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图书馆的顶层,一片寂静。
脚步声在木质的地板上响起,空旷的大厅里能依稀分辨出回音。古籍室的玻璃门反射着夕一陽一金色的光辉,我穿过大厅,推开了那扇有些沉重的玻璃门。
门口的换书台后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图书管理员,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大的老花镜遮住了半张脸。他低着头专心地看着一本书页发黄的旧书,见有人进来,微微抬起了头。
我把刘老师给我的提书单递了过去。
“老师,组胚细胞培养实验室的刘海新副教授预约的那本《中世纪的医学与巫术》。”
他接过书单,凑到眼睛前仔仔细细看了看,然后起身慢悠悠地向里面密集的书架踱去。
“跟我来。”
转过书架,我看到了同学孙浩鹏的身影,他正在认真地掸书架上的灰尘。孙浩鹏在图书馆做一份兼职,我朝他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我的视线从结实的红木书架上一排排古旧的书籍上扫过,定格在一本厚厚的皮革包裹的书上,那种皮革的质地和光泽把我的脚步引了过去。古时候的人对书还真是珍一一爱一一,用皮革来装裱书籍。趁着老图书管理员背向我提书的空当,我情不自禁地用食指划过那本书的书脊上那一串烫金的英文字母:Human Anatomy。
孙浩鹏抛向我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惊讶。图书管理员找出了那本厚厚的英文版《中世纪的医学与巫术》,按照程序装到古籍室的专用纸袋中,外面又用旧报纸包好。我礼貌地双手接过,微笑着说了声谢谢。
意外的开始
我在刘海新副教授的实验室里做实验。
刘老师是个十分一一精一一明强干的人,早些年他在英国留学,年纪不过三十五六岁就发表了不少关于细胞培养的科研成果,在这所医科大学里当上副教授。能成为他的学生,这是我的荣幸。他待在实验室的时候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著,有时候连着几天几夜不合眼。在他的手下做实验时刻被他的勤奋感染着,当然,还有莫大的压力。
今天的一陽一光出奇的灿烂,我在去实验室的路上遇到了孙浩鹏。
“早上好。”我朝他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早。”
他停住了脚步。
“顾宁,你昨天在古籍室摸的那本书……”
“怎么了?”那不过是本古旧的书罢了。
Human Anatomy——人一体解剖学。
我只是觉得那本书与众不同,当然,我知道,按照规定,拿古籍是要戴手套的,他不会是因为我没戴手套要告发我吧。
“没什么,只不过是那本书比较特别。”
我又想起了那略显沧桑的皮质封面和那一串褪了色的烫金英文字母。
“我也觉得,那本书有些与众不同。”
“听说,那本书的封皮是用人皮装裱的。”
“人皮?”
科研楼的楼道里弥漫着各种药物的味道,每天,都有一批狂一热的科研人员不分白昼黑夜地蹲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我推开门的时候,刘老师正在拿着夹子记离心器里的数据。隔着恒一温一箱的玻璃,可以看到培养皿里的皮肤细胞又繁殖了不少。
我把双手消了消毒,戴上PED的高塑手套,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块三厘米见方的皮肤,薄薄的一层细胞是半透明的。
这只是块小鼠的腹部上皮,我却立刻想到了孙浩鹏口中的人皮解剖书。
“顾宁,你怎么了?”刘老师拿下口罩,走了过来。
“哦,皮肤,刘老师,古籍室里的那本解剖书是人皮做的封面吗?”
