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京南50公里的平原上,素来有“京南第一城”的称号。县城与京城之间,横亘着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河——永定河。永定河一路向南,穿过一堆堆的小村庄,分离出无数支流。
据传说,当年乾隆巡游到此,发现有段河水是没有支流的,便把附近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村子命名为“独流”。独流村的故事就发生在1937年。
那一年,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侵略者的步伐踏遍每一寸国土,在村村落落间烧杀掠夺无恶不作,全国上下分崩离析,老百姓处在一片水深火热中。于是,百姓们自发组织起了民兵一一团一一,与鬼子打起了游击战。后来,这支民兵一一团一一与八路军取得了联系,获取了编制。但因为武器弹药稀缺,人数又少,很快便被鬼子绞杀殆尽,幸存的人,就地扮作了种田人,隐藏在了村子里。
这一年,二丫六七岁,正是满街疯跑看热闹的年龄。忽然有一天,村子里有人拿着小擀面杖敲着脸盆,满村子喊:“杀**一一党一一啦,都出来看,杀**一一党一一啦……”。二丫便和几个小伙伴跑到村北头打谷场上去看热闹。农村每年收了谷子麦子,都会集中到一个场子去晾晒,这场子的土地早就用碾子碾得平平整整,干硬得像石灰地。每年麦收时节,这里金灿灿晒满了麦子。自从鬼子来后,这片打谷场就变成了杀人的刑场,无数中国人的鲜血洒落在干硬的土地上,渗进了土地深处。
二丫几个孩子到了打谷场,场子周围已经围观了不少老百姓,却寂静的让人发冷。中间捆绑站立的一个人,是鬼子要杀的**一一党一一。二丫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一一党一一,但鬼子说是,那就是了。围观的老百姓开始窃窃私语。
为首的鬼子对旁边的翻译说了几句,旁边的翻译立刻大声训斥:“都给我闭嘴,安静点。皇军是来解放我们的,让我们不再过以前的苦日子。偏偏总有不识相的人,变着法儿的跟皇军作对,今天就让你们看看这些人的下场。”说完,上来几个鬼子兵把手榴弹绑在了那人的脑袋上,然后使劲拉了一下。那人依旧低着头,看不出表情,任由手榴弹贴着脑袋“滋滋”冒着白烟。
“轰”的一声,二丫感觉似乎是下了场血雨,她看到那人整个颅骨被掀一开飞了出去,白色的东西四散开来。
“那是脑浆子吗?”二丫惊得一哆嗦,心里忽然感觉怕怕的,哪怕过年看杀猪杀鸡也没有过这么怕,她想要逃离。
“可能是吧,刚才听旁边的人说是。”旁边叫红豆的丫头似乎也很害怕,往她这边凑了凑,接着说“好害怕,快跑吧。”
谁想,二丫回去就泱泱病了起来,到了晚上,更加发起高烧来。家人不知所以,忙找来村里的赤脚大夫,大夫给了几服药,喝下去也不见好转。后来,二丫一妈一料想孩子是吓着了,嘱咐二丫爸,连夜去找村口的王仙姑来为孩子招魂。
王仙姑是村里小有名气的半仙儿,能替吓着的孩子招魂,也能替人破除鬼缠身。这一次,王仙姑也没把这点事当回事,顺手在碗架上拿了一个蓝边破口的大瓷碗,又从炕头儿上捡了块半新不旧的粗布手绢。到了二丫家,她先用手在二丫右手的虎口一掐,停了几秒,跟二丫爸一妈一说:“这孩子是去不干净的地方吓着了,丢一了魂儿,没事儿,包我身上了。”
说完,她跟二丫爸要了一瓢小米,倒在大瓷碗里,用手拍平,见瓷碗不满,又要了半瓢倒进去。满满当当一大碗,用那粗布手绢盖在碗上,整个儿把碗兜了起来,倒提着在二丫头顶正转了三圈,倒转了三圈,嘴里还念念叨叨。然后揭开手绢,看那碗小米,让人惊讶的是刚才还满满一大碗小米,竟然缺了一块,像被什么东西吞吃掉了似的。二丫爸一妈一一阵惊讶,只觉得惊恐万分。王仙姑不紧不慢的用手抓了一把小米,把这块缺口填平,然后用手绢兜起来再接着转……如此几次三番,直到那晚小米不再缺失为止。
王仙姑站直了腰板,把那碗小米一一交一一给二丫一妈一,嘱咐她把这小米供到灶上,让二丫睡上一觉,醒来就好了,二丫爸一妈一千恩万谢。
