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正午。炽一热的一陽一光透过革竹棚顶的缝隙落在人们身上,顷刻间便化作黏一腻腻的汗。茶棚的客人们讲了几个老生常谈的旧故事后。都觉得无趣,只好一边晃着扇子一边埋怨着这该死的暑天。蒲先生给客人们添了杯凉茶。正准备静下心来整理下前两日刚刚收集来的奇闻异事,就见白有功背着一个硕一大的竹箱子疲惫地踏进茶棚。
当然,那个时候大家还不知道他叫自有功。众人见他的穿衣打扮和风尘仆仆的样子。只当他是四处贩货的小商贩。谁都没想到他就是济南城赫赫有名的大商人白有功。
白有功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箱子卸下来。慢慢地放在地上,这才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问:“凉茶多少钱一碗?”
一个茶客替蒲先生答道:“只要你有好听的故事。茶水管你喝饱。分文不收。”
白有功将被汗浸一湿的辫子盘在头顶,这样虽然凉快些。却令他看起来像那些每天都有新奇遇的一江一湖艺人。他找了个空位坐下来,一边用袖子擦着汗一边说:“若没有故事呢?”
那茶客又抢着说道:“若没有故事,蒲先生的一碗茶值千两黄金。”
蒲先生听到这里。笑呵呵地替白有功端上一碗凉茶。转身对那抢话的茶客说道:“这话我一爱一听。待会儿你记得把茶钱付了,你今日已经喝掉十几万两黄金了。”
众人一听。都大笑起来。白有功也跟着干巴巴地笑了笑,他将地上的箱子轻轻拉到脚边。这才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
刚才的茶客又打趣道:“看先生这么爽一快地喝了茶。莫不是今日我们又有新故事听了?”
白有功急忙说:“没有没有。我只是太渴了。”
茶客继续说道:“没有故事,又喝了蒲先生的茶。看来您还真带着千两黄金了,难道您这箱子里装的就是黄金?”
白有功一听,原本晒得通红的脸顿然变得煞白,他捂着箱子说:“您真是玩笑了,若这里真装着千两黄金。我哪能背得动?!”
众人好不容易在这无聊的午后找到点乐子,哪里肯放过?就听另一位茶客说道:“就算不是黄金。肯定也是极为珍贵的宝贝,否则你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是啊是啊,不如让我们一饱眼福。”众人附和道。
蒲先生又替白有功倒满了茶,对众人道:“你们这帮闲人,莫要强人所难。”
白有功感激地看了蒲先生一眼,轻轻地抚一摸一着箱子,说:“说起这箱子,倒还真有个离奇的故事。”
“哦?”茶客们立刻来了兴致,纷纷围坐在白有功桌旁。
如火炭般的太一陽一不动声色地移到棚顶,将大地上仅存的一缕微风烤得无影无踪,天气愈加燥一热了。
白有功是济南城鼎鼎有名的木具商人,他有一间规模庞大的家具工出坊,聚集了很多手艺一精一湛的木匠。许多达官显贵都找他定做家私。
事实上白有功并不喜欢做家具。那些桌椅一床一柜做得再一精一致。也不过是些侍奉人的死物。早年做学徒时,他曾在师父的藏品中亲眼见过一匹木马,那马虽然只有手掌大小,但做工一精一致,身一体的曲线和木质的纹理浑然天成。栩栩如生。师父一有空闲便对着那木马发呆,绞尽脑汁想把它变得更一逼一真一些——如此一精一巧的木马,若再一逼一真些。不就成了真的马了吗?
