州城的,因为被焚城的茫州百姓要我们在这里赔命。
第五天天亮的时候,又有一些人准备逃走。他们说那些孤魂野鬼只会在晚上的时候索命,白天是出不来的,所以又集结了一队人,一路摸索着离开了。但是到了傍晚我们恢复视觉的时候却发现,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还是那个地方,一尸一体堆成的小山又变高了,我们大概数了一下人数,白天至少离开了三百名士兵,现在都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他们似乎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而是一出城就死在了那里。就这样,我们这支军队已经有一半人死在了城外。
我们剩下的人越来越惊恐不安,队伍中已经有些人出现一一精一一神失常的症状,他们挥舞着马刀对着空气中的游魂砍去。他们当然什么都砍不到,最终只会砍到自己的兄弟。
我们的干粮已经吃尽了。
听说在明初的时候国家曾经闹灾荒,那时候的百姓颗粒无收,官府也没有余粮,但还是有些穷人活了下来,后来就有了“易子而食”的典故。因为对自己的孩子不忍下手,于是拿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互相一交一换,然后烹煮着吃掉。而现在,我们也沦落到了丧失人伦的地步。包括我在内的剩下的一百多人都不敢睡觉,因为现在在我们残存下来的这些人中已经形成了一个规则,那就是如果有谁睡着了,就默认为他已经放弃了活着的权利。然后就会有人趁他熟睡的时候将其杀掉生食。
就这样,每一天都会有人发疯,每一天都会有人被吃掉。
有一天白天的时候,又有一个人被杀了。好像看不见的杀戮就会显得比较仁慈一般,最近几次自相残杀的事都发生在了白天。可我依然觉得实在残忍,我连同族都不忍杀害,更何况是自己军中的兄弟。于是我拿着马刀往山上的方向摸去,就算死我也要饿死在山上,宁可被野兽分食也不想被自己人吃掉。
第五章 未亡之妻
然而就在我安静地摸索着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已经只剩下一百人了,还有三天就是第十五天了,过了这三天,我们就再也不用分开了。”一个斯文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听得出,他身旁应该还有别的人。
但是我没有听到有人回答他,却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笛声。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我在城外时听到的那笛声。难道军医认识吹笛子的人?更不敢相信的是在大火焚城之后居然还有人活了下来。我在心里仔细琢磨冷将军的话,不知不觉连汗一毛一都竖了起来。
难道……那些出城的兄弟,都是被军医一个人所杀!然后又一个一个被拖到了城门口用来警告我们。可是为什么,军医为什么要杀自己人,难道他也疯了?不对!所有人在白天都是盲的!军医怎么可能在瞎眼之后杀掉那么多人?除非……
我不敢往下想,只想悄悄地离开这个地方,如果军医真的没有像我们一样瞎眼的话,那我的处境就很危险了。可惜我刚转身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有急速稳健的脚步声传来,然后一把刀就架在了我的肩膀上,刀锋轻一触着我的脖子。
“大夫。”我颤一抖着,吐出这两个字。
“我家世代行医,我爹从前做过仵作,所以开膛破肚的细致活儿,恐怕我比你们还熟悉一些。”军医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军医告诉我,其实,他是个汉人。
“我是个汉人,在十五岁以前,我都是吃汉家的米长大的。后来我随父亲来辽东采集药材,结果被金人抓了兵丁。你知道我这十几年来都是怎么过的吗?我最痛恨你们这群天杀的金人,一一逼一一我参军打仗,还要给你们这些金人疗伤,让我眼睁睁看着关内的汉家人一个个死去却不能相救。你们抢便抢罢,还要惨无人道地屠城,你可知道,三个月前的那次屠城,我父亲就死在你们手上!”
我隐约听见了军医的啜泣声,没想到他也是个汉人。
“舒芸和我从小就定了亲事,没想到我们一别就是十几年,我本以为三个月前的那次屠城,舒芸已经追随我父亲走了,没想到她竟然逃到了茫州。甚至都不用亲眼看见她,我只要一听那笛声就知道她也在里面,和十五岁那年她吹给我的一样好听。我本以为只要打下茫州城,在你们屠城以前找到她我就不再做这个所谓的军医,我会带着她远走高飞,可是你们竟然生生一一逼一一得茫州大火焚城!你们该死!”军医突然激动起来,我生怕他一个手起刀落就会砍下我的脑袋,可是他又说了下去。
“好在舒芸聪慧,她竟然躲到了山上的枯井中逃过一劫。当真是老天有眼,老天爷可怜我了。可你们还是要死,你们不死,我就不能安心带着舒芸离开,你们不死,我就不能给父亲报仇!所以你们必须要死!”
