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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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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的眼睛里不小心飞进了一只小虫子,就没事了。我奇怪,我并没发现把小虫子出眼睛,难道是我的眼睛把小虫子给吃了吗?

1.

眼睛大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这种不知死活的季节。

当时,我开着自己的小车,像一粒风化了的蜗牛壳一样,在马路上慢慢地蠕动。一个愣小子不知死活地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从我车头和前面那辆车的车尾之间冲过,他灰蓝色的校服在我眼前一闪,然后一只不知死活的不明飞行物飞过开着的车窗冲进了我的左眼,对我进行了自杀式袭击。

紧接着,追尾了。

前面那辆车的车主先是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继而拍着我的车窗。当他看到我泪眼朦胧地着眼睛时,对我说了那句话。

他说,眼睛大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的眼睛,细长,聚光,配上那尖尖的下巴,像极了一条帅气的虫子。

他说,别,闭上眼睛,流泪,冲出来。

于是我真的闭起眼睛流泪,可是不知怎么的,越是想用眼泪把它冲出来,它越是往我的眼睛里钻。它就像多年前我心中的悲伤,越哭,越钻心。

片刻后,我努力睁开眼睛,泪眼朦胧地说:“它好像已经出来了。”

隔着一层水气,我看到他摇摇头:“没有,我没有看到有任何虫子出来。”

我不以为然,左眼已经没有了不适,我内疚地看了看他那辆破旧的面包车:“我赔你钱。”

他把手揣进裤兜里,很绅士地耸耸肩:“算了,那破车,再多撞几下也看不出来。虱子多了不怕痒。”

他说到这里,突然很认真地打量着我的头发:“你的头发很黑很浓密。”

“谢谢。”我礼貌地笑笑。

“很适合长虱子。你小时候一定生过虱子。”他这一句话让我对他刚才的好感尽失。

没错,我们的童年,头上生几只虱子,肚子里长一窝蛔虫,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我和闺蜜小美一人拿一把梳齿细密的梳子替对方梳头,每梳一下,那梳子上都会留下白色的,把放到拇指的指甲盖上,轻轻一挤,嗝嘣一声,清脆无比,带着生命离去的惬意。

那感觉刻骨铭心,我忍不住挠挠头,尽量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后面的车催了,我们赶紧走吧。”

他点点头,走了几步,转过身,不识趣地说:“小心那虫子在你眼睛里产。”

我干脆关上车窗,不再理他。

2.

倒霉的事情就是糖葫芦,不来则已,一来就是一串。

回到家后,我回忆着那个帅虫一般的男人,愈加觉得他形迹可疑,我回忆起把手揣进裤兜的潇洒,回忆起他不让我赔钱的慷慨,愈加确信是他在我眼睛时偷走了我的手机。

是的,明明放在车里的手机,不见了。这让我发现,原来我们的生活是这么脆弱,不过是丢了一部手机,就仿佛丢了全世界,所有的朋友似乎都伴随着那部手机一并被偷走了——我懊恼自己对数字的迟钝。

所以,在右眼生疼的第二天,我不得不独自去看医生。

“昨天飞进了虫子是吗?”医生翻着我的眼皮。

“是左眼。可现在觉得不舒服的是右眼。你说会不会是虫子顺着左眼爬到右眼了?”

医生大笑着给我开了几瓶眼药水:“你当你是地铁啊?虫子还能从左眼爬到右眼?”

“那虫子去哪了?昨天我并没有把它出来。”我嘟囔着。

那医生继续大笑着:“被你眼睛吃了呗!”

我抓起药方,有点慌不择路。

我记得小时候,我和小美那么要好,我们一起长虱子,一起生蛔虫,一起长“榨菜”( 腮腺炎),一起得红眼病,一起拥有那个年代几乎每个孩子都会有的“倒霉事”。后来,在小美夸我眼睛大的后来,她就不见了。

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小燕儿,你的眼睛真大,大得能吃虫子。”

美不见了以后,我一度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吃了她,并且从此对自己的大眼睛深恶痛绝。

医生的眼药水并不怎么见效,直到一个礼拜之后,我的左眼才康复,我怀疑那并不是眼药水的效果,而是那虫子已经被我的眼睛消化了。

就在我眼睛康复了的那个周末,我在楼下看到了那辆熟悉的破面包,继而又在我家门口看到了那个虫子般帅气的男人。

他穿着脏稀稀的工作服,身上散发着奇怪的味道。他边焦躁地按着我家的门铃,边打电话:“喂?物业吗?不是告诉你们,要通知每户人家都留人吗?!”

