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其实是人一体最奇妙的器官。
它柔软又有力量,灵巧又充满了智慧。
它,可以创造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
1
A市的夏夜,暴雨倾盆,街头的人抱头鼠窜,如临大敌。
一个女人撑着摇摇欲坠的雨伞,一边快速往前走,一边狼狈地回头。
她惊恐的脸上不断地下滑着水滴,身上已经被雨水浇湿了一大片,跌跌撞撞间,和对面的路人撞了个满怀。
“走路不长眼啊!”男人粗一鲁地骂道。
女人顾不得掉了的雨伞,高跟鞋踩在水洼中,越走越快,最后在雨中飞快地跑了起来,逃命一般钻进了地铁入口,惊慌失措间,一脚踩滑,直接从大半截楼梯上摔了下去。
午夜的地铁站,空空荡荡的隧道中,只有零散几个人,空留大理石地面上一串串湿一漉一漉的泥泞脚印。
女人顾不得剧痛的脚踝,挣扎着扶着墙,狼狈地回头张望,却一头撞进了一个人怀里,吓得猛地抱住脑袋,疯狂地尖一叫了起来。
“小一姐!小一姐你没事吧?”警察按住她激动的肩膀,大声道。
“救命!有人……有人在跟踪我……”女人湿一漉一漉的脸上,雨水和泪水混杂落下。
“小一姐,你冷静点!谁在跟踪你?”警察护着瑟瑟发一抖的女人,沿着原路往回走,但是空荡荡的隧道中,除了两个人重重叠叠的脚步声,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一个穿着黑雨衣的男人……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不,我知道他是谁,只是我不知道这一次是谁……”女人裹一着一条一毛一巾,缩在椅子上,语无伦次。
做笔录的警察疑惑地盯着她,轻声道:“小一姐,麻烦你说清楚点。”
“他是个疯子!一直缠着我,我根本甩不掉他……他跟踪我,监视我,无时无刻不在一騷一扰我……他疯了!”女人的声音陡然尖了起来,捏着拳头凶猛地捶打着桌子,“你不相信我?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信我!”
她猛地站起来,尖一叫着冲了出去。
2
我站在镜子前,擦一拭着布满雾气的镜面,镜子里慢慢露出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我凑上前,瞪大双眼仔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努力扯出一抹微笑,牙齿整洁,笑容一温一暖。
我又笑了,按了按脸上的肌肉,松了一口气,虽然经常熬夜工作,但好歹皮肤也没有差到不能看的地步。
我从瓶子里倒出爽肤水,轻轻拍在脸上,又愉快地吹着口哨,认真地在皮肤上涂抹护肤品。
一切就绪后,这才打电话给万幸,问她是否参加周六的同学会。
万幸的声音听起来无一精一打采,问她是否生病了,她说没有,只是遇上了一些麻烦事。
我顿了顿,笑道:“你忘了我开了一家私家侦探事务所了?什么麻烦事儿啊,若是警察都解决不了,你可以来找我。大家是老同学了,我给你算便宜点儿。”
这家事务所,我开了两年了,干得最多的就是捉一奸一、跟踪和偷一拍,还没办过什么大案子。
下午两点,万幸准时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一间位于某个偏僻小楼的顶层,租金便宜,员工和老板都是我,连贴小广告这种事儿都得自己干,折腾了这么久,也就勉强能糊口。
万幸推开门的时候,我差点儿没认出来,她竟然憔悴成这样了,当初念书的时候,她可是班花级别的女生,一堆男同学喜欢她。
可是如今的万幸,一头蓬乱的长发,惨白的脸上挂着黑眼圈,满眼的血丝,瘦成了排骨架。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她已经瘦得崩不起紧身裙了。
她坐在我对面,我给她倒了一杯水,也不着急催她,只任她慢腾腾地喝着茶。
她的坐一姿很奇怪,缩成一一一团一一,佝偻着腰背,双手捧着纸杯,整个人像一只戒备森严的刺猬,每一个一毛一孔都散发着惊恐的信息。
她到底在怕什么?!鬼大爺鬼故事
“方明。”她抬起大大的眼睛,颤巍巍地喊着我的名字,沙哑的声音让人心疼极了,“我想先说明一件事,我此时此刻非常清醒,而且我没有任何一精一神上的一毛一病,我可以对我的一言一行负责。”
“我相信你。”我给她续了一杯茶,一温一柔地说。
她努力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那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有特别奇怪的人吗?就是你完全无法用常人的眼光去判断他,审视他,他的一言一行都让人觉得是那么的恐怖和难以置信。”
“我当然相信啊。看见UFO的,会奇门遁甲术的,世界这么大,什么人都有。不能自己记一性一烂就不相信有人可以过目不忘吧?”我举了个特别简单的例子来安慰她。
她被我逗乐了,深深地望着我,皲裂的嘴角却渗出了几道血口子,在她惨白的唇上触目惊心:“你先听我说完,再回答是否相信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都难以确定这是一场噩梦,还是真的发生过……”
她的声音,哑哑的,沙沙的,像在粗糙的水泥上磨砂纸,又像钢爪抓在光滑的玻璃上,听得人浑身发一毛一。
3.