“你说古籍室啊,好像是有一本人皮的解剖书,是上个世纪一个英国的传教士带过来的,他去世后这本书就留在了这里。我们的学校以前是一所教会学校,所以现在古籍室里有好多上个世纪留传下来的国外的书籍。昨天我让你去借的那本就是。”刘老师随意答道。
《中世纪的医学与巫术》。
“刘老师搞的是最前沿的科研,为什么会借这本书呢?”我半开玩笑地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他微微笑了笑:“有时候,我们不仅要往前走,也要回头看,其实我们能从古人对医学史的记载中发现许多对现在的工作有用的信息。”
走出实验室,我一揉一了一揉一发胀的太一陽一一穴一一,刨去中午和下午各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一直站在实验台前盯着数据表看,这是种高强度的工作,怪不得有的科学家会四十岁就得过劳死。周末就在紧张的实验中溜走了,星期一还有化学的实验,也就是说今天晚上要写预一习一实验报告。我去一教楼找了个安静的自一习一室,打开包想找出化学书。每天紧凑的生活让我学会了安排时间,我的包里通常会装好一整天要用的材料。
可是今天似乎是出了点差错,我从包里掏出的不是化学书,而是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看来是累得不轻,竟然拿错了包。我用的手提包是我们细胞培养实验室人手一个的包,但平日里他们好像不怎么用,只有我在用。今天会是谁也用这个包呢?下次我应该在包上写上名字。
笔记本看起来十分陈旧,皮质的封面是拼接起来的,并不是一整块,封面有些扭曲,右下角的一块扭曲得最为严重,并且颜色也十分浅。怀着好奇我打开笔记本,扉页上是几个苍劲有力的美工笔写的蓝黑的字——我愿意用我的皮,来封存我全部的记忆。
我应该立即把手里的东西扔掉,可是事实上,我像是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所吸引,不由自主地翻开了这本日记的第一页,接着,是第二页,第三页……
这是一个叫郑申的人写的日记,从他的日记中,得知以前他是这所大学的老师,并且,他陷入了对于某件事情的痴迷之中。我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五十年前的日记,思维也陷入了他痛苦的挣扎之中,他想要摆脱对于那件事的探求,却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半本五十年前的日记
1958年12月28日
我无法忘掉白天出现的那本日记。原来我只知道图书馆有一本人皮的人一体解剖书,可是我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拿自己的皮来装裱自己的日记。那句话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愿意用我的皮,来封存我所有的记忆。那肯定是个疯狂的人……
1959年1月3日
我的心里还在惦记着那本人皮日记的事情。为什么老是在想着它?它就像一个咒语,在我拼命想要忘记它的时候立马跳出来提醒我它就在那儿。今天去图书馆查了查有关人皮书的事,意外发现中世纪欧洲的贵族们用人皮装裱书籍蔚然成风,他们认为人皮装裱的书籍是极具收藏价值的珍贵书籍,并且他们还会用自己的皮来装裱书籍,或者制成其他的东西作为纪念品保留下来。在那个时候居然会有这种时尚,真是不能够理解。
1959年1月5日
今天上人一体解剖实一习一课的第一步就是下人皮。当我右手锋利的解剖刀划下解剖台上的标本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或许用人皮来包裹日记本真的是个不错的主意。包书的封皮可以用羊皮、牛皮,为什么不能用人皮呢?想着想着,我的心竟然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不过做好一张人皮的封面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像用动物的皮一样,一定也要经过好多道的工序,说不定更为复杂。
……
1959年2月3日
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呢?解剖室里下的皮,做出的封面效果似乎都不太成功。还有我应该小心一点,今天差点儿被人发现了。
1959年5月27日
我细细端详了那本人皮日记,突然发现,原来,里面隐藏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我一口气读到这里,正想知道郑申所说的那个“更大的秘密”是什么,却失望地发现这本日记只到这里,后面的部分被人有意撕掉了,我拿到手里的只是半本。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这本意外飞来的日记似乎把我带进了某种怪圈。五十年前,一本神秘的人皮日记把一个叫郑申的人拖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对于人皮封面制作的痴迷当中。从他的日记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他内心的挣扎与矛盾,也感受着他对于这样一件与众不同的事情的痴迷和超乎常人的执著。
人皮日记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当我躺在一床一上彻夜难眠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知道,我跟郑申一样,由于一本意外的人皮日记陷入了某个怪圈。一一团一迷雾包围着你,让你理不出头绪,越想越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我大可以把这本莫名其妙出现的所谓的人皮日记扔到一边去不管不问,反正这又不是我的日记我的皮,可是我发现我根本办不到。人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是无穷的,它推动了人类社会的进步,而在另一些时候,它也会把你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个传说关于玛格丽特
平静的校园在发现一具女生的一尸一体后变得不平静起来。
早上,一个晨练的同学在一棵松树下发现了一个护理系女生的一尸一体,她的表情极其诡异,由于恐惧而扭曲变形。那个叫梁静的女生是孙浩鹏的女朋友,他们经常在报告厅后的草坪上约会,是学校里公认的一对模范恋人。梁静躺在树下,皮肤由于失血而显得惨白,当警察把她的一尸一体翻过来以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那个女生的背部皮肤被整块剥去了,剩下血肉模糊的一片,她的血把身下的泥土染成摄人心魄的红色。
人皮。
会不会跟那本人皮日记有关?