他拿着的那部手机,和我丢的那部一模一样。

我咽了口吐沫,不知他的来意,也不知是否该揭穿他。

他转过身,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是你?”他望着我手里的钥匙:“这是你家。”

我点点头。

“太好了!”他长长舒一口气:“我是来除蟑螂的。你知道,这些小东西们喜欢串门,要除蟑螂,必须得整座楼一起除。”

我点点头,不知是不是该引狼入室:“我家没蟑螂。”

“我说有就有。”他霸道地说:“还愣着干嘛?开门啊?”

于是,我竟然很听话地开了门——大抵是因为我喜欢霸道的男人。

3.

他有些孩子气,为了证明我家里确实有蟑螂,他竟然亲自展示给我看。

他恶狠狠地拍了几下厨房的碗橱,伴随着碗筷的叮当声,几只蟑螂仓皇失措的窜出,又仓皇失措地四散而去,躲在了看不到的角落。

他坏笑着挪开了冰箱,冰箱下面积年的尘埃里,密密麻麻,“人”头攒动,我忍不住尖叫着后退几步,挠着胳膊,继而挠着头发,似乎那些蟑螂已经爬到了我的身上,刺骨的痒。

他得意地说:“看到了吧?”

嗯,看到了。

这么多日子来,我和它们生活在同样的屋檐下,甚至还吃着同样的食物。

在整个除蟑螂的过程中,我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并非怀疑他不够专业,不够认真,而是担心他再次顺手牵羊。

折腾了小半天,总算结束了。

他眯起眼睛,于是那眼睛就更加细长了。他那黑眼珠藏在细长的眼睛里,细细地盯着我的眼:“你的眼睛好了么?”

“谢谢,好了。”

于是他的目光从我的眼睛里移开,落在我的脸上:“上次见你,你脸上还没有小豆豆。”

“你观察真仔细。”我打开门,下了逐客令。

“那虫子最后没出来吧?”

“没。”

“它钻到你脸上的皮肤里了。你皮囊里有虫子。”他把视线从我的脸上转移到客厅的沙发、窗帘,细细打量着我家里的布置,继续说:“你几乎所有的家饰都是布的。”

“我喜欢布艺。”

他点点头,似乎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把脸凑到我的大沙发上,眼睛从一条缝眯成一条线:“你沙发上有虫子,窗帘上也有,被单也有,枕巾上也有,脸上也有……”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条件反射地挠挠自己的脸,一颗豆豆破裂了,就像多年前破裂的那粒虱子

“什么虫子?”我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螨虫。”他坚定地说:“世界上已发现螨虫有50000多种,仅次于昆虫。它们无处不在,遍及地上、地下、高山、你家里的地毯、沙发、单,以及你的皮肤里。它们寄生在你皮肤表皮角质层间,吃你的角质组织,并且用爪子在你的皮肤表层下开凿隧道,雌虫就在隧道产出圆圆的、淡黄色的孵化后,幼虫仍生活在原隧道中,或另凿隧道。它们晚上在你皮肤表面配,白天则钻到隧道里享乐……”

“够了!”我不停地挠着自己的皮肤尖叫起来,感觉自己的身体真的成了四通八达的地铁:“你要没事就赶紧走吧!”

他像那天一样,把手塞进裤兜里,很绅士地耸耸肩,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有什么需要随时打我电话。”

名片上有一大堆头衔,什么寄生虫研究学者一类的,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我感兴趣的是他的名字——陈小美。

一个男人竟然竟然叫小美!

一个男人竟然和我的闺蜜同名!!

我这时才发现,他不但和小美同名,连那细长的眼睛也和小美相似。

我记得小时候,小美总是苦恼地拿拇指和食指使劲拉伸着自己的眼睛,那拉伸后的脸异常诡异,她说:“小燕儿,你看我的眼睛!你看我的眼睛!”

