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羡慕外面那些人,他们自一由自在地生活在一陽一光底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不发生意外,就能平平安安地一直生活下去。
可是这样平凡的幸福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梦想。
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我住的地方,是四面密封的,重重叠叠不知有多少间房子。没有窗户,整栋房子只有一扇门。门开了,外面的世界惊鸿一瞥;门关上,我就与世隔绝,好象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栋房子很大,一个人慢慢地走,全部走完,要一个小时。
我不知道这房子外面是什么样子,想来应该也是一栋很威严的大宅吧——自从出生,我就没有出去过。
一个人的岁月是很漫长的。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熟悉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这里对我,再没有任何新鲜感可言。
我渴望外面的世界。
然而我是绝对不能出去的。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保护我,让我不受伤害,就是这房子。
因为,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据说,我出生的时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每36年来都会出现一次。
这个时刻的第一个特殊之处在于,人类文明五千年以来,每分每秒都会有婴儿出生,但从来没有一个人类的婴儿于此时诞生。
第二个特殊之处是,五千年来,于此时诞生的生灵,总共也只有3个。
那3个,都不是普通的生灵。
因为这个时刻,就是这么极短的一刹那,是宇宙间所有怨气汇聚的时刻。
怨气汇聚,通常都会对世界造成一定影响,使人们的心里,毫无来由地产生愤怒和怨恨,因此发生了许多不可理喻的争吵甚至战争,历史上有许多惨绝人寰的大事件其实都是受其影响而造成的。
但是这样的怨气绝大多数都不能长久,经过一陽一光的照射,很快就消散了,变成一小股一小股,影响人们的心情。
天地有正气,正邪相克,怨气汇聚的时刻,也正好是一陽一光极其强盛的时刻。
可以说,一陽一光正是怨气的克星。有了一陽一光,万物生灵才能摆脱怨气的侵害。
但有3次,也是在这个时刻,怨气汇聚,一陽一光本来盛极,却恰好有星际物质飞过,有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一陽一光被挡住了。
只要这么长的时间就够了。
道消魔长,这一瞬间,所有的怨气便凝聚成型,成为有实体的婴儿。
其实怨气变成婴儿,对人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样一来,怨气不再消散,反而避免了大规模的怨愤产生。
但这个婴儿,却是人人畏惧的邪灵。它对一陽一光有天然的畏惧,却不会被一陽一光杀死。实际上,一陽一光对它不起作用,可是它心里的恐惧却与生俱来。
我出生的时候,恰好就是这么一个时候。
五千年来都没有人类的婴儿在这时出生,并不代表永远没有。我就是第一个与怨灵一同出生的婴儿。
所以现在为止,实际上有四位怨灵诞生。
如果说怨灵是黑暗的使者,那么我,就是一陽一光在人间的代表。不同的是,怨灵在怨气最强的那一刻出生,因而具有强大的力量;而同一时刻,一陽一光却被遮挡住,所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出于本能,怨灵最想杀死的人是我。怨灵的本质是怨恨,它一旦恨一个人,就必定要那个人彻底消失。
而我简直无法逃脱它的追捕。怨灵天生就与我有奇异的感应,就好象磁铁的一陰一陽一两极一样,互相吸引,无论相隔多远,磁力总会存在。可是我却不能感应到它,因为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如果我没有那样的母亲,可能刚一出世就被怨灵杀死了。
但我的母亲不是普通人,她的家族,世世代代都在追踪怨灵,想要彻底消灭这种一陰一暗的生灵。付出了不知多少代价,终于让他们消灭了以前的3个。
第4个,他们出于某种原因无法消灭。幸亏他们通过预测,已经知道我将要诞生,据说在我身上,就藏着杀死怨灵的最大秘密。
为了保护我,他们建造了这栋房子,房子上被施了7重符咒,可以阻隔怨灵的感应。同时,他们也从不允许我到一陽一光底下去,因为一陽一光的照射会使我的灵魂强大,这样即使7重符咒,也不能阻隔怨灵对我的感应。
这就是为什么这栋房子没有一扇窗户,没有一道缝隙。
一陽一光从来没有照射过我。
我肩负着消灭怨灵的重任,却不知道他们何时才能执行任务。他们总说时机未成熟。
他们给我看过第4个怨灵的照片。
这个怨灵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平凡的五官,平凡的面貌,就和街上大多数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它的面容特别晦暗。它的皮肤其实很白,却没有光彩,就象蒙了一层灰尘。它的眼睛是普通人多见的那种细长眼睛,略微有点浮肿,目光茫然无神,不见得疯狂和愤怒,却显得格外索然寡味,好象所有的梦想都不存在了。它的表情并不残忍,眉目也并不丑陋,却让人看了第一眼,就觉得世界上没有一陽一光,仿佛生命本身就是一桩极其令人厌恶的事情。它的头发是披肩的,很柔顺地披着,简直太过柔顺,就象它整个柔顺依从的神态一样,总令人觉得厌恶。
