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发生在光绪末年粤北某县太平村。
这天,时近黄昏,小寡一妇秋菊带着老佣人陈一妈一给死去的男人上坟。
秋菊死去的男人叫陈长顺,是个长年在外贩货的商人,两个月前被官府处决了,罪名是私通革命一党一。可怜秋菊过门不到一年便成了寡一妇。
摆上供品后,接着是上香烧纸钱。风卷着纸灰在坟前打旋,久久不散。乡人称这种风叫鬼旋风,见了是要避开的。秋菊和陈一妈一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天色渐暗,四周死一般寂静。远近一堆堆的坟茔泥草斑驳,像一个个狰狞的面孔。“哇”的一声怪叫,将两人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只乌鸦扑棱棱从矮树丛飞起。两人内心害怕,连忙拾捡起东西往回赶。
两人路过村子时,引来不少村人灼一热的目光。秋菊长得很漂亮,以前和长顺到县里买东西,走到哪儿都会引起很多人的注目。此时她穿起孝服,显得更加娇俏。
回到家,秋菊叫陈一妈一早早关了门。这是村东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现在只有秋菊和陈一妈一两个人住。陈一妈一去厨房做饭,秋菊回到堂屋。堂屋里挂着长顺的画像,秋菊在供桌上燃上香,禁不住又悲悲切切起来。哭了一会儿,秋菊抬头看画像,忽然发现长顺脸上有两行泪,秋菊大吃一惊,连忙用手绢擦干眼泪。仔细一看,不禁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果真是两行泪痕,从眼睛流到脸颊再到下巴。
“陈一妈一,陈一妈一。”秋菊声音颤一抖地喊,好半天,陈一妈一才走进堂屋问:“夫人,有什么事哪?”
秋菊指着长顺的画像,说:“他,他怎么会流泪了?”
陈一妈一凑近看后也吃了一惊,四下瞧瞧,仿佛死了的长顺就在旁边,然后说:“主人回来过了。”
秋菊听了哭了起来:“长顺,你是不是有冤啊?你有什么事放不下啊,你留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陈一妈一发现供桌旁有样东西,拿起来摊开一看,原来是件小孩衣服。秋菊从陈一妈一手上拿过来看了看,疑惑地说:“这件衣服是我以前和长顺在县里买的,一直放在箱里,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互相望望,心里禁不住都有些发一毛一。
这天晚上,秋菊躺在一床一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三更时,秋菊迷迷糊糊正要入睡,忽然听到院子里好像有人的声音,仔细听,是人的叹息,而且是男人的叹息声。秋菊心里害怕,裹紧被子,缩成一一团一。不久,叹息声变成了哭声,呜呜呜,静夜里听得分外清晰。秋菊终于忍不住,战战兢兢爬起来,下了一床一,挪到窗口前,把窗纸一捅一破一个洞,凑到洞前往外瞧。院子里树木一陰一森,树下的石桌旁赫然坐着一个人,一身黑衣,像个幽灵。秋菊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差点坐在地上。好半晌,秋菊按住扑扑跳的胸口,再凑到洞前往外瞧。那个人的形状却有点怪,再仔细看,秋菊霎时全身冰冷,两脚发软,几乎站不稳了。那个人竟然没有头,头放在桌子上,头发披散着,那人手拿梳子正一下一下梳理着头发,情景诡异之极。而哭声却不知是从身一子还是从头里发出来的。这时,只见无头人双手捧起头,把头转了个方向。脸对着秋菊的窗口。秋菊定睛一看,那是张陌生的脸,惨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秋菊。忽然那张脸咧嘴一笑,一道白气直往秋菊的窗口喷来。秋菊尖一叫一声,昏了过去。
秋菊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想起昨晚的事,秋菊倒吸一口冷气。这时陈一妈一过来了,见秋菊醒来,便说:“我早上过来,见夫人躺在地上,便把夫人抱回一床一上,昨晚做噩梦了吧?”
