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古老的一座小县城,北关的城隍庙前面是每月初一的庙会,至于源于何时,就连老人家们也记不清了。我从小就喜欢赶庙会,那时城隍庙前有各式各样的小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油炸臭豆腐的气味,那味道永久的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中。
黄昏时,西山那边的天空更加一陰一沉了,乌云密布。可能快要下雨了,我想。
“喂,皇甫小明,有事先走一步啦。”头发已经有些斑白的老主任对我喊了一声,夹起皮包径直地走出了文物所办公室。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要五点了。于是赶紧一胡一乱收拾了一下办公桌,溜出门直奔城隍庙而去。
庙会还没有全散,卖臭豆腐的老头正准备收摊,油锅里香气缭绕。我咽了口唾沫,赶紧上前将已经炸好的最后几串臭豆腐买了下来。
天际处响起了几声闷雷,风吹起了尘土,有股子雨腥气。云层更加黑暗了,山雨欲来了。
我穿过行色匆匆的游人,不经意间,瞥见庙墙下一卖古董的摊子。摊主又是那个独眼老头,我转身向他走去。
这个老头我们处理过。他贩卖的假古董里,有时会隐藏着一些真家伙呢,我一向怀疑他与盗墓贼有关联。
“喂,萧老头,又搞到些什么真玩意儿?”我边走边说道。
“嘿,哪儿有什么真东西啊!还不就是一点仿古小饰品之类,不值钱。”萧老头嘿嘿笑了两声,满脸堆笑。
这老头猴一精一,鬼才相信呢。
我的目光扫过地摊上的那些人工做旧的铜镜、长着铜绿的小佛像等。突然,我的心里一动,眼睛很自然地停留在了一个褐色的小雕像上……
我伸手拿起来,这是一个骨质的一裸一婴雕像,雕工一精一细、栩栩如生,尤其是婴儿的那双眼睛,似乎隐藏着一股邪恶之气。
“啊,这是新收来的杂货,不值钱。你喜欢就送给你吧。”萧教养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是县文物管理所的文物稽查贯,怎么能白拿人家的东西?我摸了摸口袋,掏出二十元钱,扔给了萧老头,握着雕像转身离去。
回家的路上,我轻轻地摊开右手掌,那雕像静静地卧在掌心里。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那婴儿的右手上多了一个小手指,而我自己叉一开的手指也是六个……
我的家在城南,是建于民国初年的三间老宅子。灰色的布瓦顶,生着一尺长的蓬草,青砖墙上坑凸不平,镌刻着年代之久远。还有一个不大的小院落,一卵一石地,一株大大的李子树。
“小明,你回来啦!傻小子快进屋,别淋湿了。”堂屋里传来父亲那让人心暖的吆喝声。
冰凉的雨滴落在了脖颈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雨真的下了。
父亲三年前从文物所传达室退休,由我顶替上班。我望着他越来越佝偻的驼背,双手端着菜盆,心里一热。
“老爹,让我来吧。”我急忙上前接手。
父亲右手也是六指,据说这是皇甫家的遗传,已经好多代了。我从没见过母亲,她是生我时难产去世的,父亲从此也再未续弦,一个人辛辛苦苦将我带大,尝尽了人间辛酸。
饭桌上除了青菜和豆干外,照例还有一盘一毛一蛋,那是父亲的挚一爱一。鸡蛋的孵化期一般是二十一天,父亲专门去养鸡农户挑来十四天左右的一毛一蛋来。清水一煮,剥壳熏着盐面来吃,再来上一壶烫一热的米酒。每当这时,我看见他那苍老脸上的皱纹就全部舒展开来,话也多了起来。
“你一妈一一妈一是这一带最俊的妹一子……”总是这一句,随后一双眼睛顿时也较平时明亮了许多。
我从不吃一毛一蛋。看着父亲熟练地敲碎蛋壳,右手指尤其是那灵巧的第六指从里面利落地拖出浑身绒一毛一的死鸡崽儿,自得地塞一入口中时,我就一阵反胃。
“老爹,你又没有刷牙,难闻死了。”我嗅到了父亲呼出的口气,皱着眉头说道。
“我不觉得啊。”他脸颊红了一下,嗫嚅着。
我生气地扒拉着菜入碗,起身坐到了一一床一一上去吃。
我看到了父亲苍老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痛苦与无奈。顿时,我的内心里也是一阵内疚。
“老爹,你看这是什么?”我赶紧岔开话题,自怀中掏出那个古董一裸一婴雕像来。
父亲的目光果然被雕像吸引了,脸上充满了疑惑。他数着婴儿右手的手指,口中自言自语说道: “咦,这孩子也是六指?小明,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庙会上,那个倒卖文物的独眼萧老头。”我回答道。
“还有一半呢?”父亲疑问道。
“就这一个呀。”我说。
父亲翻过来调过去的看着,然后手指着雕像说道: “你看这臂膀上的痕迹,应该还有一个才对,这是一尊连体双胞胎。”
我凑过去仔细观察,果然那一裸一婴的左臂膀上有些许凹凸不平,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去的痕迹。
“还真是的。老爹,什么人雕一对连体六指双胞胎干什么呢?而且我看这婴儿的眼睛好像很邪门呢。”我说道。
“嗯,这是个男孩,还有小一鸡一鸡,像真的一样。”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裸一婴。
“这是什么骨头做的,看样子又不像是象牙。”我猜测着说道,因为象牙应该是土黄色。
父亲沾了点唾沫,拿衣袖用力地蹭了蹭雕像,脸色微变。
“怎么了,老爹。”我诧异地望着父亲。
“这不是雕像,这是真身!”他说。
我吓了一跳,忙抓起一裸一婴雕像凑到灯下细看。
婴儿脑壳大身一子小,五官上尤其是眼眶出奇的大,眼球上面似乎蒙着一层灰褐色的锈斑。我也学老爹的样子,沾了口唾沫,狠狠地擦了两下,褐斑抹去了,露出两只僵直的眼珠,黑色的瞳孔凝视着我……
一阵寒意由心底升起, “呀”的一声惊呼,几乎松脱了手: “是真身!”我轻声叫喊起来。
我抬眼望着父亲,战战兢兢又说道: “这,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绝对不是化石。”
父亲看着我,半晌才说话: “这是八九个月大还未出世的胎儿。早年听说过古时民间有一种‘石化胎’,大概这就是了,但谁也没见过。”“石化胎?”我头回几听说。父亲又闷头抠起了一毛一蛋,不再说话了。我索一性一打来一盆水,小心翼翼地清理起这尊石化胎来。
褐色的一层膜样的东西洗掉了,一裸一婴的身一体呈现出了灰白色。看他的模样竟如同个小老头似的,皱皱巴巴的脑瓜顶上生有稀疏的黑绒一毛一,有点鸡胸,右手是六根指头,竟然还长着指甲。
你是谁呢?还没出世就夭折了,也是怪可怜的。我想。
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窗外雷鸣闪电,雨点打在屋檐上簌簌作响。湘西夜雨素来缠一绵,我侧耳倾听着远处小河涨水的汩一汩声,慢慢进入了梦乡。半夜时分,迷迷糊糊听到父亲住的东厢房里传来泼水的声音,我知道他又在洗澡了。
父亲很一爱一清洁,不但房前屋后打扫得井井有条,而且一年四季坚持每天都洗冷水澡。唯一令我不解的是,他白天从未都不冲凉,无论天气有多热,打我记事儿时起,父亲就每晚夜深时独自在房间内洗澡,而且窗帘房门都遮得严严实实的。
也许他的驼背怕人笑话,我想着打了个哈欠,翻过身睡过去了。
天亮了,我爬起一一床一一来,突觉一阵眩晕,头痛欲裂,隐约听得窗外依旧是细雨绵绵。
父亲已经熬好了稀饭,进屋来发现我有些不对劲儿。他一面用力地一揉一着我的太一陽一一穴一,心疼地望着我,眼眶微微发红。
“好点了吗?”父亲关切地唠叨着。
我使劲地甩了甩头,脑袋里仿佛针刺般麻一酥一酥的,这种情形以前从未发生过。
“去医院。”父亲不由分说地拽我起来,穿好衣裳,陪我来到了县医院。
“看来需要检查一下脑部和脊椎,做一下全身的核磁共振吧。”神经科的王主任和蔼地对我解释说。
我犹豫着,此刻父亲轻轻俯在耳边说: “一定要做,别考虑钱。”
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结果时,父亲忐忑不安地始终拉住我的手,一刻也不愿分开。许久,王主任神情古怪地站在诊室门口招了招手,我们走进了诊室。
“报告出来了,我们在你的腹腔一内发现了一个正在发育着的胎儿。”王主任严肃地对我说道。
“怎么可能啊,小明是个男孩子呀!”父亲涨红了脸,争辩道。
王主任苦笑一下,手指着报告书上的彩色断层扫描图像说道:“你们自己看嘛,腹腔这里……”
我和父亲睁大了眼睛盯着图像,果然在我的腹腔里有一个躺着的胎儿。仪器甚至剖析了胎儿体内,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小小的内脏器官等都已经发育成形。
“是个男婴。”王主任在一边说道。
父亲吃惊地抬起眼来,生疏的目光望着我。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别人不晓得,可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小老头模样的胎儿。我转身从口袋里摸出那个一裸一婴雕像,说道: “方才检查的时候,它就在我腹部上方的衣服口袋里。”
王主任疑惑地接过一裸一婴雕像,一面将眼镜向上推了推,仔细地观察起来。
“奇怪!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骨质雕像,没理由有内脏的呀。”王主任喃喃说道。
父亲也笑将起来,对我使了个眼色,然后问王主任: “小明的脑袋还有什么问题吗?”