我记得,就是他在拼命拉扯自己眼睛时,那只虫子才乘虚而入的。

没错,虫子飞进了小美的眼睛。

4.

陈小美离开很久以后,我才停止了挠自己的皮肤。他就像一条虫子,似乎你只要看到他、听到他、甚至想到他,都会浑身瘙痒。

此刻,我觉得家里草木皆兵。我不敢坐沙发、不敢拉上窗帘,不敢像往常一样坐在地毯上看书,甚至不敢躺到上。

于是,我干脆把家里所有能洗的东西都洗了一遍,甚至包括我自己。我用浴盐一遍一遍地洗自己的脸和身体,直到全身通红,直到脸上那几粒豆豆流出红色的眼泪。

即便如此,我仍觉得不安。

晚上,我惶恐地躺在上,翻来覆去,仔细聆听着房间里每一个细微的动静,不敢闭上眼睛。眼皮那么小,薄薄的两片,但它却能遮住整个世界。

黑暗里,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皮肤上爬行,它们那么小,小到可以把汗当作参天大树,小到可以把皮肤的纹理当作大地的沟壑。它们欢快地在我的皮肤里进进出出,嬉闹调情,快乐无比。

痒,我抓抓胳膊,又挠挠背,感觉自己像一只滑稽的猴子。

这时,我看到了小美。

美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是她离开前一天的样子,她戴着大大的墨镜,那墨镜遮住了她细长的眼,这令她看起来像一只大眼睛的熊猫。小美紧紧抿着嘴,脑袋就像一只受惊了的小鸟,不安地扭动着。她捂住嘴,于是那憋闷的声音透过指缝传出来:“虫子!虫子!到处都是虫子!小燕儿,真的有虫子,快把我身体里的虫子挖出来啊!”

头的电话跟着小美一起尖叫起来,我迷迷糊糊地摸起电话,是

天亮了,晨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窗帘上密密麻麻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怎么这么久都不给家里打电话呢?”埋怨。

“哦,手机丢了,所以号码丢了。”我挠着肩。

“你这孩子,多少年了连家里号码都记不住。”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对数字很迟钝的!对了,……”我咽了口吐沫:“你还记得那个叫小美的女孩吗?”

“哪个小美?”的声音在电话里虚虚的。

“就是小时候,在乡下,每天都和我一起玩的那个小美啊!你忘了?她扎着两个小辫子……”我提醒。

“哦……”恍然大悟:“他啊……你刚才说女孩把我说蒙了。他可不是女孩,是的臭小子。那时候他家里怕他长不大,把当他当女孩养的,你提他干什么?”

这一刻,我想起了名片上的陈小美,心里莫名地一:“他……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死了什么的……”

在电话里笑了笑:“整天思乱想什么呢!他那个时候总说自己看到虫子,还说自己眼睛里长了虫子。后来大概被他父母当疯子关起来了吧!”

“哦……”

挂了电话,我慌乱地翻出陈小美的名片,那一串的头衔里,有一个是:“国际莫吉隆斯协会中国分会会员”——很奇怪的头衔。

5.

陈小美就像他口中的寄生虫一样,无处不在。

中午我在美容院做除螨护理的时候,又遇到了他。

他说,那些蟑螂一类的居家害虫最近跑到美容院那些开了瓶的护理品去了。他真的是一只害虫,他说的每一句话话,似乎都像一条蠕动着的寄生虫,令人产生瘙痒感。听到他的话,刚刚做完护理的我,顿然觉得脸上一阵发麻,似乎爬满了看不见的虫子。

他凑近了我,身上依旧带着难闻的药水味儿:“你把豆豆都挤了?”

我后退两步,点点头。

“结痂的伤口,好像长出纤维了,白色的,细细的。”他严肃地说。

“骗人!”我拿出小镜子,仔细审视着自己的脸,确实。一个豆豆结痂的地方,有一根细细的线,用指甲尖轻轻捏住,然后扯一扯,那线周围的皮肤也跟着微微抖动:“大概是晚上睡觉时,伤口在结痂,枕巾的纤维蹭上去,粘在那里了。”这是常有的事情,比如绷带缠在伤口时,结痂就会把绷带的一部分也顺带“结”进去。

可是陈小美摇摇头,一脸认真地说:“不,那根纤维是从你皮肤里长出来的。我也有。”他边说边不管不顾地扯开自己的衬衣,指着自己的胸口:“你看我胸口的伤口,愈合后也长了纤维。”

我捂着嘴,惊恐地后退了一步,那胸口上布满了伤痕,横七错八,大小不一。可是,我却没有看到纤维——如果胸算纤维的话。

陈小美扣上衣扣,细长的眼睛里透出神经质:“你最近有没有觉得有虫子在自己皮肤上爬行,或者,它们不是在皮肤上爬行,而是在皮肤里?”