会有什么人杀人的手法那么变一态呢?
我的心被狠狠地一一抽一一了一下,隐约感觉到,梁静的死似乎跟人皮书有关。
只不过半天的时间,梁静的死给整个校园带来的冲击不亚于广州发现禽流感病人时北京市民的反应。关于她的死因,那些无聊的人给予了种种猜测,并且越猜越离谱,连四五十年前校园里自一杀的人都扯了进去,并且还说得有板有眼。依照我来看,他们不过是由于在平静的生活享受得有些乏味,所以才想拼命找些不平静的事情来调节一下自己乏味的生活罢了,而梁静的死恰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良好的谈资。不管是走过教学楼还是食堂,都能依稀听到梁静的名字。在我的印象里,梁静正如她的名字一样,是个喜欢安静的人,所以她会和沉默寡言的孙浩鹏在一起。她是那种扎在人堆里你绝对分辨不出来的普通女生,我想不出凶手会用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去杀她。
傍晚时候路过报告厅,孙浩鹏坐在草坪上黯然神伤,两只眼睛盯着绿油油的草地,目光有些呆滞。走近了,我才发现他的脸上挂着泪痕。孙浩鹏一向是个坚强的人,轻易不会在别人的面前表露自己的情感,看来梁静的死给他的打击真的很大。
我是个不太会安慰别人的人,可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同学,说两句安慰的话还是应该的吧。况且,我对他还有梁静的印象都还不错。
走到他的身边,原来想起的寥寥可数的几句话又咽了回去,所以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儿,我确实没有安慰别人的天赋。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旋即又低了下去,满目的忧伤毫不掩饰地流泻一出来,连着周围的空气也都有了忧伤的味道。
“孙浩鹏,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小静素来不跟别人有什么过节的……或许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他说话都有些哽咽。
“他们说的?不会就是四五十年前那个自一杀的人吧?你怎么会信这种话,就算是闹鬼,也早闹了,不用等到现在。”
“他们说,是关于一本人皮日记。”
我的心猛然收紧,人皮日记?
他低声说起了一个传说。
“……传说在校园的某个秘密的角落里,有一本人皮日记,那本日记是一个世纪以前一个叫玛格丽特的英国女孩的,她跟随当医生的父亲来到中国,但是她在英国的未婚夫跟别人结了婚,玛格丽特受不了这种打击就自一杀身亡了。她死后,她的父亲按照她的遗书用她的皮肤装裱了她的日记,本来这本日记要带回英国送到她的未婚夫手里,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这本日记留在了这所当时的教会学校。那本人皮日记带着玛格丽特的怨念隐藏在某个角落,没人知道这本日记在什么地方,不过每次这本日记出现的时候,都会有人为此受到诅咒,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是指有人死亡吗?”