“脑部和脊椎的扫描结果都很正常,没有发现异常现象,你是不是最近休息不好?或者思虑过度?”王主任问道。
“没有啊。”我摇了摇头,要回了那个一裸一婴石化胎。
“注意多休息。”他叮嘱道。
父亲同我离开了诊室,临关门时,我瞥见王主任眼盯着扫描报告,在自言自语说着:“这个一裸一婴雕像怎么会有脑电波的呢?”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脑电波?我想起来了,昨晚睡觉时,这个一裸一婴石化胎就放在我的枕头边,莫非是它的脑电波侵入并导致了我的头疼与眩晕?
所谓“石化胎”,理应就像埃及木乃伊一样,不可能是个活物,怎么会有脑电波呢?难道……它真的有生命?
我自己想到这儿,不由得把自己吓着了。伸手到衣袋里,触着那一裸一婴的身一体,心中怦怦直跳。
“老爹,你先回家吧,我想一个人走走。”我说。
父亲那关切的目光,他默默地点了点头,驼着背蹒跚地回去了。
文物稽查员的工作是比较弹一性一的,上班时间到处溜达溜达也很自然。况且今天是周末,我们主任搞不好也没来上班呢。
我信步朝城北的城隍庙走去,得设法找到那个独眼萧老头才行,问清楚这一裸一婴雕像的来历。
我知道那个萧老头平日里一般都会在庙墙脚下摆摊的,便径直走了去。
西庙墙脚下,萧老头经常摆摊的地方围着一条黄色的警戒标志带,地面的布摊上依旧摆放着那些仿造的假古董,两名身着制一服的警察站在一边一抽一着烟聊天。
我惊奇地看了看,遂转身走回到炸锅旁。
“老板,那边出了什么事儿?”我问熟悉的摊主老头。
“今天早上,卖古董的萧老头死了。”摊主悄声说道。
清晨,连绵了一一夜的细雨初歇,雾气霭霭,若隐若现。有早起的人们经过城隍庙西墙时发现倒于墙脚的独眼萧老头。一尸一体面目狰狞,惊恐万状,连那只灰白色的盲眼都瞪了出来。
有人即刻报了案,警察围起了警戒线,勘查完现场后拉走了一尸一体。
“一定是黑吃黑要了那老鬼的命。”摊主讲完后又自言自语道。
小县城里的人们一习一惯把与盗墓有关的人鄙夷的称为“鬼”,萧老头常年鼓捣出一些出土的铜钱瓷碗等小东西来卖,自然是老鬼了。
萧老鬼的死很有可能与墓赃有关。奇怪的是昨天晚上刚刚出现了那只一裸一婴石化胎,今早他就暴死了,莫不是……我心中隐约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雕像,越来越觉得这个一裸一婴的来历可疑,难怪我第一次看到就感到它的目光十分邪恶。
我转身离去,心想是不是把这个家伙找个野外的地方丢弃掉,但是好奇心迫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的脚步还是走向了文物管理所。
进了办公室,老主任果然没来上班。我打开文件柜,翻出来以往处理古董贩子的登记簿,很快查到了萧老头的那一页。
一年前,萧老头倒卖了几件清代道光年间的瓷器,被文物所稽查到。后来因为那几件瓷器非官窑制品,所以也就罚款了事。
我查到了他当时登记的住址,是武陵山脉酉水边上一个叫做“烈烈排”的地方。湘西苗族土语 “烈烈”意为老鼠的意思, “排”则是坪,普通话就是老鼠坪,顾名思义那儿的老鼠一定很多。
我找纸笔迅速地记下了地址,锁好文件柜,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我算计着,如果这个时候出发,天黑时分应该可以赶到酉水边,至于那个“烈烈排”能否找到,就要凭运气了。
回到家里,父亲正在准备午饭,我瞥了一眼,依旧是青菜豆腐,瓷盆下扣着几只一毛一蛋。
“老爹,我要出差,一两天回来。”我对父亲说道。
“啊,吃了饭再走吧。”父亲慈一爱一的目光,他知道干文物稽查员这行经常时不时地会外出。
我又瞥了一眼盘里的青菜豆腐,说道: “不了,早去早回。”进了西屋,简单收拾了一下,转身出门。
“回来时爹给你炖肉吃。”听得身后父亲的叮嘱声。
长途客车颠簸于武陵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车上的乘客寥寥无几,都是短途客,近黄昏时分,终于来到了酉水边。我在县公路边的一个小站下了车,向一个蹲在路边一抽一着水烟的老头问路。
“烈烈排?七八里山路呢,你去那儿做么事?”那老头迟疑的目光盯着我,慢吞吞地问道。
是啊,我去那儿做什么呢?独眼萧老头已经死了,他家中会有什么我想要知道的答案吗?也不晓得公安局是否已经了解到了死者的住址,可别跟他们碰上,到时候就说不清了。
老头见我犹豫着,便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临走时说了一句话: “那儿的人一大都搬走了,只剩下了坟地。”
我吃了一惊,忙上前两步追问道: “老伯,那儿一户人家都没有了吗?”
“听说还有一两户吧。”老头边说着走远了。
也就七八里地,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毅然地向大山的深处走去。
天色越来越暗,山路崎岖不平,两侧的山峰黑沉沉的,树木和竹林隐匿其中,路上一个途人都没有,只听得自己的鞋底在碎石子路上的踢踏声。
我掏出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勉强看得清前面的道路。
路边及林中游一动着点点绿芒,那是萤火虫,古人曾有捕萤火虫入袋借光读书的传说。我随手捉了一只,放在手心里,荧光闪闪。不一会儿,绿芒渐渐黯淡下去了。
约摸走了一个小时,拐过一座山脚时,手电筒彻底没光了。我沮丧地望了望前方黝一黑的树林,惊奇地发现好几一一团一一无声无息,游一动着的绿莹莹的磷火,便试探着走了过去。
月出东山,大地一片清明,山路清晰了,弯曲着穿过那片鬼火。走到近前,方才的游一动着的绿芒竟不见了,低头看去,果然是一处坟茔地。蓬蒿之中的土坟前后大大小小竟然有七八十座,月光下,每一座坟头土堆上,都蹲着一只猫头鹰!
