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躲在门后,趴在猫眼上。外面那个男人,已经按了一分钟门铃了,然后,他停下来,站在门口。就这么站着,不走也不动,不说话也不再按门铃。
这个陌生的男人,每个星期天都要来我家门口,定时定点,比房东太太都准时。起初,我刚搬来这里的时候,男人并没有出现,我还挺满意这个地方的。一个月六百块,就能住上这样两室一厅、家具一应俱全的房子,还想怎么着!我一下一交一了一年的房钱,房东太太乐得合不拢嘴:“我就喜欢和你们年轻人打一交一道,痛快!不像那些老头老太太,多要一一毛一钱,都跟要了他们命似的!”房东太太说,她这房子之前就租给了一个老头,那老头是个麻烦人,磨了足足两天,她给他便宜了五十块钱,他这才租了下来,而且,一个月一一交一房钱。不过,这老头倒挺自觉,每一次,都是自己跑去房东那里一交一钱。
不用催促,不用绞尽脑汁地追着赶着,就像佃户给地主一交一租子,生怕延误了时间,得罪了惹不起的人。
听了她这话,我立刻有点后悔。我是不是有点太傻了,不过,看房东太太那铁公鸡的模样,进了她肚子里的虫子,你还想抠出来?
做白日大头梦!
后来,那个男人就出现了。
他出现那天,下着雪,我正在上网看新闻,说的是一起车祸,说是本市西大
街,因为雪天路滑,夜深人静时,造成了一起严重的追尾事件,好多车因为速度过快,都翻了。这新闻不清楚是哪年的了,跟帖者无数。
有的说:活该,下雪天还开得跟飞似的,不死才怪!有的说:都是有车族,都是有钱人!有的说得更逗:中国人口问题的解决之道。有一个说得最合我心意: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生死一交一叉!
门铃响的时候,我就纳闷。我刚搬来这里,除了我爹我一一妈一一,鬼都不知道我的住址,会是谁呢?于是,我第一次从猫眼里见到了那个男人。
他很邋遢,穿着一件脏乎乎的皮衣,戴着个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见脸。左手还举着,机械地按着门铃。
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这人找错门了。“你找谁?”我打开门,不客气地问。男人没抬头,说道:“我找人。”我愣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找谁?我不认识你,你找错门了吧?”男人晃晃脑袋,说:“没。我找人,我老婆住这里。”
我吸了口气,有点自己被占便宜的愤怒,说道:“这儿没你老婆,这是我家!你走吧!”
他没动,我就动手推他。他的身一体轻得像张纸,我一推,就把他推出了老远,可他站在那里,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的心抖了一下,我觉得,我是碰上疯子了。我打算关上门,不理他了。跟疯子有什么道理可讲?若是把他惹怒了,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呢!疯子杀人都白杀!关门的时候,我看见他向前跨了一步,小声嘟哝道:“这是我家。”我把门上能上的锁都锁住了,然后从猫眼向外看那个男人。
他还没走,就那么站着,不动也不走,不说话也不按门铃。由此,我断定这是个疯子。我有些紧张,有些恐惧,我被一个普通男人盯上还好说,可以和他讲道理,可以打电话报警。
可我竟然被一个疯子盯上了。
还好,事情没有那么严重,等我惶惶不安地在屋里转了数圈之后,猫眼外已经空无一人了,他走了。那个男人第一次出现的时间是,星期日,午夜十二点三十分。我想,我和他的一交一叉点,仅此一次而已。希望吧。
2
可后来,这个男人开始频繁出现,定时定点,每个星期日,午夜十二点三十分,准时出现。我打过他,骂过他,他不还手也不还口。
他只是唯唯诺诺地说:“我找人。”有时候,我能把他骂得委屈得想掉眼泪,声音都颤一抖着。我就有点不忍心了,
可他就是不走。后来,弄得我都有点糊涂了,是不是我真的霸占了他家?是不是房东太太抢了她哪个傻亲戚的房子?是不是有时候,疯子真的能把正常人同化掉。我想,我该去找房东太太当面对质一下,这死婆子,究竟隐瞒了些什么。现在想想,六百一月租这样的房子,真是天上掉下一大陷阱。在男人出现的第三个星期日后,我下班直奔房东太太家而去。她家住得挺远,在市郊,中途,我能路过自己家。路过小区大门时,我意外地看见了那个男人。他正以蜗牛般的速度,向小区进军。他身旁有很多人,打牌的老太太们,抱着孩子闲侃的妇女,还有一一抽一一烟的老爷们儿,可没人看他一眼。
我们这个小区,虽然在市区里,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三无地区,无物业,无保安,无居委会,是个城市死角。平时,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随意进进出出。
我用脚后跟想,都知道这男人去哪儿,一定又是去按我家门铃。我停下自行车,打算把他赶走,再去房东太太家。
我推着车子追进小区,拦在他前面,说:“你怎么又来了?”