王仙姑离开前,把二丫一妈一拉住,悄悄的说:“大一嫂你听说没,白天杀的人,据说被扔进村北的红一江一河了”。“什么?我平时不大出门,不过村里很多人可都靠着那水过活呢,两边庄稼地浇水,夏天还有很多孩子去那河里打扑腾呢。”“哎,你不知道啊,过了麦场,那北面越少去越好,据说那附近杀人太多。尤其是今年,鬼子来了之后……”
二丫一妈一赶紧用手捂住王仙姑的嘴。
“她婶子,你可别说了,万一被”白脖“(白脖是当地对汉一奸一的叫法)听见,说出去,可了不得。”
王仙姑赶紧左右看了看,见附近没人才放了心。
天晚了,二丫一妈一不放心王仙姑一个人回去,恰好二丫爸又有事,她于是便叫住隔壁屋的小叔子柱子送王仙姑回家。这柱子从小体弱多病,后来爸一妈一便给他留了条细细的小辫子,取“留住(柱)”的意思。十岁时父母病逝,只好跟着哥哥嫂子过活。后来,不知他哥哥从哪打听到邻村有个武术高人,就让柱子去拜这高人为师,好学点功夫强身健体。
柱子勤奋懂事,每天天还没有亮,就早早起来,用师父教他的办法用布条紧紧把腿从膝盖绑到脚脖子,然后靠着脚尖的劲儿一点一点挪到邻村师父家。据说这是练一习一轻功的基本功。
勤学苦练几年之后,去掉绑腿,柱子健步如飞。据传说,他在他们家新搭的三间土坯房里,沿着墙边撒丫子绕圈,最快的时候,只见影子不见人,连脑后的小辫儿都和地面平行了。
有柱子送回家,王仙姑一百个放心。
送王仙姑回来,柱子穿过那片打谷场,淡淡的月光无力的照在一垛垛的秫秸和麦根上,投下一小片漆黑的影子。白天的狼藉已经打扫干净,干硬的地反射一出惨惨的白色。谷场往北是一片不大的树林,树林再往北,是抚育了全村人的红一江一河。
柱子一身功夫,又是半大小子,心里没有半点畏惧,反而对白天被鬼子杀的那个中国人充满了好奇和敬畏。
他走着走着,忽然远远看到前面麦垛的影子里,有一一一团一一黑影在晃动。
“谁,谁在那儿?”柱子大喊一声,向前走去,想看看清楚。
谁想,那一一一团一一影子飘似的离开了麦垛,向谷场北面的树林飘过去。柱子加快脚步,飞身上前,竟然也没有追上那影子,那影子速度更快了。
柱子从不信邪,脚下使劲,一路追过去,只见那影子一路飘到河边儿,停住了。柱子心说“好”,准备把“它”逮个正着,忽然一个东西迎面砸了过来,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第三天,天还没亮,鬼子开始在村里大肆扫荡,说是一个军官被杀了,是村里干的。这次扫荡,又是村民的一场噩梦。锅碗瓢盆被砸得稀碎,偶尔养个鸡鸭也被捉走或用刺刀抹脖,年轻姑一娘一和媳妇听到动静,赶紧下炕往灶台底下抓一把锅烟灰,拼命往脸上涂。老人搂着孩子,蜷缩在旮旯里,孩子吓得脑袋直往人怀里钻。鬼子宣泄到下午,才稀稀拉拉的走了。
傍晚时分,暑热还未消退,鬼子又把人集中到了打谷场上。几个鬼子兵端着槍守在四面,看样子,像出了大事。没有人敢说话,只听到村口几棵老柳树上的知了,成片成片的“嘶啦、嘶啦”叫,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刻,这声音就像狠毒的“死啦、死啦”的咒语,一声声敲打着蝼蚁一样人们紧张的心。
柱子夹在人群里,听着知了叫,格外烦躁。如果是以往,他早就带着几个哥们或者侄女去树下逮知了去了。折一根拇指粗的树杈,拿小刀削掉两个枝桠,在两个叉一开的枝桠末端留个凹槽,绑上两根橡皮筋,两根橡皮筋必须长短一样,打的时候才不会偏离方向,中间找块自行车的破里带垫上。他做的弹弓可是第一好使。从地上捡个小石子搁上去,往后拉满,一松手,“嗖”一下,那知了就跌跌撞撞地掉下来了。
然而此时,他不仅不能打知了,还得在这日头底下晒着,听着这些鬼模鬼样的人极里瓦拉的混叫。他看着刚过来的那个军官的脑袋,想象他的弹弓打到他头上的样子,不禁忍住了笑。
这个军官冲着旁边一个翻译模样的中国人耳语了几句,那翻译立刻冲着人群大声说:“我们皇军来这里,是为了和你们友好合作,让更多朋友都过上好日子,可你们一直把我们当成敌人,不仅态度上不配合,还偷偷的给我们搞破坏。我们本着亲民友善的原则,一向对你们是慈悲的,然而想不到的是,我们双方的矛盾不仅没有解除,反而愈演愈烈。就在昨天晚上,巡夜班的班长被人杀了。我们带给你们的是和平,是繁荣,是友好……可你们带给我们的是什么?是杀戮,是敌对,是噩梦!”