“你还记得我们的小学同学木森吗?”
“木森?我记得。”
我当然记得木森,他是学校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因为他是个侏儒。
别以为小孩子有多天真善良,那时候我们没少欺负他。
木森据说生下来就得了什么病,个子一直只有七十厘米左右,短手短脚,是个永远坐在第一排但是成绩一直扫尾巴的小男孩。因为太矮,坐在椅子上时他的双脚永远悬在半空中,永远需要扶着板凳跃上去,而下板凳,也同样需要可笑的跃下来。
他一性一格沉默,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向老师告状,从来都是低着头,仿佛看谁一眼都是一种罪过。女孩子也没人会和他玩,除了可怜的万幸,做了他一年的同桌,还是“互帮互助”的小伙伴,放学了也得留下来和木森一起把作业做完了才能走。
“一开始觉得没什么,因为年纪小,木森除了矮一点好像和其他男同学也没什么区别……但是后来,我发现不对劲了。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就是你突然抬头,却发现一个小孩子用可怕的眼神盯着你……”万幸抱着双臂,打了个冷战。
“那个时候,木森喜欢你,大家都知道。”我把外套搭在她的肩膀上,把空调的一温一度开高了一些。
“就算他喜欢我吧,但是那种恐怖的男生谁会喜欢啊。那么短的手和脚,那么小的脑袋,而且闷闷的,从来都不笑,还经常塞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我的一抽一屉里,吓得我大哭。后来我跟爸一妈一说了以后,才把我的位置调开了。”
我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其实也还好啦,一个自卑的小孩子,又想不出什么其他的方法表示对你的感谢,所以塞一些小鸟,四脚蛇什么的……他以为女生也会喜欢那些可一爱一的小动物。”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是后来我发现经常在路上碰到木森,我们的家明明不在一个方向。那时,我经常看到一只木头小鸟在我头上飞……真的!是木头做的小鸟!我告诉一妈一一妈一,一妈一一妈一不信,爸爸也不信,我告诉老师,老师觉得我在说谎,同学们也没人相信我……但是,真的!我真的每天都看到那只木头做的鸟儿在飞!”
我笑着拍拍她冰凉的手背:“是啊,那个时候班上的同学都觉得你好奇怪,木头做的鸟儿怎么可能飞上天,就算是遥控飞机也不能用木头做的,因为用木头做的遥控飞机太笨拙了,飞不上去。”
万幸苦笑着继续说道:“有一天回家,我看到一只猫咪特别可一爱一。我走过去抚一摸它,突然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那只猫……也是木头做的!但是上面画着一精一细的一毛一发,还有会动的眼珠子,但是摸上去的感觉,真的是木质的!我吓得一下就跳开了,傻傻地站着,然后看着那只猫”喵呜“一声站起来,僵硬地走远了。”
“挺有趣的。但是你为什么会害怕呢?”我不明白。
“一个11岁的小女孩,看到了理论上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不觉得很恐怖吗?而且没人相信我,大家都觉得我有一毛一病!我一妈一一妈一说下次我再这样,就带我去看医生了!我很害怕,再也不敢和他们说我看到的一切了。”
“你还看到了什么?”