我只感觉它太普通,因此反而更加危险。
因为它是一个怨灵,如此普通,天生让人厌恶,世人的厌恶只会增添它的怨气,壮大它的力量。
它越普通,越不让人注意,就说明它越有智慧,越加一陰一狠冷唳。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陽一光。有一次曾经贴着门想从缝隙里往外看,可是门上包了一层厚厚的不知道什么材料,一点缝隙也没有。
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一个人呆在房子里。当然他们是很想陪我的,但是他们要工作,没有办法。他们都特别一宠一一爱一一我,我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可以得到满足。有时候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但是他们也想法设法地做到,并且一点也不怪我。
有一次我问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你们为什么不象书上说的那样管教我,不怕我变坏吗?”那时候我已经看了很多书,知道一些道理了。
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呆了一下,摸了摸一我的脸,叹了一口气:“我们从来就没有瞒你,对不对?你注定是要和怨灵为敌的,结果怎么样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一直不限制你、一宠一一爱一一你、纵容你,是因为你的生命也许不会很长,我们希望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更何况,你是一陽一光的孩子,绝对不会变坏的,你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一点也不要我们一一操一一心啊!”她说话的时候不断地抚一摩我的脸,面上满是怜惜之情,说到后来,双目中已经泪水盈盈。
我慌忙给她擦干眼泪,可是我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心里却觉得幸福无比:“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我一定做个好孩子!”我大声说。虽然没有看见过一陽一光,可是那一刻,我觉得一陽一光已经那么一温一暖地照在我的身上了。
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再也不任一一性一一、再也不淘气,我每天都思考自己做的事情是否是对的,每天,我都在想,要怎么样,才能让我周围的人快乐。因为我也许会很早死去,但是我从书上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人一一爱一一,虽然寿命很长,却一点也不幸福。
渐渐我发现,我越懂事,爸爸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和其他人脸上的悲悯之色就越深,他们常常深深叹息。然而我也知道,他们很高兴我这样懂事。
只是,也许是在房子里闷得太久,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会没来由地砸东西、大哭大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阵心动,觉得全世界都在享受幸福,只有我,必须呆在这么黑暗的地方。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可就是没有办法控制。
他们从不责怪我,只是默默地收拾残局,然后来安慰我。
“心情不好吗?”爸爸问我。
“是的,我恨!”我很狠地回答,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我还是这样说了。
“恨谁?”爸爸仿佛一点也不惊讶。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种怨恨是没来由的,随着年纪的增长,怨恨越来越强烈。
“我知道。”爸爸平静地说,“孩子,你恨怨灵!”
“我恨怨灵?”我一阵茫然。我只是感觉深刻的怨恨,却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对象。我恨怨灵吗?我不知道。
爸爸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是的,你恨怨灵,是因为它,你才只能呆在这房子里的。你本来是不会恨任何人的,对世人你只有一一爱一一,可是怨灵恨你,它将恨传到你的心里,想要用恨来杀死你,你如果不将这种恨发泄一出来,最终会害死自己。”
不错,不错。我终于明白了,为何别人对我那么好我还会心生恨意,原来是怨灵!
如果这世界上没有怨灵,我就可以象个普通孩子一样上学、玩游戏,我就可以不必要求自己总是这么完美,我可以有缺点、有错误、可以被老师罚站……我可以享受一温一暖的人间岁月!
