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对陈放来说可真是流年不利。
正月十五刚过完,他父亲就死了,是心肌梗塞。老人家嘛,逢年过节情绪一激动,这种病是说犯就犯。陈放还记得,父亲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颤悠悠地握住他的手,给他留下了人生的最后一句教导: “孩子啊,你的心比石头还硬。要记住,埋下什么,就会收获什么。”
陈放一直都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说他的心比石头还硬,他自问绝对是一个孝顺儿子,对朋友、对家人、对同事都没得说,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个大好人。更何况,他从事的还是一个治病救人的行业一一医生, “医者父母心”,怎么可能长着一副石头心肠呢?尤其是这评价还是来自于最了解他的亲生父亲,这实在让他难以理解。
老父亲去世后没多久,年仅五岁的小儿子陈天天跟着就出现了轻度的一精一神抑郁症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往活泼一爱一笑的一性一格荡然无存,常常一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只是一个人抱着那只叫“贝贝”的小白猫躲在角落里不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了幼儿园放暑假,陈放打算带着一家三口到乡下去住一段时间。那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到处都是漂亮的野花和会粘在人衣服上的苍耳。一下完雨,天就会变得格外湛蓝,空气中透出一股来自于泥土的清香,草丛里有很多城市里见不到的小昆虫会在下完雨以后跳出来叫,而且那里的小孩子也不像城里的小孩子那么多心眼儿……陈放相信,这样的一个环境对治疗儿子的抑郁症是很有帮助的,再说那里是自己出生以及成长的地方,正好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权当一次怀旧之旅吧。
主意打定,他们就在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出发了。临走的时候,那只叫“贝贝”的小猫也被带上了,它可是陈天天的至一一交一一密友,睡觉都得搂着它。
四个小时以后,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一陈放小时候居住过的大房子。由于陈放一参加工作就把父亲接到城里去住,所以这栋房子一直空着,有七八年没有打扫了,屋里屋外都是蜘蛛网,地上还有一些看起来很像老鼠屎的东西,看样子要打扫干净得费一番功夫。陈放只好把车停在房前那片空地上,让儿子抱着猫在车里等,自己则和老婆准备进行大扫除。
“爸爸,那里是什么地方?”他下车的时候,儿子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角,指着他身后的一个方向问。
他回头一看,只见在身后那条小马路的对面,有一片树林,树木长得极为浓密,但是却能看见一条明显是由人踩出来的小路直通向树林深处。也不知道是由于光线还是角度的问题,陈放老觉得那条小路上面有一层灰白的东西。
“哦,那儿应该是没人住的地方吧。”陈放只好随口敷衍了一句。其实他也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二十几年前他离开这里的时候,根本还没有门前这条马路,也没有马路对面的树林。
“爸爸,我可以去那里玩吗?”陈天天咬着嘴唇,抬头望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期待。
陈放发现儿子一来到这里就有好转的迹象,今天居然主动跟他说了两句话,甚至有想出去玩的愿望,这绝对是一个好兆头。“天天,乖,你先在车里等着,一会儿我和一妈一一妈一收拾完了屋子就带你去玩,好不好?”他欣喜地露出笑容,拍了拍儿子的头。
陈天天没有再说话,算是默认了。于是陈放招呼妻子进屋,就在这时,那只叫“贝贝”的猫突然尖着嗓子很凄厉地叫了一声,好像受到了惊吓。可是当陈放转过身时,却发现它并无异象,依然很一温一顺地窝在儿子的怀里,伸长脖子,似乎也在望着马路对面那片树林。
“贝贝怎么了?”妻子走过来问, “它平时可从来不这么叫。”