我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那种感觉令人困扰,令人觉得自己已经千疮百孔。或者,我们本身也是寄生虫,生活在一个不明生物的巨大脑袋上,我们在“他”的皮肤里挖掘隧道,在“他”的皮肤表面尽兴生活,而那个不明生物也在为我们的存在而烦恼。

虽然有这样的困扰,但我并不相信陈小美的鬼话。

他是个疯子,他小时候是小疯子,现在是大疯子。

陈小美如临大敌般的注视我的眼睛:“你的眼睛还是像小时候那么大。”

“你认出我了?”

“嗯,从看到你的第一眼。”他继续注视着我的眼睛,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瞳孔:“过不了多久,你的眼睛里也会长出虫子……”

陈小美的话有魔力,因为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的那一秒,我眨眼的瞬间,似乎看到眼皮里有什么东西蠢动。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曾用舌他的眼睛,为了用唾液粘出他眼里的虫。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或许我在那个时候,就感染了他体内的虫子。

呸呸呸!我甩甩头,都说我不会相信他的鬼话了。

6.

有时候,我们觉得别人是疯子,而事实上,我们才是疯子。疯子是什么,疯子就是——世人皆醉我独醒。

在离开美容院的那个下午,我一边开着车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像猪一样在车座靠背上蹭着尖痒的背,在这个天空蓝得很假的下午,我透过车窗,看到了一群飞舞着虫子。

目光落在哪里,哪里就有虫子。它们似乎在随着我的视线移动,又似乎无处在。它们就像不愿散去的魂,紧紧缭绕在我的周围,带着至死不渝的悲壮。

我确定那绝对不是幻觉,虽然给我开罚单的警疑惑地说没看到,虽然小区门口的保安说没有虫子,虽然楼下提着菜篮子的阿姨也说没有那一飞舞着的虫子,虽然如此,但我确定那不是幻觉。

它们在光线充足的地方显露原型,又在暗的地方的隐身,它们就像被子上的尘埃,只要在光下轻轻拍打,就会狞笑着群魔乱舞。

它们,在我的眼睛里,所以只有我能看到。或许,它们是那么微小的飞虫,寄生在我的眼睛里,我看到的,只是它们投射在光线下的影子。

这一刻,我相信了陈小美,相信了小时候看到虫子的陈小美,也相信现在三句不离虫子的陈小美。我必须相信他,因为我必须相信我自己。

有时候,有些事,我们必须怀疑;而又有些时候,又有些事情,我们必须相信。尤其是,当那些我们之前不相信的事情,那么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此刻的我,已经成了虫巢,不仅皮肤上爬满了小虫,也不仅皮肤里四通八达有虫子开通的隧道,就连眼睛里,也寄生了虫子!

任凭我洗澡,任凭我抓破皮肤,任凭我滴在眼睛里的眼药水都流进了嘴里,也无济于事。我能看到眼睛里那些细微的虫,就像是显微镜下的某种病菌。

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陈小美打电话。

陈小美。

小时候,我们彼此捉虱子;小时候,我们比赛谁拉出的虫子多;小时候,他嫉妒我的大眼睛,说眼睛大容易有虫子钻进去,而虫子没有钻进我的眼睛,却钻了他的。

此刻,我的大眼睛终究是难逃一劫。

陈小美来了,脸上带着某种得意和放“马后炮”的惬意,仿佛自己的预言被验证了的先知。

他问,那虫子是不是有翅膀?

我说,是。

他问,那虫子是不是灰黑色的?

我说,是。

他问,是不是只有你自己能看到?