秋菊下意识地朝窗口望去,猛然便看到窗户上昨晚戳的洞,秋菊全身一激灵,一把抓住陈一妈一的手,说:“昨晚我看到鬼了。”
听完秋菊的诉说,陈一妈一扶着秋菊到院子里察看,石桌及其周围都没有什么痕迹。陈一妈一说:“还是到庙里求神婆,要道符来镇镇吧。”
村西有座庙,庙里有个神婆,自称李大仙,专替人解签,算命,求子,解祸。秋菊让陈一妈一奉上香火钱,把情况对李大仙说了一遍。李大仙从桌上取了几张黄纸,拿笔醮朱砂画了个符,一交一给秋菊说:“每道门都贴一张,石桌上也贴一张,保你平安无事。”
回到家,秋菊照李大仙的吩咐把符贴了。晚上睡觉时,秋菊和陈一妈一挤在一张一床一上,两人都不敢睡。
不知是不是那鬼怕了李大仙的符,连着几个晚上都平安无事。
第四天晚上,陈一妈一顶不住了,回自己的房睡了。半夜时,秋菊又被院子里的声音惊醒了。还是那瘩人的哭声。不一会儿,哭声似乎来到窗口边,秋菊裹紧被子,整个人缩到一床一角。忽然,隔壁房传来陈一妈一凄厉的尖一叫,然后是东西掉到地上的咣当声。秋菊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出门看个究竟。过了一会儿,窗纸发出噗噗声,一个怪异的声音响起:“一娘一子——”秋菊把被子蒙过头,身一体缩成一一团一,一抽一抽一泣泣地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秋菊醒过来,发现天已经亮了。原来自己哭累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秋菊起一床一来到陈一妈一房里,看见陈一妈一兀自睡在地上,桌上的铜盆掉到地上,椅子也翻倒在地。秋菊摇醒陈一妈一,陈一妈一好半天才回过魂来,惊恐地说:“昨晚我听到院子里有声音,刚起一床一来到桌子前,就看见窗外有个没有头的黑影,把我吓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秋菊和陈一妈一再去找李大仙。李大仙说:“到底是什么厉鬼,竟然不怕我的符,我要亲自到你家作法。”
秋菊引着李大仙回到家。李大仙进门后便闭目念念有词,拿一把木剑到处指,然后烧了几张黄纸符,忽然脸上变色,嘴里“啊”的一声,随后拉过秋菊说:“我驱不走他,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家。”看秋菊不明白,李大仙又说,“他是你死去的男人。”
秋菊想了想,说:“可那晚看到的黑影比我男人胖,我看到那张脸也不是我男人。”
李大仙说:“这你就不知道了,那是他的真身,人死后会恢复到他在冥间的真身,当然不像他生前的样子。”
秋菊将信将疑地问:“那怎么办?”
李大仙说:“他有件未了的心事,就是你没有为他留下后代,所以他要缠着你。”
秋菊哭了,想起以往的恩一爱一,一抽一泣着说:“那怎么能怪我?”
李大仙说:“你男人死了没多久,一陰一魂不散,一陽一气仍存。这样吧,我作法让他形体再聚,你晚上开门让他进你屋里,和他睡觉,为他留下一个种。”
秋菊一听,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摇头说:“那怎么行?一个没有头的鬼,吓也把我吓死了。”
李大仙笑说:“聚了形就不是没有头的了,是个完整的人。你再在门口放一盆烧红的炭,让他跨过,他过来时就不是冷冰冰的了,和常人一样是热的。”
见秋菊茫然不知所措,李大仙又说:“你不用怕,他就是你的男人,你若不满足他的心愿,他会一辈子缠着你,你不得安宁,他也投不了胎。”
秋菊想了半天,最后无奈地点点头。李大仙装模作样的作法一通,又一交一待秋菊晚上不要点灯后走了。