“我找人。”他还是那句话,一成不变。
“我说过,这儿没你老婆!”我说着,拽着他向外走去。他不反抗,就像孩子跟着一一妈一一一妈一一,乖乖地跟我走出了大门。我把他领到一棵大树下,对他说:“走吧,赶紧回家去吧。”他不动,这时刮了一阵风,马力挺强劲。他的帽子被吹掉了,我第一次看见他藏在帽檐后的脸。挺好看一张脸,不!是真的挺帅,能轻易骗小妹妹的那种脸。我们对面貌都有一种观念,说出来,你可能才会恍然大悟。比如,我们认为明星就应该有明星脸,普通人就是普通脸,疯子就该是两眼深陷,眼窝灰黑,狰狞biantai的疯子脸。
所以,我惊讶了,当一个疯子长了张明星脸,我不得不惊讶了。我目瞪口呆的时候,他追帽子去了,我就神经乎乎地追他去了。玩劣的风,卷着他的帽子在空中转了几圈,觉得没意思,就丢到地上了。他慌忙拾起来,赶紧戴到脑袋上。我笑着问他:“你这帽子挺贵的吧?”问完了,我就觉得自己是色迷心窍了,居然问一个疯子这种不合逻辑的问题。他摇摇头,又把脸藏在了帽子里,说道:“没。我是怕我丢一了帽子,我老婆不认识我了。”
我突然有点感动,说道:“你老婆在哪儿啊?她是不是病了,或者死了?”“他在这儿!”他伸出一根手指,直愣愣地指着我。
我的脑袋嗡一下就大了,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他老婆?我是一个疯子的老婆?上天作证啊,我根本不认识他!后来,我猛一下缓过神儿来了,他指的似乎不是我,而是我身后!我像被猪拱了一般,一惊一乍地扭过头去,身后除了马路,就是匆匆忙忙的行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我不放心,向身后看了又看,找了又找。突然,我发现一个女人热一辣辣的目光!那女人捂得很厚实,肥囊囊的大衣,戴着帽子墨镜,半张脸都被围巾裹一着。
在我们的目光相对的一刻,她转身,匆忙钻进了小巷子里。
是他老婆吗?
我想着,扭回头时,男人已经不见了,他又以蜗牛般的速度,向小区进军了。
3
我觉得这男人真的挺轻的,像一团一空气。他坐在我后车座上,很老实。偶尔路过马路牙子,他就抱我一下,整得他像我男朋友似的。
我决定把他带去见房东,纯属灵机一动。我想,带着他这个大物证,房东太太就不会再说什么了吧。如果,她之前真的租过房子给这个男人,或者这个男人的老婆,她应该有印象吧。再不然,那房子如果真死过人,我就干脆退房走人。
我说这男人一騷一扰我,现在,我把一騷一扰者带来直接对质,她总不能视而不见吧?又过了一个马路牙子,男人搂了我一下。手不经意触到了我腰后露出的一小块肉,贼凉!凉得我钻心!我下意识地想到了“房子如果死过人”这句话,还有刚才那个神秘女人,身一体
就不争气地抖起来。房东太太泡了热茶给我喝,还盯着我身边的男人看,特意压低脑袋,看男人长得什么模样,然后她笑道:“小孙啊,大老远跑来有什么事吗?”我指了指男人:“那个”房东太太笑得更离谱了,说:“放心!我不是保守的人,你找谁回来住,是你
的自一由。况且,咱们那个小区,警察八百年不来一回,不会查什么结婚证、暂住证的啦。”
她滔一滔一不一绝,我制止她的汹涌波涛,说道:“不是的。这人老是按我门铃,说要找他老婆,你看你认识他吗,是不是之前房子租过他?”
房东太太又看了看男人,说:“没有,我不认识他。”我说:“你再仔细看看。还有,那房子里没出过什么事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变了脸色,“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想退房就直说,你一一爱一一去哪儿去哪儿,不过房钱我一分都不退给你!”