从那以后,白有功就热衷于做一些木质的活物。他的梦想不是将它们做得一逼一真,而是把它们做成真的。只可惜,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一精一于计算、怎么巧设机关,也只能将它们做得和师父的木马一样栩栩如生。却不能赋予它们真正的生命。他最成功的作品是一只大蝴蝶。不仅雕工和上色无可挑剔。蝴蝶腹部的机关也是他思索了好几年设计出的。只可惜这只蝴蝶终究不能真的飞向花丛。
就在白有功快要放弃梦想的时候,他在泺口偶遇一个一江一湖艺人。老奎自称老奎,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除了他身边的两条硕一大的巨犬比较惹目之外,老奎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和所有的一江一湖艺人一样。他先是巧舌如簧地赚足了人气,这才故作神秘地拿出看家一宝贝。就是这宝贝。令白有功陷入了万劫不复。
老奎的宝贝是两个破旧的大竹箱,只见他郑重其事地打开箱盖。取出一个木头雕刻的美人。美人约一尺多高,雕工和表情看似一精一巧,但和白有功的手艺差远了。老奎抱着美人巡场一周,又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竹箱里。重新盖好盖子。众人正起哄说他故弄玄虚没什么真本事,却见他不慌不忙地朝竹箱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他重新打开竹箱,那木雕美人竟自己直一挺一挺地从箱中站了起来。僵硬地活动了一下一身一体。
随后,老奎将一个小马鞍披在巨犬身上,抱起木雕美人,令她跨一坐在狗背上。随着他一声令下。巨犬绕着场子疾速奔跑起来,更神奇的是,那木雕美人竟自己从狗背上坐起来,时而藏蹬犬腹之下,时而从狗背跃至狗尾。动作虽有一丝僵硬,却十分灵活。
白有功当时就看傻了,他一生梦寐以求的东西,就是这个。
茶客们啧啧称奇。忍不住纷纷瞄向他脚边的竹箱,暗自揣测,说不定这箱子里装的就是那木雕美人。
适才那一话多的茶客,不但一爱一抢话。似乎还喜欢挑刺。他打断白有功,说道:“这事虽然罕见。不过仔细想来,玄机应该在狗身上。那大狗应该被一精一心调一教过,是它在一操一纵那木头人吧!”
白有功似乎早就料到会有如此一问,说道:“狗再怎么调一教。终究是畜生,就算它能一操一纵木头人的动作,又如何能控制木人的神态表情?那木头美人不过是个开场。压轴戏还在后面。木头美人表演了一番之后。老奎又取出一个木雕男偶,头插雉鸡短一毛一,身着羊皮上衣。和美人不同,男偶在老奎的命令下,自行跨上另外一头巨犬,和美人一起表演昭君出塞。美人频频回首顾盼,男偶扬鞭追逐,宛若驰骋草原的神仙眷侣。”
众人不禁叹道:“这真是奇了!若说那美人是被狗所一操一纵,那男偶可是自己走到狗身上的!”
白有功点点头,“不错,当时我也惊得目瞪口呆。鲁班削竹木以为鹊,也不过如此。鄙人生平最一爱一土木雕工,却从未见这般神作。待老奎演出完毕后,我忍不住尾随其后,想以重金购买那对人偶。他起初不肯卖,后来看我态度诚恳,才勉为其难,只将那木雕美一女卖于我。”
有个茶客笑道:“那你可发财了!”
白有功苦笑一下,“你若知道老奎对我说的话,可能就不这么想了。”
茶客问:“什么话?”
白有功低头看了竹箱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他说,此物出自奇人之手,需用一尸一骨未寒的死人喂养,只有吃饱了。方能如活物一般行动自如。”
茶棚外依旧烈日当头酷热无比。茶棚内却莫名漫过丝丝寒意,凉茶更凉了。
白有功不可能悉数说出实情。
老奎虽然看起来穷困潦倒。但却极具风骨,无论白有功出多少钱、开出如何诱人的条件,他就是不肯卖那对人偶,甚至还说出“需用死人喂养”这种无稽之谈。企图令他知难而退。
可自有功太想要那对人偶了,他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做出像那人偶般宛若活物的木偶,他想一寸一寸地抚一摸一着它们。将它们一点一点拆开,看看其中到底有怎样的奥妙。只要明白了机关所在,他就能做出无数个比它们更一精一致、更灵活的木偶。
无奈老奎,分固执。白有功万般无奈,就央求他到府中再表演一次偶戏。并承诺从此以后再不纠缠。老奎很爽一快地答应了,他背着箱子进入了白府,却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一白有功在他的饭菜里下了毒。
白有功永远记得那个晚上。噩梦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获得至宝的兴奋令他忘记了一切,他将老奎的一尸一体草草藏在书房的桌下,然后便坐在灯下痴痴地望着那两个大竹箱。他四岁做学徒研一习一木工,十五岁出师,二十岁成名,三十岁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商贾。可这三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兴奋过。他小心翼翼地抚一摸一着箱子,不舍得打开,他要细细品尝这种喜悦,这种即将成为“活鲁班”的幸福。
他还记得。就在他充满期待将要打开箱子的那一刻,柳月端着燕窝轻轻叩响了书房的门。
柳月是他的妻子,他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父母一之命媒妁之亩。他只不过在该娶妻的年纪拜了堂,而拜堂的对象正好是柳月而已。他对风花雪月男一女之情毫不在意,除了挚一爱一的雕工木器。他从未发自内心地一爱一过任何女人,包括柳月。
但柳月不同,即便饱读诗书。即便满腹经纶,她终究是以夫为天的女子,从成婚那一刻,白有功就变成她全部的世界,面对痴迷木工的丈夫,她除了尽力做好本分,就是和那些愚蠢的木头怄气吃醋。比如在他潜心钻研机关设计的晚上,体贴地端上一份夜宵,然后极尽风情地将他连拉带拽地缠进卧房里。
这一一夜。白有功表现得极为爽一快,他昕到叩门声,还不待柳月推门而入,就急忙迎了出去。挽着她嘘寒问暖地离开书房。他不能让她进来,老奎的一尸一体正躺在桌下。一尸一骨未寒。
第二天一早,白有功就后悔了。
他后悔没有相信老奎的话,当他睡醒后迫不殛待回到书房时,发现他的一尸一体莫名消失了。竹箱的盖子虚掩着,里面的男木偶不翼而飞,只有女木偶直誓挺地躺在箱子里惨白的脸、鲜红的唇,似笑非笺。
难道这木雕美人真是以死人为食的?