“没事。”他搂住妻子的肩膀,笑了笑, “刚到乡下,可能它也不太一习一惯吧。”
话虽这样说,但是陈放此时却浮起了一丝不安,这丝不安来自于儿子和他怀里那只猫的两个背影一一他们都伸长着脖子,十分专注地盯着那片树林,一动也不动,好像在回忆什么,又好像发现了什么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并且,他们今天都有点一反常态。
想到此,陈放的目光也不禁掠向了那片树林,细看之下,猛然觉得那些树木的形状有些狰狞,林子深处仿佛一陰一暗至极,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2
收拾完屋子,又草草地吃了点东西,陈放和妻子都感觉很疲劳,于是双双回到屋里倒头大睡。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突然听到有人砰砰的敲门。
“谁啊?”陈放一边一揉一着眼睛一边从一一床一一上下来,打开门一看,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中等个头的中年人。脸好像被火烧过,有好大的一片疤,那块疤大到他的眼角也被盖上了,看起来像个三角眼,整个五官有点吓人。
“这是你们家的小孩吧?”中年人看着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小孩子问,正是陈天天。
一看儿子身上的泥巴点子,陈放就知道他准是趁着他们熟睡的时侯偷偷跑出去玩了,刚想发问,就听到那个中年人开口说道: “外头那条马路经常有外地的运货车经过,这个弯当时修的时候拐得有点大,因此常常压死一些小动物或是跑得慢的人,下次不要让小孩子一个人过马路,很危险。他刚才差点被车撞到,幸亏我一把把他抱到了一边。”
“啊?”一听儿子差点被车撞,陈放大惊失色,连忙把儿子拉到一边,仔细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他刚才是想穿过马路到对面的树林里去,”中年人又说道, “那个地方,最好不要让小孩子一个人去。”
“为什么?”陈放听出中年人话里有话。
“那个地方有坟墓。”中年人的腮帮子动了动, “我死去的父亲常说,坟墓是死人与死人说话的地方,活人不应该去偷一听。”
“可是爸爸,贝贝跑到树林里去了!”儿子抓着他的裤腿,眼泪就快掉下来了,“我要贝贝!”
“天天听话,贝贝只是去玩一会儿,天黑了就回家了。”陈放只好哄他。
“爸爸骗人!贝贝不会回来了!我怎么叫它,它都不理我!”儿子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惊动了屋里的妻子,她赶紧把儿子带到里屋去哄。陈放这才想起把中年人让进屋里来喝口水,并顺便问他是什么人。
中年人说他叫林仁,就住在马路对面。他说他记得陈放,小时候他们一块儿玩过的,那时候他们经常合伙到村里的鱼塘去偷鱼。
陈放不禁哑然失笑,确实是有这样的事,可是他怎么都记不起儿时有一个叫林仁的玩伴。为了避免尴尬,他只好把话题岔开,问中年人树林里的坟墓埋的是什么人。中年人抬起头,对他说: “你一定看到了树林里的那条小路,那条路通向一个坟区,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坟墓,人们把那里叫做‘猫咪坟场’,因为最早一只埋在那里的动物是一只黑色的老猫。后来,村子里修了那条马路,马路两端都通向村子的外面,经常有货车经过,压死了很多小猫小狗,于是村里的小孩子们纷纷一习一惯一性一地把死猫死狗的一尸一体埋在了那里,久而久之,那里就变成了一个坟场。那条通往树林深处的小路,就是被那些去埋一尸一体的孩子踩出来的。”
“哦,原来那里是一个坟场,怪不得看起来一陰一森森的。”陈放刚想舒一口气,眼前突然浮现出白天儿子和贝贝看着那片树林时所表现出的异常,心里忽地又冒起了一串疑问:儿子为什么一到这里就对那片从没去过的树林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而贝贝似乎也和它的主人一样对那片树林很感兴趣,居然趁人不注意自己跑了进去。那是埋动物一尸一体的地方,葬着很多死猫死狗,听说猫对一尸一体有一种异常的反应,贝贝会不会受到了那林子里什么东西的召唤呢?贝贝还会活着回来吗?
“那片树林里,除了动物一尸一体以外,”陈放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回到这里,竟然也迷信起来了,但还是控制不住心里那种想法,一舔一了一舔一嘴唇问道, “有没有死人的一尸一体被埋下去过?”