我到底还是斗不过这位租房经验丰富的妇女同志,嘟哝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问问。”
她又变了脸色,说:“小孙啊,咱们那小区虽然是乱了点,可房子不错了,知足吧。现在在市里六百块钱能租两室一厅?!你晚上锁好门窗,鬼都进不来!”
“那好吧。”被房东太太“好言好语”赶出来后,我又犯愁了,男人怎么办?我是丢下他不管,还是把他送回小区门口?这似乎都不是办法。我问他:“你去哪儿,我送你?”他说了句废话:“我回家。”我说:“你家在哪儿?”他说了一个准确的地址,就是我家的地址。
我翻着白眼儿,差一点儿骂街,最后压了压脾气,说:“好吧,你家有什么人啊?有手机号码吗?他们都住哪儿啊?”
他摇了摇头,说:“我家就我和我老婆。”
我没办法了,跳上车,准备离开。他倒好,趁我没注意,一下跳到了后车座上,好像我该他的欠他的。
我觉得我真的是个至纯至善的大好人,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菩萨心肠,因为,我竟然把这男人带回家了。
我像伺候我爹一般,伺候着他。别觉得我夸大其词,你们可以扪心自问,你们活了这些年做过哪些善事。我敢保证,大部分人都没有,只不过是经常望着卖花的小姑一一娘一一,要饭的老乞丐,口口声声地说着可怜,可等小姑一一娘一一拉你衣服要卖花,老乞丐捧着脏碗朝你要钱,大部分人一定跑得比猴儿还快!
所以,我做的事情,是很有意义的,虽然,我是有点贪恋男人的模样。我做了饭给他吃,做的时候,他竟然说话了,他说他要吃面条。我也喜欢吃面条,所以,三下五除二整了两碗面条。我一边吃一边看他。他吃得很急,应该很久没吃过正经饭了。
我说:“你平常都吃什么?”
他头也不抬:“垃圾桶有什么吃什么。”
我心酸起来,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又拨了些给他。他出奇不意地说了句“谢谢”。我一下就蒙了。
我狐疑地说:“你到底是不是疯子?”他猛地抬起头来,含一着面条,眼神发直地说道:“我要找我老婆。”得!白问了。吃了饭,我决定好人做到底,让他暂时住在这里,我帮他找他老婆。我问他老婆长什么样,多大了,可他什么也说不上来,只是一个劲儿说他老婆很漂亮。张曼玉也漂亮,难道我把张曼玉给你找回来?!暂时放弃了,我开始伺候这位大爷睡觉。他太脏了,我想着让他洗个澡。可他说什么也不脱一衣服,好像我要qiangbao他似的。我循循善诱地说:“乖,不脱一衣服怎么睡觉啊?”他捂着身一体说:“我脱了衣服,怕我老婆不认识我了。”最后,我强行把他的衣服扒光了,我发誓我不是好色之徒,只是无法忍受和一个猪一样的人在一起。他洗了澡后,容光焕发。我没男人的衣服,就找了件大号女装,让他紧绷绷地穿上了。是的,我不只没有男人衣服,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为这事,我一一妈一一头发都愁白了,她总是积极地为我寻找合适对象,巴不得我早点结婚生孩子,一天到晚劝我回家相亲。可我不喜欢回家,我和我爸合不来,那老头倔得要死,经常和我三句话不到就吵架。
所以,我搬出来,自己过,舒心。
4
夜里,我肚子又开始疼,看来明天是个一陰一天。
我肚子上有个很长的疤,我一一妈一一说是我小时候得盲肠炎做手术留下的。从此,我就受这疤迫害,天气一不好,它就玩命地疼。
我睡不着,在黑乎乎的房子里来回转悠,老房子隔音不好,我听见隔壁有动静,男人好像没睡,嘀嘀咕咕说什么。
我好奇地走出了房间,想看看他在干什么。他果然没睡,在客厅里站着,迎着月光,还在碎碎念。
我看见他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是两只手!正抱着他的肩膀!我吓得叫出了声,他也吓了一跳,扭过头来,迷惘地望着我。我这才发现,原来他是自己抱自己,把胳膊一交一叉背到了后面。
我没好气地说:“大晚上你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他倒挺高兴:“我见到我老婆啦!她叫我,我就跑出来了!”我打开灯,咽了口唾沫,说:“别一胡一说!你老婆在哪儿?”他伸出左手,指着我。我知道他一定不是说我,于是,我扭回头,看到了一面
大镜子。镜子有一人多高,客厅里的东西都照在里面,像另一个客厅。除了这些东西,还有一个伸着手的男人,和一个歪着脑袋的女人,那自然是我和他。“你看!她笑了!”他举着手,兴奋地说道。