蒲先生原本以为白有功只是不好意思白白喝茶,所以才草草编个短故事敷衍了事。直到他说“木雕美人需以死人为食”,他才意识到,白有功的故事并不短,这才刚刚开始。
茶客们一边偷偷打量着白有功脚下的竹箱欷嘘不已,一边问道:“难道你真的用死人喂它,”
白有功踌躇了良久。才慢悠悠地说道:“这木头做得再如何奇巧灵活,终究是木头雕做而成,又没有五脏六腑,莫说是死人,就是普通的食物,它也不可能吃啊。”
众人点头称是,“老奎真会故弄玄虚。”
白有功紧紧皱着眉头,“是,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他故弄玄虚。但是后来,家中发生了一件奇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它真的吃死人啦?!”
白有功一脸凝重,
“当时我并不确定是不是它吃的,只是买它回来不久,府中病死了一个家丁。那家丁死去的当晚,一尸一体奠名失踪。”
此时已然午后,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聒叫着。一个过路的农夫远远地望了茶棚一眼,擦擦额头的汗珠继续赶路。而这个小小的茶棚却似乎被什么东西生生从这个烤炉般的世界里剥离出来,棚内的人不但不再晃着扇子驱热,还都双手环胸,脊背上生出阵阵寒意。
白有功府上确实死了家丁,不是病死的,也不止一个。
老奎的一尸一体离奇失踪,但白有功始终不相信一个木头人能吃东西,就算能吃,它区区一尺的身材,如何能吃得下一个粗一壮的三尺汉子?
冥思苦想了几日后,白有功豁断朗。
毕竟他从未下毒杀过人。自然不好把握药量的轻重。想必老奎并未被毒死,只是昏迷了。说不定他半夜苏醒,想背着箱字逃走,无奈中毒后体力不支背不动,只好打开箱子,一胡一乱拿了一只人偶,匆忙逃去。
自有功并不担心下毒杀人的事情败露。一般的一江一湖艺人无牧无势。不愿意惹是生非。能死里逃生捡一条一性一命就该庆幸不已,早就逃之夭夭了。就算他去告官,口说无凭,谁信呢?倘若官差问起来,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是老奎卖了人偶给自己,随后又想多讹诈些银子,自己不肯,于是他便恼羞成怒、血口喷人了。
这么一想,白有功的心稍微踏实了许多。他唯一感到懊恼的是,没有在下毒前问清楚木雕美人身上的机关所在。若不是曾亲眼见它活灵活现地骑着巨犬顾盼生辉,他真怀疑它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术头人。
自有功寻遍了木雕美人身上的每一处,按鼻尖、拽耳朵、拍头顶、戳眼睛,可它就是毫无反应。有时候,他也会抱着它轻轻晃动。若其中真有机关,必然会传出器一具零件的响动。可它体内却从未传出任何声响。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又生出了新的事端。
那一日他正在书房对着木雕美人发呆,门外清扫的家丁不知他在房内,七扯八扯地嚼舌根。
说着说着,其中一个突然压低了声音:“哎。知道吗,那两条大狗死了。”
另一个道:“白府何时养过狗?”
那人继续说道:“狗是那一江一湖艺人的,就是演偶戏的那个。”
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了:“咦?说来奇怪,那艺人是何时离府的?好像没见他出去啊?走的时候怎么不把狗带走,难道他把那狗一并卖给老爷了?”
最先说话的家丁“嘘”了一声:“你知道那狗怎么死的吗?那夜我将艺人吃剩的饭菜喂了它们。第二天一早它们就口吐白沫挺在墙角了……一看就是毒死的!”
“悯!你是说……要不要去告官?”