他点点头,接着说道——
“前些日子,不知怎么了,小静突然跟我说起人皮日记的事情,女生间经常会流传这样那样的传说,我当时并没有在意,还跟她开玩笑说人皮包裹的日记肯定是让人过目难忘的。她还神秘兮兮地跟我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付出代价,因为据说那本日记的皮不是传统的死皮,它需要活的细胞的给养,现在还在一直生长着。几天前我们还拿那本传说中的人皮日记的事情开玩笑,可是现在她……”
孙浩鹏的神情又黯淡了下去,他口中的“人皮日记”四个字敲进了我的心里。我该不该跟他说,我的手中有一本人皮日记,可是那本日记是一个名字叫做郑申的人的,并不是玛格丽特。
我试探着问了一句:“你知道以前因为那本玛格丽特的人皮日记有什么人被诅咒吗?”
“小静近来对玛格丽特日记的事情好像特别地着迷,似乎知道好多有关联的信息,听说那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当时那本日记又出现了,一个姓郑的学生受到了诅咒,行为异常,疯狂一一爱一一上了制作人皮书,他把解剖室的标本的皮肤拿出去做人皮书的封面,还妄图伤害一个同学,由于被发现受不了打击就自一杀了,据说是一一精一一神已经失常了。”
“姓郑?是不是叫做郑申啊?”
“好像是这个名字。”
原来,真的有一个叫做郑申的人,那么说来,那本日记是真的。
行为异常的人
“你的手怎么了?”
刘老师问我。
“没什么,上解剖课的时候不小心,被解剖刀划了。”
我是够不小心的,解剖皮肤过于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另一个同学手里的解剖刀就在我的手边,被一刀划到了手背。等我反应过来,血已经顺着手指滴在了标本的皮肤上,长约两厘米的刀口看着有些吓人,不过还好刀口不深,没有伤及主要的血管。我倒没有什么事,只是吓坏了那个拿刀的同学,哆哆嗦嗦了半天,连“对不起”都不会说了,险些直接瘫坐到地上。真不知被划到的是我还是他。
我用无菌镊轻轻挑一起培养皿里的上皮组织。小鼠的上皮离体后还在生长着,只不过分裂得不太均匀。为了防止刘老师对于我手上的伤口过分关注,我岔开话题问道:“为什么有的组织块长得好,有的却死亡了呢?”
他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个体基因及激素水平的差异,做这种实验需要好的供体,有些时候科学研究不仅仅是勤奋就可以的,还需要机遇。”
“那么说,老师您是个碰到好的机遇的人了?”
“机遇有时候也要人为地去创造。”
刘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来,我取一些你的皮肤细胞做试样吧,反正你的伤口不小,不会缺这几个细胞的。”
“我的细胞?用我的细胞培养皮肤?”
他点了点头,顺手拿过了无菌镊。
“本来取的细胞都是志愿者身上的,可是你伤口的组织不用也是一一浪一一费了。前些天的那个梁静你是知道的吧,她就做过供体的志愿者,现在恒一温一柜里还有她的皮肤细胞在繁殖,只不过,她却已经……”
我把组织块放回到培养皿中,伸出了自己被划伤的手。他把绷带解一开,小心地取下了小块儿皮肤。
“个体的激素水平是不同的,梁静的皮肤细胞到现在已经开始进入衰减期了,不知还能分裂几代。”
“刘老师,死人的皮肤还能生长吗?”
一一夜又一一夜,我盯着那本郑申的日记,右下角的封皮有些不自然的褶皱,如果那封面是人皮的,那么制作者应该用这种难得的材料把封皮做得尽可能完美,怎么会留下这种低级的技术瑕疵呢?
“如果细胞还有活一一性一一的话,就还能够生长,个体的死亡跟所有细胞的最终凋亡并不是十分严格的同步的,组织是由于缺乏了所需的基本生存环境而逐渐凋亡的,有些人在死后指甲和汗一毛一还会生长。”
汗一毛一?
我猛然间想起,郑申的人皮日记右下角有微小的纤一毛一状突起,那是不是就是汗一毛一呢?可是如果是制作皮革的话会留下汗一毛一吗?
