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彭铃接到采访任务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外面正下着大雨。
“这期《名人访谈》要采访的是著名的雕塑家一胡一家星,我已经打过电话了,他正好在家,他过几天就出国,所以你们现在就去采访……”这是一向工作至上的主编跟我和彭铃说的最后一句话。
紧接着,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横扫一切,吞噬了房间里本就不强的光,又遮盖了我的视线。
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一陰一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街心广场上的旗,以及广告板等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样。
这不是个采访的好天气。但是我们必须得去。
二
经过将近四个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到了远在城郊的一胡一家。彭铃是刚调来我们长安电视台的,她似乎身一体很弱,一下车就吐了。就她这林黛玉似的身一子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当上采访记者的?不过我根本没时间考虑这种无聊的话题,先把正事办了再说。
从车上把麦克风和摄像机拿出来拎在手里,我又递给彭铃一张面巾纸,说道:“彭铃,你没事吧。要不你先在车上休息一下好了。”
她的脸有些苍白,直起身来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咱们进去吧!”她一直皱着眉头,秀丽的面容中透露着一种病态美,我看出她根本就是在硬撑。
“那好,我去敲门了。”
这是座老式的宅子,青石墙上布满了苔藓,本来是朱红色的大门也因为时间的冲刷而失去了原来的面目,变得斑驳起来,就像一张被撕去外皮的脸一样。
我用力拍了拍门。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一声沉闷的男音:“谁啊?”
“我们是长安电视台名人访谈节目组的记者彭铃和摄像师郑明辉,是来采访一胡一家星先生的。”我刚想张嘴就被彭铃抢断了。没办法,这小女子还挺敬业。
门开了,眼前的人吓得我张大了嘴。来人满头的白发随风飘舞,长得遮住了眼睛。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肉,颧骨高一耸,只有层类似枯柴似的皮一厢情愿地裹在脸上,看不出一丝生气。如果不是他那双深藏在头发下的眼睛依旧闪着光,我简直就要怀疑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不是一具死了上千年的干一尸一。
那男人打量了我们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我就是一胡一家星,你们请进吧。”
彭铃向我望了一眼,然后跟着一胡一家星进了院子。我紧随其后,我感觉得到,彭铃很害怕那个一胡一家星——那个正走在前面、我们即将要采访的古怪男子。
院落幽深,到处都是杂草,爬山虎肆无忌惮地生长着,爬满了整个老宅。我拍了拍院墙,居然感觉有些酥一软。看来这些疯狂的植物已经快把这房子里最后一点营养给榨光了。
“这房子是我的祖先留下来的,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一胡一家星见我在墙边停下,便向我介绍道。
院子里面还有个池塘,荷叶都已经破败不堪了,上面停了几只青蛙,呱呱叫了两声后就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突然它的嘴咧了一下,转身跳入水塘。
刹那间,一个荒谬而又恐怖的想法在我的脑中产生:刚才那只青蛙是不是在冲着我笑?
就在转头打算跟上他们的同时,忽然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盯着我。我下意识地仰头望去,人头一闪,窗帘就拉上了,迅速得好像根本没有存在一样。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向上看去。“快走啊。”彭铃回身拽了拽我的袖子,“好像有人在看我们啊。”我说。
一胡一家星听了,朝上面瞧了瞧,说:“二楼是我陈列作品的地方,没有人住。”
走进正门,有种很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这让我这个对气味敏一感的人几乎窒息。香味十分独特,非檀非兰,闻起来有股若有若无的甜味,给人感觉就像要飞升成仙似的。闻到这香味以后,我的头竟然开始昏沉起来。我使劲摇了摇头,才勉强看清楚前面那些已经模糊的陈设,跟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郑先生是不是对这种香味感觉不一习一惯啊?”一胡一家星停住了脚步,扭过头问我。他之前并没有回过头,怎么会知道我对气味过敏?难道脑后长着眼睛不成?