这晚,秋菊跟陈一妈一说了,按照李大仙的吩咐,门口放上一盆炭,虚掩着门,黑了灯等着。二更时,外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脚步声径直来到秋菊的房门前。秋菊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没有头的怪物。房门被推开,秋菊闭上眼睛不敢看,只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低低说:“一娘一子不要怕,我是长顺啊。”
一只手伸进被里,秋菊禁不住打个冷战,还好,手是暖的。手又一抽一了回去,秋菊听到了脱一衣服的声音,接着一个光一溜一溜的身一子钻进了被窝。两只大手在秋菊身上游走,很快也把秋菊的衣服脱一光了。秋菊感到来人比长顺胖,也比长顺老,下颏一胡一茬子扎人。秋菊声音颤颤地问:“你真是长顺吗?”来人压着声音说:“我是长顺,但我不能多说话,否则会泄一了一陽一气。”长顺嘴巴不说话了,却没有停着,从秋菊的脸蛋亲到脚尖,渐渐让秋菊感到既陌生又兴奋。
长顺临近天明时才离去。
此后长顺隔三差五地便回来和秋菊睡,二更来天明去。几个月后,秋菊有了反应,想吐。秋菊去让中医把了脉,中医告诉她有喜了。当秋菊把怀孕的事告诉长顺时,长顺很高兴。
这天,秋菊听村里人说,县城的张举人得了怪病,县里的大夫都治不好,现在四处请医,也来到他们太平村寻访,称谁能治好张举人的病,有重金酬谢。村里人还议论,张举人年前死了老婆,没有子嗣等等。
这天晚上,长顺对秋菊说,他在一陰一间打听到,县城的张举人命不久矣,他已买通一陰一差,在张举人被拘走魂魄后,他就进驻张举人的身一体,借一尸一还魂,这样他就又活过来了。待他活过来后,就来娶秋菊,他们就可以做长久夫妻了。秋菊听了感到云里雾里、又惊又疑的。
此后,长顺就不来了。过了些时候,果然听到村里人议论张举人死后复生的事。传说张举人终告不治,但死后两天却又自己回过魂来,而且一点病都没有了,传说玄之又玄。还说张举人醒后对别人说,梦见神人告诉他,孤一陽一不长,他必须续弦才能延寿。
不久,就有媒人到秋菊家为张举人提亲,顺理成章地,很快秋菊便嫁入张府。几个月后,秋菊生下一子,张举人欢喜得不得了,不过这个儿子却跟张姓,让秋菊感到有些失落,这长顺怎么不想为陈家续香火呢?
这天晚上,张举人和秋菊抱着婴儿在花园乘凉。秋菊抱着孩子说:“你看孩子怎么有点像你呀。”话才出口,心里就直后悔,这不是让借了张举人躯壳的长顺听了很不是滋味吗?张举人听了先是一愕,然后哈哈笑道:“我看还是像你多点。”
忽然,一声一陰一森森的冷笑从竹林里传出来。“噗”的一声,丫环提着的灯笼熄灭了,周围的空气变得一陰一陰一冷冷的,竹林里隐约出现了一个黑影。大家顿时感到一毛一骨悚然。张举人壮起胆,喝道:“是谁?”
黑影冷笑着,飘了起来,一眨眼,便站在了离秋菊等人两三丈外的竹林边。众人一看,竟又是一个没有头的人,右手提着还在滴血的头颅。丫环尖一叫一声,躲在秋菊的背后,双手紧紧一抓住秋菊的衣服。秋菊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虽然害怕,倒还支持得住。忽然,无头人将头举了起来,秋菊定睛一看,竟是长顺的模样。秋菊顿时目瞪口呆,手足冰冷,却听张举人哈哈笑起来,向前踏上一步,喝道:“竟敢在我面前举个假人头,装神弄鬼,来人哪!”
无头人忽然将手中淌血的头颅抛向张举人。张举人伸手欲挡,头却停在他面前的空中不动了,嘴唇却在一动一动地说:“你这个一奸一人,你买通官府,害死我陈长顺,又霸占我妻子,生了个孽种,不像你像谁?”张举人顿时吓得一屁一股坐在地上。秋菊更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响,是长顺的声音,是长顺的声音!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啊!
