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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家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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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杀一个人,但是他很聪明,因此我没有完全的把握。如若失败,我会自缢,特此立下遗书。

上天作证,我恨你。

来自2015.07.22的遗书

1

宿奚皱着眉头盯着屏幕。

“我想杀一个人……阿奚你想杀谁啊?”突然响在耳边的声音吓得宿奚一震,他回头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是栾无寂。

“这是我刚收到的陌生邮件,就写着这么一句话。”他也很困惑。

“可能是恶作剧吧,别管它了,你快点收拾收拾回家吧,晚了月姨又该着急了。”栾无寂边说边回头把手上的课本塞进书包。

宿奚不自在地紧绷了一下。

“我先走了,你也赶快吧,快闭馆了。”栾无寂背起书包走了出去。宿奚看着栾无寂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关掉电脑离开了图书馆。

从市中心走到西南方的旧楼房,宿奚缓慢地爬上三楼,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正要敲门,铁门却猛然被人从里面拉开,宿奚周身的空气瞬间涌进门内,衣摆也微微向前摆动,大开的铁门犹如一只张着血盆大口正准备吞噬一切的困兽。

门内的女人蓬乱着头发,一张曾经姣好的脸此刻正满是怒气。

“成绩单呢?”女人对宿奚伸出手。

宿奚从书包中出成绩单递给她,当她找到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名之后,毫不犹豫地了宿奚一个巴掌。

“你看看!你睁大眼睛给我看看!你居然又考了第二名!从开学到现在,除了第三次月考之外,你都是第二名,你到底用没用心?你的脑子就是个摆设!”女人把成绩单甩到宿奚脸上,“你给我念!第一名是谁!”

宿奚面无表情地看着第一个小黑框里的名字:栾无寂。

“你这个不中用的,你能不能给我用点心啊?我天天养你是为了吃白饭的吗?你看看人家栾无寂,闭着眼睛考的也比你强,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追上人家!”女人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要不为什么你爸不要你这个亲生的,却找了那个疯女人的小崽子,就是因为你比不上人家栾无寂!就你这样我什么时候能在那两个人面前抬起头?”

“宿月!你是不是就把我当成一个打击报复他们的工具?你到底是不是我!”宿奚歇斯底里道。“你那么喜欢栾无寂,你去找他做你儿子啊!你倒是看看除了我谁还会跟你!”

女人不甘道:“要是栾无寂真的跟我,哪还用得着你……”

宿奚直愣愣地看着她,突然自嘲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回响在房间内。笑够了,他转身走进房间,砰的一声甩上了房门。

宿奚坐在书桌前,摊开那张皱皱的成绩单,他看着“栾无寂”三个字,再度笑起来。两年前,他也姓栾,栾奚。

他也曾有个让人艳羡的家庭,当年父母二人白手起家,随着父亲生意越做越大,应酬也越来越多。母亲开始变得疑神疑鬼,一开始父亲还溺着她的小子,可母亲却愈演愈烈,忍无可忍的父亲终于向她提出了离婚,并提供了大笔赡养费。但母亲一意孤行,带着他净身出户搬至西南的筒子楼。

母亲为他改了姓氏,随她姓宿。

这几年,母亲愈加暴戾。尤其当她知道父亲的再婚对象也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并和自己同班时,他的噩梦便开始了。她总希望他能考过无寂,好像这样就能让父亲后悔一样。或许是欲速则不达,他总是无法超过无寂,以至于宿月每次都会骂他一顿,说如果自己能比无寂强,那当年父亲也不会变心。他每天都生活在无寂的影中,无寂的幸福和他的痛苦深深地织在一起。

2

“你脸怎么了?是不是月姨又为难你了?”无寂皱着眉头端详着宿奚脸颊上的红印。

“还好,你要是有心的话下次就少考几分吧。”宿奚不自在地拂开“罪魁祸首”的手,转头看向窗外,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安。

“那怎么行?那样我就不会亲手煲一个星期的排骨海带汤给我喝了。”无寂得意地说。

其实宿奚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应该是势不两立的关系,却因为种种原因变得亦敌亦友。两人经常结伴出入,没有人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没想到这样关系的两个人可以成为朋友。