“啊,我感觉有点晕。”
一胡一家星灰白色的脸上突然露出个转瞬即逝的古怪神色。他干笑一下说:“闻得多了就没事了。”
我注意到他家的影壁是幅巨大的铜镀浮雕,上面有四个人各具体态地站在一起。我仔细一看,天啊,这些还是浮雕吗?能看的出来,这四个人分别代表了迷惘、愤怒、恐惧和痛苦。
这……这真是人做出来的吗?简直就可以称为鬼斧神工了!这个一胡一家星的技术真的到达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金属特有的冰冷让我手背上的汗一毛一竖了起来,也让昏沉的脑袋顿时清醒了许多。
客厅很大,但却空空荡荡的,连最基本的家具也没有;几乎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厚的帘子遮住了,看这样子,即使是白天也是需要点灯的。
在客厅中央放了个雕刻用的固定架,上面搁放了个雕刻了一半的人一体雕像。在昏暗的灯光下白灰漫天飞舞,夹杂着更加浓郁的香味,这种生理刺激让我的胃里翻一江一倒海,我几乎要吐出来了。
“我家很简陋,让你们见笑了。”一胡一家星勉强挤出个笑容,露出了那种艺术家特有的朴实和拘谨,他找了两个比较干净的椅子给我们做,然后把自己工作用的木凳子摆过来,坐在我们对面。
“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好了!但时间最好不要太长。”一胡一家星说。
彭铃笑了一下说:“一胡一先生,真抱歉,我们没有带化妆师过来,要不,你自己整理一下?”彭铃说得委婉。说实在的,他这个样子,真是太对不起观众了。
一胡一家星挠了挠头,恍然大悟:“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个人随便惯了,没注意到。这样吧,我现在立刻去洗澡更衣,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晚饭后再谈好吧!”我看见他挠头的时候,大量的白灰和石粉从他的头发中落下来,颇为壮观。
他朝一个侧门叫了一声:“阿芳,麻烦你帮我放洗澡水。有客人来了,多做几个菜。记得把咱们家的酒拿出来。”说完就跑到客厅的另一头,消失在一个房间的门口了。
从那个侧门后面听到一声冷冰冰的回答:“嗯……”
我们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彭铃拿出采访稿刚要和我讨论时,就听到从楼梯的尽头传来几声惨厉的笑声。那笑声嘶哑而又空洞,听起来不像是正常人。然后就听到一个女人一陰一一陽一怪气的声音:“三郎……你来看我了啊!我好高兴啊!哈哈……三郎,你不要再离开我了……我很一爱一你的!哈哈……”
突然从那个侧门传出另一个女人尖利的喝骂声:“你这个死疯子乱叫什么!不知道家里有客人来了吗?再叫小心我打你!”听声音估计是那个叫阿芳的女人。
楼梯尽头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
我和彭铃坐在一边听得浑身发冷,我很清楚地看到彭铃的肩膀在微微颤一抖着。
我们产生了个共识:这个一陰一森宅子不怎么正常!
三
大约半个小时后,从侧门出来个穿着白色围裙的年轻女人,那白色围裙上面沾满了暗一红色斑点。她拎着血腥气极浓的菜刀,走到我身边一陰一恻恻地说,“到时间了!”她猛地提起菜刀……
我忙得往旁边一躲,大叫,“你想干什么?”
她的手停下来,用那只尖头菜刀指着离客厅不远的一个房间。她并没有向我解释什么,只是用无神的双眼看了看,兀自说:“那里就是餐厅,你们去吃饭。”说完便缓缓地回到了侧门,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之中。
我心有余悸地审视了一下那道门,确定已经听不到阿芳的声响后才拉着早已经两一腿发软的彭铃去了餐厅。
餐厅很干净,没有像客厅那样一片狼藉。餐桌上早已经摆好了餐具在暧一昧的灯光下银光闪烁、熠熠生辉。可是,那漂亮的光泽让我丝毫提不起食欲,我的脑海中正在反复咀嚼着阿芳手中那把菜刀闪耀的一逼一人寒光和触目惊心的血迹。
这个时候门开了,进来个衣着整齐的中年男子。
他是谁?