我浑身开始发凉。
他不顾我的感受,继续鬼言鬼语,跑到镜子前,一温一柔地说:“老婆,你出来吧,你出来啊,别躲在里面,会闷坏的。”
我听不下去了,硬把他推回了房里。肚子上的疤痕果然预告的超级准确,第二天下大雪了,天成了灰青色。我在地摊给男人买了一件衣服,总不能让他老穿我的衣服吧。我刚走到楼下,就看见男人了,他不知怎么跑出来了。站在楼道门口,一边发一抖一边直直地望着远处。他穿得单薄,我跑过去,骂道:“你想冻死啊!跑出来干什么?”我拉他回家,他第一次反抗我。“我老婆不见了!”他甩开我的手,固执地望着远方,“她去哪儿了?我得把她找回来!”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是我老一一妈一一。
我挺烦地说:“一一妈一一,干什么?”我一一妈一一说:“我给你约了个人,你出来见见吧。”“我还要上班呢!”
“星期天,你上什么班?”“我加班。”“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没。”“别骗我,肯定是!”
我用闪电的速度挂了电话,扭回头,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大门。我追上去,说:“走,跟我回家。”
男人说:“我想起来了,今天我老婆确实没在家,她得去医院,不然她就疼死了!”
雪突然就停了,我不想再和他说什么,拉他回家了。走到楼道口,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大门外,我又看见那个女人了,还是看不见脸,裹得像个包袱。
女人在人群中,再一次逃得杳无踪迹。我开始怀疑,那个女人确实就是男人的老婆,她一定是嫌弃这个男人是疯子,所以把他扔了出来,或者,是没钱给男人治病,又舍不得男人,再或者,更复杂。反正医院里扔孩子的到处都是,扔个大男人也不稀罕。男人回家就哭了,突如其来,哭得我有点无法招架。他从文疯子突然就变成了武疯子,不过他不折磨我,只是对自己实施一次又一次的迫害。他拿剪刀戳自己的手;还打开窗户,试图跳楼,还好,窗户上有铁栏杆,还是一楼;最后,就撞墙,撞得墙咚咚响。我好不容易才制止住他。我说:“你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我老婆流血了,流了好多血!”他又开始哭,哭个不停,“她死了!”
5
我离开家的时候,把男人哄睡了,我把他房里一切可以自一杀的东西都拿走了,然后绑了他的手脚,把他房间的门反锁住,这才安心离开。
老一一妈一一笑得像一朵花,给我介绍道:“这位是你张阿姨家的大小子,你还记得吗?你俩小时候经常在一块玩。”
我尴尬地笑了笑,只能说没印象。若不是老一一妈一一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去,她就找上门来,若不是怕她看见那个疯子,浮想联翩,我是打死也不会来的。
老一一妈一一继续和那个男人侃大山,说我和他儿时的故事,我没心思听,心还留在家里,担心着家里那个疯子。
老一一妈一一白话了一会儿,就走了,留下我和这个不认识的儿时玩伴。他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我说:“不认识。”他说:“是啊!好久没见了,自从你离开家,我们就再没见过。”我完全没心思听他讲话,我脑袋里全是我家那个疯子。我觉得我也疯了,面对这个一切条件都不错的异一一性一一,居然不讨好献媚,在想我家的疯子。越想心里越发慌,最后,我去了个厕所,从厕所出来,就直接打车闪了。
6
男人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地上,像条大虫子,他嘴上都是血,手上的绳子也都是血,他见我气喘吁吁地冲回来,一边啃绳子一边哭了,委屈得像个孩子。
“你怎么不要我了?你怎么不要我了?”他拿绳子去擦眼泪,一脸血红。我的心里像翻了醋瓶子,别提多难受了。
我搂住他,说:“我这不回来了嘛,我不会不要你的。”
我给他解一开绳子,他一把就搂住了我,搂得死紧。
他说:“老婆,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咱俩说好一辈子在一块的嘛!”他把我当成他老婆了。我拍了拍他,也哭了。我给他做了面条,他狼吞虎咽,边吃边对我笑,一声一声叫我老婆。他吃完,还要帮着我洗碗,打扫厨房,给我放洗澡水,几乎成了一个正常人。