中年人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硬一邦一邦地说出两个字: “没有。”
“哦,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陈放看出中年人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好像有点不高兴了,赶紧解释道, “那只跑到林子里的猫是我儿子的心肝宝贝,没它不行。我只是担心儿子会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再偷偷跑进去找猫,万一那里埋过死人的话,我想对小孩儿不好吧?”
“你是个医生,怎么也这么迷信?”中年人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态。
“你怎么知道我是做医生的?”陈放很惊讶。
“呵呵。”中年人笑了, “你父亲从这里搬走的时候说过,他儿子在城里当医生,要接他过去享福了。”
“哦,原来是这样。”
“你很想把那只猫找回来吧?”中年人不等陈放答话,又接着往下说道, “现在天快黑了,还是等明天吧。明天我领着你到林子里去,省得你迷路。”
“行,这样最好了。”陈放连声道谢。
“说不定,你会在那里找到一些童年的记忆呢。”中年人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向他告辞,同时朝他笑了笑。
这个笑让陈放突然间又觉得不安起来,他觉得中年人的话好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事实上,他觉得中年人的笑里还有一些敌意。这是为什么,难道我以前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吗7陈放的脑子里又开始嗡嗡作响。一回想起童年的生活,他就觉得好像有一些片段被强行撞掉了……
3
由于房子前的那条马路上总有运货车经过,每次驰过都震得地动山摇,再加上有心事,所以这个晚上陈放并没有睡好。第二天他很早就起来了,带上两根火腿肠和一小瓶黄酒,按照中年人昨天留下的地址找上门去,让对方带他去林子里找猫。
他们一前一后沿着那条小路向树林里前行,才走了不远,周围的光线就开始变得很暗很暗。这片树林实在太密了,陈放止不住感叹:原来一陽一光明媚和一陰一暗潮一湿就相隔这么一点点。他弯下腰用手指捻了捻路面上那些灰白色的粉末,昨天他在家门口望见这条路上好似蒙着一层霜一样,看样子就是这些粉末造成的,可是为什么这些粉末单单只汇聚在这条小路上呢?是有人刻意洒的吗?这些粉末又是什么呢?
当他向中年人提出这个疑问时,中年人平静地回答: “这些是骨灰,是那些死去的动物的骨灰。因为总会有些饥饿的动物跑进去,刨出地底下那些死去的动物一尸一体来吃,肉吃完了,骨头就留在了地面上,天长日久就化成了骨灰,风一吹就飞了出来。其实这些骨灰在林子里到处都有,只不过这条小路比较光秃,所以看起来才会那么明显。”
一想到呆会儿一吹风就可能有很多骨灰飞到脸上,陈放止不住觉得有点恶心,但转念一想还是找到贝贝要紧。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们低头避过恣意生长的树枝,前面是两棵参天大树,树干低处架着一块残破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 “猫咪坟场”,一看就知道出自于早期某个儿童的手笔,可能写这个牌子的儿童现在都已经老死了。牌子架得很低,要弯着腰才能从下面的空隙处钻过去,然后,他们的眼前就出现了难以想象的荒凉景象:树枝被一胡一乱地堆在一边,露出一大片坑坑洼洼的荒地,东倒西歪立着无数用各种材料制成的简陋墓碑,都是小孩子们笨手笨脚的“杰作”。整个坟场杂乱无章,到处弥漫着霉臭的气味,只有星星点点的一陽一光从树枝的空隙间透过来,四周静得出奇,连鸟儿都不叫。
“你看,越早的坟墓越靠近中央,外围的都是近几十年留下的。”中年人指着荒地中央给他讲解了起来,说这就是第一只被埋在这里的那只老猫的墓。那块墓碑已经破旧不堪了,挂满了蜘蛛网,连字迹都难以辨认。
“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动物被埋在这里。”陈放用手一揉一了一揉一鼻子。