我觉得周围所有的人的行为都在变得异常,我的背后有一双冷酷的眼睛在不动声色地盯着我,盯得我一毛一骨悚然,我会在长长的走廊里猛然回头,看着空空荡荡的身后,后背在不知不觉中被冷汗浸一湿了一片。总有那么一种一陰一郁的感觉,一个透明人跟在我的背后,我看不到他的身影,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狰狞的笑。
刘老师转过身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二十五度的恒一温一室里汗水滑过脸颊:“没什么。可能是最近做实验有些累。”
“最近的实验任务是特别重,不过你要是不舒服的话今天可以早点儿回去。”
我没有早点回去,而是待到最晚的一个,这几天我一直是呆到最晚的一个。刘老师最近忙着研讨会的事情,没有太多的空闲呆在实验室。
今天下午他又去了一个研讨会,实验室的人也都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把大灯关上,只开着二号实验台的紫外灯。然后我从恒一温一箱最底层的隔箱里一一抽一一出了一个盒子,那个盒子里保存的是我在上解剖课时私藏的人皮标本。上人一体解剖课一一操一一作课时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找血管和神经的走形,没有人有闲暇去发现解剖室里少了一块皮肤的标本。
我细细端详着盒子里的人皮,恍然大悟,如果觉得周围的人行为都不正常,那么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我不正常。
我有什么错吗?
不过是泡在图书馆,浏览成堆的网页,用一切可以接触的途径去查中世纪那股用人皮制作物品成风的历史,然后用制作皮革的方法来用各种药品加工人皮,郑申的日记像一个诅咒,把我推入了对人皮制作痴迷的旋涡中。我是那么想拥有一本自己的人皮日记,我也愿意用我的皮,来封存我全部的记忆。我拿起药品,开始继续对这块人皮的加工,忙碌间我不经意瞥到了恒一温一箱的底层,那层钢架上还有一个扁平的盒子,那里面装着的就是梁静的那块皮肤细胞……
夜里十一点,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在回宿舍的路上回头看了一眼楼上,刘老师办公室的灯还是亮着的,看来是忘记关灯了,如果紫外线灯还开着的话,那么明天无论是谁进入那个屋子都会受到严重的辐射伤害。我折了回去,走到他的门口时发现门是半掩着的,里面有个人影在他的一一抽一一屉里翻找着些什么。
我仔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孙浩鹏,他怎么会在这里?
正在我犹豫该怎么办的时候,他似乎发现门口有人,向这边疾步走来,猛然间拉开了门。
孙浩鹏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凌厉,我们角色发生了戏剧一一性一一的对调,本来应该是由我来质问他这么晚为什么会在刘老师的办公室里乱翻东西,可是现在他的气势完全压倒了我,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责备我是个偷一窥的贼,四目对视,一时间我手足无措。
“你不是离开了吗?为什么又回来。”
“我……忘了拿东西……”我竟然像个小学生那样在编借口,而他就像是那个抓到我作一弊的老师。
不是这样的。
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压倒他的气势,反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记得你不是这个实验室的人,你怎么可以随便进刘老师的办公室,你经过他允许了吗?”
