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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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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梦,睡眠和死亡在感知上是没有区别的吧?

可是,你怎么知道人死了以后不会做梦呢?

嘁!你又没死过!

1.

谁说我没有死过?我记得,我好像死过,而且不止一次。至于为什么死,是怎么死的等等细节,却忘记了。甚至,死了后是否活了过来,也忘记了。

反正每个人都认为我还活着,于是我只好假装活着。

我每天失眠,很难入睡,但我从来不数羊。

我数我的男人,从第一个开始,按照顺序一个一个数下去,数着数着就睡着了。那些男人们,每一个我都全身心地过,我和他们相识、相互吸引、然后约会,最后带他回家或跟他回家,然后……等待他销声匿迹。我的第一个男人是一个准备考研的学生,或许不是,但他是那么告诉我的。那时我读大一,QQ刚刚风。我们通过QQ认识,然后互通电话,然后一见钟情,最后跟他回家。那晚我在他的怀里入睡,但醒来时却发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且从此杳无音讯。

我的第二个男人是个酒吧的服务生,或许他是第三个,我一直记不清楚他和那个中学老师到底谁在先谁在后,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和我的第一个男人一样,都在第二天销声匿迹。事实上,我后来的每一个男人都是如此,这令我怀疑自己在入睡后会蜕变成一个魔鬼,把每个和我睡在一起的男人生吃活吞,就像恐怖电影里那样。

因此我恐惧睡眠,只有数男人,才能让我勉强入睡。我一个一个地数,当漏掉某个的时候,我会从第一个开始重新数,就像我每天在回家的路上数电线杆一样,数错的时候我会返回去再数一遍,我数学一直不好,这导致我每天都要在下班的路上费很多时间。

可是,事实上,我的男人并不多,总共不超过8个,但我每次都数不完,每次数到第四个或第五个时,就觉得中间似乎漏掉了某个,然后无法遏制地从第一个数起,试图去寻找那漏掉的某男。所以,严格来说,我并不是在数我的男人时睡着的,而是在寻找某个男人时入睡的。

2.

我在一家健身俱乐部教一些歪瓜咧枣的女人做瑜伽,在柔美的音乐声里吸气、呼气。我经常让她们闭着眼睛,然后观察她们的身体,窥视她们的幸福,她们每个人都有很多对自己好、自己的人,我很诧异她们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们难道不会不安吗?在她们睁着眼睛的时候,我会从四面八方的镜子里数她们,一个,两个,三个……数错了就再数一遍。

这么多年来,数数似乎是我生活里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我无法遏制地去数我所看到的所有东西,即便如此,我依旧经常数错。

上个礼拜的某天,有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瑜伽房的镜子里,手里捧着一束蓝紫色的花,星星点点,煞是好看。当我转身去看时,那男人已经不见了,鲜花无辜地躺在地上,有个学员嗲声嗲气地尖叫:“天呐,太漫了!是勿忘我!”

当时我心里一沉,似乎有什么东西刺痛了我的大脑,于是扔下学员们,抱起那束鲜花追到大厅,却不见那男人的身影。一枚卡片从花束里掉落:

“相传中世纪的欧洲有一位英俊的骑士热恋着一位美丽的少女。 有一天,他们共骑了一匹马,沿着海岸崎岖的山道游玩。 忽然少女看见悬崖上开着一朵无名小花,喜欢至及。 骑士为了博得恋人的欢心,欣然下马去攀登悬崖,却不幸失足,坠入大海, 但手中仍紧握那花。 在即将淹死的那一刻,骑士喊道:勿忘我!。”

当时,我捧着那束蓝紫色的小花,竟站在俱乐部的大厅里如痴如醉地数了起来,数每一朵花,数每一朵花上的每一片花瓣,数到出神入化、浑然忘我,数得每个人都目瞪口呆。

直到刘旻闻讯赶来。

刘旻是我某个女朋友的未婚夫的同学的朋友,具体怎么结识的,早已忘记,也懒得去想。他是心理系的在读博士生,当得知我患有强迫计数心理疾病,却又以死抵触去看心理医生后,就把我当成了课题来研究。

他关心我的一切,饮食起居,兴趣好,身体健康的变化和情绪的波动……

我讨厌别人对我好,但刘旻例外,因为他关心我,就像关心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3.