这翻译越说越激动。
“今天,我们一定要把杀人凶手找出来,找不出来,谁也不许回家,皇军送你们统统回老家!”翻译气急败坏。“给你们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谁干的?自己站出来。”
现场仍然鸦雀无声。
“都不承认?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凶手就是你们这个村子里的。你们有知情的,检举出来,说出线索的,重重有赏。”
现场还是鸦雀无声,人们纷纷低下了头,不愿与他对视。
翻译的视线在人群里扫了几下,咬了咬牙,一手把离他最近的王仙姑拉了出来,掏出匣子槍,指着王仙姑的脑袋,说:“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王仙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眼睛直愣愣望着翻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昨晚睡觉了,睡了、睡了一宿。”
人群里几个人“噗嗤”地乐了,但随即又忍住。
这时候居然还有人乐出来。一边鬼子军官恼羞成怒,冲上来抓出前面刚乐过的人,劈头盖脸的打下来。这人一边用手抱着头,一边弯腰哀嚎求饶。鬼子军官不理,继续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打了一会,累了,才喘着粗气住了手。面前这人早已是面容青肿,口鼻流一出暗一红色的血,鲜血混合着泥土,一揉一一搓一在衣服上、脸上,显得格外狼藉。
人群不时发出一些一騷一动,人们不由得脚步往后退了退。
鬼子军官红着眼冷冷地看了看人群,“噌”的从腰间拔一出王八壳子,随便照着前面一个老汉就是一梭子,没有瞄准,不过距离太近,子弹像扔进河里的石子儿,“噗”的一声响,老汉本能的用手捂住胸口,眼光吃惊地望一眼面前的鬼子军官,后者面不改色,老汉的手慢慢抬起来,脸转向身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眼睛里满是留恋与不舍,吃力得把手搁在了他脑袋上,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就轰然倒地了,眼睛仍然不甘心地睁着,似乎还有多少未说的话要说,未尽的事要做。
男孩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了下,腿一软跪在老汉面前,摇晃着老汉逐渐冷却僵硬的身一子,喊着:“爸、爸,你这是怎么了?爸你看看我呀!”他想哭,只有哭出来才能让自己好受些,但眼泪却异常的干涸了,他圆瞪充一血的双眼,痛苦的干嚎,如失去陡然丧失父母的一条小狼,在月圆之夜悲哀地望天嚎叫。
人群又是一阵一騷一乱,但很快静了下来,只听到男孩的“呜呜”哭嚎声。柱子夹在人群里,手握成了拳头,条条青筋暴露出来。他的脚在地上轻轻地一搓一来一搓一去,脚下干硬的土,竟然被他一搓一出了些许土沫。
突然,地上哭着的男孩猛然抬头,两眼圆瞪着面前的鬼子军官,大吼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扑了上去。鬼子军官显然没有想到这突然的袭击,更不曾防备,竟然被这男孩扑得后退了几步,险些四仰八叉摔到地上,但这鬼子军官毕竟是军人出身,一两秒后就反应过来,本能把槍口对准了面前的男孩。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人群里传来一声大喝:“住手,人是我杀的。”这声音清亮,中气十足,如一声晴天霹雳,在寂静的打谷场上传出很远。
鬼子军官一愣,放下抢,眼睛在人群找寻声音的来源。
柱子用手往下拽了拽他那件旧单褂,挪动脚步刚要走出人群,胳膊却被一边的二丫爸使劲拉住了。二丫爸眼睛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严厉,咬牙轻声吐出几个字:“你敢出去!”
面对大哥的训斥,柱子这一次却没有低头,眼睛直视着大哥的眼睛,用眼神一一交一一流着:
“没有人站出去,这事情就没完。”
“那也不行。”柱子心里明白,他是跟着大哥长大,亲一哥热弟,手足情深。
还没一一交一一流几句,便看到鬼子军官往这个方向走来。二丫爸见情况紧急,赶紧凑到柱子耳边,急切地耳语了几句,然后两手重重地在柱子的手上握了下,便走了出去。
“她爸——”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二丫一妈一叫了一声,二丫爸把手藏在身后,冲她摆了摆,回望了一眼,转身继续走。
二丫也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立即被二丫一妈一拉近了怀里,脸贴在一起。她似乎感觉一妈一一妈一很伤心很难过。
二丫爸换了一脸讨好的表情看着鬼子军官,鬼子军官也一脸诡笑地看着他。
“长官,那天晚上我正在打谷场看谷子,半夜起来撒尿,遇到巡夜的班长,那班长愣说我尿的不是地方,伸手就打我,还踢我,你看你看,这伤可以作证。我和他扭打的时候,一时失手,把他打死了。”说着,二丫爸亮出了胳膊上的一条血口子。那条口子,二丫一妈一记得是昨天打草的时候被镰刀割的。
鬼子军官听完翻译的叙述,然后鬼子军官摆了摆了,翻译便冲着人群说:“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鬼子来到这里,总是时不时会和村民起冲突,以前也发生过鬼子兵被三两个村民殴打的事情,但那村民很快就被刺刀一捅一了。
人们在惊惧间,早就想离开这里,听到这个声音,便三三两两赶紧散开了,但一些人还是不放心地回望着二丫爸和那鬼子军官。
当晚,柱子蹑手蹑脚,望了一眼正屋里哄着二丫睡觉的嫂子,后者一边轻拍着孩子,一边偷偷抹眼泪。柱子不忍心再看,轻轻带上栅栏门,一溜烟跑远了。