“爸爸,什么时候,我才能杀死怨灵?”我急不可耐。
爸爸说还不到时候。
对,还不到时候,因为我还不够强壮。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一直以来,他们全部都是在早晨太一陽一还没出来的时候出门,等到回来时,天色已经黑了,这样可以确保我不会见到一陽一光。
那天照例如此。
天黑了,爸爸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接着是钥匙的响动。我赶紧跑到门口等着迎接他。我总是在他回来的时候这么迎接他,固然是出于对他的一一爱一一,也有很大程度是为了在开门的时候看看外面的世界。
门开了。
往常爸爸都是飞快地走进门来,我只看见外面的世界在我面前一闪便不见了。
但那天,门开了很久他都没有进来。
外面,是一片荒野,月光柔和地铺在地上,象绸缎般柔软。我从没见过这般美丽的景色,如梦似幻,好象着了魔一样,我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
推开门的时候我有点胆怯,但是月光这么美丽,我无法阻挡这种诱一惑。
门大开了,风吹过来,带着无法言说的芳一香,月光也仿佛在风里飘拂起来。我慢慢地、慢慢地迈出脚去,就要出去了,就要出去了,这个只在书上和他们的谈话里认识的世界,就要被我真实地触一摸了!
我真的伸出手去,想要捕捉外面空气中的什么——即使是一粒灰尘,我想它也是不同凡响的灰尘,因为那个世界是这样震撼人心啊!
可是,就在这无限接近世界的一瞬间,天空中不知为何突然涌来无数的黑云,珍珠也似的大月亮就被这些黑云掩盖了,天地一片黑暗。空气中诱人的芳一香中,搀杂了一种味道,就象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那个很久没有打开的梳妆盒在开启的一瞬间发出的味道,一种泛黄的岁月滋味。
有个人正在往这边移来。
我站在门口不敢动:“爸爸?”我不确定地喊。那应该是爸爸吧?我睁大眼睛,可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黑色还是黑色。
蓦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深出一只手,一把攥一住我的手腕往外拖!
那只手冰冷彻骨,手上明明肌理丰厚,但那些肌肉却给人一种如同败絮的感觉,一点弹一一性一一也没有,我的手腕直接陷进这些肌肉里,好象在一直无穷无尽地陷进去,仿佛这手上的肌肉是无穷厚一般,然而又一点一温一度也没有,如同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一温一度,如同没有生命的物质一样,但又确实是一个人的手,那么灵活生动。
而外面浓浓的黑暗,也仿佛凝聚成了有形物质,黑得令人窒息,一丝光亮也没有,连屋内的光射一到外面,也立刻被泼天的黑暗吞没,一点痕迹也不剩。
巨大的恐惧潮水般淹没了我,我失去了所有的思维能力,脑子里疯狂地涌现着怨灵的面孔——是它,一定是它,它要杀死我了!我尖声狂叫起来,那种叫一声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一毛一骨悚然,可是我无法停下来,如果不叫我就不能呼吸,恐惧堵在我的咽喉,我只有拼命尖一叫。
没有人救我。
我的心里冰凉一片:世界这么黑,也许其他所有的人都被怨灵杀死了。
那只手已经将我的半个身一子拖入了黑暗中。在我眼中,看见了平生所见最怪异的情形:我看见自己的身一体一点点消失,只有半截身一体还在这边挣扎扭一动,并且在继续消失。就如同有一把挫刀在一点点磨挫我的身一体,一点点磨去。
其实那是因为黑暗太过浓重,以至于隐入黑暗的我的身一体连我自己也看不见。
但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个,我看见的就是自己在这样慢慢地消失,却又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分明感觉到消失的身一体还存在,那只冰冷的手还粘在我的手腕上——是的,是粘,那只手几乎没有什么力量,但又真的甩不脱,有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还在一步一步地将我朝外面的世界拖去。
更可怕的是,我的心中涌起一股绝望的情绪,不是对生命的绝望,竟象是对整个世界的绝望,还有……憎恨!我感觉自己的嘴角正在慢慢浮起一个一陰一冷的笑容,是嘲笑这个世界终于被黑暗吞没,同时也嘲笑黑暗本身。
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样想令我全身懒洋洋的十分舒坦,仿佛心里憋了很久的东西终于释放了出来,这种思想就象眼泪一样从我脑海里某个地方伤感地渗出来,如同抓住我的那只手一样,绵一软无力,却又不可抗拒。
这时候,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阵歌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十分清晰。歌声雄壮有力,似乎是一群热血男儿正要出发征战,悲壮而铿锵,掷地有声。
歌声在我脑海里一震,胸口突然一沉,那种懒洋洋的郁闷和怨恨从心口消失了,代之的是一股堂堂正气,重得令心口发痛,无比辛辣,甚至使我辣出了眼泪。但恐惧却没有了。
黑暗还是一般的浓重,可是歌声却象一一一柄一一锋利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割开黑暗。
我手腕上那只手开始软弱地战栗,不停地抖,不停地抖!