“嘘——别声张,这事咱俩知道就行了。告官?说老爷毒死了两条狗?还是说老爷毒死了人?若毒死人了,一尸一体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有功躲在房内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待那两个家丁走远后,他才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当天晚上。他就偷偷杀死了那两个家丁。并再次将一尸一体放在了书房。之所以放在这里,一来是因为书房是府上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他的许可。就连柳月也不能随便出入:二来,他心存侥幸,想试试这木雕美人是不是真的吃死人。是不是真的吃饱才能展现神通。倘若它真的把一尸一体吃了,不但省得他处理一尸一体。说不定它吃饱了变活了,正好可以令他好好研究下它身一体里的秘密。若是它没吃,他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毁一尸一灭迹。
那一晚,白有功不等柳月去叫。主动早早回到卧房。
柳月眉开眼笑地撒着娇:“亏你还记得回房睡觉,我还以为你以后就在书房和那木头小人儿同一床一共枕了呢!”
白有功心不在焉:“夫人这说的什么话!”
柳月嗔怒道:“本来就是嘛,你整日对着那假人发呆,看都不看我这活人一眼,我还想着你要真喜欢它,干脆纳它为妾好了。”
白有功敷衍地笑笑:“夫人这玩笑开得不好,我有你一个就够了,就算王母一娘一一娘一白送我个七仙女一下来,我也不稀罕。”
柳月听得心花怒放。她哪里知道。白有功确实不稀罕七仙女,但也不稀罕任何女人,有她这么一个女人缠着他已经令人心烦了。若是再来一个,岂不要烦死?
“依我看,那木雕美人肯定被人下了蛊。是个邪物!”
“我看不像。我倒觉得它可能是由千年树妖的树干雕做而成,因此它也成了妖。专门吃一尸一骨未寒的一尸一体,将死人未来得及散去的魂魄吸去,来增加自己的修行。”
“我觉得它不是被下了蛊,也不是妖,而是鬼,恶鬼!是恶鬼跗在了这木头人身上!”
茶客们议论纷纷。他们在聊斋听过各种匪夷所思的鬼怪故事,却从未听过木头还能吃人。蒲先生将白有功的茶碗添满,问道:“若那家丁一尸一体是被木雕美人所吃,不知它是否真如老奎所说。变成了活物?”
白有功叹口气:“从我买到它的那一刻,它就从未动过。和普通的木头人无异。”
有个茶客颤悠悠地说:“该不是它只吃了一个家丁,没吃饱吧?老奎不是说。只有吃饱了才能变得如同活物,”
白有功道:“那么点儿的小人儿,吃两个大男人还不饱吗?况且。就算没吃饱,我又从哪去找新鲜死人喂它?若传出去。街坊们肯定会觉得我过于痴迷木工,魔障了。”
蒲先生微微皱起眉头:“不是只病死了一个家丁吗?”
自有功微微一愣。“哦,对对,是一个。只是后来。家丁们奠名其妙相继死去,死后一尸一体都不见了,直到最后,就连家妻……”说到这里。他只觉得胸中堵了一一团一被水泡过的棉花,沉甸甸的、软一绵绵的,压抑异常。
蒲先生关切地问:“奠不是尊夫人出了什么意外?”
白有功鼻头一酸,仰起头直视着天空的烈日,似乎要将荡在眼窝里的泪水晒干。
人生就是一盘棋,一步错。步步错:人生又是一个迷宫。转错了一道弯。就永远找不到正确的出路。白有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开始走错的,入门学木匠的时候?见到师父木马的时候,在泺口看到偶戏的那一刻?若这些都没有错,就不会令他对那木雕美人一见倾心。就不会为了得到它而下毒,就不会进而杀死家丁,更不会相继死去那么多人。若这些都没有错,柳月就不会死。
白有功第二天走进书房的时候,两个家丁的一尸一体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见一丝痕迹。倘若之前老奎的死一尸一凭空消失还能勉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这一次,白有功只能相信这木雕美人确实以一尸一为食。
他仔细检视着木雕美人,它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似乎并未移动过;它的唇透着鲜红的光泽,但那分明是木漆的颜色;它的身一体并没有因为吃人而变得肿胀,依旧小一巧一玲一珑。白有功微微闭上眼睛,他无法想象它是怎样在静谧的夜里撑开了那原本并无缝隙的木唇。又是怎样吞噬了两个男人的身一体。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他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反复在木雕美人身上的每一处摸索着,甚至还小心翼翼地顺着切合口将它的四肢拆卸下来仔细查看,可无论怎么看,它就是一个木头人,连木料都是普普通通的黄杨木。实在找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
这木雕美人吃人不吐骨头,做得天衣无缝。相比之下。白有功在杀人方面要逊色许多。那两个家丁的失踪令白府上下惶恐不安,虽然自有功谎称他们离开自府另谋高就了,但下人们不是傻子。私底下仍然议论纷纷。
——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昨天还约好了晚上继续玩骰子的。
——不能吧。他最抠门了,连我欠的他的钱都不要了?