穿过两条小一胡一同,他扒在一个土墙上,冲着那两间土屋压低声音叫:“铁蛋、铁蛋,在家吗?”屋子里昏暗的油灯光在晃动。
一会儿,里面小跑出一个半大男孩,正是白天被鬼子杀了爸爸的那个男孩。他光着一精一瘦上身,跑到土墙跟前,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柱子——”话还没说,他喘着粗气,压抑着没有让自己哭出来,往屋子里看了一眼,眼圈又红了。柱子也朝屋子里望了一眼。
“铁蛋,耳朵过来。”柱子冲他摆了摆手,隔着土墙,铁蛋踮起脚尖,把耳朵凑了过去。
“我一操一?你哥真的是八路?”听完柱子的耳语,铁蛋吃惊地说。柱子赶紧用手捂住铁蛋的嘴,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又接着说:“那个鬼子军官,不是我哥弄死的,我哥说,让我今晚去找我师父,你愿意跟我去吗?”“好,你等着,我先进去跟我爸道个别。”
一会儿,见屋子里的灯熄灭了,铁蛋跑了出来,套了件对襟褂子,手里还拿了一个黑面饼。没有走门,直接走到土墙跟前,嘴里叼着饼子,一纵身翻了过去,然后把饼子掰给了柱子一半,俩人吃着,疾步走进了茫茫的黑夜里。
柱子的师父住在邻村的一个村边上,两村相距十多里路。他本不是这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从哪来,他不种地,不做生意,更没有家人,一个人每天神出鬼没。开始,街坊四邻只知道他一性一张,都叫他老张,开始还偶尔八卦下,后来时间久了,大家也渐渐一习一惯了。
听完柱子两人的叙述,老张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都是我的疏忽。”俩孩子奇怪了看向他。
老张继续说,“我和你哥一样,都是八路。”
柱子惊叹一声,“你隐藏的可够深的,这么长时间都没人知道你。”
老张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前天晚上,我外出办事路过你们村北,碰巧正赶上鬼子巡夜,鬼子上来盘问我,为了不暴露,干脆弄死了他。在藏一尸一的时候碰巧被你小子碰上。干脆直接打晕了你,把你背到村口。等回去的时候,一尸一体已经被发现了,是我没有处理好后来的事情,被鬼子抓到了把一柄一。才有了你们村白天的血案”
柱子听得直唏嘘。
铁蛋却没有说话,默默的低下了头。
老张把手放在铁蛋的肩膀上,叹息着说“小子,都怪我,一时疏忽,连累了你爸。”
铁蛋抬起头,看定老张说:“不怪你,是鬼子,他们才是我仇人。”
老张眼眸一动,说:“你们来之前,我已经托人打听了,你哥明天早晨会被绑到村北大柳树下处决,可惜不知道这消息真假,如果是真的,我们要救他,时间已经不多了。”
柱子和铁蛋对视了一眼,说:“我们没槍没炮,就这仨俩人,怎么救呢?”
老张微微一笑:“计划已经有了,但需要你们配合,尤其是铁蛋。”他转眼看向铁蛋,“你爸是明天下葬吧?”
“是啊。”铁蛋不明白这和救二丫爸有什么关系。
老张凝重地点了点头。
夜,静悄悄的,村里的人都在安睡当中,连树上的知了、河边草丛的青蛙都似乎睡着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仿佛时间静止了一样。
村边鬼子的营地附近,偶尔会有三五个巡夜小队走过,莹莹的灯火,如鬼火般微微晃动着。巡夜小队过去后,依然是寂静一片。
忽然,一声惨叫划破了这寂静。在漆黑的夜里,这声音叫得格外凄惨怕人,听到的人无不一毛一骨悚然、汗一毛一倒竖。
什么声音?
两个值夜班的鬼子忙跑向了红河边的树林里,声音正是从这里发出的。其他巡夜和站岗的鬼子也把子弹上了膛,警戒地观察着四周。
两个鬼子跑进了树林,树林里却没有任何异样,偶尔夜风拂过树梢,传来树叶晃动的细微“哗哗”声。周围是一片漆黑,两只手电筒的光照出不远,便被这魔鬼般黑夜吞噬了。树林深处,传来“咯咯咯咯”猫头鹰惊悚的笑声,在这安静的夜晚,如鬼哭般传出很远。当地有种说法,“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夜猫子一笑鬼魂到”,也就是说,半夜猫头鹰笑,往往会有人就要死了。
不知道这两个鬼子来这里的时间长不长,听没听说过这个说法,但这突然“咯咯咯咯”的笑声,似乎也让他们心下紧张起来。
两人用日语一一交一一谈了两句,似乎发现没什么,心下又确实有些害怕,准备离开这里。可回过头去,发现身后竟然还是一片黑漆漆的树林与杂草,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二人想高声喊人,又怕被其他人发现出丑,只好一步一挨地往前走。这里树林茂密,即使白天进来也很难见到一陽一光,更何况是晚上。他们越走,脚下的杂草和藤蔓就越密集,越走,就感觉气氛越不对,虽然是盛夏,但身穿军装的他们似乎还感觉身上凉飕飕的。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看到了红一江一河。曾经,这条河抚育着全村百姓,但自从鬼子来后,每逢杀了人便投进河里,一尸一体顺水飘到下游,有些比较幸运,遇上人打捞上来,简单的掩埋了,而有些人,丢进河里,一尸一体便再无踪迹。不知是沉了还是被河里积年的大鱼吞了。村里人迷信,经常传说那些死了的人一陰一魂不散,尤其是那些没有安葬的人,每逢晚上,便僵硬地在河附近转来转去,寻找替死鬼。附近的居民盛传得更邪乎,都说到半夜,这片林子里经常会听到哭声,声音像女人,细听之下又像男人。所以,即便是白天也很少有人来过河边,更别说是晚上。
鬼子兵越走,心里越紧张,连端槍的手都开始抖了起来。
这时,忽然从河边传来一阵粗重的喘一息声,声音不大,但绝不像人的声音。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声音显得格外诡异。
一个鬼子用手指了指一个方向,又用槍往另外一个方向挥了挥,意思是要和另外一个鬼子分开搜索。
