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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黄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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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黄梁

福建的曾孝廉,参加会试考中后,同两三个会试中式的新贵人到城郊游赏。偶而听说昆卢寺里住着一位算命先生,于是一同骑马前往问卜。进门后施了一礼坐下。算命先生见他得意洋洋的神态,稍稍巧言奉承了几句。曾孝廉手摇扇子微笑着问道:“有服蟒袍玉带的福分没有?”算命先生严肃地答应他会当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孝廉非常高兴,更加趾高气扬。恰好碰上小雨下个不停,于是和游伴一同到和尚屋中去避雨。屋中有一个老和尚,凹眼睛、高鼻子,坐在蒲 上,傲慢地不理睬他们。众新贵略微抬一抬手,就登上床 聊了起来,大家都为他即将充任宰相祝贺。曾孝廉心气很高,指着同游新贵说:“我当宰相时,推荐张年兄当应天府巡抚,我的表兄弟为参将、游击,我家老仆人也当个千总、把总,我的心愿就满足了。”一座大笑。

不一会儿听见门外雨越下越大,曾孝廉疲倦地趴在床 上打盹。忽见有两个宫中派出的使臣,持奉皇帝的亲笔诏令,请曾太师去商议国家大事。曾得意洋洋地急忙赶去上朝。天子专心倾听他的高论,不觉移身向前,和颜悦色地和他谈了很久。并下令三品以下官员,由他决定提升和贬降。赐给他蟒袍、玉带、名马。曾身着蟒袍玉带叩头礼拜后走出殿来。回到家中,已不是原来所住的宅第,而是画栋雕棵,穷极富丽。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来到这个地方。然而他手拈 须轻声一喊,应答之声 就震动如雷。不一会儿公卿们送来各种海产之物,巴结奉承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六部尚书来到,急忙上前相迎;侍郎之类来到,作个揖,说说话;等而下之的,点点头也就罢了。山西巡抚送来十名歌女,个个妖艳美丽。其中最美的是搦娟和仙仙,二人特别受到他的 。他整日闲居无事,沉溺于声色之中。一天,想到自己微贱时曾经受到本地乡绅王子良的接济,现在身居高官,他宦途仍不得志,为什么不提拔他一下?第二天一早入朝上了奏疏,荐举他为谏议大夫,马上得到皇帝批准,当即走马上任。又想到郭太仆曾经得罪过我,就传见吕给谏和侍御陈昌等人,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们;过了一天,弹劾郭太仆的奏章就纷纷送了上去,皇帝当即下旨削去了他的职务。恩怨分明,心里非常痛快。一天偶而出外郊游,一名醉汉恰好冲撞了他的仪杖,他立即派人把醉汉捆起来送 给京兆尹,醉汉立刻就被棍子打死了。那些房屋田地跟他相连的人家,都惧怕他的权势,纷纷把良田美宅献给他。从此,他富可敌国。没有多久,嫋嫋和仙仙相继死去,他朝思夜想,不能自已。一天,忽然想起过去曾见过东边邻居家的女儿非常美丽,常想把她买来作妾,只是因为缺钱未能得偿宿愿,今天有幸可以满足自己愿望了。于是派出几个干练的仆,强行把聘金送给她家。不一会儿,一乘轿子就把她抬进了门,而她比往日所见更为美艳。自己回顾一下平生,以为心愿都已经得以满足。