有一刻,我觉得他好了,真的好了,因为我答应做他老婆,他一下就成了正常人。
晚上,他非要和我一起睡,还好他只是搂着我,并不打算做别的。他对我的脸吐着气说:“老婆,你回来了真好。”我平生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睡觉,奇怪的是,我并未觉得不妥,反而很惬意。我想,没准我俩上辈子是夫妻呢。我摸一摸一他干净的脸庞,打算关灯睡觉,不经意间瞟了眼窗外的大街,只见空荡荡的大街上,对着我家的窗户,远远地站着一个女人,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墨镜闪着月光,成了两个光点。
我打了个寒战,我想起今天男人说过的话。他说,他老婆死了!晚上,我折腾半夜,好不容易睡着后,做了个梦。
梦里,我成了一只木偶,我和男人成了夫妻。我俩过得挺好。可每次,我经过客厅那面大镜子的时候,都能看见一个女人,一个躲在我背后的女人。
有一次,我老公不在家,我就好奇地站在镜子前,想看看那女人是谁。可我动脑袋,她也动脑袋,我动手,她也动手,像影子一般躲在我身后。后来,我发现,我和她是连在一起的,就像悬丝木偶。我的脚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她的脚面上,我的手也粘着她的手,我的身一体也贴着她的身一体。所以,我有点糊涂,是我一一操一一控着她,还是她一一操一一控着我?我试图挣脱她,可没用,她成了我的一部分,硬是割开,就一阵阵的剧痛。早晨醒来的时候,我还在琢磨那个梦,想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见了,厨房里飘香,他竟然在给我做早饭。
我吃饭的时候,他叮嘱我:“早去早回!别加班加得忘了时间,还有,吃了饭别乱跑,不然要得盲肠炎的!”我僵硬地对他笑,有一股一温一暖挤进心里,有一股寒冷抚一摸皮肤。
7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房东太太意外地打来了电话。她说:“小孙啊!你带来的那个陌生男人还来找你吗?”
“来。”我没好意思说,我收留了他,还做了他的临时老婆。
房东太太说:“那个男人确实租过我的房子,他老婆确实死了,死于一场车祸。那是个疯子,你小心点啊!”
“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你带他来找我以后,我觉得可能真的出过什么事。你也知道,那房子租了人,收了钱,基本上我就不去了。所以,有时候发生点意外,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过,你放心,他老婆没死在房子里,只是死在外面了,是出了车祸!”
“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我打电话给以前租房那老头了,他告诉我的。他说,那男人的老婆,就是他闺女。”
“那,那个男人还有其他亲人吗?”“这我不清楚,反正那老头好像不愿意提这事,当初她闺女和那男人结婚,他好像不同意,后来俩人日子过得挺苦的,他才帮了他们一把,租了那房子。”
8
晚上看电视,天气预报说,近来将有一股强冷空气袭击本市,可能造成一次大雪天,请司机和行人注意安全。
真是倒霉的鬼天气,都快入春了,还要下雪!我心里很烦,脑袋疼得厉害,决定睡觉。男人一听我要睡觉,就跑过来,跟屁虫一般钻进我被窝里,死搂着我。我突然发现,我真的和他有点暧一昧了,或者说,有点感情了。养个小猫小狗,三五年地都舍不得,何况是个人,还是个挺帅的男人。我也死搂着他,随便吧,他那个已经死去的老婆,如果真想害我,我也认了。又过了好几天,天气果然如电视上说的,越来越冷,偶尔会下点小雪。早晨上班的时候,路面变得光滑,每次我都要小心翼翼。男人依旧很正常,对我一大堆叮嘱,陈词滥调的幸福。疯子和疯子的幸福。
9
我爸坐在客厅里,一一抽一一得满屋子都是烟,像个仙境般。“你把他弄哪儿去了?”我气愤地说,边说边满屋子寻找男人。“别找了!我把他赶走了。”
“你凭什么?!”“凭我是你爸!你怎么能跟一个疯子在一起!要不是你一一妈一一告诉我,你真的打算跟一个疯子住一辈子?”“一一妈一一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我一一妈一一说着,把围巾和墨镜戴了起来,“你看我是谁?”
