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妓一女脑袋上的灯蕊
张小辫第一次听说“红牌坊”是在民国二十六年初的某个傍晚,当时他在破落的侯氏祖祠避雨,一个打更的和一个赶一尸一的蜷缩在角落里,借着长明灯的光,依着墓碑说起了那个男人的“销金窟”。
红牌坊位于一个庞大的天坑中,四周云蒸雾绕,荒草迷一离,凡是下去的嫖一客都必须用蒲苇编织的竹篮子。红牌坊在湘西的名号就譬如北平的八大一胡一同,那里汇聚了所有的湘西美人,去把一玩的嫖一客也是鱼龙混杂,其中自然不乏政客和草寇。
然而,自从去年梵净山的土匪头子赖叫天在“头牌”一妓一女的一床一上被暗杀后,红牌坊便开始出现一系列的诡异事端,很多嫖一客下去了,就再也没有上来过,有的一尸一体被发现时,却少了头颅。
有算命瞎子掐指推算,那些长期住在湿地坑谷的一妓一女都被妖物益虫附了身,喜欢上了人的脑髓;有人却认为天坑中出现了食人的野兽。
张小辫抵达那个天坑,恰是清晨时分。几个守在坑边的轿夫和马夫看到张小辫,目光有些发直,这小哥比一娘一们儿还俊俏。
“小哥,看你绕来绕去的架势,是想下去吧?”一个戴着破草帽的马夫问。
“我想讨……讨点生活。”张小辫有些口吃道。
“你会什么?”雾气深处传来一个清脆的女音。
众人看过去,一个上身翡翠色敞襟棉袄,下一身一条酒红色纱笼裤的少女挽着一个朱漆菜甑子走了过来。她的背后拖着一根油亮的大辫子,辫梢压着一枚白玉蝴蝶。
“我……我会描眉……姐姐的眉是卧蚕,我……我觉得你适合笼烟眉……”张小辫有些脸红,一双雪白的手不安地一搓一着,“我还会修发、正骨、按摩……我还会治病——呸呸呸,姐姐才不会生病!”
少女打量他一番,抿嘴一笑:“谁是你姐姐r我是后花园的小柔,看你这张脸,倒是个小白脸的料子。好了,跟我下去,林一妈一正愁没个好角儿给鸣凤姐做下人呢。”
少女走到天坑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一根纠缠在凸石上的藤蔓,随着一串风铃声响起,下面忽而升上来一只直径半米来长的竹篮子,篮子边缘挂着洒金流苏,煞是好看。少女先下去了,又对张小辫招了招手。张小辫跨进篮子里,双手紧紧一握着吊着篮子的藤蔓。
“小兄弟,你可想好了哦,婊一子的话和男人的那一话儿最不可信!”一个轿夫粗野地笑道。
少女狠狠瞪了轿夫一眼,又拉扯了三下藤蔓,竹篮子缓缓下降。雾气更浓了,张小辫感到从耳根到脊背都是凉飕飕的,他有些惊慌地仰起头,天坑边几张人脸也正往下探着,那些脸上都爬满了不怀好意的笑。
“下去后,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说出来,也不要深究,”少女压低声音道,“我们都是下人,只管服侍主子,别的不要管。”
“我……我懂得,”张小辫说,“谢谢姐姐……赏口饭吃。”
竹篮子坠了地,张小辫翻出篮子一看,眼睛都直了,这里简直是皇帝的后官!然而因雾气颇重,亭台楼阁间游走的那些美一妓一和嫖一客,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一陰一森气。
张小辫被安排到了一妓一女鸣凤身边跑堂,他虽有口吃的一毛一病,但手勤脚快,更兼有一手描眉修发的绝活,很快得到了鸣凤的信任。红牌坊的生意虽然没有一年前红火,但由于鸣凤是数一数二的角儿,倒也不愁没有客接,她打点小辫的赏钱也自是不少。
这天下午,鸣凤接了一个客后,便回到梳妆室,让张小辫给她按摩。张小辫的手捏到她柔若无骨的腰际时,对着镜子衔口红纸的鸣凤不经意地说:“小辫,你也是个男人,为什么手指从我身上滑过时一点也不迟疑,像是受过专门训练似的,我去年碰到过一个人,也像你一样不近女色,后来才知道是个鬼子特工。”
张小辫脸皮颤一动一下,说:“我……不敢……主子金枝玉叶……”
“别紧张,跟你开个玩笑。”鸣凤拿粉扑子在脸上拍了拍,略定了一会,打开一抽一屉,将一包碎银往张小辫手上一送:“小辫,你也跟了我一个多月了,你现在是我最信任的人。”
“啊……主子!”张小辫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有些惊慌失措。
鸣凤拿手指勾了勾他的下巴,吹气如兰:“今夜帮我个忙,我要去白房子里会一个理发师,你在门外打掩护,有人靠近了就学猫叫。”张小辫脸色绯红,点了点头。
在红牌坊,老鸨定下了规矩:一妓一女不许“吃野食”——会小白脸。因为吃了野食的一妓一女往往对客人打不起一精一神——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上,这样会砸红牌坊的招牌。然而一些一妓一女终是难耐寂寞,就像后宫的嫔妃会恋上常常出没的太医、禁卫一样,一妓一女也会恋上常常出没的打手和理发师。那个年代尚没有“造型师”这一说,但红牌坊确已经有了做头发的风气,所以一些高水准的理发师必不可少。
当晚,月黑风高,正是“吃野食”的好光景。鸣凤鬓角压着牡丹,裹了一件带风兜的金丝镶边黑风衣,提着绿纱灯笼,经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到了一片黑林子,腐树之间有一些废弃的白房子,都是山民为避兵祸、逃匪难留下的。
呜凤提着灯笼进了一间相对完好的白房子,由于灯笼的映照,爬到树上的张小辫从窗口看到了两一团一模糊的黑影,他们先是相对拥抱在一起,跟着一个黑影压向另一个黑影——烛光忽而灭了,那里冷不丁地传来一声惨叫!