“木头做的小狗……放在我家门口,我害怕爸一妈一发现,把它丢进了垃圾桶里。木头做的洋娃娃,很一逼一真,但是我摸一到它的一瞬间就知道它是木头,吓得也丢掉了……后来细细想来,才觉得可能是有人在故意送我礼物,那些木头做的东西都是他的礼物。有谁知道,那些礼物毁掉了我整个童年。”万幸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我知道是木森,因为除了他,没人做得出那些一精一致的木头玩具。听说木森家世世代代都是木匠,师承鲁班。”
我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后来呢?”好一会儿,我才有力气继续问道。
“后来好容易上了中学,我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他了,却不料还是经常会‘无意’中遇上他,那时候我家已经搬到市中心了,离过去的地方十万八千里,我不相信还会隔三差五遇上他。他也不说话,就在对街遥遥看着我。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我长到了一米六,他还是矮矮的,像个几岁的小孩子,背着双肩包,目光瘆人。”
“他不过是喜欢你罢了。”我莫名地替木森辩白了起来。
“但是那种喜欢却像一颗炸弹,炸毁了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期……我的一生。”万幸歪着头,有气无力地望着我,“最后,我只得假装视而不见,假装没有这个人的存在,我一直给自己催眠,把他当成空气,坚决不要和他有任何视线上的接触。两年后,他也消失了。人生最可怕的就是,当你以为噩梦结束了,其实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4
“高三那年,我初恋,和男朋友约好了一起上大学,却不料在暑假他突然和我分手了,而且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这样平白无故地被甩了。直到一年前,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你猜他说什么?”万幸的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暴怒。
我只能摇头,我怎么会知道他说什么。
“他说他看到我和别的男孩子在公园搂搂一抱抱!那天我告诉他一妈一一妈一生日要早点回家,原来是去和别人约会去了!他以为我劈腿!”万幸枯瘦的双手抱着蓬乱的头发,哭出声来,“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信在公园的那个人不是我,因为她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裙子,发型也一模一样……他为什么不上前质问呢?!一问不就明白了吗?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那个时候我正在厨房给我一妈一择菜呢!”
“世界上有人和你长得那么像?!”
“不!那根本就不是人!我怀疑是木森!他不会放过我的,所以他做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木头人来拆散我们!但是我不敢告诉别人,因为没人会相信我,就是蜡像馆里的人仔细看也和真人有区别,更何况是木头……会动,会说话,谁能信?!”万幸彻底崩溃,激动地捶着桌子,像一只惊恐的母狮子。
“我信。”我走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放松下来,“有传言,祖师爷鲁班曾经做过会动的木头人,就像现代的机器人一样,可以下田干活,可以砍柴烧火……古时候的手艺其实特别厉害,只是现在大多都失传了。太可惜了。”
“我不知道他为何不肯放过我,好像无论我躲到哪里,他都在我周围。我真的好害怕……就像一个幽灵一样,我看不到他,却觉得他无处不在!现在搞得自己像个神经病一样,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万幸在我怀中号啕大哭起来。
我一爱一怜地抚一摸一着她蓬乱的长发,叹了一口气:“一爱一一个人,是没有罪的。只是有时候一爱一太过沉重,会让对方喘不过气来。”
“就像一个幽灵一样……”我轻轻重复着她的话,尝到了一股莫名的悲哀。
万幸的手腕上,密密麻麻的疤痕,新的,旧的,她不止一次想过自一杀,却没有真正死去的勇气。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她从我怀中抬起头来,狰狞一笑。