是那个女人,就是那个我一直以为是男人老婆的女人!我真没想到,我一一妈一一居然会跟踪窥视我的生活!好几天了,我都没找到男人,他消失了,耍了我一回,就不出来了。我不知道我爸把他赶哪去了,上下班的时候,我就满世界找他,就好像是个疯子,就好像当初他找他老婆一样。
我印了寻人启事,大街小巷贴了个满。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人和人真的是两条平行线,就如我俩,无意中形成一交一叉点,然后分开,继续各自的平行生活。我一一妈一一没事还是会打电话来让我去相亲,我爸倔强地让我回家住,不然就不认我这个女儿。我把他们的话当耳旁风,我要找到那个男人。每个星期日晚上,十二点三十分,我都坐在门口,等着,等着一个要找他老婆的男人按门铃。他穿着脏乎乎的皮衣,戴着压得很低的帽子,他这身装扮很熟悉,只要他不改变,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也相信,他不会改变的。我再见到男人那天,是个大雪天,我下班,正往干净的电线杆子上贴寻人启事。我看见男人站在大街中央,在迷惘的大雪中,以蜗牛的速度向我家的方向进军着。他果然还是那身装扮,脏乎乎的皮衣,压得很低的帽子。街上有汽车呼啸而过,一一娘一一的,路这么滑,雪这么大,他们开得跟飞似的。我冲过去,抓住男人,一把把他的脸扳过来。真的是他!“你跑哪儿去了?!”我喜极而泣。“我找人。我找我老婆。”他又疯了,和当初一样,“我老婆长得特漂亮,我老婆喜欢吃面条,我老婆住在街小区单元栋室,我老婆还给我买过新衣服”
我搂紧他,哭成了泪人。风突然就刮得厉害起来,马力强劲。我拉着他准备离开,雪大得看不清楚路,远处刺眼的车灯照过来,然后,我俩就飞了起来,我拉着他的手,他拉着我的手,飞上去,又掉下来。
我动不了了,很晕,我看见他躺在我身旁,手哆哆嗦嗦地伸过来。
他嘴里翻出一血沫子,说:“老婆,我总算找到你了。”
我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有耳朵能听见动静。
10
医院里。我一一妈一一我爹哭得震天响,我想问问他们他怎么样了,可说不了话,只能听他们哭。我一一妈一一说:“都怪你,你当初答应他们,不就没有这事了!”我爹说:“别说了!”我一一妈一一说:“我偏说!是你把闺女害成这样的,三年前他们在谈恋一一爱一一时,你就不同意,愣把闺女赶出了家门。星期天,大半夜的,还下着大雪,闺女吃坏肚子,得了盲肠炎,女婿打电话求你帮忙,你还不管!后来,女婿抱着闺女上医院,出了严重车祸,撞得失了忆!你心怎么那么狠!”
我爹说:“你别说了行不行?!”“我偏说!”我一一妈一一哭得泣不成声,还是不肯停止絮叨,“你说你怎么就不肯低个头,偷偷摸一摸给闺女租了房子,还不让女婿告诉闺女,你何苦啊!你怎么就不能低个头啊!”
我爹急了,骂我一一妈一一:“你闭嘴!”我听着他俩边哭边吵,想哭,眼睛就是不听话,一点泪都没有。我觉得困,就睡觉了。我梦见好多画面。我和男人在那间两室一厅里过日子。他给我煮面条,他给我梳头发,他抱着我去医院。
他给我爹跪下,倔强地说他一一爱一一我。我爹却欺骗他,说我被车撞死了。他疯了,他傻了,他满世界地找我,他不相信我死了。
好久,他晃晃悠悠地又回到了我们的小屋,那个时候,我已经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看上了那个三无小区,看上了那套六百一月的便宜房子。
于是,我俩一个傻子、一个疯子地又见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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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是我的朱丽叶。”我说:“你是我的罗密欧。”我们是两条平行线,在某一天形成一交一叉点。
可我是朱丽叶,他是罗密欧,我们一旦停顿在一交一叉点,不肯继续前进,不肯分开,结果,就是死。
原来有时候,两条平行线真的不适合一交一叉在一起。两个人真的不适合成为平行线。我闭上了眼,看见他在白茫茫的大雪里,召唤我。
他说:“老婆,我总算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