黑林子中栖息的乌鸦被惊醒了,扑簌簌地乱飞。
惨叫一声约莫持续了三秒钟,张小辫下了树奔过去,看到了骇人的一幕!
鸣凤赤一裸一着身一子,双手被藤蔓反绑在身后,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已经被剃光,光秃秃的脑袋上一抽一出一根燃一烧的灯芯,一股桐油的焦臭刺人鼻息,她像中了毒箭的野兽一样惨号着奔出了白房子,等到整个头颅燃一烧起来,叫一声消失了,她的双脚还惯一性一地奔跑着……
张小辫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紧一握着修眉刀,看向白房子,里面一个黑影闪了出去,他追了上前,一阵冷风掠过,枝桠抖出凄厉的呻一吟,那一团一黑影就像遭遇晨光的烟雾一样消散了。
第二章 理发师的剪子与牙医的钳子
鸣凤的一尸一体被人发现是在次日傍晚。几个丫环去黑林子里采摘蘑菇和菌子,给主子熬汤,白房子是她们必定经过的去处,那里对她们来说有不小的诱一惑力,她们都知道那是主子们“吃野食”的地方。
她们看到一尸一体立时尖一叫起来,白房子这边很快未了不少人,巡林的、打更的、打手……张小辫也在其中。他终于看清了鸣凤的死因,她的脑壳上被人用什么东西打了 个指甲盖大小的洞,里面灌注了桐油,安插上了一根火捻子。此时的鸣凤身一子尚是丰美诱人,然而头颅却成了一堆黑乎乎的焦骨,令人作呕。
老鸨在半个时辰后赶到了,她看到鸣凤的一尸一体,嘴角一抽一搐一下,甩着手帕说:“天呐,哪个天杀的……天呐……”
“难道是他的鬼魂回来了?他不是在悬棺里镇着吗?”一个丫环小声说了句,周边的人顿时惊惶起来,提着灯笼看左看右,仿佛某个诡异的东西就在黑林子中一般。
“闭嘴!”老鸨眼中闪过一道凶悍的光,她虽然徐一娘一半老,但威严还在,“小辫,鸣凤生前是你的主子,死后还是你的主子,快去皮五那里领口楠木棺材,把她入殓了,就葬在这间白房子的门槛下,我看谁以后还敢出来吃野食!都给我回去忙活!-小柔,小辫以后就和你一起管后花园的牡丹。”
葬完鸣凤,张小辫跟着小柔回后花园的柴房。他的主子不幸身死,身上沽了晦气,没有一妓一女愿意用他,他只能跟着小柔负责红牌坊的花花草草。
穿过一丛绿牡丹时,张小辫想起了什么,问道:“小柔姐……在黑林子里,一个姐姐说……鬼魂,是怎么回事?”
小柔的身一子微微颤了一下,环顾四周,确定没人了才小声说:“这在红牌坊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你听说过去年死在红牌坊的那个土匪赖叫天吗?”
“我……听人说过。”
“据说赖叫天生前娶了凤凰古城的一个青衣名角做压寨夫人,那个夫人是赶一尸一人的后代,从小有一项很恶毒的癖好。”小柔摘了一朵牡丹,紧张地扯着花一瓣,脸色灰白,“她喜欢看‘点天灯’!”
“啊?”张小辫眼中掠过一丝惶惑,“什么是‘点天灯’?”
“你已经看到了。”小柔拿手在头项比划了一下,“赖叫天为了讨好那个女人,害死的人不计其数,那些被烧焦的头颅堆起来有三尺高!也是上苍报应,他到红牌坊会老情一人的第三天就被人杀死了,他死的时候,也被人点了天灯!”
两人一时都噤了声,到了柴房,小柔递给他一把花锄:“我们把黑林子和后花园一交一接处的杂草锄掉,不然绿牡丹明年开的花该不纯了。”
张小辫接了花锄,有些发怔,半响说:“小柔姐……你是不是从前……也是有主子的啊?”
小柔的脸色立时变了:“小辫,你下来的那一刻,我告诫过你什么来着?”