我从小不怕走夜道,可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遇到。霎时觉得后脖颈冷飕飕的,浑身鸡皮疙瘩。如落入冰窖般,心都凉了,腿脚迈不动……
我呆呆地怔立在了那儿,而那些猫头鹰也瞪着绿莹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
许久,我透过口气来,试着移动着脚步,缓缓向前走去。眼睛余光瞥见那些绿色眼睛没有反应,便踉踉跄跄地急速奔跑起来。
也不知跑了多远,前面树林里终于出现了灯光。
这所农宅深藏于竹林之中,透过摇曳的竹影,看到微弱的油灯投射在窗上的影子,没有狗吠,也听不到其他动静。
我回头望,方才的一切都已隐匿到了黑暗之中。
“喂,老乡,有人吗?”我走上前去在门板上扣了两下。
听得门内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开了,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斑白零乱的头发下是一双呆滞的眼睛,这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你是谁?”门内的阿婆狐疑的眼光盯着我问道。
“我与同伴走散了,我迷路了。”我想还是不要透露此行的真实意图才好,这山里的气氛有点诡异。
阿婆闪开身让我进屋,湘西山里人一般是不会拒客的。
这是三间土房,堂屋里十分简陋。除了靠墙角立着锄头铁耙之类的几件农具外,只有一张粗糙的八仙桌和两把椅子,桌上点着破油灯,光线暗淡。
“阿婆,不知还有没有吃的?”我的肚子空空的,实在是饿了。
“只有红薯。”阿婆边说着转到后堂端来了一簸箕煮红薯,放在了桌子上。
我伸手抓起了一只红薯,阿婆的目光扫了一眼我手掌上的六指,面露诧异之色。
“阿婆,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嚼着红薯问道。
“烈烈排。”阿婆说道。
嗯,终于找到了。
“方才来的路上,我看到了好多坟,还有好多猫头鹰呢。”我又抓起了一只红薯。
阿婆看了我一眼,说: “烈烈排在我们苗家土语中的意思就是老鼠很多的意思。老鼠又喜欢在坟墓里做窝,因此就引来了猫头鹰。”
哦,原来那些猫头鹰是在坟墓上捉鼠啊,我心中一阵宽慰,虚惊一场。
“你们这个村子挺偏僻的,好像住户不多?”我试探着问。
“村里没有电,上个月萧老头也搬走了,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一户了。”阿婆叹了口气道。
白跑一趟了,我想。
油灯暗了下去,噼啪作响,阿婆拔一出发簪挑了挑灯芯,光线重又亮了许多。
此刻我注意到了桌子上方紧一贴在墙上的一个镜框,镜框中央有一张发黄了的两寸黑白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张三个人的合影,左面是一个清癯消瘦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右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盘着发髻,装束古怪,带着异域情调,那双眼睛仿佛在直视着我。而那中间那个面庞清秀的青年男子身着浅色中山装便服,头戴灰帽,右手轻轻地搭在了左面那个男人的肩头,面露着微笑。这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了,尤其是他那搭在中年男人肩头的右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长着六根手指……
那人是我的父亲。
阿婆留意到我在盯着看的这张照片,脸上流露出一丝笑容,她指着照片说道: “这是当年在老挝时拍的照片。算算都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左边的那个就是我的男人,瞧那时候多年轻啊。”
“是啊。”我随口附和道。
“中间的叫皇甫哲人,是我男人在勘探队时的老乡。右边的女人是当地人,听说是个巫师。”阿婆解释道。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父亲有这张照片,他是一个不喜欢照相的人。
我望着我那老父亲年轻时的模样,那清秀的面孔,忧郁的眼神,淡淡的微笑,心里觉得甜丝丝的。
“他死了三十多年了。”身后传来阿婆叹气的声音。
“谁?”我不经意地问道。
“皇甫哲人。”
我笑了,甚至微微地笑出声来,我的父亲,我的六指老爹明明在家里活得好好的。
“阿婆,您错了,皇甫哲人尚在人世。”我说。
“你怎么知道?”阿婆眼睛盯在了我的六指上。
“是的,我叫皇甫小明,是皇甫哲人的儿子。您瞧,这是皇甫家的遗传。”我将右手掌凑到了油灯下,第六根手指长在了小拇指的外缘,与照片上父亲的六指一模一样。
阿婆的眼睛盯着我,许久,最终依旧摇了摇头,开口道: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奇怪道。
“我家男人亲手将皇甫哲人下葬的。”阿婆说道。
“那你家男人在哪里?”我心中不快起来。
阿婆站起身,端起油灯,说道: “跟我来吧。”然后转身走入西屋,我疑惑地跟在了后面。
西屋里靠墙立着一张古旧的老式一一床一一。天长日久,遮起着的蚊帐已经发黄,散发着霉味儿,我感受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阿婆拉开蚊帐,撩在了挂钩上,将油灯凑近前。
一一床一一上躺着一个垂死的老人。骨瘦如柴,颧骨高企,眼窝深陷,紧闭着双目,发须及枕,仿佛看不到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这就是我的男人吴子檀,已经睡在这里二十来年了。”阿婆平静说道。
我静静地望着这个人,一个曾经与父亲熟识的人。奇怪的是,我父亲从未提起过,一丝不安隐隐约约浮现了。
“子檀,你听到我说话吗?”阿婆对那人一温一柔的说道。
一一床一一上的老人没有反应,空气凝固了般的死寂。
阿婆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三十年前在老挝时,勘探队的同事皇甫哲人吗?你说他已经死了,是你亲自下的葬,可是今天他的儿子却来了。”
我发现那老人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搐了一下。一裸一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瘦骨嶙岣的手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唇无力地张开了,吐出几个字来: “帕苏姆。”
“帕苏姆,你说那个照片上的巫婆?”阿婆问道。
“找,帕苏姆……”老人说完又归于沉寂,再也不吭气了。
“我们出去吧。”阿婆重又放下帐子,端着油灯走出房门。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忍不住问道。
阿婆将油灯放回到桌子上,眼睛望着我,叹口气道: “好吧,我就把当年子檀告诉我的皇甫哲人的事儿说给你听。”
一九七二年的七月,印度支那战争还在进行中。老挝北部的琅勃拉邦山区正值雨季,连日一陰一雨连绵,修筑公路的工程已经完全停顿下来。地质勘探队驻扎在湄公河边一个叫做勐乌的地方,人数不多,只有十余人,组长就是吴子檀。
队里年轻的测量员皇甫哲人是湘西老乡,一性一格开朗,人也长得很帅气。测量员的工作需要爬山涉水,经常接触当地寮族山民,聪明好学的皇甫哲人竟然也懂得了一些简单的寮语,一般一性一的沟通已没有问题,因此吴子檀经常派他去与山寨进行联络和沟通。
吴子檀后来才知道,勐乌山寨头人的女儿占巴花喜欢上了皇甫,两人经常偷偷在山上幽会。
在那个年代,中国筑路工程人员与老挝妇女谈恋一爱一绝对禁止,那是严重违反外事纪律的。皇甫是湘西老乡,这件事如果上报上去,这个年轻人的前途就毁了,可是如果隐瞒下来,自己也将受处分。正当吴子檀左右为难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使整个事件发生了变化。
印度支那的雨季,原始密林中弥漫着瘴气。不幸的是,皇甫哲人染上的是一种令人闻风色变的出一血一性一疟疾,这是不治之症。
数天后,疟原虫在他的血液中爆发。皇甫哲人七窍流血,浑身一毛一细血管也都渗出一血液来,他痛苦地死去了。
吴子檀和同事们亲手将他安葬在了勐塞省的中国烈士陵园里。下葬那天,冒着连绵细雨,吴子檀将皇甫哲人安放在棺材里,并亲手揩干净死者脸上干涸的血迹。
吴子檀瞥见一株粗一大的木棉树后,占巴花在痛苦地哭泣着,身旁站着帕苏姆,她是勐乌山寨里的一个巫婆。
此后,吴子檀的身上始终保留着那张有皇甫哲人的合影,就是现在墙上挂着的那张黑白照片。
若干年后,吴子檀逐渐感觉身一体不适,经检查在血液中发现了钩状螺旋体。他明白那是喝了老挝原始密林里一种山鼠尿液污染的溪水所致。
在一些大医院辗转治疗无效后,他就病退回到了湘西酉水边的烈烈排的老家。数年后,病情恶化,渐渐地人就瘫痪了。
“皇甫哲人是我男人亲手将他安葬的,他确确实实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阿婆讲完了有关父亲的故事,平静地对我说。
我盯着阿婆,半响没有做声,她和她的男人没有必要撒谎,那样做没有丝毫意义。
如果她讲的话是真的,那么我的父亲又是谁?