“说不定你就是一辈子要被我打压着呢……老师来了!”无寂刚要说什么,却瞥见班主任走了进来,赶紧转过身去。

很快,一个纸扔了过来,宿奚摊开纸,“别怄气了,下次我帮你复。七月二十五是你生日,爸爸希望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吃个饭。”

喉间涌起一阵苦涩,好像被人灌了鱼腥草制的中药一般。宿奚深吸一口气,斟酌着提笔写下:“不用了,我跟过就行了。替我谢谢爸爸和阿姨。”

宿奚回想起数月前他跟无寂回家那次,三人之间那种幸福的互动是别人根本融不进去的,无寂不会没有发现他的如坐针毡,但是这个元凶最做的就是揭开他的伤疤,生怕好的太快,并且最后还不忘撒上一把白花花的裹糖的盐巴。

宿奚心中那种焦躁的无处排解的不安感让他越来越烦躁,因为今天早上他又收到了一封和昨天一样名为遗书的邮件,但内容却不同。

夜色混沌的看不到尽头,一只白莹如雪的琴猫踩着优美华丽的步伐走进黑暗。随后一声尖锐的猫叫划破静寂。

琴猫惊慌的逃出来,胸前带着三道血痕。

那不是黑暗,那是一只黑如墨洗的野猫。

“我在黑暗处等你。”

来自2015.07.23的遗书

3

午夜梦回。

宿奚被惊醒,猛然坐起大汗淋漓。梦中,年轻的母亲微笑着为他煲汤,突然门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去,是无寂、爸爸和无寂的,三人正谈笑风生。他转回头,母亲拿起菜刀,面目可憎地向自己扑来,他闪躲不及,刀锋游弋至颈间,恍惚间他看到母亲刚刚正在切的东西,是一只莹白如雪的琴猫……

宿奚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手机想看一下时间,锁定屏幕上却显示着有新邮件。宿奚心中骤然狂跳,颤抖着手输入密码,解锁的声音犹如来自地狱的一声“欢迎光临”。

第二天一早,当无寂走进教室时,等待多时的宿奚毫不迟疑地把他拉出了教室。

“你做什么,等下就要上课了!”无寂挣扎着,宿奚却一言不发,只是拉着他疾步走到了一处僻静的花坛边。

“你记不记得之前我曾收到过一封陌生的邮件?”宿奚严肃地问道。

无寂回想了一下,“是那个‘我要杀一个人’的吗?”

“就是那个。我之后又收到了两封,一共是三封,每天一封。”

无寂终于觉出有点奇怪,“你说有人每天都给你发邮件?而且你并不认识?”

“是,而且那些邮件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遗书。”宿奚望着他,眼中一片荒凉。

“你认真的?”无寂声音带笑,脸上却半点笑容也没有。

宿奚拿出电话,找到邮件后扔给无寂。无寂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眉头不自觉地拧起来。

“我本来在想或许是贴吧游戏,你知道吧,就是那种楼主出个题目然后下面跟帖的就去给别人发,然后把对方的回复传回楼里的游戏。”宿奚说。“但是我今天凌晨接到这个短信之后爬起来查电脑,搜索了所有的关键词,都没有符合的选项……也就是,最起码这不是一个游戏。”

无寂没说话,默认了宿奚的话。

“第一封邮件说‘我要杀一个人,如若失败,我会自缢’,也就是说发件人的意图本来就不是要自杀,而是杀一个人。第二封邮件看似和第一封没关系,但是在我看来好像是对情况的梳理,如果被杀的人是琴猫,那发件人就是野猫,发件人正在对被杀的人说‘我在黑暗中等你’。”宿奚语速缓慢地说出他想了两天的结果。

“这太不正常了!我想或许是群发的恶作剧,并不是针对你,你别想得太复杂……”