我确信,我的生活里没有漫到能送花给我的男人,更没有到可以付出生命的男人,我的生命里根本没有骑士。

没错,我确实过那么几个男人,但他们似乎从未真正过我,到了后来,我也就懒得他们了。现在的我,只和那些不我的人往。我和他们的关系总是在上后结束,我从未从他们身上得到过真正的快乐。每次和不同的他们恋,我都显得歇斯底里,似乎在努力填补什么,或者在苦苦寻找什么,又或者在竭力证明什么。有时候我怀疑自己的整个身体就是空的,没心没肺,里面填满了烂棉花套子,就像地摊儿上劣质洋娃娃。

又或者,我早已在很久以前就死了,现在不过是在假装活着——为了所有那些认为我还活着的人。

可今天我却收到了一束勿忘我,送花的人说骑士曾为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此刻,这束沾着骑士鲜血的花正端坐在窗台上摇头晃脑,就像乡下小保姆穿的蓝花衬衣,处处透着小家子气。我搞不懂它们的来意,只好去又去数它们的数量。一朵,两朵,三朵……每当它们随风摇摆的时候,我就不得不重新数一遍,倘若不是肚子饿了,我想我会数到天荒地老亦不知厌倦。

这个晚上,“数男人催眠术”第一次失效了,我甚至没有办法从1数到2。只要我闭上眼睛,那蓝紫色的星星点点就在眼前摇来摇去,令人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捱到略有睡意时,脑袋“嗡”地一声仿若被邪灵入侵,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入心脏。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那束“勿忘我”真的成了衬衣的点缀,衬衣的主人压在我的身上,令我无法呼吸。我坚信这不是梦,因为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厚厚的嘴唇、肉肉的眯眯眼。不仅如此,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咸咸的、湿热的味道。

第二天早晨,我检查了门锁、窗户,确定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窗台上那束蓝色小花在光下微微摇摆,表现出一种欲盖弥彰的无辜,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

显然它们对垃圾桶这个“归宿”并不满意,于是继续夜夜带着它们的主人来扰我。每次睡意将至未至时,它们就会出现在窗台上,冷冷地望着它们的主人折磨我的灵魂,欣赏着我那一声声声嘶力竭地呐喊。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恐惧睡眠。为了摆脱这一切,我带了个并不熟识的男人回家。那个晚上,他假装柔地望着我,我也假装柔地望着他,我们一起买菜、做饭、烛光晚餐,然后在暧昧的音乐里相拥起舞。可到了深夜,那个男人竟突然变成了瞎子、聋子。当那可恶的蓝花衬衣再次来袭时,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迷迷糊糊中,我看到他在梦里翻了个身,轻轻拥住我,然后腾地惊醒,直愣愣地坐起来,惊恐地望着我,最后逃命一般离开。

第二个晚上我带回来的男人,依旧如此。

4.

对于我主动打电话向他求助,刘旻很高兴,他认为这是对我展开正式治疗的良好契机。面对他暗藏在眼睛里的那份兴奋,我惨烈地笑笑,不知该从何说起。让一个坚信唯物主义的医生相信我的遇鬼经历恐怕比登天还难。他们这些所谓的心理医生和准心理医生,总是自以为是地把所有人的异常感知归咎为幻觉,神病人出现幻觉是正常的——他们经常这么说。

果然,和我想象地一样,听完我的描述,刘旻淡淡地笑了笑,说:“你认为你遇到了鬼,是吗?”

“是。”

“你最近还一直失眠,睡眠质量不好吧?”

“是。”

“那是梦魇。”他轻描淡写地说:“多数人都经历过,神焦虑或疲惫的人尤其频繁。梦魇的时候会出现幻觉,这很正常。”

“可是每天晚上都是相同的幻觉,这正常吗?”我就知道他会拿一个所谓科学的解释来敷衍我。

刘旻意味深长地问:“是那束勿忘我刺激了你吗?你是不是在努力忘记某个人?”