其中个子不高略显瘦小的鬼子,一边走,一边用槍拨一开脚下低矮的灌木,这时,旁边的高树上忽然跳出下一只庞然大物。他下了一跳,看都不看就要举槍,可槍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一个拿捏不稳,掉在了地上。他张嘴想喊旁边不远处的同伴可刚张开嘴发了一个音,立即被面前的庞然大物张开大嘴咬住了脑袋。手电筒依然握在他手里,然而他再也用不到了,他四肢拼命挣扎,发出几声低沉的“呜呜”声,逐渐手脚力气越来越小,最后耷一拉下来。那怪物吐出他的脑袋,他瘫倒在地上。
不远处的同伴早就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手电筒的光束下,面前似乎是个金灿灿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圆瞪的眼睛像铜铃,四肢比他的大一腿还要粗一圈,整体形状像狮子,但比狮子还要大。那怪物吐出他同伴,带着“呼哧、呼哧”的声音,一步步向他走过来。
他顿时吓得停在了原地。
日本是个拥有丰富妖魅传说的国家。虽然来到了中国,杀人无数,但内心还是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与惊慌。在日本鬼怪的传说中,发生在水边的故事占据了大多数,眼前这怪物越走越近,这个日本兵登时吓得扔掉槍,捂住眼睛,嘴里哇啦哇啦的乱叫起来,只见他一边叫,一边疯了似的跑,直到没了影子。
那怪物等了一会,忽然皮整个剥了下来,柱子从里面钻出来。
“呸,”柱子冲着那鬼子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说“平时杀人放火那么厉害,这会儿被吓得尿裤子了。”
“就是,真痛快!”身后的铁蛋也从里面钻出来附和。
柱子用手抚一摸一着那兽头说,“这是我哥以前舞狮用的,每次附近村里有婚丧嫁娶或者庙会,我哥都会去凑个热闹,也顺便挣点小钱养活我们一家,可惜,这套行头也好几年不用了,想不到今天会派上用场。”
这时,老张从暗处闪身出来,催促说:“好了,别一浪一费时间了,一会儿肯定会有更多鬼子来这边儿。按照我们的计划办,你们回村找人,我去鬼子营地。”
柱子迟疑了下,担忧的说“营地太危险了,到处都是鬼子兵,师父,你——”
“别废话了,你们赶紧把这鬼子一尸一体处理掉。”老张一边说,一边把地上那鬼子的军服扒下来,往自己身上套。“还有你们俩,刚才动手为什么要迟疑?”说完,眼睛瞪着柱子和铁蛋。
柱子和铁蛋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恩?没杀过人,下不去手?”老张早就猜到这原因,面带愠色,冲铁蛋说:“别忘了他们杀了你爸”,又转过身冲柱子说:“他们还要杀你哥,你亲一哥,从小把你养大的亲一哥。”
一边说着,却不想那鬼子服实在太瘦小,根本容不下他宽大的肩膀。
“师父,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你看着衣服你穿着太小,还是让我去吧!” 柱子和老张商量道。
老张迟疑了下。按平时柱子的功夫,这次顺利进去,办完一事情在全身而退,应该没有问题,但想到他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由的又有些担心。
“师父,我肯定不像平时那么冲动,一定按照你说的那么干,肯定不会出错的,我保证。” 柱子抓住老张的衣袖,央求道。
这徒弟一性一子实在太倔强,老张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把鬼子服脱一下来给他,又叮嘱了他几句。
看到柱子的影子消失在了漆黑的夜里。老张迅速和铁蛋把鬼子身上剩下的衣服剥了个一精一光,把一尸一体扔进了红一江一河里。
然后把鬼子的衣服打了个卷,用布包了起来,往村里走去。
到村里后,老张叮嘱铁蛋赶紧把衣服混在铁蛋爸生前的衣物里,一起烧掉,然后趁着茫茫黑夜,忙碌起来。
柱子和老张铁蛋分开后,换上鬼子的服装,手里端着槍,加上他身量和那死去的鬼子差不多,远远看去,还真能蒙混过去。
转眼走到鬼子营地外下,远远看到一小队日本兵,由刚才那吓跑的鬼子带领,往树林走,柱子赶紧压低帽檐,站在路边,解一开裤腰带,背对鬼子兵,装成撒尿的样子。鬼子兵从他身后不远处叫喊着走了过去,有个领头的瞄了他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便继续领着人走。
走了一小队鬼子兵,营地的巡夜的鬼子顿时少了一些。柱子轻手轻脚走到院子外,一拧身一子纵身跳上了院墙,又两脚使劲跳上了一间房子的房顶。柱子的轻功是从小练就,飞檐走壁的功夫从未遇到过对手,这一纵一跳,比野猫还要轻巧,楞是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上了房顶,立刻匍匐下去,黑亮的眸子仔细地观察着这个院子的每个角落。
鬼子驻扎的营地,原来是村里一家财主的祠堂,里面供奉着这财主的前辈们。后来,鬼子来后,看这祠堂不错,强取豪夺了去,财主也不敢说什么。柱子小时候偶尔会和伙伴来这附近玩,总是好奇的偷着巴望巴望,所以对这里的房屋布局,早已有些了解。
正房大约是鬼子军官们白天办公的所在,两边厢房住的是小股鬼子兵,大股鬼子兵不知道驻扎在什么地方,柱子也不愿去费这个脑筋。
祠堂后面还有个后院,柱子边看边想师父和他说过的话:你哥虽然是八路,只要他不承认,鬼子没有证据,最多只是空一穴一来风的怀疑,只要他耐得住打,忍得住疼,死不承认就行了。鬼子顶多就认为他是个不服管理的刁民,找个时间游街示众,然后杀了他给那死鬼子偿命。如果他承认他是八路,那一时半会他就死不了,不过会更麻烦,我们还得另想别的招儿救他。你去和他通个气儿,让他做好准备。
如果只是个刁民,肯定不会像村民传说得对待重要八路犯人,那样关禁闭、刑讯一逼一供之类的软硬兼施,妄图从他这里获取情报点什么的。这里只是鬼子的临时驻地,没有关押犯人的地方,偶尔遇到“穷凶极恶”的乡民,或者捉到个八路,直接拉到打谷场处死了,那还没处死之前,会把人搁在哪儿呢?