蓦的,歌声突然变得极其高昂,锋芒毕露,锐气一一逼一一人,竟然有灼人的热量从歌声的方向传来。只听得一阵劈啪之一声,一线微光在黑暗中显现,这光象针一般细小而尖利,一路刺来,所到之处火花四射,黑暗纷纷向两边退开。
那只手象蛇一样滑走了。
很快,云破月开,大好世界又奇迹般的呈现在我面前,歌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耳边只有野外的小虫子在欢快地鸣叫。
怨灵这一次虽然被吓跑了,却并没有放弃。它盘旋在屋子的周围,满腔怨愤源源不绝的产生,使得屋外的花草树木都枯死,小动物都远远地逃开了。这片美丽的荒野,变得一片死寂荒凉,没有生命,没有快乐。我们的大屋就象一片荒凉之漠中的绿洲,在怨灵每日每夜不断的诅咒中矗一立着。
爸爸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都已经不上班了,还有几个平时常来往的族人,也都搬来跟我们一起住。
白天,怨灵无法长时间抵抗一陽一光和屋上的符咒,就远远地唱歌。
它的歌声极其凄怨,音调忽高忽低,象生锈的钢丝一样缠绕在空气中。歌声中有一种怪异的魔力,令人听了,只觉得天是灰色的,一陽一光永远不会再出现,所有的关怀和善意都是虚伪的,快乐远不可及,只有眼泪是最好的。
到了夜里,它就变得强大,一声一声不间断地发出叹息,叹息这样直接撞击在人的心上,大家都变得很衰弱了。
等到人们都睡了,它就悄悄地飘进我的梦里,虽然只是一个梦,但那无比晦暗的面容,却令我惊恐莫名。有时候在梦里它会对我笑,可我宁愿它继续木无表情,因为它的笑容实在太可怕——就象是在葬礼上发出的那种笑。转瞬间它又会呜呜地哭泣,哭声很低很低,却无休无止。我知道它只是一个梦,真正的它没有办法进入这房子。然而我无法遏止从心里生出的恐惧和厌恶。它最喜欢做的就是将那张脸慢慢地凑近我,近得我们的汗一毛一都接触在一起了。苍天啊,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怨灵,闻到它身上陈腐的气味,我宁可死了的好。它的眼睛对视我的眼睛,睫一毛一几乎伸进了我的眼里。那双眼睛细长无神,即使是这样全力地凝视,目光也依然是涣散的。眼珠上没有一点光亮,所有的光到了那里好象被吸收了一样,暗淡无比。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怨灵一天天地衰弱了。怨灵和别的生灵不同的地方在于,它越衰弱,怨气就越强,临死前是它怨气最强的时候。因此它的怨气一天天地强烈,我们的屋子在怨气的侵蚀下,迅速地陈旧了,有的地方甚至呈现腐朽之势。
也许是怨灵的影响,我的身一体也越来越差。我的身一体本来就不好,很容易受惊,总是发烧。在这种情况下,身一体更加糟糕,到后来就卧一床一不起。大家对我千般好万般一一爱一一,我也感觉不到幸福,只觉得倦殆,希望自己长眠不醒才好。唯有对怨灵深深的憎恨,我永远不会疲倦,即使在半昏迷的状态下,我也依然憎恨怨灵,憎恨它给我带来这么大的恐惧,憎恨它使我远离一陽一光。
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心中的仇怨强烈得无法遏止,用剪刀慢慢地剪碎自己的衣裳,一件又一件。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想将怨灵捉来我面前,用剪刀这么一剪一剪地剪它,让它在痛苦中哀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死去。我一想到那中情形,就觉得十分快乐,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了不知道多久,我发现爸爸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他们都不见了,门大开着,一陽一光灿烂地照在门前。
这太奇怪了,他们通常不会这么做。
一陽一光原来是这个样子啊!一温一暖、热烈、幸福!我惊羡地远望着,想要站起来,却没有力气。我已经衰弱得太久。
可是一陽一光的魅力无法阻挡。我竟挣扎着终于站起来,以朝圣者的心情,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外面是否有怨灵,别的人都去了哪里,我都已经不在乎了。一陽一光啊,是这样魂牵梦萦、只在书上和梦里见过的一陽一光,就象奇迹般实现在我面前。
等我终于站到了门口,一陽一光却退却了,我每走一步,光就后退一步。它的灼人热量触手可及,我却永远触一摸不到。
我着急地奔跑起来,一陽一光退却的速度却比我奔跑的速度更快。
我一直追,一直追,不知道追了多久,一陽一光却突然隐入了云层,天快黑了。
四周是人声的喧哗,来来往往的人们发出快活的声音。原来我已经来到了城市里。我茫然四顾,想找到回去的路,心里又害怕又着急,却突然看见了怨灵!