孙浩鹏一愣:“顾宁,其实我……”
“说吧,你在干什么。”
我倚着门框,看着他有些紧张的神情。
“我在找一样东西。”
“说来听听。”
“人皮日记。”
寻找证据
刘老师住在学校的教师公寓,自己一个人。
三年前他的妻子受不了他的冷漠,跟他离了婚。在他的眼里,他的科研就是他的一切。
研讨会一结束,他又一头扎进了实验室。我都有些不太理解他对于科研的那份狂一热,难道以科研的名义就可以忽略掉其他的一切吗?忽略掉家庭幸福,忽略掉身一体健康,甚至,忽略掉——最基本的道德。
梁静的死亡原因警方还在调查,没有什么实质一一性一一的进展,孙浩鹏告诉了我他对梁静死因的调查以及推测。
一个月前,梁静对玛格丽特的人皮日记发生了超乎寻常的兴趣。她不断地对孙浩鹏说起有关人皮日记的事情,并且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本一个叫郑申的人的日记,那本日记是皮质的封皮,梁静说那是一本罕见的人皮日记。至于郑申日记的来源,梁静并不肯告诉他。梁静死的前一天,情绪突然十分的不稳定,在她死后,孙浩鹏本来也是怀疑这件事跟那个关于玛格丽特的诅咒有关,可是在他收拾她遗物的时候无意间读到了梁静的日记,知道了她为刘海新的研究做皮肤细胞供体的事情,由此对梁静的死因产生了推测。昨天晚上,我们俩在刘海新的办公室里找到半本日记,那是郑申的,我们读到深夜两点一起读完了它。在他的前半本日记中提到的困扰我的秘密终于解一开。原来,郑申发现,通过特殊地处理,革制的人皮是可以继续生长的。人皮封面的意义在于它是不朽的,并且主人的生命还可以在它的身上得到另一种继续。梁静在日记中提到,刘海新在取完她的皮肤组织后表示她可以加入他的研究项目,这个项目不仅涉及生物科技最前沿的组织研究,并且还结合了中世纪古老的巫术。看似毫不相干,一个科学一个迷信的跨越时间和空间两个极端的两件事情,就在刘海新的研究项目里得到了不可思议的结合。孙浩鹏怀疑是刘海新为了他的研究杀害了梁静,我的头脑里闪过了那本《中世纪的医学与巫术》,以及他说过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机遇有时候也要人为地去创造。”
我走在去教师公寓的路上,心里像翻倒的五味瓶一样。孙浩鹏留在科研楼监视刘老师的行为,而我,作为他着力栽培的一个学生,则偷了他的钥匙,想要去他的公寓找到一样能解一开最后谜一团一的东西。如果孙浩鹏的推测是真的,那么我就应该能在刘海新的公寓找到梁静所提及的玛格丽特的日记。
不管是什么原因,毕竟是做贼。打开刘海新公寓的门时,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来使自己平静下来。
刘海新的公寓像所有的单身男子的住处一样,并不是那么整洁。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我都不知道,我的老师是吸烟的。
我走进了他的书房,大大的写字台上杂乱无章地堆着研究的资料。在生活方面刘海新并不是个细心的人,他的一一抽一一屉都没有上锁。我一个个打开他的一一抽一一屉寻找着那本或许存在的玛格丽特人皮日记,都没有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人皮日记的背后
我打电话给孙浩鹏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惊讶掩饰得恰到好处。
“我找到了玛格丽特的人皮日记。”
我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我自己也在奇怪着,我找到了一本根本不存在的日记。
更奇怪的是,什么人处理人皮封面的技术可以这样好。
我们都是不一一爱一一喧闹的人,就约好在别人很少去的解剖楼后的小树林里见面。
我把日记递过去的时候,微微笑道:“这就是玛格丽特的日记吗?封皮的制作技术还真是不错。”
后一句是我由衷的赞赏,我得到郑申的日记后查到了好多关于人皮制作的资料,并且用从解剖课上偷偷拿出来的标本的皮肤制作过封皮,试过各种各样的化学药品对封皮做过处理,不过我的技术可不像他的那么好,这本封皮细腻的皮肤上还可以看到纤细的一毛一发,似乎还在生长着。
他迟疑了一下,接过日记的时候手都有些发一抖。
不知他再次触一摸这张皮的时候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如果我跟刘老师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这张皮就应该是梁静的。
沉默,可怕的沉默。
他试图用沉默压倒我,不过我知道这次他赢不了,因为这次,他没有为恋人报仇的正义凛然,即便是上次,他也是演出来的,只不过是我被他的悲伤晃了过去,没有发现罢了。
“你不是现在应该告诉我刘海新就是凶手了吗?怎么不说话。”
“你知道了。”
“我们都知道了,我跟刘海新。”
我在刘海新的公寓寻找那本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玛格丽特的日记时,刘海新拿着一本日记出现在我的身后。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理所当然,做贼心虚的我吓了一跳。我看着他半句话也说不出,倒是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先开了口。