“我都说了网上根本没有符合项……”宿奚摇了摇头。“你看最新的邮件。”无寂找到最新的一封邮件。

Lady的遗体出现在一楼平地,弯折的躯干诉说着它被人从二楼推下的悲伤。

午夜十二点的丧钟敲响。

没有人发现二楼台一张落在尘土上的纸条。

“是谁杀了月光

是天狼的星芒

是流尽溪水的河

是离鸦的喧嚣

是树上的熠

“我在真相回望中等你,解不开谜题的你是凶手”

来自2015.07.24的遗书

“如果第一封是代事情,第二封是代情况,那这一封就是代人物了。你仔细读读那首小诗。”

无寂在读到第二句时灵光一现。“流尽溪水的河,溪去掉三点水是奚!等一下,天狼是星宿之一,也就是宿奚。离鸦的喧闹没有寂静可言,是无寂。树是木,熠通亦,木上亦是栾,是栾无寂!?”

“是啊……如果只看前两封我还能安慰自己这是个恶作剧,但这一封要怎么解释?影射了你我的名字,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原因。只是我还有个事情想不明白,Lady和月光如果被看做一个人,那会是谁呢?解不开谜题的你和我是凶手,是指我们没能救了月光吗?”宿奚沉吟道,这是唯一一个他没有想明白的地方。

无寂顺着宿奚的思路想下去,Lady是女士的意思,在早期现代英语中,Lady可代指一个家里的女主人,比如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朱丽叶的母亲就被称之为Lady Capulet。那么Lady月光的话……无寂猛然惊醒,一家的女主人,是月光,那岂不就是月姨?!

无寂手中宿奚的手机猛然响起来,是一个陌生号,无寂下意识地接起电话,对方快速地说了什么,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三声“嘟”之后电话返回了邮件界面,白底黑字的那句“解不开谜题的你是凶手”此刻清晰得刺眼。横隔在两人之间的寂静犹如时光缝隙中一阵走投无路的微风。

他迎着宿奚疑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月姨被人从二楼推了下去,现在在医院。”

4

宿奚推开病房门时,映入眼帘的是宿月神色无常地削着苹果,除了身上的几处擦伤和打着石膏的脚踝之外,并没有其他严重的问题。

“你来干吗?”宿月抬起头看着宿奚,问道。

“医院给我打了电话说你被人从二楼推下来了,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你还来问我,你该去问问对门那个疯子!今天对门那个疯子居然敢嘲笑我!说我俗气,说我年老色衰,想当年我买当季新款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要不是你爸那个负心人这么对我,我哪会沦落到让她嘲讽?还有,要不是你,我早就去找别人了,有你这么个无能的拖油瓶谁肯要我!”宿月愤愤地咬了一口苹果。

宿奚嘴角弯了弯,接到电话匆匆赶来,心中的担心在此刻悉数被她亲手熄灭了,他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宿奚试图整理思路:遗书已经收到了三封,从第三封遗书可以看出这并不是玩笑,而是有针对的某种预告。今天宿月被推下楼的事,无论是巧合还是某种蓄意,都是在给他敲响警钟,这个发件人开始行动了。

“宿奚!”

宿奚转头,走廊的尽头,逆着光的是西装革履的爸爸和穿着名校校服的无寂,几乎有那么一个瞬间,宿奚以为那个站在爸爸身边的孩子是自己。无寂的从楼梯上来,把手中的饮料递给无寂,爸爸则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放到了无寂的口袋里。

宿奚垂下头不想再看,可无寂的脚步声却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面前,“饮料给你。”

宿奚沉默地伸手接过。

“镜泊……”

“阿寂……”

他转过头去,是爸爸和无寂的在跟无寂挥手道别。正午的光晕模糊了两人的轮廓和笑容,但是他知道爸爸的笑容是给无寂的。

“去吃午饭?”无寂晃了晃手中的信用卡。

“好,反正屋里那位看起来神抖擞根本不需要照顾。”宿奚站起来,“对了,刚才阿姨说镜泊,是在叫你吗?”