马刀离开了我的肩膀,我知道我今日也要命丧于此地了,于是我闭紧了眼睛,虽然我本来也看不见什么。
第六章 七年前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但遗留在我内心深处刻骨铭心的畏惧却是无论如何也洗脱不掉的。现在的我每天睡觉前都要点上一盏油灯,如果独自一人处在黑暗中我会惶恐不已。
不知道是时间过去得太久,还是我内心深处在刻意回避当年的事,我已经分不清当年眼前看见的那些孤魂野魄是毒药致幻,还是实实在在的。
那是在离开茫州城的一年之后,我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给一家药铺做伙计。我把自己死里逃生的事情说给另一个伙计听,他告诉我,在西域有一种药草叫作还魂草,不过这种药材不是用来起死回生的,而是这种药草能使人在白天看不见光明,夜里却能看见人的魂魄。有人说那些是幻觉,但医书上记载极少,因为服过药的人一大都因为惊吓过度而猝死,所以是真是假已经没有佐证,多数大夫一生都没有机缘遇见一次。但它的用法很特别,要将其喂食给白鼠后,用蜡封住白鼠的嘴巴,用油将白鼠点燃,然后产生大量的烟雾,人吸一入肺中就会中毒致幻,如果吸一入过多的话,药效最多能延迟到第十五日。听说这家药铺老板的师兄就是茫州人,应该也死在了那次的大火中。
他的话让我若有所思,当我领悟到什么的时候,却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虽然没有看见当时焚城的情景,但也该想象得到,全城的人在一个药铺老板的劝说下服下了这种西域毒药,然后大火焚城,所有人在深陷火海的时候都没有张开嘴巴哭号出一点儿声响。那婴孩呢?是封住了嘴巴,还是被大人用双手生生捂着。他们是汉人,是不愿被屠一杀或者为一奴一的汉人,在残暴的满人面前他们选择了用最残酷的方式报复敌人。
我至今还记得军医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那天,军医在翻过军功账簿后发现我没有说谎,因为我没有亲手杀过一个汉人,所以军功账上没有任何关于我的记录。
“你真的没有杀过一个汉人,看来你真的是个汉人。”军医动容说道,“我曾目睹无数同族人被杀却束手无策,虽然无奈,可我良心难安。现在我放了你,总算救了一个,太一陽一下山的时候你就逃走吧,我不杀你。但是城里的其他人非死不可,这军功账上没有被记过名字的寥寥无几,他们死得不冤。”
军医说等太一陽一下山,就让我自行离去,按照他说的办法自己寻找解药。我早该想到,如果那些逃跑的人不是被冤魂索命,那答案就只有一个,索命的人,必须是一个一一精一一通医术,能为自己解毒的人。我一个人坐在山上,等着太一陽一下山。然后听见军医告诉他身旁的舒芸,等他杀完了金人,就回来带她走,然后军医就离去了。
笛声依旧没有间断过,声声都震人心脾,除了亡国之恨让人肝肠寸断,透着的莫名诡异也让人心难安。
“你和大夫以后打算去哪里?”我意图打断她的笛声,虽然我知道她应该不会回答我。
“我想回老家,听我父亲说我的老家在山西。”我自言自语道。
然后太一陽一下山了,微弱的月光中,我的视觉开始慢慢恢复。从军医口中得知我们夜晚看到的游魂都是幻觉后,我心里轻松了一些。我开始逐渐能看得见了,却发现眼前空无一人,只有一口枯井。井不深,我趴在井口向下望去,看见井底有一具女一尸一,手中紧一握着一个竹笛,一根粗一硬的树藤从她的脖颈横穿出来,看起来跳井的时候就已经绝命了。
四下无人,那军医一直以来究竟在和谁说话?
夜色中,我在山上看着城门的方向一路狂奔,不时听见山下传来惨号,我甚至不记得究竟是怎样离开茫州城的。我在奔跑的途中突然想到,军医一个人怎么能杀得了那么多士兵。我忍不住偷瞄着山下,却发现山下仿佛灯火通明,就像那些明军还没有死,就像那些百姓还没有被烧,他们依然在奋力拼杀着。
就在我逃出城门的第一个瞬间,我回头看了看不久前让我捡回一条命的青山。
一个女人的身影幽然浮动在山峰上,骇人笛声随夜色袭来,在我耳畔轻吟。
尾声
我之所以说野史的可信度有时候强过被篡改过的正史,是因为我翻遍了历朝历代的地图都没有找到一个叫茫州城的地方,我原本以为这个手札的可信度不高,抑或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任何一个当权者都不会允许这样一座城池留存于世。
就在我将信将疑的时候,却发现手札的背后留有一页残破的韵谱,上面用古代的十二律记下的一首曲子。我把这首曲子誊抄下来,大致用现代的音阶还原,然后找到了一个当年学过笛子的学妹,把曲子拿给她,让她吹奏一遍给我听。
我听着凄凉的笛声逐渐变得诡异,不自觉冒出冷汗,就在笛声进入高一潮的时候我已经汗流浃背,因为这样的笛声足以把人心底的一陰一暗全部撕扯出来,眼前似乎总是有人影飘飘荡荡。我忽然明白了,这首曲子就是当年作者在茫州城听到的那首,或许正是因为惊悚而刻骨铭心,才让他在离城之后还如此清晰地记得它的韵一律。我想,如果那种药材会让人产生幻觉,那么在听了这样的笛声之后,很难让人不幻想出那些可怕的东西。
我有些后悔让别人演奏给我听,就在我心悸不已的时候,学妹突然停了下来。
“学长。”
“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对面楼上站着一个女人,我好害怕。”
“不怕,会不会是笛声有些骇人,让你出现幻觉了?”我不敢回头。
“我不知道,我看见她也拿着一个笛子,我刚刚在吹的时候,甚至都分不清那个声音是来自于我,还是来自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