它就在我前面两米左右的地方,没有光彩的眸子,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我的心象被人捏住了一样失去了节奏,嘴唇迅速发干。
绝对不能让它发现我。
我低着头,将衣领竖一起来,遮住大半个面孔,匆匆混入人群。
这样走了不知多久,我回头看看,松了一口气:怨灵不见了。
但是我错了。
它又来了。就站在我左边,这次离我更近了,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衣领遮住了大半个面孔。它混迹于人群中,与整个欢快沸腾的人群格格不入。那些人都是生活在一陽一光底下的,而它是黑暗的一一精一一灵。它身边站着一个胖嘟嘟的小孩,在拉扯着它的裤脚,似乎是要它做什么事情。
我正盯着怨灵看,忽然觉得有人在拉我的裤子。低头一看,是一个胖嘟嘟的小孩,苹果也似的脸蛋,非常眼熟。
那小孩叫我帮他系鞋带,我蹲下一身,一边系一边想,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孩子呢?从出生到现在,除了爸爸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和族人,我从没有见过外人。但是这个孩子的面孔确实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又抬头朝怨灵看去,它还在那里,只不过蹲下了身,在帮一个胖嘟嘟的小孩系鞋带……
我呆住了。
那个小孩,和我面前的这个小孩长得一模一样。
再看它周围的人和景物,和我身边的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我极度迷惘,在脸上连连抹了几下,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见面前的孩子发出一声骇人的尖一叫,猛地站起来狂奔。他的鞋带没有系好,一只鞋掉了下来,露出白白胖胖的小脚丫。可是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边狂叫着一边狂奔,顾不上捡鞋子,就这么高一脚低一脚地越跑越远。
接着,我周围的人都好似受到了同样的惊吓,用手指着我身后,一个个表情惊恐欲绝,发出恐怖的惊叫,四散奔逃。
我也害怕极了,回头看看,什么也没有。
他们看见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害怕?为什么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在哪里?我真想回到我们的房子、回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身边,只有那里才不让我害怕!
怨灵呢?我忽然记起了它。是它,人们害怕的一定是它,它是那样面目可憎!
我看看怨灵,它四周的情形和我一样,那些跟我周围一模一样的人群也象炸了锅似的四散奔逃。它站在那里,看着我,极度讨厌的一张脸正对着我。
我恐惧地连连后退,怨灵也后退,也是那般恐惧地望着我。
这情形象什么?我心中一动,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浮出,我实在不愿意这样想,但是,眼前所发生的事情该怎么解释呢?我的心头忽然一片冰凉。
很久以前,我就从书上知道,人世间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叫做镜子,人在镜子面前,镜子里会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人怎么动,镜子里的自己也就怎么动。那时侯我问过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为什么我们家里没有镜子,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说会招来怨灵。
原来如此,镜子果然会招来怨灵。
我不自觉地冷笑,面前的怨灵也冷笑,我摸一摸头,怨灵也摸一摸头。
我伸出手去,摸,摸一到的不是一个败絮般的怨灵,而是冰冷坚一硬的玻璃。
玻璃,是人类世界用来做镜子的东西。在玻璃上,人可以照见自己的影子,动物可以照见自己的影子,怨灵也可以照见自己的影子。
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说得很对,镜子果然照不得,一照,就会招来怨灵。
因为,我就是怨灵。
怪不得,怪不得我永远不能接触一陽一光,永远不能见到外面的世界,只因为我根本不配生活在一陽一光下。我生来就是黑暗的孩子,一陽一光是不属于我的。
我只是不明白,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他们为什么要保护我,一个怨灵,不正是他们要消灭的对象吗?