“我昨天晚上无意中发现写字台的一一抽一一屉里多了一本不属于我的日记,依照我的判断封皮是人皮的,还是个皮肤细腻的女一一性一一的皮肤,看来我的住处在我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某个人非法入侵了,接着今天我接到一条短信息,告诉我有个这段时间行迹十分可疑的人闯入到我的公寓,让我带保安回去抓贼。我回来了,不过没有带保安,我的屋子里又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然后我就发现有个烦人的小子在小心翼翼地翻我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轻轻笑了出来,不知是不是在笑我的幼稚,把自己听到的一切都当成是真的事情。
“……最近解剖室的人皮标本少了吧,其实稍微留心一点还是不难发现的,我以前在这里上学当医学生的时候也干过同样的事,那本郑申的人皮日记,是一个同学帮忙清理图书馆的旧书时发现的,在十几年以前把当时的校园搅得天翻地覆,到今天还是我们同学聚会上经常提起的话题。后来由于影响不好,就被校方没收了。至于偷拿皮肤的事情,你们这一级的同学在你之前也有人干过这事,你们班有个叫孙浩鹏的人是吧……”
孙浩鹏倚住了一棵松树,眼神冷冷地打量着我,像是刽子手在盯着待宰的猎物。
“是我低估了你们。”
对,他就是低估了我们。不知他哪来的自信,他就那么自信能毫无痕迹地杀掉梁静,并且能让我和刘海新互相误会。
他眯起眼睛。
“就你自己来?如果你们都知道真相的话。”
是的,我们知道真相。人皮日记真正的秘密是人皮制品在黑市的高价,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孙浩鹏是个家庭困难的同学,他的学费是靠助学贷款一交一上的,他在图书馆做着一份兼职来补贴自己的生活费用。他与梁静唯一不对等的地方就是梁静的家庭经济条件比较优越。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拿到了郑申的日记,在经济的压力下他铤而走险。开始时用实验室的标本皮肤制作小件的人皮皮革卖到黑市,后来,梁静竟然成为了牺牲品。
我转身走了两步,退到我认为的安全距离内。
“你还希望看到谁?梁静?你就是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下的手吧。你放心,一会儿,刘海新就会过来的。”
他会跟警察一起过来的。
“我还是不太相信,你为了得到利益会对梁静下手,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生。”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大声朝我吼道:“你当然不会知道我跟梁静在一起时所受的压力,所有的人都以为我配不上她,你不会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痛苦。之前我甚至都没有给她买过一件像样的礼物。后来就在我要跟她说再见的时候,无意中发现有人在秘密地高价收购人皮制品,我就动起了解剖室皮肤标本的念头。”
“你有没有想过这对那些遗体的捐献者和他们的家属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伤害,就算你当时不去想这些,可你为什么会对梁静下手?”
“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那些捐献者,我昧着良心做这些事情不过是为了我跟她的将来,谁知小静发现我这么做后跟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在争执中她跌下了楼梯……”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这种表情绝对不会是装出来的。
“……后来,我就用我所掌握的技术,把她的一块皮肤制成了这本日记的封皮。我不想跟她分开……”
他把日记紧紧抱在怀里。
远处,刘海新老师和两个警察向这边走来。
尾声
刘海新老师对郑申的日记作了检测,那本日记封皮大部分是牛皮的,只有右下角一小块是人皮的,所以右下角的封皮才会显得那么不协调。至于那一小块人皮是谁的,我们没有必要去追查五十年前的事情。或许那就真的是他自己的皮肤,他日记的字里行间都显示着他对人皮封面制作的痴迷。
我和刘老师又重新忙碌在实验室中。
前些天从我的伤口上取下的组织已经进行了几何数级的分裂。照这种培养的速度不久以后也许就真的可以繁殖出一块皮肤来做我一日记的封皮了。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刘老师看着培养皿里的皮肤笑道:“看来你是个不错的供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