“是起的小名。”无寂微笑着眯眼看向远处,“快走吧,中午吃饭的人很多。”

5

宿月的伤并不严重,只是还需要留院观察几天,所以宿奚没有留在医院,而是回了家。一切照旧,噩梦和遗书如约而至。第二天早早到了学校,宿奚把手机递给无寂,无寂迅速读完,若有所思。

我满心欢喜地站在门前,等着她的到来。

门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她惊艳的眼神。

多么美丽的琴猫,她感叹。

她的手在我柔软如丝的皮中穿梭,我承受着她的抚摸。

尽管这并不属于我。

我是野猫,我每天都痛苦地看着她对邻居那家的琴猫关有加。

你问我怎么成为了琴猫?

我割下了琴猫的皮,披在了自己身上。

“我在未知的终场等你,如果你还记得台上的半阙”

来自2015.07.25的遗书

“想到什么了吗?”昨天宿月出事后,两人对这件事都开始认真起来。

“野猫和琴猫是第二封中提及的,以此推论下来,野猫是发件人,琴猫是会被杀的人……”无寂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直说。”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封遗书中琴猫和野猫的关系,让我想起来前两天在新闻上看到的热门话题,是说‘别人家孩子’的,莫名的觉得有些异曲同工,但是又不尽相同。还有就是‘痛苦’,不是嫉妒不是难过而是痛苦,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微妙的违和感。”无寂分析道。

“我在想最后一句,台上的半阙,宿月已经在医院,如果月光不成立了,那就只有宿奚和栾无寂了吧。”宿奚说。

“你是想说如果存在目标,那就是你我中的一个,但是只说半阙而没有说上下所以不清楚是谁?”无寂略显震惊地说道。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解法。”宿奚笑了笑。“我都想好了,如果这个发件人是任何嫉妒你我的人,最终目标是你我中的一人的话也很好解决。因为遗书的区间是一天,今早到明早,所以如果有行动也只会是今晚,我们只要分开找一个地方呆着,然后仔细防备就可以。虽然这个想法有些天真,但是杀个人也没有那么容易。怎么,害怕了?”宿奚调侃道。

“是你太冷静了。”无寂横他一眼。

“也没有,只是想通了而已,如果真的被杀也没什么,反正……算了。”宿奚欲言又止没再说话。气氛变得沉闷,无寂也沉默下来,背过身去若有所思。

放学后,宿奚买好蛋糕去了医院,却在医院门口被迎面而来的女人叫住。

“你就是宿月那个崽子吧?我告诉你,她掉下去是自作自受,我被讹了医药费没告她已经不错了,不要再让你同学来找我!”

宿奚仔细一看,是住在对门的阿姨,“你说我的同学?”

“对!就是那个曾经来找过你的男孩子,你们是好朋友吧?居然还不让我跟你说,我凭什么不说……”女人还喊着什么,宿奚却没有继续听下去,来找过自己的同学只有一个人。

无寂,你为什么要来问宿月被推下楼的事情?

6

宿奚走进病房时,宿月正在看电视。

“你怎么又来了?”宿月一脸不耐地问道。

虽然并没有抱希望她会记得自己的生日,但是这样理所当然的疑问还是让宿奚有点难过。他把蛋糕放在桌上,打开盒盖,顿时起司的香气溢满房间。他切下来两块蛋糕,一块放在她面前,一块自己端着。

“没什么,吃就可以了。”

宿月撇撇嘴说:“等下你去帮我问问医药费结清了没有,昨天好像听医生说我二十七号可以出院,如果那个女人没结清药费我可不会出院!哼,让她推我!”宿月愤愤地咬了一口蛋糕,突然愣住,转头看向宿奚。“后天是二十七号?今天是二十五号,你生日?”

“唔。”宿奚含糊地点了一下头,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心中还是不可抑制的有些期待。

宿月看了看蛋糕,大笑起来,“你这是在跟我庆祝生日?不要搞笑了!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第一是当时没有及时发现你爸出轨,第二就是生了你!”