父亲的照片、皇甫哲人的名字和他的六指,都没有错,他应该是已经死了。三十多年过去,恐怕一尸一骨也应经荡然无存了。二 家中的那个父亲呢?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六指,含辛茹苦将我带大,慈祥的父亲,活生生地存在于我的生活里。
难道没有一丁点疑点吗?我抬眼重新仔细审视着那张褪色的照片,年轻的父亲天真无邪的笑容,笔直的身板……
对了,驼背,自我记事时起,父亲就一直是个驼背。
“阿婆,您有没有听到您丈夫提到过皇甫哲人是否驼背?”我问道。
“没有,我家男人说皇甫是一个很标致的小伙子。”阿婆回忆道。
当然,父亲的背也许是后来才驼的,我想。
“你父亲有没有孪生兄弟?”阿婆突然问。
我一愣,摇了摇头,说: “从来没有听说过呀。”
阿婆撤下盛红薯的簸箕,从灶间端来一盆清水,要我洗了脸早点休息。
我睡在东屋,一一床一一上的被褥好像很久没有晒过了,有股子潮气。唉,出门在外,有得睡也就不错了。
山里的夜晚寂静得紧,偶尔几声枭啼,一定是那猫头鹰捉到了猎物。清凉的月光透过窗户撒了进来,天上的云淡而稀疏,有颗流星划过黑暗的夜空,转瞬即逝。
望着窗外月光如水,我久久不能入睡。我一直庆幸有着一个慈一爱一的父亲,他弥补了我自幼缺失了的母一爱一,能让我没有遗憾的长大成一人,我一爱一他。
可今晚这一切竟悄然起了变化。我不能装作视而不见,我必须要搞清楚,真相到底是什么,否则我的生活将始终笼罩在一陰一影之下。
帕苏姆,吴子檀要我去找帕苏姆?为什么?这个濒死的老人一定知道些什么,明天我一定要设法问清楚。
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是由买来了那个一裸一婴雕像开始的。我摸出来雕像,托在掌中在月光下仔细地瞧着……
这个所谓的真身石化胎,赤一一裸一的身一体冰冰凉凉的。它的双眼微微反射着月光,面无表情的脸冷峭异常,小小的右手掌,第六根手指生得与我的一模一样,也是长在小拇指的边缘。
哪里似乎有什么不对头,我思索着。回忆着前晚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情景,邪恶的目光。对了,是它的目光! 我定睛细看,一裸一婴的眼神里已经不见了前日的那种邪恶,现在凝视我的目光竟然是如此得一温一柔……
这时,一裸一婴的手指动了一下,没错,那是第六指,我一揉一了一揉一眼睛,心想莫不是看花了眼?月光下,一裸一婴突然咧开了嘴,微笑起来……我大吃一惊!忙松开了手,一裸一婴雕像滚落到了一一床一一下。
一一床一一下发出了一阵怪桀的笑声……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里,浑身汗一毛一直竖。放眼望去,一裸一婴站在了地上,目光炯炯,张开了小嘴,两排白森森的小牙,上面沾满了鲜血。
“你不是想要找我吗?”一裸一婴口中发出苍老嘶哑的嗓音。
“你是谁?”我颤一抖着声音问。
“帕苏姆。”一裸一婴一舔一一着下唇的鲜血回答道。
“啊,你是那个巫婆!”我惊道。
一裸一婴不答话,呼地一下跃起,扑到了我的脖颈上,咬住了我的喉咙……
我“啊”的大叫了一声,醒了过来……原来是场噩梦。
月光斜射在一一床一一上,一裸一婴雕像静静地躺在枕边,目光依旧是那样得一温一柔。
我苦笑了一下,伸手揩了揩额头上的冷汗。
清晨,一阵轻轻的呜咽声惊醒了我,那声音传自西屋。我翻身下一一床一一,穿好衣服,睡眼惺忪地来到了西屋里。
阿婆满面泪痕地坐在那张古旧的老式一一床一一边,蚊帐已撩一起,她望见我走进来,只是轻轻说了句:“他走了。”
我立在了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我默默地来到一一床一一前,看到了那个老人。
老人深陷的眼眶里面,是两只惊恐而瞪圆了的眼睛,同独眼萧老头的一样。我下意识地轻轻分开老人及枕的灰白长须,在他瘦弱的脖颈两侧,清晰地印着两排硕一大的齿痕。
帕苏姆,头脑中念头一闪,我口袋里的手掐紧了一裸一婴雕像。
。解脱了,二十多年啦,你这个活死人终于解 脱了。“阿婆对着吴子檀喃喃细语,轻轻放下了帐子。
”走吧,孩子,回家去吧。“阿婆对我说道,一一夜之间她仿佛苍老了许多。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怔怔地立在那儿。
”阿婆,您以后怎么办?“我内心有一种愧疚和怜悯。
”我也快了。“她幽幽道。
我走出了房门。四下里雾气霭霭,外面落起了小雨,水滴滴在了脖颈上,使人倍感凄凉。
”孩子,你过来。“阿婆的身影出现在屋门口。
我转身望着阿婆。
”这个没有用了,你拿去吧。“她递给我那个满是灰尘的镜框,里面是那张一合影照片。
我走远了,回头望去,依旧看得见土屋前阿婆那孤独单薄的身影。
雨骤然大了起来,雨点击打在布伞上簌簌作响,山路上溅起的泥浆挂满了裤脚。我四处望了望,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下有一个小土房子,看来是一个小土地庙,我赶紧走过去,先避避雨再说。
土地庙不大,只有一人来高,里面倒挺宽敞。背面墙供着一尊泥塑的土地公公,一只破瓷盆,盛着些纸灰。
墙角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老头,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儿。他微闭着双目,似乎在打着盹儿。
我犹豫着,不知是否应当挤进去。 ”天有不测风云,小兄弟何不入内一避?“那乞丐睁开眼睛说道。
我吃了一惊,心想这要饭的讲话竟然是文绉绉的,口音软一绵绵,不似我们湘西话。于是对他微微一笑,钻了进来。
”听口音,先生好像不是本地人。“我收回雨伞,试探着问道。
”浙一江一湖州人士。“他说。
”您是……“我上下打量着他。
”相宅的,一陰一宅。“那人淡淡地说道,之后又闭上了眼睛。
哦,原来是个风水先生。湘西民间自古以来迷信、热衷一些神秘的东西,地理堪舆。也就是风水术较为盛行,这个行当也好挣钱。我望着雨雾,心中一片茫然。
脑海中浮现出吴子檀脖子上的那两排硕一大的齿痕。正好位于两侧的颈动脉上,切断了脑部的供血,老人最终因缺氢窒息而死。
帕苏姆?梦中满嘴鲜血的一裸一婴,不对,那一裸一婴是一排尖利的小牙,没有这么大的嘴巴。
”那是个邪恶的女人。“身后有人说道。
我唬了一跳,回过头来,正好撞上风水师那一陰一鸷的目光。
”谁是邪恶的女人?“我不解地问。
”这个照片上的女人。“他手指着镜框里的那张旧合影。
我心中暗暗吃惊,帕苏姆,那个老挝的巫婆。
”何以见得?“我狐疑地问道。
”你看,“他拿过镜框左右摆一动着, ”无论在任何角度,这个女人的目光始终都在盯着你。“
我定睛望去,果然不管在左或是右,帕苏姆的目光都一直跟随着你,而她身旁的父亲和吴子檀则不然。
”是有些奇怪啊。“我注意到了,照片里的人物成像都是平面的,怎么她的眼光可以转动呢?