“这边这个坟墓里埋着另外一只猫,它的名字叫。丁丁‘。”中年人指着另一个破墓碑说, “这是我和我最好的朋友一块儿来埋的,那时我们还小。我记得当时我跟他说过, ’埋下什么,就会收获什么,‘所以我天真地认为把死了的丁丁埋在这里,就会收获到一个活着的丁丁。可是我的好朋友并不相信我的话,于是他跟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中年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脸色有些不自然, “也就是这个玩笑,改变了我以后的人生。”
陈放听到中年人的嘴里也说出那句同样的话,惊讶极了,他甚至怀疑父亲临死前留下的那句话曾经是这个村子里流行的一句名言。
“那是个什么样的玩笑?”他忍不住问道。
“我记得他当时问我: ’要是真的埋下什么就能收获什么,那埋下去的死人能不能也活过来?‘”中年人的眼睛眨了眨,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其实他从小就很聪明,我的脑子就是转得不如他快,当时还真被他给问住了。”
“后来呢?”陈放问。
“后来……”中年人摇摇头, “后来下起了大雨,我们就各自回家了。”
“就这样?”陈放看得出中年人其实是不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如果结局真的这么简单,他刚才就不会感慨自己的人生因为这个玩笑被改变了。但是人家既然不愿意说,他也不好意思再问,于是从衣兜里把火腿肠和黄酒拿了出来,把火腿肠的外包装撕一开,将黄酒涂在上面,空气中立刻酒香四溢。
贝贝这只猫有点特别,它最喜欢闻黄酒涂在肉上的味道。每每当它躲起来的时候,只要用这个招数,不出五秒,它保证会立刻出现。
可是这一次这招好像失效了,陈放举着那根火腿四处试探,一连唤了好几声,都不见贝贝的影子,也听不见它叫。
“我看,这猫可能已经跑到别的地方了,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找了好久,陈放也差不多放弃了,认定贝贝不在这林子里。
“好吧,咱们先回去。”中年人点点头。
就在他们往林子外面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陈放老觉得树林间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
4
由于猫没有找到,儿子大闹了半个晚上,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着了,陈放真是感到疲惫万分,所以第二天起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晚,但是他睁眼后想到的第一件事仍旧是出去找猫。在简单地吃了几口东西之后,他又带上了火腿肠和黄酒,没想到刚一出门,就看见那个姓林的中年人慌慌张张地从不远处向他跑来,请他去卫生所帮帮忙,那儿送来了一个出车祸的年轻人,在马路上被运货车撞了,可是今天值班的医生碰巧不在。
陈放一听,当然是救人要紧,于是二话不说跟着中年人匆匆赶往村卫生所。
这个卫生所离中年人住的地方不远,是一个从城里退休回来的老中医开的。设备比较简陋,但是该有的东西也都具备,而且还有一个年轻的小护一士在里面帮忙。
当他们赶到卫生所的时候,看到躺在一一床一一上的那个小伙子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的四分之一的头都被车轮压扁了,脑浆和着鲜血汩一汩地从残破的半边脑袋里流一出,浸得满一一床一一满地都是。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一丝光芒,像死鱼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陈放立刻用手电筒照了照病人的瞳孔,瞳孔里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焦急地对站在一边的护一士说: “快!叫救护车!立刻送他去医院!”
“可是,”护一士朝他递了个眼色,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 “他看起来很快就不行了。”
“我知道!”他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我们必须尽最后一份努力!”
