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冷昕都能坐上座位,特别是在劳累了一天后回家的车上,能有一个座位坐上:眯着眼睛,听着车门车窗哗啦啦的响声,想想今天,明天,后天的事情,真的很让人心情放松,愉悦。在搬新家之前除了累以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当然她也有经常站着的时候:把座位让给了老弱病残孕。冷昕的生活就这样,在家、单位、15路车的两点一线的轨道上重复着。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就到了这年的冬天。冬天是冷昕工作最忙的时候。忙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冷昕就会发发牢一騷一:老这么忙,都忙些什么呀,明天就换工作!牢一騷一归牢一騷一,工作还得照样干。
这天还是忙。
在末班车的前10分钟,冷昕把工作做完,匆匆忙忙地赶到15路车站。最后一班车敞着门,停在车站前面,暗黄色的灯光从车窗,车门洒出来。冷昕一习一惯一一性一一地跺了跺脚,哈着手从前门上了车,往投币箱里扔了一个硬币,往后车门走。车里的人不多,在最后一排最左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小伙子,一见到冷昕,满脸的笑意从嘴角蔓延开来,露出白白的牙齿:指了指他前面的一个座位,示意冷昕坐下来。
“好白的牙齿,应该去做高露洁牙膏的广告。”冷昕这样想着,迎着小伙子的笑脸,露出浅浅的酒窝,带着“我不认识你呀”的疑惑,也笑着,刚要开口和他打招呼,小伙子却抿着嘴,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间“嘘”了一声,又示意冷昕坐在他前面的座位上,脸上还带着笑,那个笑,有一种淡淡的一温一暖的感觉,不会让人怀疑他有任何的不轨!冷昕疑惑地看着小伙子,还是坐在了他指的那个位子。
车开了,车门车窗又开始哗啦啦地响了。冷昕的大脑也开始转了起来:他认识我吗?
可我怎么不认识他呢?于是从小学到中学到高中到大学到单位,又从同学到朋友到同事都转了一遍,也没有印象,连个像他的人都没有!冷昕忍不住转回头去想问问,小伙子满脸的笑,冷昕还是打了一个冷战:他的脸好白呀,整个人的脸好像是用南极的冰块凿出来似的!国字型,自得透明,如果他不笑,冷昕真的会认为这只是个冰雕。可是他笑了,有淡淡的一温一暖。“如果哈口气,他会不会化了?”冷昕不由得这样想。
冷昕想问问他:“你认识我吗?”可是小伙子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笑,但是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间又“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出声!那“嘘”的一声,那样飘渺,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被风吹进到她的耳朵一样!冷昕犹豫了一下,还是想问,嘴刚张开,小伙子就摆了摆手,让她转过身去!没办法,冷昕只好转过身来。
在离家还有三站的时候,也就是中山公园站,小伙子一声不吭地跟在别人的身后下车了。冷昕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希望他能转过身来和她打个招呼。说声再见。可是没有,车门关了,走了,他没有回头。冷昕从后窗望去:街灯下,高高瘦瘦的背影,浅青色的有点发白的牛仔裤,没有立起的一毛一领的夹克衫,头发浓密黑。渐渐的,背影越来越淡,冷昕转过身来,想:是个很帅的小伙子,就是脸太白了!
第二天,还是忙。
冷昕匆匆忙忙地赶最后一班车。末班车依旧敞着门,停在车站的前面,暗黄色的灯光从车门车窗里洒出来。冷昕依旧一习一惯一一性一一地跺了跺脚,哈着手。上了车,往投币箱里扔了一个硬币,往后车门走。车里的人不多,最后一排最左边的座位上还是坐着那个小伙子,一见到冷昕,笑就从嘴角蔓延开来,指着他前面的位子,示意冷昕坐下,接着又直接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间“嘘”了一声。冷昕很高兴见到他。也露出浅浅的酒窝,向他摆了摆手,坐下:转过身来,想问昨天的问题。
“什么也不要问,也不要说话。”
还没等她开口,小伙子先说了。那声音像昨天的感觉一样,从另一个世界清冷冷地落在她的耳朵里。冷昕觉得那声音好听,看着他。小伙子笑眯眯地也看着他。冷昕见他真的是什么也不会说,就转过身,她不想自己像个花痴似的。
离家还有三站的时候,小伙子又一声不吭地跟着别人下了车。“他可能住在这周围。”冷昕想。
第三天还是忙。也一直忙。
不管是不是末班车,都会见到这个小伙子,只要没人或人少,都会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左边的位子,一见到冷昕就笑,指着前面的位子,冷昕也笑。摆一摆手,算打招呼,坐下,然后一前一后。再然后一个在中山站下车,一个在终点站下车。慢慢的,冷昕一习一惯了这种默契,也喜欢上了这种默契。有时候人多,他们就会有座位就坐。人再多的时候,小伙子不管是不是老弱病残孕。只要有人向他这个位子走来,他就起来让座。而且这些被让座的人都瞅准了他会让座似的。上来就冲着他的座位走来,有的甚至是抢过来让他让座的,而且让了座还没个谢字,那么理所当然!冷昕想告诉他没有必要什么人都让座,可是一抬头,看到的还是那种“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的笑脸回望着她。冷昕也就只好作罢。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冷昕还是一天天地忙。可是现在冷昕对忙已经不再发牢一騷一了,她喜欢上了忙,喜欢坐夜车,喜欢小伙子的笑,喜欢小伙子下车的影子。“喜欢”?想到这两个字,冷昕不由得脸红了。
今天,冷昕又赶了一趟末班车。不过今天人特别少,一路上,只有她和小伙子两个人。他们也就没有像以前那样坐在最后面,而是坐在了比较靠前门的位子,还是一前一后,还是默默无语。走了一半的路,司机打破了沉默:“奇怪了,今天怎么一个人也没有。”然后回头看了看冷昕。这是一个40多岁的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可能因为职业的原因吧。冷昕没搭腔。
“小妹妹。你今天可坐了个专车。”
“哦。”
“最近老见你坐夜车,工作很忙?”