我是不是在努力忘记某个人?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年来我的记忆一直很混乱,我只知道我喜欢数数。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里?

“你介意……让我的导师给你做一次催眠吗?或许那能让你摆脱这个梦魇……”

我愣愣地望着他,心里充满了担忧。催眠,意味着我把自己的整个身体和灵魂付给了另外一个人。

“我考虑考虑……”说完这句话,我顿然觉得仓皇失措,然后以俱乐部有课为理由,落荒而逃。

走的时候,刘旻送给我一些有镇定作用的药,说可以辅助睡眠。

“放松——吸气——呼气——”我心不在焉地给女人们上课,紧紧闭着眼睛,克制着自己不去数她们。或许不数数的时候,我会想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平躺到垫子上——放松——让心灵保持平静——吸——气,呼——气——”刘旻的药未免太有效了,让我随时随地都有睡觉的冲动……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学员们围着我,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看到我醒来,她们尖叫着后退几步,然后一哄而散。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练功房,但,练功房的镜子却不空荡,透过镜子,我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门口,衬衣上印着蓝紫色的勿忘我,可当我转过身时,他再次如幽灵般不见了。

因了这次上课的小小事故,我被俱乐部毫不留情地辞退了,人事部那个邋邋遢遢的女人说:“不是我们绝情硬要因为这么点小失误赶你走,而是没有学员再愿意上你的课了!”

“为什么?”

“你问她们去!”邋遢女人双臂抱胸,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和我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我问她们?!她们见了我就逃之夭夭,我亦懒得追,咋地咋地吧!

但从这以后,“勿忘我”男人就不仅仅是出现在我的梦魇里了,他光明正大地渗透在我的生活里。他魂不在,潜伏在我的周围,在我冲掉脸上的洗面睁开眼睛的瞬间出现在镜子里;在我数电线杆的时候出现在我的余光里;在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时出现在人群里。

他总是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又在我看到他的一瞬间消失。我总能捕捉到他的影子,却找不到他的人。

当然,他或许不是人。

终于,我决定接受催眠。

5.

刘旻的导师是个慈祥的老头,眼神柔和善,说话的声音低低的,让人觉得安全可靠。他看看我,就像在看一个结识多年的老朋友,继而,他问刘旻:“这就是你经常跟我提起的那个女孩?”

刘旻有些羞赧地点点头:“嗯。希望您帮帮她。”

老人微笑着点点头,很自信地说:“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么?!”

实践告诉我们,过于自信不是一件好事。

当我从那个舒适柔软的大椅子上醒来时,发现刘旻的导师和之前判若两人,仅仅是2个小时,他就变得那么焦虑和不安,之前的自信一扫而光。

他望着我,紧张地后退了几步,嘴唇和手指一并颤抖着,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喃喃着:“你还活着……”

“难道我没活着?!”

“不是……”老人说:“你先在这里休息下。”说完这些,他就急匆匆地拉着刘旻进了另一间小屋,直到一个小时后才出来。

而刘旻显然在这一个小时里感染了他的导师的恐惧。

“到底怎么了?!”他们越是如此,我越是想要知道。

起初,他们在对我在催眠过程中发生的一切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在我的一再追问一下,刘旻才含糊其辞地说:“对你的催眠好像失败了……”

“好像?!什么意思?”

“你在催眠过程中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我还是不懂……”

刘旻咽了口吐沫,眼睛里充斥着恐惧,很艰难地说“被催眠了的你就像个死人……”

死人!

是了,我早就说过,我死过;我早就说过,我死后,或许就根本没再活过来。

离开刘旻导师的工作室时,我听到那个老头一直在喃喃自语:“太诡异了!太可怕了!太不可思议了……”

我茫然地站在马路边,望着那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

一个男人挽着女人经过我身旁,突然停了下来,张大了嘴巴,指着我:“你……你……你怎么……”

“我怎么?!”我缓缓过身,任凭长发垂到脸前。我想我这样子大抵和恐怖片里的女鬼有几分相似,那男人尖叫一声,抛下一脸疑惑的女人,逃命般淹没在人群里。

哦,我记起了他——一我的初恋,那个在和我一夜浓情后销声匿迹的在读研究生。

他在跑什么?难道我真的会在夜里吃人么?!