张小辫忙缩了缩脖子,跟着小柔去锄草。其时上弦月已升上天幕,月光也是湿叽叽、白茫茫的,像是宣纸上不小心滴下的水滴晕开的色儿,带些儿一毛一刺。两人正锄着杂草,黑林子里忽而传来一阵“吭哧”“吭哧”的刨地声,张小辫侧耳一听,不禁打个寒战,那声音来自鸣凤葬一尸一的方位。
小柔也听到了,那张瓜子脸沉了下来“不好,怕是野猪要吃新鲜一尸一体!鸣凤姐生前待我不薄,我可不能让她的一尸一体被野猪啃了!”她撂下锄头,飞快地奔回柴房,出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一把猎铳。张小辫也去拿了把柴刀,两人借着夜月,向黑林子里摸去。
又是一阵锯子锯动木头的声响,尖噪刺耳,像是谁在黑林子深处拉着怨念丛生的一胡一琴。等到两人靠近了葬一尸一的木房子,那声响已然止息,张小辫从林子的缝隙中看过去,木房子的屋檐下高高地挑着一盏绿纱灯笼——那正是鸣凤昨晚提过来的,上面飞一溅的点点血污已经泛黑。
更令他心惊肉跳的是,埋在门槛下的棺材被什么东西刨了出来,而且从中间被锯成了两半,棺材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锯烂的血骨。锯棺材的“人”怕是一时撬不开棺材板,于是动了锯子。
可是,谁会偷窃一具一尸一体?张小辫和小柔对望一眼,两人踏着厚厚的腐叶,战战兢兢地靠上白房子,灯光照在两人脸上,他们的眼睛一样的绿得发蓝。
张小辫看一眼棺材里混在木屑中的肉沫子,咽喉里发出一阵干呕声。小柔虽然在天坑里见过不少诡异的事端,但今晚的这一幕却令她头皮发麻,拖着张小辫就往回跑。
第二天清晨,当一线天光透窗而来时,张小辫就被小柔叫醒了。两人趁着晨露采摘牡丹、木槿,分送到各个一妓一女的厢房,用来压鬓、插瓶。后花园的牡丹丛旁有十几株藤萝,枝叶肆虐,每一株都疯长到勒死参天大树的地步。小柔将牡丹用鹅黄绸带分捆的时候,不经意地一抬头,忽而“咦”了一声,说:“怎么一一夜之间多了一株藤萝?难道是我记错了?”
张小辫闻言,眯缝着眼晴看过去,靠着黑林子,多了一株畸形的藤萝,它的藤蔓像是人为绕到老树上的,勒痕上没有岁月的痕迹。
红牌坊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两人将牡丹分派到各房回来已经是清晨九点的光景,其时烟雾尚是迷蒙,仿佛伸手一掐,就能掐出一把水来。小柔鼻子动了动,皱眉说:“怎么有一股肉汤的味道?难倒是猫儿打翻了我闷在蒸笼里的肉罐子?”
“小柔姐,那味儿……好像是……那边……”张小辫嗅了嗅,目光穿过迷雾,看向牡丹花丛。
两人分花拨叶,加快了步子,穿过牡丹花丛,他们忽而看到一个佝偻的人影站在一株藤萝下,人影像潮一湿的皮影纸,然而“他”一陰一沉的声音却声声入耳:“我好吃好喝地待见你们,你们就别在噩梦里现身了!嘿嘿——”那人猛地扭过头来,声音骤止,在几株藤萝间晃了几晃就不见了。
“你是人是鬼?!”张小辫意识到那“人”发觉了他们,不知哪来的勇气,攥起一根匡扶牡丹的棍子就冲了上去,对着丰茂的藤萝一阵一抽一打,一时间花叶飘零,却哪里还有那东西的影子。
“小辫,快看!”小柔蹲下一身来,目光有些发直。
一株新生藤萝根一部湿了一大片,一股浓郁的骨汤味扑鼻而来——那“人”竟用肉汤“喂”了藤萝!令人胆战心惊的是,肉汤的汤骨中赫然有一枚青花缠枝碧玉戒指,那是鸣凤生前戴的!
张小辫重重吞咽下一口唾沫,颤着手伸向藤萝的根一部,猛地上拔,地面皲裂了,藤萝的根须一点点出土,那根须纠缠着一一团一黑乎乎的东西,他用棍子一拨,不禁倒一抽一一口冷气,根须中赫然缠着一个焦黑的骷髅头——一个被点了天灯的骷髅头!
小柔愣怔了一下,发了疯似的扒土,很快,一截金丝镶边的黑衣出现了,渐渐地,两半被腰斩的一尸一骨累累陈在眼前,一尸一骨被揭去一层皮肉,白骨毕现。
小柔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地。
谁煮了鸣凤,又用她的肉汤喂了藤萝?
张小辫看向迎风抖索的十几株藤萝,脸皮颤了一下,飞快地投进大雾中,不一会他倒拖着一把铁锹过来,将藤萝一通挖掘。
十几具一尸一骨从藤萝根一部出土,那些藤萝年限已长,根须已经将一尸一骨全盘包裹,一尸一骨中空部分爬满了蜈蚣与不知名的虫子,骷髅头无不被点了天灯,脑壳上的空洞甚是骇人。张小辫拿铁锹对着一尸一骨一通猛砸,小柔忽而拿手指点着两具一尸一骨,像见了鬼一样颤声道:“剪子……钳子……”
张小辫跪倒在一具胸腔中安置了一把“张小泉剪刀”(民国时期名牌剪刀)的一尸一骨前,眼中的血丝像风中的蛛网一样颤一动着。那把剪刀锈迹斑斑,刀口上有三个豁口。张小辫从一堆臭虫中掏出了剪刀,在铁锹上磨了磨,剪身上一陰一文刻着的字渐渐清晰:上海章大同。
他又将钳子在铁锹上磨了磨,同样磨出一个名字:湘西李鬼。
后花园闹鬼的事很快在红牌坊传开了,没有人敢再踏进后花园一步,那些一妓一女从此也不敢再戴后花园的牡丹和木槿——谁知道它们是用什么脏东西灌溉出来的!