“是的。”
“星期天也不休息?”
“休息。”
“那明天可以睡个懒觉了。”
“是的。”
“做什么工作?”
“外贸。”
“那可是个好工作,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冷昕没说话,司机可能也觉得自己太多事,也没有再说下去。
“上个星期,天真不错,这两天又变天了,明天可能下大雪。”司机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能这个年龄的人都一一爱一一说话,应该是啰嗦,冷昕想。
车快到中山公园站时,冷昕一习一惯一一性一一地回头看小伙子,想目送着小伙子下车,可是小伙子没动,笑嘻嘻地看着她。车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一个劲地往前跑。冷昕很奇怪,但是没有问。如果要问的话,不仅仅是这一个疑问。
过了中山站,车很快就到了终点站。小伙子跟着她下了车。司机很热情地说:“小妹妹,一个人要注意安全!”
冷昕想要说声谢谢,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头,对司机说:“我不是……”还没说完,就被小伙子拉着走了:“没关系,我送你。”这是冷昕听到的小伙子的第二句话,高兴得她都忘了要对司机说什么了!
“你今天为什么不在公园站下车?”冷昕总算有机会和小伙子说说话了。
“为了你的安全。”
冷昕觉得这个回答有点无赖,但是很高兴。小伙子伸出胳膊,看着冷昕。冷昕明白,高兴地挽着他的胳膊,有一种小女人谈恋一一爱一一的幸福和甜蜜。
家离车站很近,一会儿就到了冷昕家的楼下,冷昕有点恋恋不舍地望着小伙子,小伙子一一爱一一恋地捋了捋冷昕的头发:“很冷,上去吧,明天我去你家玩。”
“真的?!”冷昕高兴得差点尖一叫起来。
“真的,上去吧!”小伙子的眼睛里荡漾着一一爱一一。
“我住502。”
“我看着你上去!”
“我要看着你走!”冷昕有点撒娇了。
“那,我走了。”小伙子转身走了。冷昕看着他的背影。小伙子和以前一样没回头。
冷昕高兴地一边摔着钥匙一边小声地哼着小调上楼了。明天?明天就可以揭开她心中的很多很多的疑惑了!
星期天。太一陽一当空照。并没有像司机说的那样可能下雪。冷昕的心情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灿烂。看着从窗户射进来的一陽一光,跳下一床一,一边唱着很难听的歌,一边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流进来。冷昕不会唱歌,一唱歌就跑调,而且跑得一塌糊涂。平日里她从不唱歌。但是今天不一样,跑调也要唱,好像只有在这乱七八糟的调里才能表达出冷昕兴奋的心情!她忙着收拾房间,收拾完了以后,开始一一精一一心打扮自己,说是一一精一一心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洗了洗头,吹成披肩发,再涂一点淡淡的口红。
“你很漂亮。”冷昕很满意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要让他知道白天的我更漂亮。冷昕不知怎么忽然地冒出这么个想法。“白天?白天我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呢?”冷昕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管他呢,反正今天一切都会明白的,想到这里,冷昕关上窗户,打开电视,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小伙子的到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电视节目看了一个又一个,冷昕盖着一毛一毯,窝在沙发里。手里拿着遥控器,换了一个频道又一个频道,眼睛不时地扫一扫挂在墙上的表。
“他不像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可能是堵车了。就是堵车走也走来了。不对,从中山公园站到终点这三站从来不堵车的!”冷昕眼睛看着电视,脑子在一胡一思乱想。是不是我太自作多情?我连那个小伙子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我算什么?!