柱子一边思索着,一边挪动脚步。他转了个身,忽然眼前一亮,这祠堂还有个后院。
他轻手轻脚爬到房顶后坡,就着昏暗的灯光,往后院看去。
后院正房一片漆黑,厢房的灯也早已灭了。忽然间,他发现院角一棵大槐树下,影影绰绰似乎有个黑影。
他心里一动,垫着脚,弯腰半站立起来,然后一提气,一个跟头从房上翻下来,两脚到了墙跟黑影处,然后迅速蹲下去,左右观察四周,见没有被人发现才放了心。然后一边警惕地看着各个房间,一边迅速挪到大槐树下。
大槐树底下绑着人,脑袋歪在一边,似乎是睡着了。虽看不清五官,但那轮廓,分明正是自己的亲一哥哥。
他激动的上前去,一把抱住。那人猛然惊醒过来。
柱子担心对方受惊喊出声,忙一把捂住他哥的嘴。凑近耳朵说:“哥,是我。”
双方脸离得很近,二丫爸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兄弟,激动的张大嘴,想笑,又冷静下来,然后左右看了看,问道:“你怎么来了?当心别给人看见。”
柱子这时才看到哥哥身上斑驳的血迹和稀烂的衣服,忙上下翻了翻,见没有伤到要害,才放下心来。
“他们知道你是八路了吗?”
“我撒了个慌,说我在晚上打谷场看谷子,和巡夜的军官起了争执,失手把他打死了。” 大概是伤口有些疼,二丫爸停了下,又继续说:“他们打了我一顿,出了出气,说明天要当着村里人的面,杀鸡给猴看。估计他们是真信了,这不,随便把我绑在这里,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就等着明天弄死我了。”说完,眼神里透出几缕哀伤,但转瞬即逝。
“明天,我们商量了一个好办法救你,你做好准备。”柱子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和他哥耳语。
“你师父死木头脑袋,老自以为是,什么损招儿,万一砸了会牵扯上很多人,我让你找你师父可不是为了救我,是想让你跟他参军。”听后,他哥有点着急的说。
“你他一妈一别墨迹了!对了,我要是现在救你走,会有人知道吗?”柱子似乎想起了什么,问他哥。
二丫爸轻声笑了下,“这不废话嘛,我又没你那腿脚。而且,你能比子弹跑得快?让人知道,连你都走不了了。”
柱子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先走了。”说完,转身纵身又上了房。
二丫爸话还没有说完,想叮嘱柱子他们自保要紧,却看着柱子的身影一起一伏,不一会便消失在了黑夜里。
这个黑夜,似乎格外漫长,一个揪心的计划,在黑夜笼罩下,悄悄进行着。
第二天天刚亮,便有村民开始下地干活了,家家烟囱冒出了青烟,夹杂着小米粥的香味儿,淡淡的飘着。
街头四五个日本兵,押着二丫爸,慢慢走过来,前面还有个中国人,拎着脸盆,拿小擀面杖敲打着,一边说着对日本不友善的人一律清除、警告村民以此为戒之类的话。
二丫爸被他们推搡着,上半身套了一条布口袋,蒙住了半个人。两边的孩子偶尔会开门看一眼,大人来了赶紧把孩子拉进去,把门关上。走过几条街,转眼到了村北打谷场。
这时,打谷场另一边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唢呐吹得格外凄凉。是谁家在发丧死人?村里一习一俗是正午发丧,怎么会在这大早晨吹吹打打呢?二丫爸心里纳闷。
农村发丧,场面一向很隆重,掌管送丧仪式的司仪,走在最前面,他后面是两个小孩撒纸钱开道,尘归尘、土归土,一路的孤魂野鬼拿了钱,别在葬礼仪式上捣乱。棺材正前方,是嚎哭着的铁蛋,瘦小的胳膊被俩人左右搀扶着,哭得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棺材左右角,是抗白帆的、抱罐的、举着纸糊的童一男童女,都是死者的侄男甥女一辈,十几岁的孩子,都披麻戴孝,脸上带着悲戚。
棺材由四个膀大腰圆的小伙扛起来,三步一停,五步一靠,走得很稳。棺材两边,是打伞的,纸糊的白纸伞用杆子高高挑一起,吊在棺材上方,为逝者遮风挡雨。后面,跟着逝者亲人,年纪小的,从头到脚一身重孝,年长的,男人的白对襟褂子上、女人的头上也都带着白花,三三两两相互搀扶,痛苦着用袖子擦着眼泪。
在这寂静的早晨,打谷场上还没有人,这突然出现的送葬的队伍竟然有些怕人。连押送二丫爸的几个鬼子,也面面相觑,一脸的晦气。
按照鬼子一贯的步骤,人先被带着游街示众,然后再被带到打谷场上,或是槍毙、或是吊死、或者被挑去手筋脚筋,抠眼剜心之类的惨死,一尸一体就扔进林子北面的红一江一河里喂鱼。
这里,曾死了很多抗日八路和乡民,今天,竟然轮到了自己。
二丫爸想到这里,不禁有点惆怅了。
眼看,送葬的队伍走到跟前,抬棺材的小伙就要和二丫爸擦身而过时,忽然一个小伙脚下不稳,打了个咧斜,棺材向这边重重地倒过来。小伙子大叫一声“不好”,赶紧用手托,但实木棺材怎么能说托就托住呢?他呲牙咧嘴的使劲,周围几个抬棺材的小伙子也一起抱住整个棺材,棺材盖竟然没有钉上,直直地划了下来,眼看就要砸进人堆里。