他进来以后先朝我们点了点头,然后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发现我们还在盯着他看,“怎么,不认识了?哈哈……”
我和彭铃十分惊讶,这个英俊得近乎病态的男子是刚才那个像刚从坟墓里钻出来的死一尸一一般的一胡一家星?简直无法想象!
一胡一家星看到我和彭铃都愣了,就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说:“被我现在的样子吓坏了?”
应该是原来的样子吓坏我们了!我心里想。
就在这个时候,阿芳进来了,手里推着个简易餐车,上面放了不少的菜,还有瓶看起来很名贵的白葡萄酒。
“阿芳,你不留下来吃吗?”一胡一家星叫住正要出去的阿芳。
“不了,还要给夫人送饭呢!”阿芳仍旧一张不晓得摆给谁看的棺材脸,讲完就关门出去了。
夫人?难道是……我疑惑地想。
一胡一家星脸色突然黯淡下来,叹了口气说:“看来郑先生已经注意到了。不错,我妻子在我儿子死后就得了很严重的一精一神分裂症,成天叫着儿子的一乳一名,看了很多医生也不见好。我也只得把她关在屋子里,哎……”一胡一家星低下了头。
整个房间的气氛在他的这番话后立刻沉重了许多。我们也不好再问什么,只是一味地埋头吃饭,桌子上的各种菜肴在我们的嘴里如同白蜡一般淡而无味。
四
草草吃过饭,我们对一胡一家星开始进行采访。从他的口中得知,一胡一家星出生在一个历史悠久的雕刻世家,他的祖先很多都是皇帝的御一用工匠。所以他从自己的先人那里继承了优秀的艺术天赋和高超的雕刻技法,也成为一个世界著名的雕塑家。
当我们问他自己的作品为什么享誉世界的时候,他说:“其实雕塑和绘画是一样的。最重要的不是外表是否华丽,而是是否拥有了灵魂。有灵魂的作品才能引起人们的共鸣。”他看起来非常激动,那张好像水泥砌筑的脸上居然有些血色渗了出来。
能够看出来,一胡一家星对艺术是极其狂一热的,甚至近乎疯狂。
“那您对某些报纸对您的诋毁怎么看呢。”
“有吗?对不起,我从来不看报纸的。我即使买报纸也是为了防止雕像沾上灰尘,我从来不看上面写了什么……”
我们的采访很顺利,不到两个小时就完成了所有的问题。不过,那种甜香味一直萦绕在我的鼻腔之中,我总有种想睡觉的感觉。
正当我们打算离开的时候,一胡一家星点燃一支烟,看了看窗户外面,平静地说:“只怕你们今天是没办法走了!”
外面的雨一直在下,池塘里的水也汩一汩地冒着泡,溢了出来。暗色铺天盖地压了下来,远处的山脉以及一切光明都被这胶水般粘一稠的幽暗吞没了。
“这可怎么办啊!后天节目就要播出了。”彭铃的话语中已经带了哭腔,这是她第一次外出采访,和她以后的前程密切相关。
“没办法,只有等待了。希望老天能帮我们一把!”我拍了拍她单薄而柔一弱的肩膀,安慰道。
“两位不要着急,今天就请两位在这里住下吧。这样的天气,想回去是不可能的了。”一胡一家星热情地挽留我们。
“只能这样了,今天麻烦一胡一先生了。”我对一胡一家星的信任又增添了几分。
一胡一家星说:“反正两位没什么事情,我就带两位参观一下二楼上的作品。那些都是我近两年的得意之作。”他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向上一翘了一下。
我们跟随着一胡一家星来到楼梯旁,这里有个小房间,上面装着防盗门。令我们奇怪的是,这个防盗门是里外反装的!房间里面就成了门外!
一胡一家星把门上面的铁窗打开。我一看,里面有个女疯子正蹲在我们面前傻笑,她的头发乱得像个老鸹窝,地上的高级地毯和一一床一一上用品被撕成了碎片。她似乎看见了我,一下冲了过来,一边使劲摇着防盗门,一边隔着铁条凑在我面前叫:“三郎,你来了!你进来啊,让我好好看看你!哈哈……”
我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往后退了几步。一个踉跄,跌倒在楼梯间里。我不知道这个疯子看到我以后有这么大的反应。
一胡一家星赶紧把铁窗闭上,把我拉起来问:“郑先生,你没事吧?”