我说,是。

然后,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同志:“不,我和你一样,也能看到它们,它们从小时候开始,就伴随着我。”

“怎么办?”我含着泪,只要一想到眼睛里那些意气风发的虫子,就觉得全身都痒了起来。

陈小美无奈地摇摇头:“没办法。它们应该不会伤害我们,伤害我们对它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因为它们只有寄生在我们的眼睛里才能生存。”

“可是!它们会不会繁殖?要知道,我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陈小美胸有成竹地说:“我认识一个人,能把虫从你眼睛里出来。”

7.

其实我更愿意去看医生,但是陈小美认为去医院是个愚蠢的办法。那些被教科书喂大的自负的家伙们,只会把你关进神病院,他们惯把他们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归结为心理疾病。他们不相信你所看到的、感觉到的,他们会认为那只是你的幻觉。

陈小美信誓旦旦地说,他会证明,我们所经历的绝对不是幻觉。

他把我带到一个破旧的居民楼,坐在楼下择菜的一个老妇见到他,脸立刻聚集成一朵菊花的形状:“小美,你又来捉虫子啊?”

陈小美说:“我前不久刚捉过了,这次是为她捉。”

老妇扬着菊花脸细细地打量了我几秒,然后手上菜泥,站起来:“走吧,到屋里里去。”

老妇的屋里很暗,但有一种清香的菜籽味儿。只见她从厨房拿出一双表面光滑的塑料筷子,又手,用近乎神圣的语气对我说:“坐下来,我要开始了。”

我垂下眼帘,眼皮条件反射般抖动着。她先是用筷子在我眼睛两侧轻轻敲了敲,然后又在我的眼皮上轻轻摩擦,眼睛就像久未获得母亲拥抱的孩子,惬意地颤抖着。

片刻功夫,老妇指着筷子上那些黄色的虫子说:“竟然这么多!”

我惊讶的张大了嘴巴,是啊,竟然这么多!它们就像杨梅上的虫子,细小而柔韧。看到了它们,我顿然觉得眼睛一松,仿佛卸掉了陈年的垃圾,连那些在眼睛里飞舞着的虫子,似乎也安分了许多。

“连眼里的飞虫都感觉少了很多!”我欣喜地对陈小美说。

陈小美并没有像我那么喜形于色,他仿佛早已对这种事情以为常:“别高兴得太早,它们一会就出来了。”

陈小美说的没错,从老妇家到我家的这短短三十分钟里,它们又回来了。它们飞舞在白色的墙壁上,飞舞在透明的落地窗上,飞舞在我视线所及的任何地方。

它们就是固执地冤魂。

陈小美的嘴角略微动着,继而整张脸都动了起来。他挠着自己前胸、后背、大腿以及任何他能挠到地方,指甲在皮肤上留下湿漉的、鲜红的足迹。

他焦急地甩给我一把钥匙:“它们来了!它们来了!快!快到我车的后座上拿工具箱!快!”

我来不及多问,捡起钥匙,慌不择路。在奔出家门的一瞬间,我脑子里竟然闪过一个可笑的想法——陈小美会不会趁我下楼的时候偷我家的东西?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当然,这个念头确实很可笑。

因为当我拿着他所说的工具箱回到家后,发现陈小美已经面目全非。他握着厨房切肉的锯齿小刀,恶狠狠地在自己的左臂隔开一个不大不小的伤口,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疼痛的神情,不但不疼痛,那张扭曲的脸,反而带着一丝快意。

他把刀子甩在地上,无奈而落寞地笑了笑:“它们一开始会寄生在皮肤里,然后会渗入都皮肉、血液、骨髓。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吗?那种痒到骨头里的感觉,那种寄生虫在骨肉上爬行的感觉。”

我边摇头,边挠着自己的胳膊、肩头、以及头发。

痒。

我痛恨这种感觉,这种异物在皮肤里爬行的感觉。

8.

陈小美的工具箱里琳琅满目,有各种型号不同的刀具,还有一些贴着英文标签的瓶瓶罐罐以及显微镜等等,就像一个微型的实验室。

他拒绝我为他包扎伤口,他说他喜欢看着那些充斥着寄生虫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来,这让他觉得轻松、快意。他绝望地望着我,从我的沙发套上剪下一小块布,放到显微镜下,然后让我看。

于是,我真的看到了。

我看到了它们!