想到他们,我忍不住泪如雨下,这世界上,也许只有那大屋子才是唯一可以让我落脚的地方。
在我四周,是一个惊恐的世界,所有的人都被怨灵尖利的哭声吓跑了,只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没有一陽一光的城市,和我自己站在一起。
我凝视镜中的自己,是这样可憎可厌的一张脸,世界上有谁会喜欢这样一张脸呢?我的全身都散发出一陰一郁之气,天生的怨愤如同汗水一样从每个一毛一孔涌一出,发出一种陈旧老朽的气味。
我长叹一声——连叹息也是可厌的——天生万物,为什么偏偏要将我生成一个怨灵?
天完全黑了,四周没有一点光,我忽然意识到黑暗中有一个怨灵,虽然它就是我自己,可是十多年来的恐惧和怨恨已经成为一习一惯,我害怕我自己。
是的,我害怕自己。黑暗带着寒意将我包裹,四周没有一个人了。我紧紧抱住自己,然而很快又想到这是怨灵的手臂,我身上的一切一切都是彻底的怨灵,但是我知道,我的心里,已经不是怨灵了。我是人类养大的,我是人类的义子。我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怨灵了。
如果能够,我宁愿死,也要脱离这个怨灵的娶壳。
可是,怨灵是那样一种虚弱而长寿的生灵,我怎样才会死呢?
我恨我自己。我蜷缩着在城市的角落里,整个夜晚都在不停地哭泣,城市的房屋和树木都在我的幽怨之下迅速枯朽了。我越发憎恨自己。
我伸出手,第一次发现它原来如此苍白干枯,没有朝气。手是冰冷的,一直如此,我本以为那是体虚所至,原来是因为我天生没有享受过一陽一光的一温一暖,才有这般一陰一寒的体质。自己没有生气的手摸在同样没有生气的身一体上,感觉自己好象诈一尸一了一样。
我是怯懦、忧郁、一一爱一一哭的,这和一一性一一格没有关系,这是附着在我生命里的印记。
我无法止住眼泪,无法遏止心里的悲伤和妒忌,每个人都享受一陽一光,除了我。
等到早晨,一陽一光就会出来。我这样对自己说。但我是怨灵,怨灵的心里是不会产生希望的,怨灵的所有希望都会变成绝望。难道一陽一光不会出来了吗?就为了成全一个怨灵的绝望,一陽一光就永远消失了吗?我的恐惧使得地面都裂开了。世界不能缺少一陽一光,我也不能。我强迫自己不再呼唤一陽一光,但是我做不到。我无法不怀念那种曾经离我只有一步之谣、却始终无缘触一摸的一温一暖。
等了很久很久,应该是早晨了,但是一陽一光没有出现,黑暗依旧是这么浓,好象一件厚重的貂皮大衣覆盖在我身上。
谁来救我呢?谁来救我摆脱怨灵——也就是我自己呢?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你在哪里?
我忽然记起怨灵出现的那个夜晚,黑暗中曾传来的歌声,那歌声能驱走黑暗,驱走怨灵。我渴望歌声再次响起,又害怕歌声响起时,得到救赎的只是人类,我将随黑暗一起被歌声驱逐。
难道我永远摆脱不了黑暗?
正在自怨自艾之际,我心里突然间产生了强烈的恨意,怎样也无法消弭。这是怎么回事?我在恨谁?
从小到大,我就被灌输了要热一一爱一一人类,这是怎样也改变不了的一习一惯。
从小到大,我只恨过一个生物,就是怨灵,就是我自己!!!
但是现在这股莫名的恨意,却明显地是针对我以外的某个东西,那是什么呢?