“没,没事……”我的心脏在疯狂地跳着,身上冷汗淋一漓。彭铃瞪大眼睛看着那疯女人,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一样。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这就是我妻子。我们走吧!”他领着我们继续往上走。
二楼只有一道西式的木制双面门,一胡一家星走到那门前停下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钥匙孔里“喀嚓”一响,门开了。
灯亮起的那一瞬间,一种强大的视觉刺激马上就通过瞳孔粗一鲁地占领了我的大脑。我彻底被里面的东西征服了!
房间里面摆满了雕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站有坐,形态不一。但是我的眼前却都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我甚至还能听到那些石灰或者石头的胸腔里面有节奏的心脏跳动声。这根本不是雕塑,而是这个世界在定格后的剪影!
空气停止了流动,可我感觉浑身的血液却已凝固。
时间也仿佛停滞不前,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种美得几乎让人哭泣让人战栗让人恐惧的东西就是真正的艺术了吧?我脑中仅剩的几个清醒的细胞勉强拼凑成这么一句话。
“两位觉得怎么样?”一胡一家星回头望着我们,他正好在雕塑的一陰一影之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脸。
“我现在知道一胡一先生为什么会把这房间锁起来了。”我很认真地说。
“噢,你说为什么?”一胡一家星露出个神秘的笑容。
“我看您是怕这些作品活了以后自己跑了吧!”我还给他个漂亮的回答。
“哈哈……郑先生这个玩笑真有意思。”一胡一家星也笑了起来,“对了,我觉得郑先生的面容很有特点,您有兴趣当我的模特吗?”
“有啊!我也正想看看那些有灵魂的雕塑是怎么在您的手中产生的……”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外的声响打断了。
我扭头一瞥,发现阿芳正站在门外,她面前的地板上满是破碎的陶瓷茶具。她仿佛是被雷电击中一样,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成了一具有生命的雕像。
“阿芳,你怎么了?”一胡一家星不动声色地问。
她立刻神经质地回答说:“没,没什么,我刚才手不小心抖了一下。我再去给你们倒茶。”接着就急匆匆走了。
“阿芳好像不太欢迎我们啊?”彭铃问。
“你不必在意,她就是这个一性一格。她来我家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当时我也是看在妻子疯了需要人照顾的前提下才让她来给我当保姆的。”一胡一家星的语气里带有种冷漠,好像是在说别人家的狗死了一样。
五
参观结束后,我和彭铃各自早早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是个很破烂的房间,天花板上和墙上糊着许多旧报纸,一张双人木一一床一一上空空如也,连个一一床一一单都没有。
我正要出去找人的时候,阿芳正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个大卷子,往一一床一一上一摊就是整套的一一床一一上用品。她帮我铺好后准备离开时,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就停住了脚步。
她回过头来,用那双有些泛红的眼睛注视了我足有一分钟,看得我心中直发一毛一。我正要问她为什么这么看我时,她却先张口了:“这里不欢迎你们,明天马上离开!”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躺在一一床一一上觉着好笑,主人热情挽留,一个保姆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了,呵,真是有趣。
夜深了,除了偶尔会听到一胡一家星的咳嗽声以外,万籁俱寂。连那个叫嚷的女疯子也闭住了嘴,整间房子安静的像个鬼宅。
说是客房,但因为长久没有人住,简陋得很。秋天午夜的寒冷从每一个一毛一孔钻入我的体内,进入我的血管,入骨三分。我即使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密不透风,可还是冻醒了。
我撑起身一子坐了起来,茫然地环视四周,强烈的陌生感让我再也无法入眠。可能是这个房间比较偏僻的原因吧,原来充斥在宅子里的那种甜香味几乎已经闻不到了。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异常清醒,干脆起来找点事做。
我站在地上,开始浏览墙上的旧报纸。看了看日期,是两年前的。上面尽是些婚姻纠纷或者破获了连环强一奸一案什么的垃圾新闻。
我的视线在一张报纸上停下了。这是一个警方发的通缉令,赵建国,男一性一,三十二岁,家住汇海路,杀人犯,极度凶残!此人于一天前越狱。发现者请立刻报警!