张小辫和小柔成了红牌坊里的煞星,没有人敢接触他们,仿佛他们身上沾惹了鬼气一样,老鸨只得安排他们做些粗活,红牌坊的曲折回廊上,每天清晨和傍晚都可以看到他们清扫落叶的影子。
每一次,小柔清扫到西北侧的回廊时,都会情不自禁地眺望一眼一间门口挂着破旧的红纱灯笼的厢房,那个厢房似乎是整个红牌坊被遗忘的地方,绝少人影。
“小柔姐,那个厢房里住着什么人?”张小辫不只一次问她,然而小柔每次都缄口不语。
这个月的27号,红牌坊照例请来了几个理发师为各个一妓一女做发型。理发师大都来自大都市,带来了最时髦的发型和最时髦的话题。这一天是不少一妓一女最风光也最疯狂的日子,她们顶着理发师为其量身订造的发型,四处串门、炫耀、攀比、斗艳——这个世上永远只有两种男人,一种是好色的,一种是过于好色的;这个世上也永远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虚荣的,一种是过于虚荣的。
傍晚,张小辫和小柔又一次扫到了那个破败的厢房附近。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忽而从他们身后响起,在回廊上的回音很小,然而张小辫的脸色却变了。
“柔丫头,我看你的发型该变了。”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说。
他们回过身,在夜的羽翼下,依着回廊站着一个人,一身宝蓝色长衫,胸口挂着一只珐琅怀表,正一抽一着一支薄荷烟,一张脸被雾气和烟云笼罩着,不甚清晰。
“你说我吗?”小柔的声音里有了些微微的敌意和惧意。
那人点点头,说:“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上海滩的理发师章大同,你如果需要换上时髦发型,可以去‘侣号’找我。”那人说着指了指那间小柔常常眺望的厢房,头也不回地去了。
一阵冷风荡过,一地落叶纷飞,西北角传来一阵乌鸦战栗的尖一叫。
张小辫的瞳孔在收缩,章大同不是已经死了吗?难倒……他看向小柔,小柔抿着嘴唇,良久才说:“小辫,我看那里,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另一个人。她曾是我的主子,人称‘赛明珠’,去年的这个时辰,土匪头子赖叫天被人谋杀在她的一床一上,她一一夜之间疯了。她住的‘绛红轩’没有人敢提起,纵然说起,也都是以她的门牌号一口带过。但她也是红极一时的人物,不少理发师都是她的情一人,每年都会来看她。”
“你会去吗?”张小辫看向被黑暗吞噬的“18号”。
“我会,因为章大同不但是赛明珠主子的情一人,还是鸣凤姐的情一人!”小柔细密的白牙咬着下唇,声音在颤一抖,“我要当面问他真相,否则鸣凤姐死不暝目!”
张小辫心中一沉,难道那晚约鸣凤主子出去的是章大同?可是……
第三章 放孔明灯的悬棺骷髅
“18号”对红牌坊的人来说是个禁地,没有老鸨的允许,没有人敢过去,据说有一个新来的丫鬟误闯入了那里就失踪了,等到她再次出现时已经是个被割去舌头的哑巴。
张小辫一直守在西北角的黑林子边缘,等待小柔从“18号”中出现,然而他不但没有等到小柔,甚至连理发师章大同也没有等到——他们就像从“18号”消失了一样。
张小辫趁着早晨清扫回廊的时辰,几乎问遍了每一个丫环,丫环都惊惶地摇头,她们根本不知道什么章大同,仿佛那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或者——一个鬼。
当天傍晚,张小辫又看到一个牙医进了“18号”,牙医肩上挎着的黑皮箱上用白石灰勾了一个“李”字,他似乎觉察到张小辫在看他,咽喉间发出“嘎嘎”的诡笑,从雾气中转过身,一咧嘴,露出满嘴东倒西歪的大金牙,他的脸上赫然布满了老人斑——不,一尸一斑!
牙医忽而从黑皮箱中取出一只锈蚀的钳子,猛地拔一出一颗金牙,转身就走。
难倒他是李鬼——已经死了的李鬼?张小辫一阵发悚,一股不详的预感潮水般向他袭来,“18号”中究竟居住了什么“人”?他抬眼看向黑林子上空翻飞的黑点子,那些归巢的乌鸦“呱呱”叫着,一片黑羽一毛一从他眼前飘逝。
他等了三天,李鬼也消失在了“18号”,仿佛没有出现过。
第三天,恰是清明,红牌坊中弥漫着一股哀凄的气息,空气中也有一股纸灰腊肉的味道。三更时分,天坑中下起了凄凄冷雨,牡丹花一瓣急剧地剥落,十几株被拔一出的藤萝在雨的洗礼中复一活,根须庞杂地插一入大地,钻入那些一尸一骨的头顶的“天洞”、锁骨、四肢百骸……一些不知名的兽类在暗黑的角落发出一陰一森森的吼叫。 张小辫推开了柴房的门,外面的世界已然负雨飘摇。
他忽而对着十几株藤萝所在的方向跪了下来,拜了三拜,说:“爹,孩儿不孝,至今未能找到汉一奸一,今晚是最后的时辰,愿爹爹在天上保佑小辫杀了那个畜生!”