”这个女人是谁?“风水师问。
”她是帕苏姆。“我告诉他,帕苏姆是老挝王国北部的一个巫师,这张照片拍摄于三十多年前。
”唉,这旁边的两个人十有八九都不得好死了。“风水师自言自语道。
我更加惊奇了,如此看来这人定是个道中高手。机缘巧合,我是不是应该把发生的事情如实地向他和盘托出呢?
湖州山人端坐在土地庙中,面目表情严肃。
”小兄弟,你与生俱来有着异于常人的悟一性一,是我行走一江一湖四十多年仅见的,可愿听我一言?“
”先生请说吧。“我点头道。
”照片上,你的父亲神气渐枯,山根有节,左右边城浮筋见黑晕,乃邪灵侵入,命不久矣。你说昨夜那个叫做吴子檀的人当年亲手埋葬的你父亲,我看此言非虚。“湖州山人说道。
我疑惑地望着他,没有吭气。
柳庄相法言道,凡六指者必为单传,其命多舛,匪见于巫。我看照片上的这个女巫,双眸中透出杀气,恐对你父亲不利。”湖州山人推测道。
“那家中的父亲又是谁?难道真是我父亲的孪生兄弟不成?”我想起了昨晚阿婆的问话。
湖州山人摇摇头: “不可能,六指单传,绝无兄弟姐妹。”
我自小到大,家中从未来过一个亲戚,问父亲,每次他都是说皇甫家一脉单传。母亲则是逃荒来的外乡人,想想,多少也是有点蹊跷。
“照先生所说,父亲非但没有兄弟,而且肯定他当年就已经去世,那么和我一同生活这么多年的人,难道是……鬼魂?”我不满地说。
“光天化日之下几十年,怎可能是鬼魂?我不过是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告知小兄弟而已。”湖州山人说道。
雨后的武陵山,层峦间一片黛色,白云出幽谷,恍若仙境。
“您说要找个降头师?”我不放心地问道。
“南洋的那巫巫术怪异得很,这两天发生在你身边的事情,很难说与这个怪婴像没有关系。去找一个道行高深的降头师,应该可以搞清这个怪婴的来龙去脉。”湖州山人解释道。
我想起来昨天晚上,吴子檀说的那句话: “找帕苏姆。”他是什么意思呢?那个帕苏姆说不定就是一个降头师,嗯,看来应当尽快地去找一找她。
神秘的湘西山中,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庙里端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风水师,此刻我的心里有着一种莫名的脱俗感。
“常听人说,湘西山里藏龙卧虎,果然不虚呢!今天机缘巧合,为避雨而有幸结识了先生,学到了许多知识,真是万分感谢。”我眼睛看着邋遢的湖州山人,嘴里的话却是由衷地发自内心。
湖州山人摸出一支皱皱巴巴的香烟点着了,自得地吞云吐雾起来。
我蹲下一身,拆开了镜框,取出那张照片揣入怀中,这样行起路来就方便了。
“还想请教一下先生,这个一裸一婴像如果真的是您所说的‘人石’的话,该如何来服用呢?”我恭恭敬敬地问道。
湖州山人诧异地望着我,想了想说道: “据《本草纲目》中记载,需上屉隔水蒸十二个时辰,然后直接吃下去就可以了。”
“那就多谢先生了,今日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我真诚地说道,实有些恋恋不舍。
湖州山人挥挥手,转过身去重又躺倒,打起瞌睡来了。
高人啊,我心悦诚服地再次道谢,轻轻退后,转身沿着山道而去……
峡谷中升腾起缕缕烟雾,幽兰秀谷须臾便是白茫茫一片了,苍翠的山峰若隐若现,使人恍若漂浮其中。
我斜依在长途车座椅上,无心浏览窗外的景色,思索着自昨晚到今晨十多个小时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忐忑的心情越发不安起来。就这样,颠簸之中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梦中,我来到了印度支那的原始密林里,参天大树上挂着一条条的鸡血藤,茂密的灌木上生满了尖利的刺,我手舞着柴刀,一路披荆斩棘而去。前面是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河,河岸上开满了美丽的罂粟花,花丛的尽头有一座小庙,金黄色尖尖的顶,好像是小乘佛教的殿塔。我走了进去,看见了祭坛上的那些衣着古怪的泥塑神像,其中的一尊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上前两步仔细观看,这是一对连体婴儿,绿色的眼睛冒着邪恶的目光。
“连体怪婴!”我脱口而出,心中着实吓了一跳,
“你是谁?浑身是血来到这儿做什么?”身后响起人语。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一体,原来沾满鲜红色鸡血藤汁的皮肤突然一瓣瓣地裂开,冒着热气的鲜血自内渗出。回头一望,一个带着骨质耳环,双目邪光,满脸皱纹的老女人在紧紧地盯着我。
“帕苏姆!”我叫了起来。
猛地醒转来,长途汽车一个急刹车,车厢内一阵轻微的叫一声。
司机骂了一声,开了车门跳下了车。
我伸头出窗一看,心想坏了,前面道路塌方,山上滑一下来了很多的山泥,夹杂着树木和大石块,将路给堵死了。
司机愁眉苦脸地走回来车上,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对方详细问明了细节情况,告知会尽快派人疏通抢修。
几个小时之内是没戏了,车上的旅客纷纷走下车,伸伸懒腰,一抽一支烟或走进树丛小解。我坐在座位上没动,刚才的那个奇怪的梦,梦境异常清晰。那高大的树木,无边的罂粟花,那庙,仿佛亲历一般,尤其是那个身后的女人,好像熟识多年。
帕苏姆,我叫出了她的名字。
一阵轻微的啜泣声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坐在侧后方一排座位上传出的。我望过去,只见一黑色衣衫的老年村妇正在低头拭泪,孤独无助的身影,令人怜悯。我起身走了过去,听到脚步声,老妇抬起头来。
“阿婆有什么为难之处吗?”我问道。
阿婆欲言又止,晃了晃满头斑驳的白发。在我再三追问下,她终于开口了,原来她接到通知,前往酉一陽一县认一尸一,死者很可能是她的老伴。老阿婆是第一次出门,原先是住在山里面的,一个多月以前才搬下山来的,新邻居还都不熟,所以一人前来。
“阿婆您原来住在哪儿?”我问。
“烈烈排,你知道吗?”阿婆说。
我的心中一紧,烈烈排,当然知道……
“您老伴是不是姓萧?他的一只眼睛不太好。”我平静地问道。
“咦,你怎么知道?”阿婆差异地瞪大了眼睛。
“哦,我们小县城的人都知道,刚刚几天前发生的事儿。”我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么说是真的啦。”老阿婆重新哭泣起来。我站在旁边不住地安慰着。
“我早就说那鬼娃儿不吉利,可他就是不听,呜呜……”阿婆泣诉道。
“什么鬼娃儿?”我心中一凛。
阿婆止住了哭声,自知说走了嘴,只是一个劲地揩拭着红肿的眼睛,不肯再说话了。
后方传来沉闷的隆隆声,周围一阵杂乱的欢呼,是公路段派车来了。铲车司机问明了情况,马上就干了起来,看来用不了多久,就又可以上路了。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吴子檀。”我轻声说道。
“你说什么?”老阿婆的面色骤变,双目露出惊恐的眼神。
我笑了笑,仍旧柔声道: “鬼娃儿是从吴子檀那儿弄来的是吗?”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老阿婆结结巴巴地说道。