上面有他的照片,我一看,感觉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了,这个男人的样貌很像一胡一家星二楼上的一个雕塑,简直就是同一个人!
大概是一胡一家星看到这则寻人启事后才创作出来的吧!但转念一想:“不对啊,在采访的时候,一胡一家星说他从来不看报纸的。那他怎么可能创造出和真人一模一样的雕塑呢?”
即使一胡一家星和他曾经偶遇,但是那雕塑又怎么解释呢?没有一个艺术家可以只看别人一眼就能让那个人完美无缺出现在自己的作品里。即使是被称为天才的达·芬奇也做不到!
也就是说,这个失踪的男人曾经是一胡一家星的模特,而且还长时间地住在这里!
但是,看来这个人并没有被别人找到。而这里离汇海路并不怎么远,如果他来了这里又离开了,肯定会有人发觉。那么……
那么,他根本没离开过这个宅子,而是在这个宅子里的某个角落里隐藏着!
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罪犯就在自己身边!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是我的身一体却颤一抖得更加厉害了。
突然察觉到小腹有种压迫感,所以我赶紧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
走廊里的灯开着,也只有这个灯闪烁着。犹如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在灯光的照耀下,我的影子变得很长,畸形中透露着几分诡异,看上去有些狰狞。
忽然,我感觉到有人在监视着我,那盏灯似乎也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气味,无风自动。我的影子也跟着摇曳起来,光影一一交一一错。
插在口袋里的手在乱抓着什么,冰凉得像死者的肢一体一样麻木不仁。脖子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僵硬,喉结上下蠕一动着,瞳孔猛然收缩。我不敢回头,我怕我看到一个男人拿着铁棒朝我当头砸下然后脑浆四溅的场面。如果不看的话,我会变成第三个疯子!
我慢慢地把头扭过去的时候,除了黑暗以外什么也没有。可是我正要笑自己胆小的时候,一个人影从背后晃过。
“谁?”我吼了一声,回答我的只有穹顶的回响。
谁会半夜里在这个一陰一森的大宅里神出鬼没,是那个藏在宅子里的男人吗?我想得头皮发乍。
这时二楼走廊里又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他在二楼!
我看了看四周,拣了把雕刻用的铁锤拎在手上。脱掉鞋子潜入黑暗之中,我屏住呼吸,悄悄地跟着那个神秘人上了二楼。
当我到二楼的时候,脚步声消失了。他肯定站在某个地方,也许就站在我的身边!不过二楼的灯坏了,完全是漆黑一片。我看不见他,他也同样看不见我。
我蹲下一身一子,仔细地扫描着每个角落,耳朵机警地捕捉着空气中的异常流动。但是,几分钟过去了,我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心里起了疑。
难道我害怕地产生幻听了?
可是,当我在黑暗中摸索时无意中摸一到了门。刹那间,那种恐惧再次涌上心头。
二楼的门不是锁着的吗?现在怎么开了?
他跑进这个放着塑像的房间了吗?他是怎么在无声无息的状态下打开锁的?
我拿着铁锤闪身进去,看到那些人形塑像时我彻底傻了眼。在黑暗之中,我怎么判断哪个是塑像,哪个是真人?