他带着一把修眉刀,借着夜雨的掩护,潜向“18号”。那阵急雨有些飘忽,雨点子渐渐小了,然而风却更大了,一股浓郁的水腥气呛人鼻息。
黑林子深处忽地冉冉升起一股明黄的灯火,借着风势向天幕飘去。不少守夜的丫环、打手都同时看向了长空,张小辫也看向了头项。
那是一盏庞大的孔明灯,灯罩上勾勒着一个青衣的魅影,青衣的长袖将灯罩缠了一圈,像是肆虐的藤萝根须。
“啊!”张小辫忽而胸口一窒,透过灯罩,他隐约看到一颗头颅,一颗脑门上点着天灯、脑沿上绕着一根辫子的头颅!那根大辫子的辫梢压着一枚白玉蝴蝶,蝴蝶的倒影映在灯罩上,翔翔然欲飞!
那是小柔的头颅,张小辫一声干呕,险些扑倒在地。
孔明灯并没有飞高,一直在虚空某个方向飘摇,那个方位正是天坑的中心,也是红牌坊的中心,难道有“人”在用放风筝的方式在放孔明灯?
张小辫脸皮颤一抖着,狠狠在掌心吐一口唾液,在空中挥了挥,测量一下风向,向放孔明灯的源头潜伏过去。他踏着一地的腐叶,穿过黑林子,寻到一片莒蒲疯长的水洼,里面正自蛙声一片,很是聒噪。
一根藤蔓一搓一成的长绳从水洼上空掠过,钻进天坑边缘的崖洞中——那里就是源头了。张小辫趟过水洼,借着悬崖的罅隙,一步步上爬,头顶有一只秃鹰在盘旋,悬崖上怕有鹰窟。
他顺着藤绳摸进了那个窄小的崖洞,里面一灯如豆,忽闪着绿莹莹的光芒,光芒所照,却是一口紫铜色的悬棺——那根藤绳便是从悬棺中扯出来的!
悬棺是桐木底子,上面盖着大理石的棺材盖,一盏古旧的长明灯就摆在棺材盖的凹槽中,凹槽边上一陰一文刻着:梵净山赖叫天之棺。
下面却是一首歪歪扭扭的打油诗,笔力却很深:
点天灯,点天灯,清明时节雨纷纷;
点天灯,点天灯,凤凰旧故草木深。
点天灯,点天灯,彼岸忘川犹遗恨:
点天灯,点天灯,天坑三更唤尔身。
那四行诗句一句比一句时间长,最后一首似乎是刚刻不久,上面的石屑尚未被风吹净,张小辫嘴角一抽一搐一下,暗想:“天坑三更唤尔身”,难道是三更时分呼唤死者的魂魄来相会?传闻赖叫天有个一爱一“点天灯”的压寨夫人,莫非这首诗是她所刻?
长明灯忽而“噼啪”爆出一个大大的灯花,张小辫忙瞪大一双眼睛看左看右,似乎暗处有人在注视着他一般。
良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紧攀住支撑悬棺的条石、粗木,右脚踏在棺材盖的边缘,猛地一蹬,随着一阵“隆隆”的声响,棺材盖缓缓开启,里面飘出一股一尸一臭,同时还有一股牡丹的清香。
他端起长明灯,探照下去,这一照顿时令他一毛一骨悚然,棺材中仰卧着一具枯骨,头骨略小,盘骨略粗,脑壳上一个指甲盖大的洞上插着一朵鲜艳的牡丹,锁骨上扣着一个珐琅怀表——那正是理发师章大同的,肩胛骨上套着一个黑皮箱——那正是牙医李鬼的!
更令他心惊胆战的是,那根扯着孔明灯的藤蔓正扯在一双枯干的手上!
张小辫倒一抽一一口冷气,天,难道放孔明灯的是这具一陰一魂不散的骷髅?它同时充当着死去的章大同和李鬼的角色?
崖洞外陡然间起了大风,一道青色的闪电劈过,焦雷与暴雨齐来,那具骷髅手上的藤蔓失去了棺材盖的镇压,猛地被风一扯,骷髅跟着“哗啦啦”人立而起,骷髅头几乎撞到了张小辫的脸,骷髅眼中磷火忽闪,甚是诡异。
长明灯灭寂了,骷髅被藤蔓扯起,肢骨一时间七零八落,跌下了崖洞,那颗骷髅头滚回了棺材里,下颏骨也掉了一块。张小辫被风吹得一个踉跄,眼看要从悬崖上跌倒,他忙一把扯住飞脱的藤蔓,脚下一带,支撑悬棺的粗木松开,悬棺轰然塌陷下来。
张小辫被孔明灯下的藤蔓带出了崖洞,只觉冷雨扑面,心中的恐怖被浇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求生的欲一望,他在空中辨别着蛙声,猛地将藤蔓脱手,跌入了水洼之中。
第四章 一床一下有一条暗河,黑如玄武岩……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存在鬼的话,当它的一尸一骸分崩离析,它的一陰一魂是否该散去了?