又过了一年,朝中官员暗中议论,好象有口里不说,心中反对他的。然而个个都不敢公开出面指责。曾仍旧盛气凌人,不把这些议论放在心上。不久,有位龙图阁学士包某上疏弹劾他,疏文大略是说:“臣以为曾某原本是一个好酒嗜赌的无赖,市井小人。说了一句迎合圣意的话,幸蒙皇帝恩 ,父亲穿紫衣,儿子着朱裳, 到了极点。但是他并不想粉身碎骨报答皇帝恩 于万一,反而肆意妻为,滥用职权。可判死罪的恶行,象拔头发那样难以数清!朝廷官爵,他视作可以牟取厚利的奇货,按照官职进项的多寡,公然标出价码进行买卖。因而公卿将士,都奔走于他的门下,估计买得官缺可以获得收益,就打通关节,钻营谋取,简直如同商贩。仰承鼻息,望尘膜拜他的,更是不可胜数。假如有的杰出之士、贤能之臣不肯阿谀附和他,轻的就会被安排担任清闲的官职,重的就会革职为民。甚至有一点点地方没有袒护他,就会得罪他这个指鹿为马的臣;片言只语触犯他,就会被贬逐到荒凉偏远的地区而难以生还。朝廷官员因为他而感到寒心,皇上也因此而受到孤立。况且百姓的良田美宅,他肆意加以侵吞,良家女子,他强行娶为妪妾。恶气冤气充塞,闹得暗无天日!他的仆一到,太守和县令都要仰承脸色;他的书信一递,总督和巡抚等地方要员也得循情枉法。即或是他的养子或远亲,出门也乘坐驿站的车马,如风行雷动般威风八面。地方上献纳稍有迟缓,马上就会遭到鞭打。荼毒百姓,役官府,随从人员所到之处,搜刮一空,人民连野菜也采摘不到。而曾某却无视民间疾苦,依恃皇恩继续为非作歹,气焰嚣张。每当皇帝召见他入朝问事,他就乘机进谗陷害忠良;刚刚从官衙洋洋得意地回到家中,立即以声歌乐舞自娱。日夜沉溺于声色犬马的乐之中,国家兴废和人民生计全不顾及。世上哪有这样的宰相呢!朝廷内外惊动,社会人心扰攘。如果不赶紧加以诛杀,势必会酿成曹、王莽篡夺帝位那类祸患。臣日夜心怀戒惧,不敢安居,冒着死罪,列举曾某种种罪恶,上奏圣上听闻。祈请斩断臣的头颅,没收他贪污侵吞得来的家产,对上消除老天的愤怒,对下使人心大快。如果臣所奏虚假失实,心甘情愿受到刀锯鼎烹的严励惩罚。”如此等等。奏疏送上之后,曾某听了惊魂夺魄,如喝冰水,浑身颤抖,幸而皇帝宽容,把奏章留下暂未批发。紧接着科、道、九卿全体朝臣,纷纷上表弹劾,就是过去投靠门下作门生、干儿的人,也翻脸相对。结果曾被奉旨抄家,充军云南。充任平太守的儿子,朝廷也已派出官员前去捉拿审问。曾听到圣旨后正在惊恐之时,立刻有数十名武士,带剑持矛,直接闯进内室,剥下他的衣帽,连他妻子一起捆绑起来。不一会儿看见好多民夫在往院子里搬他家的财产,金银钱钞好几百万,珍珠翡翠等贵重珠宝几百斛,帷幕、帘帐之类,又有数千件,至于小孩的衣物、女人的鞋袜,更是掉了一地。曾看得一清二楚,不禁酸心刺目。又过了一会儿,见一人把他的美妾拖出房外,美妾披头散发,娇声啼哭,虽是玉貌花容,也无人怜。曾悲火烧心,却敢怒而不敢言。又过了一会儿,楼阁仓库,都被贴上了封条。武士们随后把曾等撵了出来。监押的人牵着绳子把他们拽出门外。夫妻俩忍气吞声上路,请求给一辆破马车作为代步,也没有得到。走出十里地后,他妻子腿发软,几乎跌倒,曾只好用一只手搀扶她赶路。又走出十多里,他也疲惫不堪了。忽然望见一座高山,直插云汉,曾担心自己无力攀越,常挽着妻子相对哭泣。而监押的人却怒目而视,不让他稍有喘息。眼看太已经落山,无处可以投宿,不得已,只能一前一后,匍匐而行。等到爬到山腰,他妻子已经疲力竭,坐在路边上哭泣。曾也坐下休息,任那些监押的人责骂。忽然听见有很多人大声鼓噪,原来是一群盗贼个个手利刃跳跃着冲上前来。监押的人大惊,纷纷逃走。曾跪下哀告说:“只身被贬至偏远的地方,口袋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恳求宽免。群盗瞪着眼睛对他说:“我们都是被你残害的受苦百姓,只想得到贼的头颅,别的什么也不要。”曾怒斥他们说:“我虽然有罪在身,但还是朝廷命官,你们这些强盗又敢对我怎么样!”强盗也非常愤怒,举起大斧子向他脖子上砍来。曾还听到了头坠落 地上的声音。