一瞬间,周围抗白帆的、抱童一男童女的半大孩子也都过来帮忙,后面哭丧的亲人们也都跑过来,想看清是怎么个情况。唢呐、笙等乐器纷纷掉在地上,有人不小心踩到,又被绊个跤……整个场面乱成一一一团一一。突如其来的人群顿时把那四五个鬼子冲散开来,鬼子着急了,哇啦哇啦的鬼叫着端起槍来,冲天放了几槍。人群中顿时发出更大的一騷一乱。
哭爹喊一娘一的、大喊救命的,甚至还有人扑过来,直接撞上了持槍的鬼子。被撞的鬼子恼羞成怒,端起槍就要冲人突突,却被司仪赔笑拦住了。那中年人忙赶着弯腰撅屁一股地说了几句好话,又掏出两包香烟递上去,日本人虽然没有全听懂,但也大概听明白是道歉的意思。拿过香烟看了看,揣进了兜里。
这时其他两个鬼子也从人堆里拽出了蒙着头脸的二丫爸,懊恼地呵斥了几句。
人群渐渐又变得有条不紊了。棺材又被盖上盖子,抬了起来,送葬队伍依旧往河边的坟地走去。
几个鬼子押着二丫爸到了打谷场处决犯人的位置,稀稀拉拉的人也渐渐围拢了过来。乡里乡亲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使不认识,也是个熟脸,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人们脸上都多少带点惋惜,甚至有些人还偷偷叹着气。
照例,一个翻译模样的说完场面话,一个日本兵亮出刺刀,用手掀起二丫爸头上的布口袋,准备确认身份后一刀解决。可是当布口袋拿开后,人们顿时惊呆了。
这张脸,哪里是二丫爸,分明是另一个年纪大些的陌生人。人群里有人认出,这个陌生人,正是邻村神出鬼没的老张。但不关自己的事儿,没有人会说出来,周围看热闹的人看着势头不好,都慢慢的散去了。
鬼子也有些吃惊,他虽然对这刁民印象不深,不过记得他绝不是眼前这个人。他一把拉过旁边的翻译说了几句,猛然想起了那送葬队伍,一定是他们,乘着混乱的时候把人掉包了。
鬼子挥了挥手,叫来其他三个鬼子,看了陌生人一眼,和其中一个做了个杀的手势,然后带着其他两个往送葬队伍的方向追过去。那敲脸盆的人还用中国话大喊着:“河边闹鬼啊,真的闹鬼,昨晚有俩人来这边就回去了一个,他还说后来带人搜了半天,”
身后那陌生人,却对着剩下的那鬼子微微一笑,那一笑,让那鬼子不由的打了个冷战。
领头鬼子很快追上了送葬队伍,端起槍来,挑一起那些带白布孝帽的人,一个一个仔细看了一遍,竟然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人。
“长官,我们这里真的没有你要找的人,今天摔棺材的事情,真的是个意外,我们可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送葬队伍的司仪走过来,又是鞠躬、又是陪好话,旁边人递过一只土熏鸡,司仪接过来双手奉上。鬼子完全不着道,劈手打在地上。然后用手指了指那棺材,和身边俩鬼子说了几句。
那懂点汉话的人赶紧过来说:“长官要搜棺材里,你们赶紧打开。”
抬棺材的四个小伙迟疑了下,一个说“死人还没有到坟地就见土,不吉利的。搞不好会诈一尸一,记得老人们说过,很多年前,一家人送葬,一只野猫跳到了棺材上,怎么也不肯下来,后来伙计只好把棺材放下,把野猫赶走。可当天晚上,又打雷又下雨。第二天人们起来,发现当天抬棺材的那四个人,面色铁青,脖子上有两个血窟窿,浑身的血已经干了,早已死去多时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有长官们在,诈一尸一也不怕,快打开!”司仪冲着抬棺的小伙使了个颜色,催促道。
众人一起动手,很快便撬开了棺材上的钉子,几个人抬开棺盖,往里一看,铁蛋爸静静地躺在里面,像睡熟了一样。除此之外,只有四面敲起来梆梆响的棺材壁了。
铁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爸啊,都怪你儿子废物、窝囊,你一尸一骨未寒竟然还被人开棺倒骨,你在九泉底下可不要怪别人呀!都是你儿子不好啊——”只见他越哭越伤心,最后干脆一屁一股坐在了棺材旁边的地上,用拳头捶着地,几乎昏过去。
一边带着白布孝帽遮着脸的柱子挽着他的肩膀,低声劝他说:“别伤心了哥们,叔是个明白人,肯定不会怪你,要怪——要怪就怪——”后面迟疑着没说,看了一眼那半吊子翻译,又看了看旁边的几个鬼子。
大概是场面太乱,鬼子觉得不舒服,又没有找到证据,挥了挥手,让他们走了。
一行人又盖上棺盖儿,吹吹打打继续往河边走。
送葬队伍到了目的地,司仪让其他闲杂人在稍远的地方休息,四个小伙把棺材放下,两人用力往旁边一推,棺材侧了过去。他们用力推开棺材底,二丫爸从里面爬了出来。原来那棺材底部有个小机关,里面有个夹层,很狭窄,不过藏一个人足够了。
另一边,其他人开始破土掩埋,司仪依旧念叨着例行的告别语。
柱子迅速把一套干净衣服给二丫爸穿上,外面又给他披了一件白色的孝服。目送他消失进了树林深处。