管他呢!我继续面对着马路,开始数汽车。

一辆,两辆,三辆,那个厚嘴唇的男人站在马路对面微笑;

四辆,五辆,六辆,那个厚嘴唇的男人不见了;

七辆,八辆,九辆,他又出现了,手里捧着蓝紫色的小花。

他就那样站在马路对面,躲在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后面,在尖厉的喇叭声里,时隐时现。

他是谁?

他要做什么?

他微微笑着,突然躺到了马路中间,半张着嘴,半张着眼睛,那些汽车却对他视而不见。

“喂!喂!喂!你!”我冲过去,马路上的喇叭声更加尖厉了,胳膊被身后的人死死拽住,生疼。

是刘旻。

刘旻额头冒着汗珠:“别想不开。”

“我没有想不开!”我指着马路中间:“是那个人要想不开……”我的声音嘎然而止,因为那个厚嘴唇的男人又不见了。

刘旻轻轻抱住我,在人头攒动的街头,低低地在我耳边说:“别怕,就算你入眠后是那样的,我也不会放弃你……”

“我入眠后是怎样的?!”

6.

我入眠后是怎样的?

我买了摄头安装在头,我必须知道这在无数彻夜难眠的晚上到底发生了,我必须知道是什么吓跑了那些我曾过的男人,我必须知道是什么令我的学员们感到惊恐,我必须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让那个心理学的老专家都望而却步。

倘若我真的会在睡觉时蜕变,那么我必须知道我到底蜕变成了什么东西。

我坐在电脑前,看到昨夜的自己不安地躺在上,眼皮不停地眨动,口中念念有词——我在努力数自己的男人。

数着数着,我疲惫地翻了个身,又恢复了原来平躺的姿势。这时,我的嘴唇不动了,手掌略略的松了下来,我知道我快睡着了。

但是毫无预兆地,我睁开了眼睛,眼球被两片眼皮包裹着,暗淡无光,就像案板上的死鱼。我看到自己半张着眼睛半张着嘴,直挺地躺在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若一具死不瞑目的体。

我尖叫着从电脑椅上跳起来,桌上的咖啡杯哗啦啦地摔了个粉碎。这恐怖的睡相令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死了十年的人。

我的睡相,竟和他的死相一模一样。

他死的时候,就如睡着时的我一般,半张眼睛半张着嘴,怎么也合不上。

死不瞑目。

7.

记忆如决堤的洪水一般蜂拥而入——李蓝蓝死不瞑目。

李蓝蓝是个聋哑人,不能听、不能说、不认字,这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弱智。

那个时候我读高二,他帮着他母亲在附近的菜市场上卖鱼,身上终年充斥着咸咸的、湿热的味道。附近的孩子们总是欺负他、捉弄他,除了我。

其实我并未刻意地对他好,只是给他最基本的尊重,只是在买鱼的时候对他微笑,只是在别人欺负他时说了一句公道话,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就令他对我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他会在雨天守候在学校门口,羞赧地扔给我一把雨伞转身就跑;他会在我买鱼时帮我选一条最大最好的但不多收一分钱;他会我遭遇小地痞纠缠时挺身而出,却落得自己伤痕累累。

我讨厌他这份“知恩图报”,讨厌他对我好。因为他对我的好,令我有了一个恶心的绰号——哑巴媳妇。

我开始躲避他、疏远他,甚至加入羞辱他的行列。但他不知悔改,脸上依旧挂着那招牌式的干净笑容,对我忠心不二。他就像童话里的骑士,永远都死心塌地得守护着自己的公主。

那时我情窦初开,对漫的情充满了期待。我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躲在被窝里偷偷看琼瑶、看席绢、看于晴,为里面的主角开心、哭泣。我渴望邂逅一个王子搬的男人,把我捧在手心里,献上一个情意绵绵的吻,度过一个惊天动地的晚上。

李蓝蓝倒是把我捧在手心里了,但他决不是王子,而是恶魔。每当我躺在上臆想着那些美丽的邂逅时,他的脸就会毫无防备地冒出来。他那厚厚的嘴唇、肉肉的眯眯眼就像一把大斧,毫不留情地把我的梦想敲了粉碎。