看来我的推测没错,肯定是独眼萧老头或是收或是偷从吴子檀处得来的。所有在与怪婴有联系的人里面,除了我父亲以外,只有吴子檀去到过东南亚,而我那个父亲据说又是已经死在了东南亚。那么,只剩下了吴子檀了,而且他又认识帕苏姆。
我决定再给老阿婆施加点压力。
“昨天晚上,吴子檀被咬死了。”我不经意地说道。
老阿婆脸色惨白,两鬓渗出冷汗。
“你是谁?”她颤一抖着声音问道。
“我叫皇甫,是酉一陽一的文物稽查员。我认识你的丈夫萧老头,昨晚也到过烈烈排,见到了吴子檀。”我尽可能以柔和的声调说,生怕老阿婆受不住打击而晕倒。我看着老阿婆脸色慢慢恢复,神情放松下来……可以告诉我那个鬼娃儿的事情吗?“我轻声说道,并挨着她坐了下来。
老阿婆踌躇着点了点头,从多年之前开始讲起。
烈烈排是苗语,意为老鼠坪。山村里的老鼠自古以来就特别的多,不分白天晚上,房前屋后随处可见,不但偷吃粮食,还经常咬死家禽和家畜。村民们起先养了一些猫,以为可以克制住老鼠的泛滥,不料老鼠们根本不惧怕,它们群拥而上,将那些猫逐一撕碎吃掉。村民们无奈只有下药,开头确实毒死了几只小老鼠,紧接着它们根本就不吃那些毒饵了,无论怎样伪装,老鼠们一嗅就知道了。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老鼠们袭击人了,村里时常有孩子睡熟时被老鼠咬伤,有些婴儿甚至被咬掉了耳朵和脚趾。有一年秋天,地质队的吴子檀病退回到了家中,也就是自打那一年冬天开始,老鼠们开始第一次杀人了。
村里先是死了一些老弱病残的,后来连青壮年人也陆续地死去,一尸一体被啃食地残缺不全。村民们恐惧万分,一户接一户地搬离了烈烈排。
发现鬼娃儿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萧老头在吴家里间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小神龛。神龛平时以布帘遮住,里面供奉着一尊来自东南亚的鬼娃儿像,吴家经常在半夜时分焚香上供,十分诡异。
萧老头夫妇怀疑那个鬼娃儿像是个邪物,或许是个老鼠一精一什么的。要不然怎么自从吴子檀回到了村里之后,当年村里的老鼠就开始行凶杀人了呢?
萧老头将鬼婴偷拿了出来,准备销毁扔掉,后来想着还不如混到假古董里卖点钱算了。
奇怪的是,自从偷走了鬼娃儿之后,烈烈排周边突然出现了大批的猫头鹰……
老阿婆叙述到这儿,不禁打了个冷战。
原来是这样,连体怪婴一定是吴子檀自老挝带回家来的。
”鬼娃儿就是一个,还是连体的?“我问。
老阿婆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不解地看着我说:”就是一个呀。“
此时,耳边听到客车司机在喊叫着,乘客们陆陆续续地登上了车,道路已经挖通了。
酉一陽一县汽车站,两名等候的警察接走了老阿婆。下车时她回眸望了我一眼,我把脸侧了过去,不愿意再看见她那悲伤无助的眼神。
马路上已经亮起了路灯,街上的行人稀少,人们都在自己的家里和家人一同吃着晚饭。
我沿着雨水冲刷过的人行道低头走着,心中忐忑不安。
我的头脑中出现了自家的那三间老式青砖房,微弱的灯光,一个孤独的驼背老人,一碟一毛一蛋,那人是我的父亲吗?那个年轻的皇甫哲人,已经死在了异国他乡,可是这个从小养育了我的皇甫哲人呢?我的心中已经种下了一陰一影,也许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够回到三天前无忧无虑的环境中了。
我默默地站在了家对面的一株老樟树下。望着那熟悉的灯光,腿脚沉重,实在是没有勇气走进那门里。
天空中淅淅沥沥地落下了雨点,我定了定神,最后还是迈步走向自己的家门口。
”老爹,我回来啦。“我如同往常一样喊着,不过耳朵听起来好像生疏得很。
一股浓烈的炖肉的香气扑鼻而来,灶间里热气腾腾,父亲佝偻着身一子微笑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小明,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好香吧?“父亲苍老的脸上透着愉快的笑容。
”嗯,我有点累了。“我说着径直走进了我的房间。 ”好好,马上吃饭。“父亲手忙脚乱地忙活着,没有留意到我情绪上的反常。
饭桌上,父亲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肉,一面嘴里埋怨我胃口不好,同时一面利索地用六指勾出一毛一蛋壳里的鸡雏。一仰脖,但见喉头蠕一动了两下,便吞落了下去。
”老爹,今天你又不刷牙。“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口臭,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父亲忙闭上了嘴巴,不好意思的脸上满是歉意。
我望着父亲的面庞,那眉一毛一眼睛,鼻子和嘴巴,看得出来与那张照片上的是同一人。
”老爹,你年轻的时候也是驼背吗?你怎么从来都不曾提起过你年轻时候的事情?“我旁敲侧击地问道。
父亲定睛望着我,我则报以微笑。
”哎,陈年往事还提它干什么。不过你老爹年轻的时候可是英俊得很,也不是驼背。“父亲似乎开始回忆了。
”那时你做什么工作?“我追问道。
”在一个地质队里工作。“他说。
我的心里猛地一跳,血往上涌……
”那倒挺有意思的呀!到处乱跑,这儿钻一下,那儿钻一下,就当是旅游了。“我沉住气,继续说道。
”小明,你以为地质工作好玩儿啊,测量员要翻山越岭,是最辛苦的活了。“父亲的六指又勾出了一个浑身茸一毛一的鸡雏。
”是湘西的山吗?“我的心跳越来越快。
”比这儿的山大,在老挝。“父亲随口而说,咕噜一下将刚勾出的那只鸡雏咽下了。
此刻,我顿觉浑身上下冰冷一片。现在我已经没有理由怀疑那张照片上的皇甫哲人就是眼前的这位”父亲“了。
可是那人已经死了。
”你是谁?“我颤一抖的声音问道。
父亲诧异地望着我,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
我默默地从衣袋中掏出那张照片,轻轻地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父亲奇怪地瞟了我一眼,低下头仔细地盯着那照片看。
”三十多年啦,吴子檀……噫,还有帕苏姆……你从哪儿弄来的?“父亲抬起头来,凛冽的目光直射过来。
”吴子檀。“我说出了那个名字。
父亲发出了一声长叹: ”唉,他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
”谁?“我惊诧道。
”吴子檀,我们的地质队长,是我亲手埋葬的他,也是咱们湘西人。“父亲苍老的脸上显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你说吴子檀当年就已经死了?“我疑心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死了,他得了钩状螺旋体,据说是喝了密林中的一种山鼠尿污染的溪水,没能挺过几天。“父亲说道。
窗外响起了一声炸雷,大雨倾盆而下,雨水击打在屋檐上哗哗流下,闪电撕一裂着夜空。
”他葬在了勐塞的中国烈士陵园。“我说。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父亲疑问道。
我完全糊涂了,天哪,到底是谁死了?