我睁大眼睛四处查看。在这样的黑暗中,人类就象瞎子,但是怨灵可以看得很清楚。
前面有一个黑影正在慢慢朝这边移动,身后拖着很多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等它走得近一些,我吓得差点逃走——是怨灵,另一个怨灵,跟我一样晦暗可憎的面孔,浑身上下无法掩饰的怨恨气息,它身后拖着的是我的爸爸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和族人。它死死地看着我,我全身发一抖,也死死地盯着它。
它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它已经虚弱得快要死了,因此怨气极其强大。我能感觉到它对我强烈的憎恨,同时我也憎恨着它。这样对视了不知多久,它忽然发出一阵悠长的哭声,它身后的人们在这可怕的哭声下战栗,然后,它就在我面前发出阵阵白烟。它应该是在燃一烧,那种烟非常之呛人。不过怨灵的燃一烧是没有明火的,就这样不断地冒烟,全身扭曲得不成样子,象黑色的墨水般在地上变幻出各种形状,发出凄厉的嚎叫,最后终于消失了。
我想,这就是怨灵的死亡吧。只是我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死。
我跑上前去,解一开人们身上的束缚,拿出他们口里塞着的布。当我的手触到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身上时,她猛地一震,身一体本能地往旁边一闪,脸上显出无比厌恶的神色。
自从知道自己是怨灵之后,我变得越来越虚弱,只有一件事支持着我: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的一一爱一一。我始终记得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是怎么样疼一一爱一一我的,始终记得。我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够回到我们的房子,和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到人世间来。
然而,她这么一闪,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我只觉得无比辛酸,无比疲倦。
“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你唱歌吧!”我含泪说。我知道自己委屈的样子必然不能惹人怜一一爱一一,必然只有让他们更加厌恶我,但我还在乎什么呢?
他们脸上都显出厌恶的表情,然后没有犹疑地就唱起了那首雄壮的歌。
一陽一光一点点出来,我的心口充满了辛辣的痛楚。终于一陽一光照遍大地,偏偏只在我的周围,还是一陰一冷黑暗。
我的亲人们站在灿烂一陽一光底下,冷漠而憎恶地看着我。
我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怨灵是不会死的,只有和怨灵同样等级的怨恨才能杀死怨灵。他们抚养我,只是为了让我憎恨那只残存的怨灵,也憎恨自己,等我足够强大,我就能够恨死那个怨灵,然后,对自己长久的怨恨会让已经十分虚弱的我死去。因为我越虚弱,我的怨气就越强大,足够杀死我自己。
他们那么关心我、一宠一我,不是出于一一爱一一,而是为了让我背负感情的债,让我不能恨他们,那么,我的怨气将全部发泄在自己身上,而不会伤害他们。
真是好完美的计划啊!怨灵固然一陰一暗,但是毕竟单纯。人心里的一陰一暗,又有多少人可以算出呢?
虽然明知他们的计划,我还是完全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去做,因为我实在无法忘记那些关怀、那些一温一馨,即使是假的,也值得回味。身为怨灵,原本是绝对不会享受到如此幸福的,是他们给了我幸福。我对他们产生不了怨恨。要怨,只能怪我自己:谁叫我是怨灵呢?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痛恨自己,于是我虚弱得快死了,周身也开始冒出白烟,一种深刻的痛楚令我想要大哭。
但是,我努力地想要笑,我知道自己的笑容必定是一陰一狠可厌的,但也是笑啊,我不愿以怨灵的身份去死。我想要象人类一样,快乐地微笑。我是品尝过快乐的滋味的,比别的怨灵要幸福万倍!
我看着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她全没有一点一温一柔了,看见我垂死的挣扎,眉间露出庆幸的神情。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在给我一个充满一一爱一一意的眼神啊,只要一个,让我在一温一暖中死去。
始终没有。始终是这么冷漠而沉默。
“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帮帮我,让我照一照一陽一光!”我终于还是流泪了,可是我努力保持着笑脸,“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求你了,我从来没有照过一陽一光!”
我不知道该怎样,但是我想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一定知道。她会帮助我吗?
她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一只手扶着我——一陽一光在这一刹那倾泻在我身上,真一温一暖啊,是我一生的梦想,终于这样亲切地渗入了我的身一体。怨灵会有来世吗?来世,我愿做一粒细小的灰尘,永远在一陽一光中盘旋。
我心里充满了感激。朦胧中,我问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你告诉我,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很小很小的一点点,也许你自己都感觉不到?”
我已经等不到回答了,隐约之间看见一滴泪从她眼里落下。
不是一点点,是很大的一滴啊,这就足够了。
“孩子,你的名字叫夸父!”最后一瞬间,我听见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告诉我,就象当初那个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一样,声音如此一温一暖。
夸父?我终于有了人类的名字了。
如果有一天,你在一陽一光下想流泪,也许就是我,很小很小的一粒灰尘,无意中飞进你的眼睛,请不要责怪我,要知道我是多么不容易才能够生活在一陽一光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