清明过后便是谷雨,更兼天坑雾气本就很大,雨声一直未息,张小辫在柴房困了几日,好不容易等到天气放晴的一天,他按照老鸨的吩咐,和厨房的师傅去天坑外买柴米油盐。
他们刚要乘竹篮上去,上面下来了一个人,一身宝蓝色长衫,面皮有些于涩,五官颇为秀气。张小辫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那人正是他几天前和小柔一起碰到的章大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小哥儿,你的发型该变了。”章大同手指间夹一着薄荷烟,似笑非笑地看向张小辫,“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上海滩的理发师章大同,你如果需要换上时髦发型,可以去‘18号’找我。”
一样的话,一样的“人”——只是胸口少了一只珐琅怀表!张小辫胸中掠过一阵排山倒海的恐怖,无力地翻进了竹篮中,面如土色。
张小辫回到红牌坊是在两天后,只是一下子憔悴了很多,半边的头发都白了,浑然不像一个少年。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在那些一妓一女眼中,他不过是个柴房里的小厮,而且是沾惹着晦气的小厮。
回到柴房,张小辫便把自己关在房一中,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听到“霍霍”的磨刀声,和着风声雨声,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
张小辫磨的是一把修眉刀,约莫两指长,薄如柳叶,刀面映照着胆瓶中插着的牡丹花,像是浸了血。
在外出的两天里,他在集市碰到了一个算命师傅,那师傅跟他打了个照面便说:“小哥儿,我看你印堂发黑,嘴唇青紫,怕是被冤鬼缠身了!”
张小辫很害怕,他曾经一度不想再回到红牌坊,然而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却在告诫他,他的担子尚未卸下,他必须一条道走下去,哪怕到黑,到死!
他究竟背负了怎样的使命?
这天傍晚,红牌坊出奇的安详,不知从哪里飞来了灰鸽子,在牌楼上栖息着,夕晖呈玫瑰色,玄武岩是黑色的。张小辫看看天色不早,将笤帚压住厚厚的一堆落叶,挽起袖子,走过一道道长廊,向“18号”而去。
“18号”的门口长满了宽叶芭蕉,由于没有人修理,芭蕉叶几乎遮住了门口的甬道。一盏破败的红纱灯笼挂在屋檐下,纱笼上印着的画眉鸟已经被风雨漂白,像是一只白头翁。
一阵风起,芭蕉叶“飒飒”响动,满壁都是凌一乱的影子。
忽地,张小辫看到纱窗后有一个修长的剪影,挽着发髻,插着步摇,然而一动不动。
一阵急促的“吱吱”声从厢房一中传了出来,那声音让张小辫全身燥一热,仿佛万千个虫子在身上爬。
他猛地推开房门,眼前却是一张陈旧的织布机,一只被剁去后肢的火狐狸被拴在织布机上,口中不安地尖一叫着。张小辫的目光有些发直,那只织布机上编织的不是棉线,而是头发——沾着血粉的红头发!
他强压住心中的惧意,从袖子里袖出了那把眉刀,猛地一脚踢开了闺房的门,里面却不见人影,刚才看到的剪影却是一个用竹竿挑空的戏服,戏服上用竹篾绷着一个骷髅头,上面纠缠着长发,插着步摇——张小辫忽而觉得那个骷髅头有些眼熟,下颏骨缺了一块,正是悬棺中的一尸一骸!
赛明珠和悬棺中的一尸一骸到底有什么关系?
张小辫认出那套戏服是青衣的扮装,水袖像竹叶青一样游到地上,他忽而想起赖叫天的女人便是“凤凰青衣”,难道……
闺房一中游走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张小辫鼻子动了动,走到一张雕花梨木大一床一前,隔着薄薄一层粉纱,他看到了一柱沉香,香灰不过半指长,显然是被人点上不久……他心中一冷,目光惊惶地地四下扫射,然而依旧不见人影。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点香的“人”,便是点天灯的“人”,难道是……他的脸皮一阵发一颤,看向那个套着青衣的骷髅,室内已然昏暝,骷髅眼中的磷火闪着绿光,像是无数的眼睛。
正当他有些恍惚时,忽地,他听到一阵细微的水流波动声,那声响竟然来自那张梨花一床一!他用修眉刀撩一开那层薄纱,掀一开鸳鸯枕,将耳朵附上一床一板,下面发出一阵暗河的涌动声,这张一床一下居然有条河!
他使力掰一床一板,然而一床一板却纹丝不动,他心念一转,伸手去拧一床一头上燃着沉香的青铜兽口,只听“隆隆”一阵声响,一床一板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扇门,一扇与地面平行的朱漆木门!
他拉动门搭子,将门向上掀一开,一股一陰一森森的水汽直往上串,下面却是一个幽黑的水潭,通往不可知的地方。
沉香的火光折射一到水面,水下忽而游来几只鲤鱼,鱼嘴“啧啧”一吮一吸着那虚光。一只水蜘蛛不知从哪里游弋过来,爬到了门搭子上。
张小辫面色一沉,脱一去春装,将修眉刀叼在口中,缓缓潜下了水,既然有鲤鱼和水蜘蛛,这潭水的源头应该不远,他来自黄浦一江一畔,对水一性一也是识得的。
他在水下游了数十米,只觉寒入骨髓,血液也似乎冰住了,正当他感觉肺子要炸开时,前面忽而烂漫的一片,他知道那是天光,咬牙挺着游过去。他从水中探出头来,第一眼看到的竟是那口紫铜色的棺材,只是没有了棺材盖。他忙仰头去看,暗河的上方鹰声正急,却是原本架着棺材的崖洞!
他搂着棺材小声喘一息着,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某个洞一穴一中传了出来:“点天灯,点天灯,清明时节雨纷纷——”
张小辫打个冷战,这个声音竟是数日前他和小柔在后花园牡丹丛中听到的人语声!