终于,在我已经忍无可忍的某天,我把他约了出来,指了指花店,又指了指我,手忙脚乱地比划着告诉他:傍晚的时候带上一束花,到附近的公园开始我们真正的约会。

李蓝蓝明白了我的意思后,脸一下子涨了通红,就像热锅里的癞蛤蟆。他一边受若惊地摆着手表示他不敢奢望和我恋,一边又欣喜若狂地从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

傍晚,李蓝蓝来了,我原以为他会送玫瑰,但结果却令人失望。他大抵是想模仿电视上那些潇洒的花花公子,穿着印着蓝紫色小花的衬衣,手里捧着一束小气的蓝色小花,这令他看起来不伦不类,小丑一般。

我对他挤出一丝微笑,不情愿地接过花。花里有张卡片,卡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为了你,我最近一直在努力学写字。花店老板说这束花叫做勿忘我,传说一个骑士为了采下它献给心的姑而付出了生命。我不指望你会喜欢我,但我希望能够成为你生命里的骑士,守护你,并愿意为你现出生命。我只希望,你不要把我从身边赶走,就算死我也不会离开你。”

我握着卡片,愣愣地望着憨笑着、傻乎乎的哑巴,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那一刻的李蓝蓝在我眼里变得无比英俊,就像一个真正的王子。我忘情地抱住他,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踮起脚尖,轻轻吻他,全然忘记这次约会的真正的目的——恶毒的目的。

这时,大人们出现了。男人们把他扯到一边,女人们则慌乱得替我穿好衣服。

他先是慌乱着,继而冷静了下来,任凭男人们的拳头和皮鞋落在他的身上。他一声不吭,一直静静地望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乞求,乞求我为他说一句公道话,那乞求的眼神一直持续到他奄奄一息,直到鲜血染红了那束蓝色的小花。可我不敢说,说了我就是坏女孩,说了我就变成名副其实的“哑巴媳妇”,于是我只是低着头数着那束花,一朵,两朵,三朵……

其实女孩只要说一句:“不要”,骑士就不必付出生命的代价;

其实我只要说一句:“不要”,李蓝蓝就不必死。

但“其实”是马后炮,骑士死了,李蓝蓝也死了。

他直挺地躺在地上,半张着嘴,半张着眼睛,怎么也合不上。

8.

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每天晚上都漏数的那个男人是谁了。李蓝蓝说话算数,他就算死也没有离开我,即便是我通过不停地数数也不能把他赶走。每当我睡着时,他就会出现,用他的死相,来吓走我身边的每一个男人。

十年后的今天,他大抵终于无法忍受我对他的刻意忘记,于是他来了,手里捧着那束勿忘我,身上带着腥腥的咸。

忆起了这一切,我竟再也没有了数数的欲望,因为我无论怎么强迫自己去数数,数电线杆、数树叶、甚至数地上扬起的微尘,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他那张丑陋的脸。李蓝蓝尘封的冤魂终于打破了封印,他肆无忌惮地侵入我的生活,他无处不在。

比如现在,他把自己的脸贴在了刘旻的脸上。

刘旻咧着厚厚的嘴唇:“找到了你强迫症的病因,你的症状果然好了。”

刘旻眯着肉肉眼:“你现在还讨厌别人对你好吗?”

刘旻咽了口吐沫:“那么,我可以继续对你好吗?”

我甩甩头:“不可以!”

“为什么?为什么?!”

“你会死!对我好的人都会死!”

“我不怕!”刘旻固执地说:“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上你了。对于你,我什么都不在乎,有心理疾病也好,有着怎样不堪的过去也好,我都不在乎!以前,你说你讨厌别人对你好,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医生的角度去关心你。可是现在你的强迫症不是好了吗?为什么还是不肯接受别人对你呢!”