我的眼皮突然狂跳起来。
5
“为了躲开木森,我去了别的城市待了一年多才回来,试着在同学那儿打探木森的消息。只听说他家的家具厂关了,好像他父亲得了一个什么国际奖,竟然是把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图用木头全部做了出来,而且那些神仙还会随着仙乐缓缓舞动,活人一般……他们一家都移民了,我那颗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带着男朋友回到了A市。”
我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一一交一一叉着手指,静静看着她。随着万幸的声音,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神奇的一幕:一干神仙随风而动,衣袖飘带、锦旗流苏均在飞扬。弦乐声声中,芬芳四溢。
“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但是那个周末,我发现我的男朋友不对劲儿了。他不再一抽一烟,不再喝酒,而且还故意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你知道,就算表面看起来一样,但是气质和韵味这种微妙的东西,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特别大的差异。那天,我无意中碰到他的手腕,发现他的脉搏特别的微弱,我以为他生病了,想要带他去看医生,他却怎么都不去……我盯着他的眼睛,一步步后退,我问他,你到底是谁?!你不是阿伟!电光火石间,我突然就明白了,阿伟说这个周末要去出差,但是周五又突然给我打电话要来我家,还说什么为了二人世界不被打扰让我关掉手机……我眼前的阿伟是假的!而真的阿伟的确是去出差了!我尖一叫着冲了出去,报了警,回到家时,假阿伟已经消失了。我无法给警察解释这一切,只能作罢,也不敢告诉阿伟。因为有心理一陰一影,我与阿伟也很快就分手了。”
“你的意思是这个假阿伟是木头人?”我难以置信。
“是。现在木森的手艺越来越好了,他的木头人做得像真人一样,皮肤颜色、质感,摸上去就是柔软的人一体,但是会稍微硬一些,不过男人的身一体如果有肌肉就感觉不到异常。脉搏和心跳都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睫一毛一、眼珠、汗一毛一、一胡一须、头发,这些跟真的一样!”万幸放大的瞳孔中,闪烁着兴奋,“你根本无法想象,那么一逼一真的木头人,在你面前行走,吃饭,说话……我就觉得那天阿伟的声音怪怪的,他说自己感冒了,其实不是感冒,是模拟不出阿伟的声线。”
“真是不可思议……”我追问道。
“后来,我又一一交一一过几个男朋友,但是我总疑心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替换成木头人,我开始疑神疑鬼,见面就问我们之间最隐私的问题,或者把头埋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和脉搏是否有强弱变化,还会拔他们的头发看看有没有一毛一囊……我的戒备心在增加,木森的手艺也在提高,我后来已经无法用声音、心跳和脉搏来分辨木头人和真人了,甚至我怀疑他在我家里或者身上某个地方装了窃一听器一……他的木头人越来越一逼一真,最初的假阿伟行动还有些僵硬,后来的这些木头人已经可以行走如飞了。他们说话、吃饭、喝水、唱歌、跳舞、聊天,甚至是和我接一吻、拥抱……我都看不出真假了。你猜,我是怎么发现最后一个木头人的?”
我看着万幸亢一奋的表情,摇了摇头。
“小方一上火嘴里就会有溃疡,木头人没有。”万幸一舔一了一舔一唇上的鲜血,得意地笑了。
“我知道木森为什么喜欢你了。你们就像两个玩捉迷藏的人,你在躲,他在找;你在找,他在躲。只是他躲在人群中,你负责把他找出来。这个世界上人人都那么冷漠,大概除了你,没人会有多关心对方是人还是木头吧。换言之,其实你也很沉迷这个游戏不是吗?被人这样强烈地一爱一着,他在你周围布满了迷障,你需要每时每刻都擦亮双眼,才能察觉出真假,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我看着她逐渐平静的脸,依旧那么美,带着病态的,苍白的美。
“人生,就是迷障。”我站起来,俯下一身,凑到她耳畔,一字一顿道。
她的双眼猛地瞪大,拽着我的衣领,把头贴在我胸膛,竖一起耳朵听我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此时此刻,我平静得像一面湖。
湖波如镜,镜中的倒影只有美丽的她。
6
万幸,只说对了一部分。