我本来想从门口退出去,可是一阵一陰一风从背后刮过来,背后的门居然关上了。任我怎么开门把手,门照样纹丝不动。
我立刻回头注视着那些雕像,因为更大的危险就在眼前。
每经过一个雕像,我都要用手拍一下,我知道这种做法虽然危险,但是比被别人从后面打闷棍而不明不白地死掉要强多了。
走着走着就走到那个杀人犯的雕像前了,他依旧在那里跪着,双手被缚在根柱子上,一个高大的刽子手举起鬼头刀要砍下去的样子。这是一幅古代处决犯人的雕塑,即使是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面,那一柄一石灰制斩首大刀还在释放着摄人的杀气。
我在这座雕塑旁边兜了三个圈子,看得特别仔细,很多地方都拍过了,生怕那斩首刀在我回头的时候砍在我的头上。
可是就在这时,离我非常近的一尊雕像动了,他一把就将我推到了死刑犯雕像的上面,然后很熟悉地拽开大门,夺路而逃。
只到他的脚步声听不到以后,我才从那堆已经成为碎片的雕塑中爬出来。死刑犯的脑袋掉到我手里,我摸了摸,手感有些不对头。这塑雕像是石灰制成,应该很轻才对,可是现在沉甸甸的,仿佛这脑袋里面还有其他什么东西似的。
狠狠地把脑袋扔到地上以后,外面的石灰壳剥离了,里面一一一团一一黑乎乎的东西滚落出来。我拣起来一看:一个真实的骷髅头!
而这座雕像的人脸就是根据这个骷髅头为模本而制作的!
我把刽子手的头摔烂,也从里面掉出个骷髅头来。而且我还发现这个骷髅头的下面还连接着完整的人一体骨骼!
我马上意识到一个疯狂的事实:眼前的这些雕塑曾经都是活人!而真正杀人的人就是那个雕塑家一胡一家星!
房间里的灯突然亮了,一胡一家星正呆在门口。看到满地的石灰和骨骼,还有站在这些东西上面的我。他一温一和地笑了,很漂亮,如同血海中那些美丽而又残忍的阿修罗。
“郑先生,看来你已经发现雕像的秘密了……”
我努力地点了点头,虽然我的大脑里空白一片。
“既然你都看见了,那我就不瞒你了!”一胡一家星顿了顿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样雕刻出有灵魂的雕塑吗?这就是答案!”
六
他把其中的一面墙上的凸处按了一下,旁边打开一个暗门。冷风倒灌进去,呼一呼作响。暗门的下面是蜿蜒向下的楼梯,长得看不到尽头,犹如通往地狱的道路。
“请跟我走。”一胡一家星手里拿着个手电。
我们在这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中穿行了很久,时间也离我渐渐远去。我走了一分钟,也可能是走了一年。
隧道的尽头是个巨大的地洞,一胡一家星用打火机点亮了地洞岩壁上的一盏造型很古雅别致的灯。
这盏灯点着的同时,烛火自动飞了出去,点燃了其他的灯。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不长时间,地洞就恢复了往日的面目。
“这……这些不是兵马俑吗?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眼前站着一队威风凛凛的陶制士兵,真人一大小,手拿青铜武器,显得庄严肃穆。我以为兵马俑只有在秦始皇陵墓里才有,怎么这里也存在?
“你说得对,这些确实是兵马俑。秦始皇的兵马俑就是我的祖先所造!”一胡一家星一字一顿地说。
“那这里是……”
“这里就是当年制作兵马俑的地下作坊!”他再次向我抛出重磅炸弹,轰炸着我的认知和心灵。
他继续说:“这地方世世代代都是我们家的土地,而地洞的秘密关乎我们家族的兴衰,所以我们家的历代子孙都守护在这里。清朝末年,外族侵略。我的曾祖父为了保护这里,就在地洞的上面建了这座宅院。”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
“你不是很好奇吗?我只是满足你生前最后的愿望而已。现在,就让我给你看看当年我的祖先是如何制造这些兵马俑的吧!这么完美的技艺,没有人欣赏岂不是可惜。”
说着,他从角落里拖出一个人,那人的嘴上被布勒着,叫不出声。但我认识她,是彭铃!
“你要干什么?你别乱来啊!”我朝一胡一家星冲了上去,但是被他一脚就踢翻了。他的力气好大!我全身的骨头都像断了一样,连坐起来都难。我实在没想到这个文弱的雕刻家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术好手!