曾的魂魄正在惊疑未定,立即有两个鬼过来,反绑了他的双手,赶他前行。走了有几刻钟的功夫,来到一座城市。过了一会儿,看到一所宫殿,殿上坐着一个形貌丑陋的阎王,靠着几案判决人的罪和福。曾上前跪着请求饶命。阎王打开案卷才看了几行,就大怒道:“这是欺君误国之罪,应该下油锅!”众鬼齐声呼应,声如炸雷。随后有个大鬼把他揪到阶下。只见鼎有七尺多高,四周木炭烧得炽热,鼎脚个个通红。曾颤抖着悲泣,无路可逃。鬼用左手抓住他头发,右手握住他脚踝,一下子把他抛到了鼎中。曾觉得自己孤身一人,随着油波上下翻滚,皮焦肉烂,痛彻心肺,滚烫的油灌进嘴里,五脏六腑受到煎炸。一心想快些死去,然而想尽办法也不能就死。大约有一顿饭功夫,鬼才用大叉子把曾从鼎中取了出来,让他又趴在堂下。阎王又翻看了一下案卷,怒道:“仗势欺人,应该上刀山!”鬼又把他揪了出去。只见有一座山,不很宽阔,却峻峭高耸,上面利刃 错纵横,象密麻麻的竹笋一般。前面有几个人肠子挂在刀上,肚子被刀刺破了,呼号的声音,十分凄惨。鬼催曾上刀山,曾大哭着向后退缩。鬼又用毒锥刺他的脑袋,曾忍痛乞求怜悯。鬼大怒,抓起曾,朝空中用力一扔。曾只觉得身体如在云霄之上,晕晕忽忽地往下一落,刀刃 错地刺进了胸膛,疼得简直无法形容。又过了一段时间,身体又往下坠,刀孔也越来越宽,忽然掉了下来,四肢卷成了一 。鬼又赶上他去见阎王。阎王让人算算他生平卖官鬻爵、贪脏枉法、霸占财产,总共得了多少银子。当即有个 须卷曲的人拿着筹码计算,说:“共计三百二十一万两。”阎王说:“他既然聚积而来,还让他喝了下去!”不大一会儿,拿来银子堆在台阶上面,高得象座小山。随后一点点放进铁锅里,用烈火烧熔。好几个鬼轮流着用勺往曾嘴里灌,熔液流到脸颊上面,皮肤立即又焦又臭,进入喉咙,则五脏六腑马上沸腾。曾生前只怕这东西太少,这时生怕这东西太多了。灌了半天,方才灌完。

阎王命令把曾押解到甘州投生为女子。走了几步,看见架子上有根铁梁,有好几尺粗,上面绾着一个火轮,周长不知道有几千里,五彩缤纷,光照云霄。鬼用鞭子打着让他登上火轮。他刚闭起眼睛跳了上去,火轮就随着脚转动起来,不一会儿好象觉得掉在了地上,全身冰凉。睁开双眼一看,自己已经成了婴儿,而且还是个女的。看一下自己的父母,穿的竟是破衣烂衫。土房子之中,仅有讨饭瓢和木杖。他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成了乞丐的子女。就这样天天跟着乞丐托着破碗四处乞讨,肚子经常是饿得咕咕直响也混不上一顿饱饭。穿件破烂衣服,寒风如锥刺骨。十四岁时,被卖给顾秀才作妾,衣食才大体上过得去。然而秀才的正妻十分凶悍,天天用鞭子她,动不动还用烧红的烙铁烙她的**。幸而丈夫还很疼爱,自己稍稍可以得到些宽慰。东邻有个坏小子,忽然跳过墙来她通。她想到自己前身作孽太多,已经受到阎王惩罚,现在怎么还能继续为恶呢?于是大声叫喊,丈夫和大老婆都起来了,坏小子才逃走。过了不多久,秀才在她房中睡觉,她正在枕头上喋喋不休地倾诉自己的冤屈,忽然一声巨响,房门大开,有两个强盗拿着刀闯了进来,竟然砍下了秀才的脑袋,将衣物掠夺一空。她在被底下踡成一 ,再也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强盗走了,她才叫喊着跑进大老婆房中。大老婆大惊失色。和她一起哭着察验体,怀疑是她谋同夫杀死丈夫。于是写了状纸,上告到刺史那里。刺史严加审问,竟然用酷刑她招认了罪名,按照律条判她凌迟处死。把她绑赴刑场时,她脑中冤气充塞,跺脚喊冤,觉得间的十八层地狱,也没有这样黑暗的。

正在悲痛哭号之间,忽然听到游伴喊他说:“老兄是做恶梦了吧?”一下子醒了过来,只见老和尚还在蒲 上盘腿打坐。同伴争着对他说道:“天色已晚,肚子也饿了,你为什么睡了那么久?”曾这才面容惨淡地站了起来。和尚微笑着说道:“宰相的占卜应验了吗?’,曾越发感到惊奇,急忙下拜请教。和尚说:“积德行善,身处火坑之中也能得到神佛的救拔。我这山野中的和尚又知道什么呢?”曾兴高采烈而来,不觉心灰意冷而归。做宰相的的奢望,从此也就淡薄了。后来曾进山修道,也不知结果怎样。

异史氏说:“降福给行善的人,降祸给恶的人,这是上天不变的道理。听说将要官居宰相而心中非常欣喜的人,一定不会甘愿鞠躬尽瘁为国为民是可想而知的。那时候心里边应是宫室妻妾无所不有。然而梦境固然是虚假的,幻想也不是真实的。他因为在幻梦之中有恶行,鬼神就在他的幻梦之中给予恶报。当人们还没有理解人生是短暂的时候,象这样飞黄腾达的梦想是在所难免的,因此应把这则故事作为《邯郸记》的续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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