它们在显微镜下显得那么泰然。它们有4对足,一对触须,身体是融合为一囊状体,它们口器尖利,躯体和足上有许多,有的还非常长。

我直起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拼命地抓挠自己的皮肤——痒!痒在皮肤里,痒在血肉里,此刻我,是个全身驻满虫子的、恶心的女人!

陈小美严肃地说:“我只是随便从沙发上剪了一块布而已,你能想象到整个沙发上有多少吗?整个单上有多少吗?整个地毯上有多少吗?你能想象到,你的身体里有多少吗?”

挠,直到头破血流,可还是痒,我恨不能把手伸进自己的五脏六腑,把心肝肺也挠个遍。

“小美!救我!小美!救我!我感觉它们开始向我的血管进攻了!”我边歇斯底里地哭闹着,边疯狂地挠着自己。

陈小美也含着泪:“你怕疼吗?”

“不怕!不怕!”

于是陈小美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刀,在我肩膀上轻轻一划——疼!但不痒了。

笑比哭好,疼比痒好。

陈小美重重地叹口气:“看来,我们感染了同样的虫子……”

“那是一种怎样的虫子?”

“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种怎么样的虫子,也有人怀疑它们或许是一种外星寄生虫,或者新型变异的寄生虫。它们会寻找机会飞进人的眼睛,然后寄生在皮肤,繁殖、壮大后,它们会遍布寄主的全身,包括眼睛。它们不会在顷刻杀死那个人,但会无止境地折磨他,直到他死去,然后它们会寻找下一个寄主。感染了这种虫子的人,会全身发痒,并能感觉到虫子在体内爬行,甚至看到满眼飞舞的虫子。被抓破的伤口,会长出彩色的纤维,就像我,就像你。”

“那怎么办?”我惊恐地蜷缩在地上,任凭肩头的血染了衣服。

“别担心,虽然有些医生说我们是神疾病,但是我们国际莫吉隆斯协会的会员里也有很多医生,他们迟早会找到治愈的办法!”

“国际莫吉隆斯协会?那是什么?”

陈小美耐心地说:“你还不知道吗?他们把我们的症状称作莫吉隆斯症,你,还有我,我们都是莫吉隆斯症患者,这在目前,还是不治之症。”

我彻底绝望了。

我只不过在开车时眼睛里飞进了一只虫子,竟然就会因此患上不治之症。

9.

我和陈小美又回到了小时候。

我们一起窝在家里,像小时候互相捉虱子一样,挖掘彼此体内的虫子。

我们一起做饭。每一片菜叶子都要用烧开后的热水洗上无数次,因为那些看似洗干净了的菜叶子在显微镜下那么面目可憎;

我们一起烧水。水开的时候,陈小美会问,你听到了什么?我就会回答,我听到了水里虫子的悲鸣。是的,水加热过程的中声音,就是虫子们临死的哀嚎。每当我回答这个问题时,都会非常痛恨自己小时候喝生水的行为。

我们一起止痒。每当那刺骨的痒从身体的某处渐渐漫延开来,我们就拿出工具箱里锋利的小刀,在对方的身体上留下惬意的记号。

我们一起刮去伤口的纤维。没错,我现在能看到陈小美胸口的彩色纤维了,因为我也拥有了它们,它们就像一乱糟糟的麻线,从我尚未愈合的伤口长出来,任何轻微的扯动,都能带来周围皮肤的剧痛。

我们一起到小区除蟑螂,一起去老妇那里虫子,我们什么都一起。

我们彼此安慰,彼此鼓励,废寝忘食,企图找到神秘寄生虫的根治方法。这样的生活,虽然痛苦,但却充斥着某种难以言语的激情。

倘若不是母亲的到来,我们这样同心同德地除虫生活,或许可以持续到终老。

可是母亲来了。

她拿着家里的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时,我正痒得撕心裂肺,而陈小美正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隔开我手臂上唯一一块没有损伤的皮肤。

母亲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她尖叫一声,随手抓起门后的墩布,向陈小美冲去。

我哭喊着抱住母亲的腿,陈小美趁机落荒而逃。

10.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里,白色墙壁上、白色的单上、以及护士的白色衣服上,飘飘忽忽地飞舞着虫子。

我不安地挪动了下子,感觉在皮肤和被单的缝隙里,密密麻麻爬满了虫子。我想伸出手挠,可发现手被固定在了的两侧。我想用脚挠,可连脚也被固定了。

我呲牙咧嘴地在上扭动着,蹭掉了被单,看到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彩色的纤维。

“我痒——”我哭喊着。

旁边的护士冷冷地说:“痒?忍着!”