“因为李蓝蓝的鬼魂会附在你身上……”我颤抖着闭上眼睛,于是李蓝蓝的脸就从刘旻的脸上跳到我眼皮里,我数他脸上的雀斑,一粒,两粒,三粒……

刘旻叹口气:“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有。”我坚定地说:“它刚才还附在你身上。”

“为了你,为了我们,我必须带你去接受正规的治疗!你明天早晨收拾好东西在家等我!”刘旻的语气里,有某种焦躁,却又坚定十足。

“你会死的。被李蓝蓝的冤魂杀死。”我绝望地说。

9.

刘旻真的死了,但和李蓝蓝无关,我害的。

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不舍得他死,我是被李蓝蓝附身的,真的。

那天早晨,刘旻连拉带扯地牵着我下楼,他左手提着我的衣物,右手紧紧握着我的胳膊,嘴里连哄带骗软硬兼施不停地唠叨,我知道他这么做是对我好,可不知为何心底的厌烦越涨越高。

我们别别扭扭地走到四楼时,看到3楼正在装修,电锯锤子吱吱啦啦叮叮咣咣,一块钉满钉子的木板被装修工人甩到门外。刘旻转头对我说:“呆会儿路过那里时小心点儿。”

“嗯。”我点点头,然后对他微微一笑,挣脱他的右手,然后轻轻地一推,他就死了。

当时李蓝蓝在我眼皮里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确实有点好笑,你说刘旻怎么那么搞笑?楼梯转弯的地方那么大的空地他不去,偏偏连滚带爬地扑在那钉木板上,整个脑袋都扎得跟马蜂窝似的,鲜血跟泉眼儿一样,哗哗地往外冒,多好玩。

李蓝蓝是因为打心眼儿里对我好才死的,所以倘若别人对我好却没有死,那对李蓝蓝太不公平了,不是么?!

10.

没有人怀疑刘旻的死和我有所牵连,所以我依然茫然地活着。

我换了一家健身俱乐部,依旧教那些歪瓜裂枣的女人们练愈加。

我依旧在下班的路上数电线杆,在睡不着的夜晚数我过的男人,我过的第一个男人是个哑巴,第二个是某个在读研究生……我过的男人并不多,总共不超过9个,但我每次都数不完,每次数到第四个或第五个时,就觉得中间似乎漏掉了某个,然后无法遏制地从第一个数起,试图去寻找那漏掉的某男。所以,严格来说,我并不是在数我的男人时睡着的,而是在寻找某个男人时入睡的。

某个下午,我早早地来到练功房,距离开课还有半个小时,于是我百无聊赖地拿起一份报纸,一行一行数上面的字。那报道里有篇小豆腐块,说是某心理系博导最近走火入魔,非说人类像“冬虫夏草”一样存在第二种生命状态:白天是活人,晚上睡着后就变成死人。那个导师还自称曾亲眼看到过这样的人。

嘁,无聊。我翻到另一页,数里面小广告的数量,正数得高兴呢,却突然被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打断:“教练,我是今天新来的,以前在别的俱乐部练过,所以请您放心,我一定能跟上进度。”

我抬起头,和那嗲声嗲气的女孩同时尖叫了起来。

我尖叫是因了看到了她身旁的男人,穿着蓝紫色小花的衬衣,扬着厚厚的嘴唇。而那女孩到底在尖叫什么就显而易见了。

当时她死死抱着男人的胳膊,用嗲到发麻的声音叫着:“天哪!她怎么魂不散啊!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瑜伽教练!就是睡着了跟死人一样没有呼吸的那个!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当时我们都吓傻了,明明没有呼吸了却突然醒了,我还以为诈了呢!对了!上次你送到瑜伽房那束勿忘我,也是她抢的。我都没好意思说她,还真以为自己多漂亮呢,是个男人送来的花都以为是送给她的……”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我愣愣地站在瑜伽房里,突然笑了。

笑得很大声,因为昨天晚上,我又成功吓跑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后来是这么对别人说的:

睡到半夜,我突然醒来,看到她以七扭八歪的姿势爬在上,脸埋在枕头里。我觉得她这样睡肯定不舒服,就想帮她翻过身。谁知道她全身僵硬、冰凉。等我翻过来一看,原来她已经死了,表情都扭曲了,好像脑袋上扎了许多钉子一样……

是的,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我死过,且不止一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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