我颤一抖着手抓过父亲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你没事吧?“父亲关切地问道。
”我见到了吴子檀,就在昨天晚上!“我几乎是叫喊着说出来。
窗外又是一声炸雷,玻璃震得嗡嗡响,电灯突然熄灭了。闪电的白光瞬间映出父亲诡异的笑容……
黑暗中,听到父亲梦呓般的话语: ”不可能啊!是我亲手将他放人墓一穴一里的,它的手上拿着另一半的连体怪婴……“
”连体怪婴?“我颤栗道。
灯亮了,父亲空洞的目光直直地盯在了我的头上。
我伸手一摸,发现头顶上的一毛一发都竖一立起来了。
屋里瞬间声音静止了,空气仿佛凝固了般。许久,我打破了沉寂: ”你说的是那个连体怪婴?“
”是的,你那天拿回家来时,我看着就眼熟,同吴子檀墓一穴一里的一模一样,当时怕吓着你就没说。“
”可是老爹,我昨天确确实实看见了活着的吴子檀,就是照片上的那个人。“我不觉得口中又喊他老爹了。”小明,人死不能复生的,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头还痛吗?“父亲慈祥的目光关切地望着我。
我摇了摇头,将萧老头的死以及前往酉水边那个叫做烈烈排的小村庄调查的情况大致述说了一遍。
”照片就是从那儿得到的。“我说。
”小明,你是一个文物工作者,应当远离迷信才是,更不应该相信鬼魂灵异那类虚无的东西。告诉老爹,你那照片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父亲严厉地说道。
”我……“我真的无法解释得清楚了。
窗外依旧是雷雨一一交一一加,闪电不时地划破夜空,屋子内瞬间映照的白森森的。枕头边躺着的那个怪婴,它的眼神似乎怪怪的,说不上来是正是邪。我躺在一一床一一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我望着怪婴的眼睛,仿佛被催眠了般,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我又来到了印度支那的原始密林中,那些似曾相识的参天大树上依旧挂着鸡血藤,茂密的灌木上生满了尖利的刺,它们挂破了我的衣衫,我的右手用力地舞着一把染血的柴刀。前面来到了那条熟悉的小河,河岸上开满了美丽的罂粟花。我看见了小庙金黄色的尖顶,便沿着花径走了过去。祭坛上的那些衣着古怪的泥塑神像对我微笑着,那对连体婴儿不知为何只剩下了一个,原先连接的臂膀处鲜血淋淋,绿色的眼睛冒着邪恶的目光。
”谁把你们掰一开了?“我惊奇地问那雕像。
”皇甫,你回来了?“脑后传来亲切的耳语。
我回头望去,帕苏姆带着骨质耳环,双目闪动着邪光,满脸皱纹,近在咫尺地盯着我。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一体,原来沾满鲜红色鸡血藤汁的皮肤突然一瓣瓣地裂开,冒着热气的鲜血自内渗出……
我醒了,额头上俱是冷汗。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静。
又是同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那密林、古老的大树、满山遍野的罂粟花、清澈的小河和庙宇,仿佛多年前就已到过。帕苏姆,满脸皱纹的老巫婆,既亲切又陌生,心中有一丝甜甜的回到了家的感觉。
是连体怪婴,一定是它,它的脑电波影响了我,我断定。
我抓起枕边的怪婴,恶狠狠地准备摔出去,可冷静一想,又禁不住地自己笑出声来。
如果这个怪婴就是中原所说的人石呢?也许它就是世上极为罕见的至圣补品一一石化胎。只要能够证实和确认,把它蒸熟了吃下去,岂不快哉?
我兴致勃勃地想着,对怪婴顿生了许多的好感。
西屋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父亲又在深夜里洗澡了。
清晨,雨过天晴,一阵鸟儿叽叽喳喳的叫一声吵醒了我。
我爬起一一床一一,头脑中一片清爽,不像是接触怪婴的第一晚,看来它对我并无恶意。
洗漱完毕后,发现父亲还没起来,早饭也没有做,干脆到街上吃算了。于是我对西屋喊了一声,便走出了门外。
信步来到了城隍庙,一股浓郁的炸臭豆腐的味道飘了过来。那老头远远地瞧见我,对我招招手。
”警察没找你吗?“老头说着递给我热气腾腾的五串臭豆腐,同时抹上了辣椒酱。
”找我做什么?“我边问着边把钱拿给他。
”警察在找目击证人,头天晚上你不是经过萧老头的地摊了吗?“老头一本正经道。
”那又怎样?他不是第二天早上才死的吗。“我不在意地说道。
老头说: ”三天之内接触过萧老头的人都要询问呢。“
”嗯,我晓得了。“我含糊着走开了。
时间来早了,文物所都还没有上班,我打开了办公室,一屁一股坐在自己的桌子前,
萧老头是什么人杀的呢?
吴子檀又是谁杀的?他颈项处的齿痕明明是一种动物咬过的痕迹,而且那动物的体型还不小。
吴子檀说当年皇甫哲人已死,父亲又说当年墓一穴一中埋葬的是吴子檀,而且吴子檀的一尸一体手中就握着目前在我口袋里的那半个连体怪婴。他俩究竟是谁说谎了?
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脑中,也许他们都在说谎!对,他们一定在刻意隐瞒着什么,也许那墓一穴一里本来就是空的,没错。
哈,想瞒过我皇甫小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你是皇甫小明吗?“正当我沉浸在自我陶醉中,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在我身边响起。
我抬头一看,是警察。
”你认识独眼的萧老头吗?“那个年长些的警察问。
”认识。“我回答。
”你是怎么同他认识的?“那警察接着说道。
”去年他倒卖文物被我们处理过。“我说。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另一警察问道。
”他死亡的前一天傍晚,我下班路过城隍庙,看见他在摆地摊,我记得当时马上就要下大雨了。“我回忆道。
”你们说话了吗?“警察问。
”嗯,只是打了个招呼。“我想绝不能说出怪婴的事儿。
”只是打了个招呼?“警察追问。
不会有人看见我买一裸一婴像吧?那时天色已晚,飞尘扬沙,山雨欲来,谁会留意到我呢。
”你到萧老头的家干什么去了?是叫烈烈排吧。“年轻的警察突然问。
完了,一定是汽车上的那个萧老头的老婆告诉警察的。我在头脑中飞快的搜寻着那天在车上与她谈话的所有情节,嘴上先敷衍着。
”我,我不过是寻访一下父亲当年的同事,他姓吴,就住在烈烈排。“我说。
”找到了吗?“警察问道。
”找到了。“我有些口干。
”哦……他被咬死了吗?“那警察突然道。
”是……的。“我支吾着说。
”皇甫小明,我们发现你在本案中有着重大嫌疑,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警察们厉声道。
”皇甫小明,我们知道你从没有过前科,在文物所工作也是尽职尽责,所以我们也不为难你。这里是纸和笔,请你把这几天的活动详细的写下来,有什么需要就说。“那年长些的警察和蔼地对我说,然后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就走出去了。
天明时,我醒了过来,翻身跳下一一床一一,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了。
帕苏姆,我来了。
早餐时,我告诉罗老板,我要去湄公河边去游览一番,罗老板点头称是。那毕竟是老挝最大也是最有名的河流,于是叫伙计去找车,差不多一百多公里呢,他说。
出勐塞不久就进入了山区,道路颠簸不平,沿途人烟稀少。汽车在原始密林中穿行,灌木丛中偶尔会有不知名的野兽探头探脑,甚至还发现了一条蟒蛇迅速地穿过公路。
我坐在驾驶员的旁边,无心浏览车窗外那原始的风光。只是盘算着如何才能找到帕苏姆,万一语言不通,那个老巫婆翻脸,岂不很是有危险?