又一个尖细的女声唱和道:“点天灯,点天灯,凤凰旧故草木深——”
接着却是理发师章大同的声音:“点天灯,点天灯,彼岸忘川犹遗恨——”
最后是牙医李鬼的声音:“点天灯,点天灯,天坑三更唤尔身哟唤尔身!嘎嘎!”
张小辫握着修眉刀,浑身打着摆子,向发出诡笑的洞一穴一摸了过去,真相距离他只剩下几步之遥。
那是一个倒挂着石钟一乳一的洞一穴一,四壁横生着苔藓和一乳一白色菌子,一个“人”背对洞一口,坐在一个石桌前,身上赫然披着那件宝蓝色的长衫,那“人”正面对一面裂开的铜镜梳妆,他的右手浸泡在一只大金盘里,一揉一一搓一着什么。
忽地,那“人”从金盘中捞出了一张人皮——那人皮妖艳得诡异,然后将人皮住脸上贴去,又用一把剪子和一只钳子修剪边角、捏开皱纹,张小辫心中“咯噔”一声,猛然想起传授自己手艺的父亲曾跟他说过,在湘西秘术中,有一种比川剧变脸更为诡异的术道——俗称“皮修”,只要有人皮和保存人皮新鲜度的秘方,一个男人可以在转眼之间变成女人!
那“人”在裂镜中的碎脸忽而“咯咯”笑了,肩头一耸一耸的,缓缓地转过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锥子一样盯向洞一口的张小辫,媚一笑道:“你果然是章大同的儿子,难怪我看你第一眼时那么眼熟,你的真名应该叫章小辫,来寻仇的吧!我本以为可以装鬼吓走你,想不到你的胆子居然这么大『”
张小辫脸皮颤一动着,看向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冷冷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被人‘谋杀’在一妓一女赛明珠一床一上的土匪头子赖叫天!”
洞一穴一中忽而一阵冷寂,“滴答”的滴水声被放大了好多倍,暗河中又兴起了一阵风波,一条鲤鱼似乎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着了,猛地跃出一水面,在空中画出一道瑰丽的弧线,金黄的鳞片在最后的天光中闪了闪便消逝了。
是夜了,那“人”点起了挂在钟一乳一石上的几盏孔明灯,随着孔明灯的冉冉升起,洞一穴一中仿佛笼罩了一层子迷一离的鬼气,烛光将两双血红色的眼睛映照得发绿,绿得发蓝。
“不错,我是赖叫天,她替一我死了!”他的声音里包含了无限的哀怨,无限的怨愤。
第五章 天坑情殇
民国二十五年(1945年)4月下旬,日军在雪峰山兵败,成为迫击炮下的炮灰,日本人眼见在湘西一带失势,由“特高科”派出特工,秘密知会梵净山的土匪头目赖叫天,许以十箱黄金,让他配合,在湘西展开最后的暗杀,以报复日本军方在正面战场的受阻。
国民一党一湘西军统情报处截获日本特工的密电,当晚便派出中、美空军混合大队,在梵净山一带空投了十名军统特工,其中便有章大同和李鬼。他们的任务便是暗杀赖叫天以及日本特工。
起初赖叫天并未接受日本特工的贿赂,他几次三番遭遇军统特工的袭击(未遂),又遭日本特工的蛊惑后,终于展开杀戮,军统特工死伤数人。赖叫天有一次被刺中右胸,险些丧命,他意识到不能在梵净山呆了,带着压寨夫人——湘西有名的旦角一毛一金花,乔装打扮,躲进天坑里那个销金窟。
两人出手极其阔绰,特别为红牌坊的“头牌”赛明珠盖了一座厢房,在打地基时,他们便在平面图上考量了一床一铺的位置,从暗河中引来冷水,布下密道,又植以芭蕉吸收溢出的水分,以遮视线。
然而天下无不透风的墙,他们蛰居红牌坊的风声还是传了出去,军统特工闻风而来,伪装成理发师的章大同和伪装成牙医的李鬼神不知鬼不觉地乘着竹篮下了天坑。
不久,那个躲在天坑中秘密保护赖叫天的日本特工被暗杀,一尸一体被人点了天灯,抛在了那个竹篮子里。
这一天晚上,赖叫天、一毛一金花以及赛明珠酒饱饭足,便在红罗帐里的“水一床一”上逍遥快活。那一毛一金花想到山头已破、家已亡失、危险迫近,一时感伤万分,便翘一起兰花指,甩起水袖唱了曲《别宫·祭一江一》,唱到最后又不禁潸然泪下。
赖叫天在一旁见了,心下也是难过,但为了哄一爱一妻开心,便戏语道:“金花,你脱一下青衣,让我也扮一回青衣如何?我唱一曲《十八摸》!”
一毛一金花脱了青衣,并亲手为他披上,又给他描眉、上油彩、勒眉角,眼中含一着无限的眷恋:“叫天,你给我唱个折子戏《霸王别姬》吧。”其时她已经抱了必死之心。
赛明珠在一边嗑着瓜子,抿嘴笑道:“怎的尽是‘别’了?”
一毛一金花却道:“别只为了见l-叫天,我死后,每年鬼节,点天灯以飨我。”她忽而将赖叫天脱一下的狼皮大氅穿上,又踩了高跷,狂奔出门,粗着嗓门大叫一声:“梵净山大王赖叫天在此!”