但是,病人还是在一分钟之内迅速地衰竭下去,转眼之间就停止了呼吸。陈放叹了口气,轻轻地合上了死人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的双眼,小声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然后他挥挥手,让护一士和中年人先出去,自己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身为医生,看见一个生命垂死挣扎在自己面前而不能挽救,是一件很痛心的事。
人都出去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滴答滴答的声音,那是死人的脑浆和鲜血还在从一一床一一上滴落到地上的声音。陈放感到一阵疲劳,觉得这里的生活似乎也不是那么如意,他想要的宁静和美好并没有出现,他忍不住怀疑自己这次来乡下的决定是不是错了。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吃惊地抬起头,差点吓得叫出声,原来是一一床一一上的死人正抓住他的肩膀。那个死去的小伙子睁着已经快没有颜色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突然喷一出一口鲜血,然后挣扎着对陈放说: “你的心……比石头还硬!陈放!”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陈放一下子呆住了。
小伙子的眼睛似乎要透一视他的内心,嘴唇一抽一动着,极力吐出一句话: “我会找你的……”说着,小伙子的手就一松,颓然地倒在了一一床一一上。
陈放仍然惊惧地问个不停: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但是死人已经不会回答了,僵硬的身一体正在慢慢地变冷……
这一天过得很不愉快,陈放在村子里四处转悠,一边找猫一边想着死在卫生所里那个年轻人。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只好又是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沮丧地想着要找什么借口搪塞儿子。可令他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儿子今天非但不来过问猫的事,而且还总是偷偷地乐,好像有什么好事。
“天天,你怎么了?”他忍不住问, “为什么你总是偷笑?”
“爸爸,你有没有听说过: ’埋下什么,就会收获什么?‘”儿子盯着他。
“什么?”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天天,这句话是谁教你的?”
“是林叔叔的儿子教我的,他说他叫林立。”儿子吧唧着嘴, “他看到贝贝在过马路的时候被车压死了。本来我很难过,可是他对我说没关系,只要把贝贝埋在那片树林里,它就会活着回来。后来我就跟他一起去那片树林把贝贝埋了,我看到那里有好多小动物的坟墓昵。”
“天天,你真的相信贝贝还会再回来?”陈放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想这件事情的漏洞了,只觉得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为什么父亲临死前说过的一句话,竟然屡屡被陌生人提起?
“是啊,爸爸。贝贝很快就会回来的。”儿子似乎很坚信这一点。
5
就在这一天的晚上,陈放睡得正熟,突然听到 “吱嘎”一声微弱的开门声,他眯着惺忪的睡眼望过去,一瞬间连呼吸都差点停止了。今天死在卫生所里的那个年轻人,正站在卧室的门口看着他!
“医生,我说过会来找你的。现在,你跟我来,我要带你去个地方。”死人的声音飘渺,听起来丝毫不真实。
陈放扭头看了一眼妻子,她睡得正熟,好像没有听到房间里有人说话。等他再转过头来,门口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是幻觉,幻觉!他舒了一口气,安慰自己,可就在这时,他又听到那个声音从耳旁响起: “医生,快来吧!你不是一直想找回你丢失的那部分记忆吗?跟我来,你就会知道答案,它已经等你很久了。”
陈放蓦然回头,发现那个死人就在他一一床一一边!破烂的头离他不过几厘米远,甚至还能闻到刺鼻的血腥气。 “我是在做梦!”他忍不住说道。
“谁说你在做梦?”死人边说边往门口走去,“你试图救我,我也要救你一次。你不知道灾难就要降临了。”
刹那间,陈放的心里恍惚了一下子,想起一回到这里就发生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也许这个死人真的可以替他解一开心中的谜一一团一一,于是鬼使神差地下了一一床一一,战战兢兢地跟着死人离开了家。