宿奚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整个人好像站在西伯利亚的风口上,尘土喧嚣塞满耳朵,可宿月的声音却还是毫无阻挡地传了进来。

“宿奚,难道你没发现你每年的生日我都很讨厌吗?你是我儿子,我最了解你,你一定对我还抱有希望,但是你怎么不去想想,在你破坏了我和你爸的婚姻后我怎么可能还会喜欢你?要不是你事事无成,要不是你总是失败,你爸怎么会和我离婚?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你知道我一次一次的看着没用的你斗不过栾无寂有多么痛苦吗?你知道我痛苦到想在你的饭菜里下毒毒死你的程度吗?当然,我没有那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我还要看你,你爸爸,栾无寂和那个疯女人,我要看着你们一个一个死去!只有你们痛苦我才会好过!我还记得你小一点的时候跟我说过你很痛苦是吧,你知道什么是痛苦吗?是和自己心的男人奋斗半生,却被别的女人鸠占鹊巢坐享其成,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像个扶不起的阿斗一样一次一次的败在那个女人的孩子手上,是看着就因为比你优秀,你爸爸就对那个毫无血缘的继子百依百顺!”

宿月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不过我也有高兴的时候,比如看着你一次一次被我伤害,比如想着有一天我能看着你们死去,比如践踏你心意的时候。”

她笑着看着宿奚,然后把蛋糕摔在了地上。

宿奚几不可闻地笑了,总是喜欢把她自己的错推到他身上,总喜欢把两人离婚的原因归咎于他。宿奚闭了闭眼睛,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才十八,要死也是我看着你死。”

“但你可以现在就死啊!你自杀啊!”宿月大吼大叫起来。

他站起身,把手中吃了一半的蛋糕扔进垃圾桶。

“我现在就去。”他低声说。踏出病房之前,他喃喃道:“其实我也很后悔,第一是你居然是我,第二是我居然跟了你。”

晚上八点,走廊里只有应急灯在微弱地亮着,寂静得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医院的老式钟表走针的声音在回荡。

“嘀”“嘀”“嘀”,一声一声,好像是通往地狱的倒计时。

7

“镜泊,这么晚你要去哪里啊?”身后传来焦急的声音。回答她的却是防盗门被关上的声音,以及隐约的“去找宿奚”。

确定没有人跟上来之后,无寂截了一辆车去城东的秘密基地,那个秘密基地是他和宿奚在一年前发现的,是溪山山腰上的一座木屋,平时被用作当地人爬山时候的歇脚处,所以即使是晚上也不会上锁。

进屋后,无寂熟门熟路地烧了水,突然身后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一阵劲风向他颈后袭来。他迅速地侧身避过,来人正是宿奚。见宿奚没有要继续攻击,无寂故作淡定地倒了两杯热水放在桌上,却不难从颤抖的指间发现他被刚才宿奚的动作吓得心有余悸。“其实我早就确定是你了。第一次怀疑你是在提到Lady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结局每个人都知道,但是其中的故事十之八九没人仔细读过,而你,这个读遍英文莎士比亚的人却肯定知道。第二次是今早,那个别人家孩子,与你我的近况符合得太过巧合。第三次是明明知道有人要伤害你我,你却说去哪里躲着而不是在家呆着,这不是很奇怪吗?”

“就这些?”

“当然不止,我一直疑惑为什么会有人给你发这个,你这个老好人实在没有得罪过人,根本没人会找你麻烦。我知道自己没有发遗书,那就只剩下你。排除所有不可能,唯一剩下的只有可能。虽然这个推理过于片面,或许发件人的目标是你身边的人,但是我发现你虽然被这个遗书困扰,却并不是很担心,给我的感觉更像是自己在跟自己纠结。所以今天我来了这里,因为你知道如果我不在家,图书馆闭馆,这会是我唯一的去处,如果我的推断正确,你一定会出现,而你现在站在我面前,就代表我是对的。”无寂嘬了嘬热水,山里好冷。“说说吧,为什么要写那个遗书?”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不知道?为了杀你,为了杀掉你这个毁了我希望的人!”宿奚激动地说道。