中午来了,又过去了,下午又来。时间就在冷昕地一胡一思乱想中一点点地过去,天黑了,小伙子还是没来。冷昕有一种强烈地被愚弄的感觉。
“咚咚咚……”有人敲门,冷昕没有听见。
“咚咚咚……”可是他为什么要骗我呢?冷昕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好像有人敲门。
“咚咚咚……”冷昕仔细听了听,好像是敲她的门。她看了看表,不到八点,谁会来呢?她犹豫地开了门:小伙子一脸歉疚地站在门口看着她!
冷昕原本是一肚子气,一见到小伙子,一肚子气变成一肚子委屈,鼻子一酸,嘴巴一歪,眼泪掉了下来。冷昕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子,以前她无论受什么气,都不会哭。可是现在,她一点委屈也受不了,她那么渴望看到那双黑乌乌地荡漾着一一爱一一的眼睛,渴望得到这个小伙子的安慰与一一爱一一抚!所以当这个小伙子站在面前,那一肚子气和一肚子疑惑都变成眼泪流了下来。
“你怎么才来?”
“我……临时有事。”小伙子为冷昕擦去眼泪,“明天早上上班,你不要坐公一交一车,坐出租车去吧。”
“为什么?”冷昕抬起头来。
“……”
“你知道从这里坐出租车到公司要多少钱?!要八十多呢!”小伙子还在犹豫时,冷昕伸出手做了一个八的手势。
“这八十多能换回你一条命。”
“你真会开玩笑。”冷昕捏了一下小伙子的鼻子。
“不是。我本来想明天一早过来告诉你,可是你肯定会因为生我的气不听我的,而偏要坐公一交一车。你很可一一爱一一,但也很任一一性一一。”
“……”冷昕愕然地看着小伙子,她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就像玻璃杯的白开水一样透明。
“我走了。”
“这么快?”冷昕回过神来。
“明天一定坐出租车上班!”小伙子又说了一遍。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明天就知道了。”小伙子又像在15路车上一样,转身走了。
星期一早晨。开始冷昕还在犹豫是否坐出租车,可是一想到小伙子那双将让她生生世世相随的荡漾着一一爱一一的眼睛,就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她打了一辆出租车。车内放着大街小巷都唱的一首歌,看来司机很喜欢这首歌,一只手合着拍子敲打着方向盘。唱完了,又一首,司机可能不喜欢调台,调了一个又一个,最后调到一个新闻台,播放着国内国际的各种新闻。在快到冷昕单位的时候,收音机里传出:“现在插播一条本台刚刚收到的新闻,八点二十分,我市中山区发生一起重大一交一通事故,从郊区开往市区的15路公一交一车,因刹车失灵,撞上急驶而过的火车,车上无一人生还。有从此经过的车辆请绕道行驶。”
“八点二十分,15路公一交一车,八点二十分,15路公一交一车!”冷昕呆呆地默念着,正是她每天都乘坐的!
“唉,和火车撞上了,怎么会有活头呢。”司机叹了口气。
“这八十多能换回你一条命。”冷昕的耳朵里响起小伙子的话来。忽然恐怖起来:“他怎么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他怎么知道的?他是谁?他是谁?”冷昕喃喃着。
“小一姐你没事吧?”司机不知道冷昕怎么了,担心地问。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谁?”冷昕恍恍惚惚地根本没有听到司机说的话。
“小一姐,你到了!”司机停了下来,提高嗓门,疑惑地看着冷昕。
“哦。”冷昕回过神了,看了看计价表,打开包,取钱,包里有一个信封!信封上没有字,没有封口。
“小一姐,给你零钱。”
冷昕拿了钱,下了车。打开信:
冷昕:
我是孤儿。
23岁那年,也就是一年前,为了救一个落水儿童,不幸身亡。本来我可以去天堂的,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来世走一遭没有得到任何的一一爱一一就去了天堂:亲情之一一爱一一,友情之一一爱一一,一一爱一一情之一一爱一一。生前我曾听老人说过:一个人在去天堂之前的两年内,如果能救活一个能看得见,听得见你说话的人,那在两年之内就可以获得重生。所以为了重生,为了得到我想要的一一爱一一,我一直做着一个见不得一陽一光的孤魂野鬼。那天,在15路车上,当你对我露出浅浅的酒窝时,我知道我找到了让我重生的一一爱一一。
车祸一事,即使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其实昨天我想告诉你,可是你真的不相信!即使你相信,去告诉车上的人,他们也不会相信的!所以我只能救下你一个人!
冷昕,两年以后再见。
冷昕拿着信,含一着泪,站在风里。她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