“你没看到我伤口都痒得长了吗?”我继续喊。

那护士依旧冷冷的:“没。你伤口上只有绷带。”

这时,母亲推门而入,她明显苍老了许多,红红的眼睛被黑眼圈包围着。我仿佛见了救星:“!快帮我挠挠!”

“忍忍,孩子。”母亲哽咽着,坐在我的窗边。

“陈小美呢?”我问,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母亲说:“你在昏迷中还一直叫着他的名字。我特意托人找到他,他在外面。我叫他进来。”

于是陈小美进来了,细长的眼睛,魁梧的身躯——但,他不是陈小美!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像虫子一般帅气的陈小美。

“他不是陈小美!”我坚定地说。

“我是陈小美,小燕儿。”这个陈小美叫出了我的名字。同时,他褪去上衣,前胸后背上有许多细细的陈年伤疤。

母亲叹口气:“我还以为你小时候的寄生虫妄想症已经好了,没想到会在现在复发。而且还这么严重……而且还让那个陌生的男人伤害你……”

我固执地闭上眼睛:“那不是什么陌生的男人,那是陈小美!”

这个陈小美说:“你认错人了,小燕儿,我才是陈小美。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特别羡慕你的大眼睛吗?你还记得那时候,你非说我身上有寄生虫,要把我的皮肤割开把虫子取出来。后来我发现了我身上的伤口,再也不让我跟你玩了。”

我记得,我记得我和小美一起大叫着“虫子”,在昏暗的杂货屋兴奋又痛苦。可是,那个和我在一起那么久的陈小美又是谁呢?

是了,那个陈小美不过也叫陈小美罢了。

那个陈小美不过对我说:“你的眼睛和小时候一样大……”而我就以为他认出我了。如果我小时候是个大眼睛,现在当然还是。

一切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罢了。

就像我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身上爬满了虫子。

在住院的这段时间里,医生一直对我说,不要拿着显微镜去看世界,否则你就没办法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了。

记住,不要拿着显微镜去看世界!

11.

我出院了。

但我确实得了“不治之症”——飞蚊症。

医生说这无伤大雅,只是偶尔会在光线明亮的地方看到类似虫子飞舞的黑影而已,这种症状无法治愈,我只能忍着。

又是堵车,每一辆车都成了风化了的蜗牛壳。我翻出报纸,有一则新闻很有趣:

瓯海公安分局新桥派出所张警官来信:5日下午,3名湖北籍中年妇女来到瓯海新桥金蟾大道一家服装店,对女店主说:“你眼睛里有虫子,我可以帮你抓掉,收费只要80元钱。”见女店主将信将疑,那中年妇女就说先免费帮她抓“眼虫”。女店主同意后,那中年妇女拿出一双小棒 ,在女店主的眼皮上摩擦,不一会儿,只见几条“虫子”被擦到棒子上。女店主觉得很惊奇,开始相信她们的话。3名妇女以为“试验”取得成功,便起劲地向旁边的人招徕生意。这时一位过路人看到后怀疑是骗局,向警方报了警。后来这3人在派出所里代,这些虫子并非真的虫子,而是一种草的草籽,草籽经开水浸泡后,其形状、颜色、柔韧度都很像真的虫子,一般人很难辨出真假。她们给别人治病“抓虫”时,将泡好的草籽藏在手心中,用小棒在别人眼皮上摩擦时快速转移到小棒上。

我合上报纸,道路依旧堵塞。

我不耐烦地下车,走到前面,原来前方发生了汽车追尾事故。

一个眼睛细长如虫子般帅气的男人正在为一个女车主吹眼睛,边吹,边不动声色地拿走了她的手机。

吹完了眼睛,他把手揣近裤兜,绅士地对她说:“你的皮肤和小时候一样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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