“我还记得刚刚离开爸爸身边时,我每天都过的很辛苦,我一次一次地期待着回到家时爸爸会和挽着手等我,但是这种希望一天一天地破灭掉!小学毕业,初中毕业,每年的生日,爸爸从未为我庆祝,就好像从来没有我这个儿子一样,可是每到那些重要的日子,我还是会忍不住地期待。直到我上了省重点高中,直到我发现同班里有个比自己成绩还好的人叫栾无寂,直到那一天爸爸开着车来接你!”宿奚眼中流光闪烁,他永远忘不了那次他在校门口看到爸爸一脸微笑倚在车旁等着无寂的表情。“那天之后,我才大彻大悟,从此不再期待。”

“我本以为,没有什么会比每天看着爸爸来接你更糟了,但是我的人生总会刷新我对‘糟糕’的理解,本来只对我打骂却不管不顾的宿月,得知了你的存在后,她开始干涉我的学,一定要比你高,她只希望当你把成绩单拿回家时,能让爸爸知道她教育的孩子还是赢过了他的,她想让爸爸后悔。我想宿月的疯狂,你的快乐,都不会停止。我唯一能终止的,就是我自己。你和我,本来就不该同在一个区间里,一定要死一个!”

“你和你爸真的好像。”无寂继续喝着热水,再抬头看他时脸上是苦涩无比的笑容。

“什么?”宿奚愣住。

“我说,你和你爸好像。月姨一直想要让爸爸喜欢你而不喜欢我对不对?我告诉你,这根本没意义,因为爸爸自始至终最的人都是你,你所谓的那些重要日子他都买了礼物,现在全都堆在家里你的房间,哦对了,我一直住在客房,因为你的房间爸爸根本不许我去住。你觉得爸爸从未联系你,所以你也从没有尝试着联系他。月姨经常恐吓爸爸说你恨他入骨,让他不要出现在你面前你大概也不知道吧?”虽然是疑问句,无寂却很笃定。自从他住进栾家,就成了爸爸倾诉的对象,因为他像宿奚,爸爸大概觉得告诉了他,就等于告诉了宿奚。

“后来你编出这个遗书,我就猜出了我就是那个琴猫,也明白了你的意图,更乐得陪你演下去。”

“你为什么不揭穿我……”宿奚尚震惊在无寂的话中,下意识地问道。

“很简单啊。”他又喝了一口水,越来越冷了呢。“因为我不想活了。怎么样?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8

“你虽然恨我,但是我们却意外的经常在一起,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无寂笑着问道。

宿奚沉默,这个问题他想过无数次,每次和宿月锋之后他都会告诉自己绝不会再和无寂说话,但是第二天他就忘记了自己的誓言。他甚至好笑地想这简直就像是一个想要减肥的少女每天在学校里发誓回家不吃东西,但是一旦到家便会吃海塞一样。而他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那些别人不懂的,只有无寂懂。

“我是个被人抛弃的孤儿。”无寂语出惊人,满意地看着宿奚瞬间瞪大的眼睛。“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学到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讨好。任何时候有人来认领孩子,都要一脸微笑的去讨好。你从未见过我发怒或者大吼是不是?因为我只会笑。九岁那年,我成功的被认养走,后来我知道因为刚刚丢了一个孩子,所以才会去孤儿院领养。那个孩子叫镜泊,觉得我不配和她的孩子叫同样的名字,所以给我起名无寂,意思是吾忌,也就是我的禁忌。不过她却会唤我镜泊,她觉得我不能用镜泊的名字活在这个世上,但是我是她身边的替代品。她对我很好,除了只叫我镜泊和总觉得镜泊会更好之外。十二岁时我进了栾家,我变成了栾无寂。我从爸爸那里得知了你的事情,他授意我去接近你,他怕你孤独。于是我带着微笑接近你,然后我发现,你就好像是另一个我。”

宿奚惊讶地看着他,他居然也有和自己一样的感受?!