房外的空气很冷很冷,陈放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泥地上,腿一直在一抽一搐。四周静得要命,前面那个死人一言不发,一直带着他往那片树林深处走去。他们穿过那片“猫咪坟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看见一道铁栅栏,死人抬手冲那里一指:。医生,你还记得吗?那边的土是酸的,活人是不可以呆在那里的,但是你却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你看,他正在找你呢,他会告诉你那段缺失的记忆……“
陈放怕得要命,但还是咬紧牙关颤一抖着走过去。他惊讶地发现铁栅栏围住的那片空地上,有两 个小男孩!那两个小男孩正在地上挖着坑,他们的 容貌好像在哪里见过,十分眼熟。
”埋在这里真的管用吗?“其中一个小男孩开 了口。
”肯定管用。“另一个小男孩回答,他左脸上有一块小小的胎记, ”我爸爸常说, ’埋下什么,就会收获什么。‘肯定没错的,咱们把它埋在这里。等到它能收获了,就会活过来了。“
”可是它明明已经死了。“另外那个小男孩不相信, ”死了的东西是不会活过来的。“
”你要是不相信,等过几天它活过来了,你不许找它玩!“有胎记的小男孩生气了。
”说不定你去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回来骗我呢。“另外那个小男孩眨了眨眼睛, ”除非用你来做个实验。“
”用我怎么做实险?“
”嗯……“另外那个小男孩想了想说, ”把你一块儿埋在这里好了,等到来’收获‘丁丁的时候再把你挖出来。“
”啊?“有胎记的小男孩有些犹豫, ”把我埋起来,那样我会不会被闷死?“
”没关系的,你不是说’埋下什么就会收获什么‘吗?咪咪能活过来你就能活过来。再说,只有把你埋起来,才能防止你到时候偷偷地去弄一只一模一样的骗我。“
”那……好吧。“有胎记的小男孩咬了咬牙,最终同意了。
然后他们两个又低着头在地上挖坑。陈放好像想起了什么东西,走过去问道: ”你们的猫,叫什么名字?“
”叫丁丁。“脸上有胎记的那个小男孩转过头来看着他笑,突然之间,他的脸就开始变得苍老,那块胎记也开始扭曲成一个可怕的形状。于此同时,坟场里突然弥漫起了大雾,还有好多野猫声嘶力竭的叫一声。
陈放再也经受不住,倒在了地上……
6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卧室里已经满是灿烂的一陽一光,妻子正在厨房里做早饭。昨夜的梦还记忆犹新,陈放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心想可能是这两天太累了。但是等他掀一开被子要起一一床一一的那一瞬间,止不住恐惧地低叫了一声。自己的双一腿、双脚全都沾满了污泥和杂草,还在地板上,有那种灰白色的粉末,那是林子里那些小动物的骨灰。
昨夜他真的出去过?那不是一个梦?那个死人真的来找他了?他感到自己要昏倒了,林子里那两个小孩又是谁?
猛然间,他想到脸上有胎记的那个小孩说他们埋的那只猫叫”丁丁“。丁丁?对了,中年人也提过这只猫……这么说,那个有胎记的小孩就是中年人小时候的样子。那么,另一个小孩是谁呢?
他一边想着这些问题一边手忙脚乱地起来清理地板上的泥印子,突然听到妻子在楼梯上冲着他哇哇地大叫,一边叫还一边哭,好像是出事了。他赶紧拉开门,妻子迎面撞到他怀里道:”不好了,儿子、儿子被车撞了!“
”怎么回事?在哪里?“他一下也急了。
”在村卫生所,刚刚有人来说的。“
他松开妻子,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光着脚就冲出去了。
今天,卫生所里的那个医生回来了,是个胖子。他的鼻梁上架着眼镜,惋惜地看着陈放,说着对不起,已经尽力了。
有如五雷轰顶,陈放一下子瘫在了地上,他搂着儿子被压扁的头,连哭的声音都没有了。胖医生告诉他,陈天天是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车飞驰而来的运货车撞到了,同行的小孩子赶紧叫来大人,可是把他送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气息了。
陈放无声地哽咽着,他知道,陈天天是想到那个林子里看看贝贝活过来没有。一瞬间,有关昨晚的那个似梦非梦的事件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糊里糊涂地想着:为什么父亲临死前给他留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他一回到这里就听到有人不停地在他耳旁重复这句话,难道这是命运在冥冥之中给他的某种暗示?那片土地,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功效,埋下什么,就能收获什么?