“勐乌,勐乌。”我对司机打着手势。
“沙海,沙拜里?”司机询问地神色。
“勐乌,勐乌。”我只会讲出地名,这还是吴子檀的老婆说的。
“哦,拜勐乌。”司机明白了,点头冲我一笑,露出几颗金牙。
前面横陈着一条大一江一,一江一面不太宽阔,一江一水混浊而湍急,湄公河到了。
我下了车,环顾四周,那热心的司机手指着密林中的一条羊肠小道,口中说着:“勐乌勐乌。”
我知道,看来我要徒步进人原始密林了。
咣当一声,车上扔下一把破柴刀。那司机冲我笑了笑,加足马力扬长而去。
我拾起那把带有缺口的破柴刀,在印度支那雨季的丛林里,危险无处不在。但回想湘西老家里那些警察正在张网等着捕捉我,咬牙也要坚持前行。
天空一陰一沉沉的,原始密林深处的光线也十分暗淡。我手握柴刀,毅然决然地一步踏了进去。
小道两边是叫不出名字的参天大树,谷底是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溪,脚底踩着厚厚的落叶。密林里传来类似啄木鸟敲击树干的浑厚击打声,不时地有野果自高空坠下,砸到地面上发出噗噗响声。
我边走边留意躲避着草丛中那些细如火柴梗般的紫一红一色旱蚂蟥。据说那东西吸食人血贪得无厌,而且被叮咬处会流血不止的。
弯曲的羊肠小道蜿蜒伸向高山深处,密林中的灌木越来越密,不时地散发出一股枝叶腐败的气息。
前方传来了脚步声,迎面走来两个身一子矮瘦的挎着猎槍的山民,我上前拦住了他们。
“勐乌,帕苏姆。”我比划着说着,掏出了照片递给他们看。
他俩看到了照片上的帕苏姆,面色骤变,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恐,连忙摆着手,匆匆离去。
看来这个巫婆人缘不太好呢,我想。
我气喘吁吁地攀上了山顶,抬头一望,刹那间惊呆了……
山这边的原始密林被砍伐光了,满山遍野种上了罂粟,盛开着白色的和粉一红色的罂粟花,艳丽无比。山坳里有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溪水,花丛的尽头有一座小庙,金黄色尖尖的顶,竟然和梦中的景致一模一样!
原来那梦是真的,怪婴真的是在向我传递着某种信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沿着溪边寻路向那座庙宇走去。
走近了,虚掩着的庙门斑驳陆离,油漆剥落。我轻轻地推开,里面光线暗淡,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我慢慢地走过一尊尊的泥塑神像,最后站在了梦中的连体怪婴像的位置处,望着那空空的须弥座。我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裸一婴像来,放在手掌心里,怪婴的眼睛是湿润的。
我在心中祈祷着,怪婴啊,你多次在梦中给我启示,我今天终于如愿带你回家了……
下一步应该是在我的身后突然出现女巫帕苏姆,梦中就是这样演示的,我静静地等待着。
许久,身后没有一点动静,我忍不住了,转过身来,殿内空空如也,没有帕苏姆的身影。
我环顾四周,殿西墙有一个小门,是虚掩着,我轻轻地走了过去。推开了门,里面燃着一盏微弱的油灯,一张简陋的竹一一床一一,上面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帕苏姆,我知道是她。
我默默地走到了一一床一一前,轻轻将怪婴放在帕苏姆的枕边。
“你是吴子檀还是皇甫哲人的孩子?”女巫虚弱地睁开了眼睛,桔槁的手抚一摸一着怪婴,用生硬的普通话对我说道,原来她懂得汉语。
“我不知道,”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望着帕苏姆对她说道, “我找到了勐塞的那座坟墓。”
“哦,孩子,把手给我。”她说道。
我伸出了右手,女巫摸一到了我的六指,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真的是六指,你是皇甫哲人的儿子。”
我怔住了,支吾道: “我挖开了墓一穴一,那一尸一骨是……六指。”
“死去的不是皇甫哲人。”帕苏姆轻声道。
“那是谁?”我问。
“孩子,说来话长,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听我慢慢说给你……”帕苏姆望着手中的照片,开始述说。
那是一九七二年的雨季,印度支那战争还在继续。中国筑路工程地质队驻扎在湄公河边,照片上的吴子檀就是地质队的队长,那个长相英俊的小伙子皇甫哲人是测量员,懂得些寮语,经常来山寨中办事。头人的女儿叫占巴花,那年只有十六岁,她喜欢上了皇甫哲人,他俩私定了终身。
不久,皇甫哲人染上了瘴气,浑身出一血,眼看就快要不行了。占巴花找到了我,求我施救,我不同意,她就跪在庙前三天三夜。因为救皇甫哲人必须要借助连体血婴的力量,施巫的降头师还需自断一指,血煨血婴施术才行。最后,我被感动了,这时皇甫哲人已经下葬了。
当夜,我与占巴花掘开了墓一穴一,切下了我的一根手指,鲜血涂在了连体血婴的身上,施以降头术,令皇甫哲人活了过来。
不料,中间出了致命的差错。
施降头术醒来之人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召唤亲人的名字,这时亲人绝对不可答应,否则降头反噬极为凶险。此禁忌我已经百般叮嘱了占巴花。
皇甫哲人醒来后第一句就呼喊着占巴花的名字,占巴花竟然情迷意乱地答应了,破了禁忌。结果降头反噬,连体血婴迸裂开来,占巴花口喷鲜血,她为了救心一爱一的人,自己却死去了。
那墓一穴一里的一尸一骨就是占巴花的,是我亲手葬了她,还有我的那一根手指。
我默默无语,已经深深地被这个凄婉的故事打动了。
“那皇甫哲人呢?”许久,我开口问道。
“他也遭到了血婴的反噬,疯了似的冲进了密林里,后来一直杳无音讯。”帕苏姆有气无力地叹道。
我明白了,皇甫哲人只有一个,就是我的驼背父亲,我那苍老、慈一爱一和可怜的父亲。
我亲一爱一的老爹,我此时此刻最想的就是投入你的怀抱……
“还有另一半的连体怪婴呢?”我问。
女巫吃力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帕苏姆死了。
我默默地将她的手放在了她的胸前,在她的手里放入那半只连体怪婴。然后鞠了一躬,轻轻地走了出去。
满山遍野的罂粟花,那纯洁的山寨少女,东南亚的降头术,寮国的女巫,真身的连体怪婴,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变为午夜梦回时的淡淡记忆。
数天后的一个漆黑的夜晚,我悄悄潜回了湘西小县城。
我静静地站在家对面那株老树下,默默地望着那熟悉的老宅,老爹,你已经睡了吗?
老宅的西屋灯亮了,里面传出哗哗的冲水声,父亲又在深夜里洗澡了。
我轻轻地走到窗下,透过窗帘边的一个细微的缝隙,朝里面瞧去……
灯光下,赤一一裸一的父亲,佝偻着脊背正吃力地用一毛一巾揩拭着身一体。刚刚过去了几天,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我心里一热,泪水盈眶,我可怜的父亲啊。
父亲佝偻着转过身来,灯光下,他的背影驼起处,硕一大的肉一丘隆一起,起皱的皮中间露出一道肉褶,肉褶中端坐着一个赤一一裸一的怪婴,那怪婴打了个哈欠,转过头来,呲着带血的牙齿,对着窗外的我诡异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