“我能感觉到你的痛苦,还记得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吗?我是你的‘别人家的孩子’,你何尝不是我的呢?月姨总想让你超过我,可是作为第一名的我呢?爸爸看见了只会说‘阿奚好厉害’,然后才如梦初醒般的对我愧疚地说句‘阿寂也好厉害’。看见了只会透过我看向远方,然后说,如果是镜泊大概会更好吧。然后爸爸给我两份奖励,说一份你带给阿奚。会煲一个星期的排骨海带汤,据说是镜泊最喜欢的,那么作为镜泊的替代品,我就必须喜欢。”无寂笑着喝了口热水,但是握着杯壁的泛白的指节却暴露了他的情绪。

宿奚此时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了,他想过无数次无寂会说的故事,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这人生就是场闹剧。你羡慕我,我羡慕你,你恨我,我恨你,你活在我给你的痛苦里,我活在你和镜泊给我的痛苦里。不过好在痛苦只有在开始几年才会如同蜿蜒在你手臂上的玫瑰刺一般扎得你鲜血直流,再过不久它就犹如一支寄居在你皮下的玫瑰藤蔓,只有在生长的时候才会痛。最后它会和你融为一体,从你的眼眶中开出一朵鲜红的花。我们都一样,一样的痛苦。如果我们一定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我们面对痛苦的方式不同,你的沉默我的微笑,都只不过是掩盖我们干涸悲伤的方式。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发现了这个遗书后却没有揭穿你的原因,我说了,我已经不想活下去了。我想的很清楚,生命来之不易,但是我已近二十,假设我的人生有六十岁,那么我的三分之一满是痛苦。我和你想的一样,你我真的不该同时存在……爸爸你,思念镜泊,这些都不会停止,我只能停止自己了。但是他们都对我有恩,我不能就这样去死,多亏你对我起了杀心我才能借此死去。”

宿奚哭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但是眼泪就这么流了出来,他甚至来不及阻止。他一直恨的无寂,想要杀掉的无寂,是别人家孩子的无寂,如此痛苦的无寂,永远微笑的无寂……

“如果我们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人,那会是你。因为你至少有个真正你却不知如何表达的爸爸。你总是不够果决,就算是写了那样疯狂的遗书,白天见到我时却真的依赖我,就算你心里充满恨意,却还是把我当成唯一的朋友,所以,就由我来为你做决定吧。”无寂喝光了最后一口热水。“浅高中榜首由于学压力过大,在家留书后自杀于溪山的小木屋内。而你,榜眼,因为和母亲吵架气得回家待了一晚,在第二天得知最好的朋友去世的消息后大恸。”

宿奚终于有了反应,对着无寂吼道:“什么死不死!要死也是……”

话被无寂截住,“来不及了,这热水你一滴没喝我却喝了个光,是铃兰,购买单据就在我的衣服里。你已经没有犹豫的机会了,我替你死。”无寂突然难受地拽起胸口的衣服。“你快走吧,小心点不要被人发现……如果可以,不要再留在月姨身边了,我的痛苦无法停止,但是你至少可以回到一直等你的爸爸身边。”

无寂把宿奚推出去后锁上了门。宿奚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沿着山路跑了下去,直到跑到山脚时,才再次回望那个木屋。

无寂,我原以为你我之间,漫长得没有尽头。

现在我才知道。

原来我所以为的漫长,其实都,并不漫长。

9

后来他回到了栾家。

他看到了堆满一个房间的礼物盒子,并回头对手足无措的爸爸真诚一笑。

他见到了阿姨,她一遍一遍地唤着“无寂”。

再后来宿月在路上被车撞出十几米,据路人说,她死前一直在叫阿奚。

最后无寂已经变成了每个人心中的一片遗迹。

你觉得什么是痛苦?

身患绝症的无能为力?身陷窘境的满目绝望?

你怎么知道被抢了一块橘子硬糖不是痛苦?你怎么知道独自走在校园中安慰自己“我不孤单”不是痛苦?你怎么知道父母离异不是痛苦?你怎么知道沐浴在争吵中不是痛苦?你怎么知道被母亲拿来与别人比较不是痛苦?你怎么知道那悲伤无力不是痛苦?你怎么知道那些在你看来微不足道的痛苦不是痛苦!

你呢?

痛苦吗?绝望吗?悲伤吗?愤懑吗?

你也有个别人家的孩子吗?

怎么样?

杀了他还是成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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