他跟胖医生说,自己也是个医生,所以知道怎么处理,他想把儿子的一尸一体抱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胖医生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处理一尸一体本来就是人家自己的事。
但是陈放没有给儿子换衣服,他一直在发呆,直到天黑以后,他才偷偷地背着儿子的一尸一体去了那片树林。他想试一下,把儿子埋下去,看看会不会活过来。
很奇怪,今天他又看到了那两个小孩,他们说的话还和昨天的一样。当他们沉默下来又开始挖坑的时候,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们是谁家的小孩啊?“
这时,那个脸上没有胎记的小孩转过头来看着他说道: ”爸爸,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居然是陈天天!他的半个头已经被压扁了,血正往下流。
陈放立刻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陈放被抬回来以后,发了三天的烧。是那个中年人把他抬回来的。
他一直迷迷糊糊的,脑子里老是那两个小孩的身影。后来他才想起来:其中一个小孩把有胎记的那个小孩按照说好的那样埋在了土里,然后就回家了。其实这个小孩知道有胎记的小孩说的是不可能的,死了的东西再埋下去怎么可能会活过来呢。但他当时只是想开个小玩笑捉弄一下那个有胎记的家伙,晚饭的时候就来把他挖出来,可谁知,后半夜,下起了暴雨,山上的烂泥滑了下来,半个小土坡都倒了,那个小孩就这样被永远地埋在了下面。
这件事过去以后。他心里一直都怀着深深的内疚,但是他不敢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也不敢承认错误。长大了以后,他决定要做一名医生,他要救回很多的人,以弥补自己的过错。
原来,这就是陈放一直丢失的那一段记忆。
他猛地醒过来,一睁开眼,看见那个叫林仁的中年人正站在他一一床一一边。他激动地说道: ”我想起你了,咱们小时候一起去那个林子里埋过一只叫丁丁的猫,对不对?但是你不是死了吗?为什么我还会看见你?难道我又是在做梦?“
”你没有在做梦,我也没有死。“中年人这两天似乎也没有休息好,眼睛里都是血丝,嗓子也是哑的, ”当年我并没有死,也许是我命大吧,我居然从那么厚的烂泥里爬了出来,但是我的脸却被毁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记恨那个当年把我丢在那里不管的小孩。直到你回来以后,我看见你事业有成,有漂亮的妻子,有可一爱一的儿子,可是我却因为这张脸而一无所有。因此我想惩罚你。“
”一切都是你搞出来的?“
”那天晚上,来找你的那个死人,是我伪装的而已。而坟场里的两个小孩子也不过是我用一包糖果雇来的而已,他们只是在按照我要求的表演。“
”那,我的儿子昵?“他怀抱着一丝希望。
”他并没有死,卫生所里的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大家只是在配合我。你当时可能太伤心了,所以你没有发现那个小孩子不是你儿子,他两天前就死了,是被车压死的没错,我当时求医生把他的一尸一体保留下来,然后等待着我的计划进行。我这么做,只是想让你记起当年的一切,我想知道,这些年,你心里有没有对我有过愧疚?“
”当然有。否则我不会去选择做一个医生。“一听儿子没有死,陈放有一种绝境逢生的感觉,忍不住哭了起来,”请你原谅我!这些年,我真的很后悔,我一直害怕想起这件事,一直在努力地想救治别人的生命,一直不敢回到这里,都是因为我觉得亏欠了你!“
中年人冷冷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才说了一句话: ”也许也不能怪你,我那时候只是一个小孩子,我理解错了我爸爸说的那句话,而你也只是想跟我搞个恶作剧。没想到啊,两个孩子天真的想法,却酝酿了大祸,难说是谁对谁错。本来,我是想报复你的,可是当我看到你晕在那片坟场的时候,突然很不忍心,想起了我们小时候一块儿玩耍的情景。尤其是我把你背回来以后,你一直高烧不退,嘴里净说着一胡一话,我突然有点担心你会死去。我发现,看着一个自己熟悉的人死在眼前,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看着中年人那张毁了容的脸,陈放哽咽了,再一次说了那句话: ”请你原谅我!“
中年人的眼睛也湿了,这句话在他听来简直似有千斤重。他什么也没有说,点了点头,走出了门外。
院子里的一陽一光很好,不远处,陈天天和一个小男孩正在逗一只小哈巴狗玩。这狗是中年人特意买给陈天天的,希望能代替那只死去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