张府的李管家这时小步跑了过来,看到无头人和长顺的人头后,立刻惊呆了。长顺的人头转而飘向李管家,怒喝道:“你这帮凶,拿命来啊——”李管家双一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抱头,口中哀嚎道:“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
又一阵一陰一风扬起,无头一尸一身和断头飘往竹林深处,只留下疹人的声音:“你们都要拿命来啊——”
第二天,张举人马上请来道士作法驱鬼。秋菊独自呆在房内,神情恍惚,耳边老响着那晚长顺的声音:“你买通官府,害死我陈长顺,又霸占我妻子,生出个孽种……”
道土们纷纷攘攘一番后走了。张府似乎平静下来,但闹鬼的事却令张府上下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在晚上独自走路。此后,张府不断有怪事发生。先是狗忽然疯了,咬伤了几个人,佣人从井里打水,却打出一大绺头发;张举人在书房看书,花瓶自己掉到地上趺个粉碎,晚上花园里有怪叫一声等等。有一天,张举人开箱取银两,却发现柜里是冥纸做的元宝。张府开始有佣人辞工,张举人内心惊惶,整日疑神疑鬼的。
这晚,张举人和秋菊吃过饭,张举人抱起小孩,小孩刚睡醒,又吃过一奶一,很一精一神,小眼珠见谁就盯着谁看,不时还咧嘴笑笑。张举人心中大慰,双手举起婴儿一上一下逗一弄,婴儿被逗得咯咯地笑,张举人也高兴得眯起眼。忽然,婴儿笑着的脸变了,变成长顺血淋淋的人头,那张满是鲜血的嘴笑得怪异恐怖。张举人吓得大叫一声,双手一甩,把“人头”抛了出去。“嘭”的一声,“人头”撞到柱子后掉到地上。秋菊尖一叫着扑上前,张举人定睛一看,哪是什么人头,分明是婴儿。这时秋菊已抱起婴儿,只见婴儿头部流血,不闻哭声,已经昏死过去。张举人连忙喊管家速请大夫。待大夫来到,婴儿已经没有了呼吸。秋菊哭喊着撕扯着张举人:“你是个杀人凶手。你还我孩子呀……”张举入神情木然,喃喃说:“我是个杀人凶手,我是个杀人凶手。”
婴儿死后,张举人变得半疯半傻,时不时却蹦出一句话:“我是个杀人凶手。”秋菊则在一床一上躺了半个月才慢慢恢复过来。有一日,秋菊把李管家叫来,只见李管家也是神情萎一靡一,被闹鬼搞得焦头烂额。秋菊扬扬手里的纸,说:“这是你们送给官府和监狱牢头银两的清单,我已经了解事情的大概,说吧,你们是怎样害死我前夫的。”
李管家思量了半天,终于点点头说:“好吧,不说出来我心里老压着块石头,这些天我被你前夫缠得快疯了。”
李管家慢慢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有次秋菊和长顺到县里时,恰被张举人看到。张举人惊为天人,回去后对秋菊念念不忘,甚至茶饭不思。他派人打听后知道是太平村商贩陈长顺的老婆。后来张举人想出了一条计策,派李管家去收买牢头,寻到一个死囚,答应给死囚家属一笔银两,让死囚供出陈长顺私通革命一党一,又打点了知府,终于判了陈长顺斩刑。
李管家继续说:“其实李大仙也是老爷派我去收买的。我全告诉你吧,在你家院子里出现的无头鬼其实是老爷扮的,手里捧的是个能一操一纵眼睛和嘴巴张开的假头。你家里的画像和小孩衣服也是我趁你不在时做的手脚。李大仙的话更是我们事先编好的,目的就是让老爷上你的一床一。为了把你娶过来,老爷装病四处延医,还故意派人去你们村寻找。老爷编出借一尸一还魂的话,又装作死后复生,最后终于把你娶了过来。只是没想到长顺的鬼魂真的出现。”
李管家说完,心有余悸地四下看看。
秋菊沉默了很久,才说:“善恶终报,你走吧”
一天,张府静悄悄的,秋菊领着神志不清的张举人来到水井边,秋菊指着井里说:“我们的儿子就在里面,你看呀。”张举人趴在井栏上探头往下瞧,秋菊从后奋力一推,张举人咕咚一声落入井里。张举人在水面扑腾了两下,就沉了下去。
秋菊又回到了太平村。有一天晚上,李大仙的庙忽然燃起大火,事后村人在废墟里找到两具烧焦的一尸一体。
后来,村人发现秋菊的宅院成了一座空宅,不过有时会从这座空宅里传出女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