“郑先生,你干吗那么冲动?她只不过是个无知的女人而已。你看清楚!”一胡一家星从身上拿出一个长颈古瓶。在他拔开塞子的同时,我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和在他家里闻到的那种味道完全相同。而彭铃闻到后两眼翻白,头一歪,失去了知觉。
“这种香味是一种名叫紫铃箩的花发出来的。这种花浑身巨毒,并且它的花香具有强烈的致幻作用,人闻了以后就会昏昏欲睡,并且产生幻觉。”一胡一家星说。
然后他把彭铃放在一个石台上,用金针刺入她很多一穴一位。不一会儿就在彭铃的身上出现了效果:她的脸变成了血红色,而四肢却变成了灰白色。
一胡一家星拿起一把锋利的薄刃刀朝脖子上一划,鲜血就从动脉喷了出来。而她的脖子旁边有个石槽,血就顺着槽流入一个装满石灰的盆子中。他又从台子下面拿出很多奇形怪状的匕首出来,在我面前重现了古代的千刀万剐之刑。我在一旁狂吐不止,随即就昏了过去……
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彭铃身上的肉已经不知所踪,只留下整副骨骼和满地飞一溅出来的鲜血。
“你这个杀人狂衣冠禽一兽!”我大吼了一声,咳嗽了几下,吐出了血。
一胡一家星跟没听到一样,动作麻利地把已经变成肉一色的石灰敷在骨头上,几个小时过去了,一个由石灰做成的彭铃出现在我的眼前。它和彭铃是那么的相似,它躺在那里,好像随时要睁开眼睛。
“好了,只要再把这个在窑里烧一下就完成了,而彭小一姐的灵魂就永远留在了雕塑里面。那么,现在该轮到郑先生你了!”他把手套扔在地上,朝我走了过来。
当我闭上眼睛准备等死时,一个人影挡在了我面前,是保姆阿芳。她尖一叫着:“你这个嗜血如命的野兽,你怎么又干出这种事情来!你到底要杀多少人才开心?”
一胡一家星上去就给了她个耳光,叱喝道:“给我滚开!别以为我不杀你,你就有资格干涉我?”
阿芳发疯似的抱住他的腿,哭着央求说:“我求你了,你别再杀人了!你知道吗,自从那次把赵建国做成雕塑后,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我好怕!求你别再杀人了!我只想和你平淡地过这辈子……”
一胡一家星冷笑一声:“你会喜欢我?我知道你心里恨透我了。滚开,再不滚开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阿芳仍然抱着他不放。
一胡一家星眼中凶光一闪,一根铁钉粗细的针就刺入了她的天灵盖。阿芳倒在地上,瘫一软一下去。就在这时,一根木棒狠狠地击中了一胡一家星的脑袋。
拿木棒的人居然是那个疯女人!
她又朝一胡一家星的脑袋上打了几棍,直到确认他已经没气了才停下,气喘吁吁地说:“我终于报仇了!”
“你……”我对于突变几乎麻木了,即使她在我面前变成雕塑都无所谓。
“我丈夫两年前进到这个宅子里后就再也没出来过,我怀疑他被害死在这里。所以我就扮成保姆到他家来查探。为了知道丈夫失踪的真相,我成了一胡一家星的玩物。可是当我无意中撞到一胡一家星制作雕塑的秘密后,他就把我关了起来。我就将计就计,装疯!不知道为什么,一胡一家星并没有杀我,所以我一直在等机会。”她一舔一了一舔一干燥的嘴唇,“你们来了以后,我看见了你,就知道让这个藏在一陰一影里的恶魔暴露在一陽一光下的机会来了。所以我就把你引到了这个房间,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把我拉起来,说:“外面雨停了。走,咱们离开这个魔窟吧,不要让自己成为历史!”我激动地点了点头……
七
不知过了多久,一胡一家星站起来一揉一了一揉一自己的头,一边自言自语:“这个一胡一家星的头骨真是脆弱,不过是几棒子就碎了。看来还是要找个更好的啊!”
“对了,你们认为那个郑明辉的头骨怎么样?”
“一胡一家星”回头看了看后面的那群兵马俑,脸上出现了个奇怪的笑容。
那些沉默的雕像抬着头,微阖的眼中射一出一精一光,嘴角都微微向上一翘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