得奖的八十七神仙木头人,是我做的,不是我父亲做的。得了祖师爷真传,能让木头化作人的,只有我。
我的这双手,小巧而灵活。即使我这个人外形矮小,但这双小小的手,却比别的木匠拥有更多的天赋。
当我打磨出一只小猫的时候,我父亲就看出了我这双手的价值,他鼓励我学这门祖传的手艺,家里有许多古老的珍贵资料,都是这门子的当家一宝贝。
我没日没夜地泡在木头堆中,木匠家最不缺的就是木头,各式各样的木头。
什么木头适合做桌子,什么木头适合做椅子,什么木头适合做棺材……都是有讲究的。
木头的软硬、脆韧、年份,不同的用途会有不同的做法。
父亲研究了一辈子了无生气的家具,而我沉迷在木头的生命中。
一块平凡的木头,打磨光滑的表面,凿出外形,利用纤细如发的钢丝做成机关安置在内部,一操一控那些机关,便可控制木头—坐,站,抬手,抬脚,行走,奔跑。
第一个成功的作品是一只鸟儿。
我知道万幸喜欢小鸟,她在日记中倾诉自己的黄莺死去后哭了整整一一夜。
我花了半个月时间做了一只粗糙的鸟儿,那时,我还不会绘制细腻的羽一毛一,只是一只原木色的笨拙的鸟儿,它扑腾着翅膀,在她的周围飞翔着。
我以为她会喜欢这份礼物,却不料她怕得要死。
后来,我给她做过小猫、小狗、小娃娃……她都尖一叫着丢掉了。我完全不明白她的惊恐,父亲却赞叹我惊人的天分。这年头,一个孩子。不,准确地说是一个残疾的孩子,能用一双小巧的手做出惟妙惟肖的动物,是一件多么令人惊叹的事啊。
父亲赞叹我有一双造物主的手,鼓励我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展示给大家看。但是我却羞涩了,我不想把这些东西大量地生产,我自己认为这双小手做的东西,都是属于万幸的。
她给了我一段短暂的友谊,我却想要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她。
父亲说我有一双诡异的手,俗称诡手;这双手在木匠这个行当中,百年难遇。
我耻于身一体的残疾,却有一双引以为傲的双手,我永远是矮小的模样,但我的手可以创造一切高大英俊的男人。
万幸喜欢哪一种,我就可以变成哪一种。但是她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我像一只幽灵活在她的身边,她却故意装作视而不见。
但是,我不会放弃她的。
7
“你看,像不像你?”我推着轮椅,把万幸带到了一个房间,推开房门,一整排的万幸整整齐齐贴着墙站立着。
从矮到高,从稚气到成熟。
十岁的万幸、十一岁的万幸、十二岁的万幸……十五岁的万幸、十八岁的万幸……二十三岁的万幸……二十五岁的万幸。
我把她的前半生都浓缩在了这些木头人中,她们一个个面带微笑,张着嘴巴,轻声欢迎我:“木森,你回来啦。”
你看,连声音都整整齐齐,我很了不起对不对?
但是二十六岁的万幸只是歪着头,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复制的自己,眼角落下了冰凉的泪水。
那天,她喝下我下了药的茶水后就晕了过去。我拿出一排细针,从她头顶一路扎了下去,这些针法,我在木头人身上试过千万遍了,一精一确到闭上眼睛也不会扎偏。
只会让她瘫痪,不会让她死去。
人一体总计一穴一位有720个,医用402个,其中要害一穴一位有108个,有活一穴一和死一穴一之分,不致死的一穴一为72个,致命为36个。
我的手,捏着长长短短的针,把她的魂魄缩在了这具肉一身中。从此,她也是我的木头人了,而且,她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万幸不知道,其实辨别真人和木头人的区别还有一个方法——嗅。
木头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隐约的木头香,那种香气是任何香水都无法调制出来的。那是为了防止木头腐烂,又要让它保持柔软如肌肤的质感,需要浸泡在一种特殊的药水中,经过浸泡,再坚一硬的木头也会变得如人一体的肌肉一样充满弹一性一。
每一个拆开的木头人,都是一具一精一密的仪器,每个关节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机关,控制着木头人的行走站立,而面部五官需要的是更为一精一细的肌肉处理——
额肌、颞肌、眼轮匝肌、皱眉肌、鼻肌、上唇方肌……
它们控制着面部的微笑、哭泣、皱眉……
而我,像一个王者,将瘦小的身躯置于木头人狭窄的“胸腔”中,一操一控着那些机关,一操一控着一个个木头人,与万幸谈恋一爱一。
我知道她喜欢哪一种男人:英俊的、高大的、魁梧的,总之就是与真实的我截然相反的另一种人。
但是没关系,我还有一双诡手,这双手可以创造出任何人。
任何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