只听芭蕉丛中“砰”、“砰”两声槍响,一毛一金花的胸口连中两弹,泣血倒下。原来,她早已发现芭蕉丛中藏了军统的特工,为了丈夫能活下去,毅然替死。
赖叫天抓了把“王八匣子”就要冲出去,赛明珠却一把抱住他的右臂:“天哥,杀手躲在暗处,你这样出去不是送死吗?——她死了倒好,以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尽情地逍遥快活,也不要再看那些恶心的‘点天灯’了!
哪知赖叫天对那个生一性一乖戾的压寨夫人甚是一爱一恋,现在她又为自己而死,他哪里能容忍别人诋毁她,抓起梳妆台上的眉笔,直接插一进了赛明珠的眼睛,一捅一进了脑袋里,又将赛明珠的一尸一体搬运到一床一下的暗河密道中。
他在洞一穴一里,将赛明珠的面皮剥了下来,又用特殊的材料(他做土匪时,从一个湘西蛊女手中获得的)调出了保存面皮的汤汁,从此便以赛明珠的身份示人。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索一性一间歇一性一地装疯,在红牌坊,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只有被他买通的老鸨一个人。
为了祭奠一爱一妻,他以赛明珠的身份将“赖叫天”点了天灯,入殓在悬棺后,便开始了疯狂的复仇,他心知杀死一爱一妻的凶手就在那些外来的理发师和牙医中间,便先后“勾一引”了七八个理发师和牙医,章大同和李鬼两个冤家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被杀死在水一床一上。
赖叫天点了章大同和李鬼的天灯,又将他们的面皮剥了下来后,将他们的一尸一骸埋在藤萝下。此后,他便以不同的身份出现在红牌坊,只为了扰人眼线,让外来调查的军统特工和眼线以为章、李二人还活着,不会怀疑赖叫天还活在人世。
然而他千算万算,却忽略了一点,他无论怎么伪装,都逃脱不了被伪装者至亲之人的眼睛。
章大同有个独子,便是章小辫,父子在信仰上发生分歧,一个是国民一党一军统特工,一个却是中一共地下一党一。
“如果我谷雨时节还不见人影,你要替一我报仇,屠一杀汉一奸一赖叫天!”这是章大同托妻子留给独子唯一的遗言。
那一年,清明过去了,谷雨到了,章大同没有再回来。
又是一个清明过去了,谷雨到了,章小辫摸一到了杀父仇人赖叫天藏身的巢一穴一。
“在你死之前,说吧,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不对的?”赖叫天撕下了赛明珠的人皮,露出一张狰狞的脸,从左眼角到右下唇,横生了一道闪电状的刀疤。
章小辫没有退缩,那把修眉刀在指间不断地翻飞:“你不该贴上我父亲的面皮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言行!当时我还有些困惑,你会不会是一毛一金花,直到清明那一天,你真正暴露了自己!你放的孔明灯将我引到了悬棺这边,悬棺中的一尸一骸头骨略小,盘骨却略大,显然是具女骷髅;棺材盖上刻着的那首诗深入大理石中,怕是孔武有力的男人才能刻得出来——就凭这两样以及诗歌中的潜藏的祭奠,我猜出真正的赖叫天没有死,死去的是他的女人——‘凤凰青衣’一毛一金花!”
“我本不想杀他们,但他们却偏偏被日本人该死的电报反问了,几次三番想置我于死地,实在欺人太甚!我本也不想杀你,但你知道得太多!”赖叫天龇牙吼道,“我伪装成章大同,勾一引你的主子鸣凤,点她的天灯,跟着又点了柔丫头的天灯,不只是为了祭奠我的金花,也为了让你知‘鬼’而退,想不到你还是找我的晦气来了!”
“你确实差一点就能吓退我,但我母亲的泪水将我心中的恐惧浇灭了。”章小辫从天坑回到上面,曾和母亲碰过头,告知了这里发生的诡异事端,母亲信佛,用一句话点醒了他:“万事皆出自人心,鬼也不例外。”他便开始怀疑是有人在作怪,于是重又回到了天坑中继续追凶。
“你很聪明,可惜,你要去陪你那个该死的父亲了!”赖叫天光着手,从铜镜的镜框中一抽一出一块尖利的碎玻璃,一步步向章小辫一逼一过去,他狞笑的身影满壁浮动。
章小辫没有动,修眉刀在孑L明灯的光影下凝成一个苍凉的姿势。
就在赖叫天大叫着扑上来时,章小辫猛地一蹲身,锋利的修眉刀从他的下一体上插了上去,直入他的小腹,跟着又狠狠地一搅。
赖叫天发出杀猪般的嚎叫,鲜血狂喷而出,几滴洒在了孔明灯上的勾勒的青衣脸颊上,像是点点血色的泪。
赖叫天扑倒在地,咽喉间“咯咯”作响。章小辫又在他后背心补了两刀,走到大金盘前,从半盘绿得发蓝的液体中捞起父亲的面皮,附在了脸上,又用修眉刀修饰几下,跟着剥下赖叫天身上的宝蓝色长衫套一上,大踏步走出一陰一森的洞一穴一。
他潜入暗河中,隐约听到一个凄惨的声音在哼、在唱:“点天灯……点天灯……天坑三更唤尔身……”
数日后,章小辫回到了上海滩,以父亲的身份潜伏一在军统上海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