“柱子”,铁蛋叫住柱子,说:“你哥出去躲一阵会回来的,你别担心。”
“我现在只希望他能平安跑出去,别的就不一操一心了。”柱子依然担忧的说。
“沿着河边跑,他肯定知道,这条河的水,通着好几个村,躲过路边的岗哨就没事了。”铁蛋安慰着。
“希望吧,不知道我师父怎么样了。”柱子心里坠坠的,总感觉什么事情要发生。
回家后,他一直没有等到老张的消息。他出门打听消息,只听说,那掉包的人被带回了鬼子营地,其他的就再也问不出来了。
按照预先的计划,师父该在人少的时候干掉身边的鬼子,然后回村里汇合。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回来呢?
入夜,忽然远远的听到一阵槍声,随即又安静下来。他一个激灵翻身下一一床一一,出了院门,向槍响的方向跑过去。
眼前是村北的打谷场,打谷场再往北的树林里,传出一阵嘈杂声,和鬼子的呐喊声。
他心一惊,跑进了树林深处,林子里影影绰绰几个人影,他立即纵身上了一棵老杨树,借着杨树的枝桠藏身,向下观察着情况。
下面几个鬼子大喊了几句,又拿槍拨一开灌木草丛,似乎寻找什么,很久之后,估计没有找到,懊恼的转了回去。
他在树上等了一会,见没有人回来,一垫脚尖从树上跳了下来,在鬼子刚才寻找的地方再次翻找,他要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他的脚脖子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他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这里真的有鬼?低头看去,朦胧里,一只流血的手抓在他的脚脖子上,他瞬间浑身发冷汗一毛一倒竖。
刚要喊出声,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俯身拨一开周围的杂草,露出了面前熟悉的脸。
“师父,”他失声叫道。
面前的老张紧闭双眼,身上的衣服,多半被鲜血浸染。血粘到柱子手上,黏黏的,散发着刺鼻的腥味儿。
许久,老张挣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柱子,喘了几口气,说道:“本来,我是可以逃出来的,但有人认出了我,出卖给了鬼子,他们加强了戒备,我中了槍。”说着,他又喘一息了一会,说:“没想到,我在他们那里的价值,比你哥有用多了。”说完,还苦笑了下。
柱子抱着老张,看着老张身上越来越多的血,心里也在流血,他欲哭无泪,只说:“我背你回村里治伤。”老张摇摇头。
“我真名,叫张长锁,因为轻功好,有个绰号叫‘张天燕子’,”这些,柱子早就听说过。老张又接着说,“我还有个师兄,他练的硬气功,拇指粗的链子捆上,一口气就能崩断,他姓李,有个绰号叫‘小泰山’,以后有事,他会帮助你。”
听完这番话,柱子眼泪禁不住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还有,把我的一尸一体放进河里,也省的鬼子拿我点天灯。”点天灯是鬼子杀人的一种方式,通常是他们特别恨的人,从头到脚泼上油,高高绑在旗杆上,活活烧死。
柱子想放开嗓门大声哭,又怕哭声招来鬼子,只好抱着老张吞声一抽一噎着,嗓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那儿。
老张的一尸一身渐渐冷去,此刻,柱子多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了,第二天他依旧可以绑着两条小腿,去找师父,学新的功课。然而,这一切已经远去,师父再也回不来了。
柱子咬了咬牙,把一尸一身放进了水里,看着老张一点点沉了下去。血,一圈圈在水里荡漾开来。
第二天,柱子听说那条河的水,好几里内都变得血红色,好像一一夜之间,这河水变成了鲜血一样。
后来,鬼子在村里又搜查了几次,始终没找到老张和二丫爸的人,再后来,这件事情就慢慢的被人遗忘了。
柱子和铁蛋跑出去参了军,直到1945年鬼子投降,柱子一人回到了这个村里,继续过着种地的日子。没有人敢问他铁蛋怎么样了,在哪个动荡的年代里,柱子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直到现在,村里的老人们给孩子们讲故事,还会提及到当年村里有个厉害的人,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 那个厉害的人,现在还活着嘛”?
总会有些孩子带着好奇,这样问老人。
老人们往往不说话,不愿意讲出那段结尾:
在那天灾人祸的年代,柱子不愿去偷去抢,虽然空怀着一身本事,却被活活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