——别说钱了,行李衣服都没收拾呢!
白有功原本以为,下人们议论一阵子,时间久了也就不了了之了。偏偏一个叫小莲的丫鬟自作聪明,自寻死路。
他本无意杀死她的,毕竟她是柳月的陪嫁丫头。可这丫头实在不知好歹。她拿着他的贴身玉佩。言辞凿凿地说。在家丁失踪那夜,她亲眼看到他走进其中一个家丁的睡房,这玉佩就是他遗落在门口的。
白有功一把抢过玉佩,冷冷地问:“大半夜的,你怎会出现在家丁的睡房附近?”
小莲倒也毫不隐瞒。“其实我和后厨的阿三相好很久了,那夜正是要和他私会。老爷。您若肯成全我们,送一点金子给我们当本钱出去自谋生路,这件事我就让它烂在肚子里……”
白有功不能留下后患,他杀了她,将一尸一体和术雕美人一起锁在书房,如他所料,她也被吃掉了。
在这蠢丫头失踪后不久,阿三又不知好歹地跑来问他,为什么小莲来找过他之后就消失了?白有功实在不想继续杀人了,可又担心小莲曾对阿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只好再次痛下毒手,阿三的一尸一体,照旧进入木雕美人腹中。
白府接二连三失踪了四个人,谣言纷纷扬扬越传越离谱,但柳月从未在白有功面前问过什么,她就如没事人一般,每夜借送夜宵为由缠他回房睡觉,照旧在他怀里撒娇。嗔怒着吃那木雕美人的醋。这不合情理,倘若别人也便罢了,那小莲可是从小服侍她的贴身丫鬟啊!
后来,白有功实在忍不住,试探道:“小莲不见了。你怎么毫不关心她去了哪里,”
柳月幽怨地叹口气,“女大不中留,我想她定然是和那阿三私奔了,这丫头,她若真想嫁。难道我还会不放她走吗?我早就说过待她出嫁时一定会送她一份大礼,可她竟不领情。不声不响就走了,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下人如何刻薄呢?这丫头如此陷我于不义,我关心她又有何用,”
白有功假意安慰了她几句,继续试探道:“小莲该不会是被阿三强行拐跑的吧?若是早有筹谋,怎么连随身的衣物首饰都没带?”
柳月愣了愣,突然别过脸。低着头不再说话。
白有功道:“夫人,你有事瞒我?”
柳月依旧低着头。眼泪湿了绣花鞋,“相公,你何苦这样一逼一我?你做过什么自己不知道吗?我不想问你,你也别再问我了。”
白有功握住柳月的肩膀。一逼一问道:“我做过什么?你到底知道什么'”
柳月泪眼婆娑,抬眼凝望着他,“你是我相公,我不想责怪你什么,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做那些事。只是希望……希望你收手吧……别再杀人了……”
白有功的心一下子坠入无底深渊。
白有功讲到一半,再也忍不住伏一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茶客们心有戚出戚,也陪着他哀叹不已。当然,他并没有给他们讲那个真实的故事,他只是告诉他们,柳月怨他整日琢磨木雕美人冷落她,假意要跳池一逼一他将木雕美人烧掉。谁知竟然弄假成真,失足跌入鱼池。溺水而死。
茶客们一边安慰着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坐回自己原来的位子,尽量远离他脚边的竹箱,几个胆小的,干脆一胡一乱敷衍了几句,匆匆离开了茶棚。
过了好久。白有功才止住了哭。他抬头看了看偏西的太一陽一,将盘在头顶的辫子放下来,慢慢整理了下衣衫,重新背起竹箱,看样子是要离开了。
蒲先生忍不住问道:“那木雕美人后来如何了?”
白有功凄然一笑,“什么木雕美人,”
蒲先生惊讶道:“白老板奠不是伤心过度?忘记您刚才讲的故事?”
白有功道:“谢谢您的凉茶,天不像刚才那般燥一热了,我也该继续赶路了。这只不过是故事,事实上从我在泺口看过那场奇异的偶戏后,就再也没见过老奎,因此从重金购买木雕美人那段起,都是我一胡一乱编的故事而已。早就听闻蒲先生专门收集奇闻异事,若要收录我这个故事,就只单纯记录一江一湖艺人表演偶戏的段子吧。”
茶棚内一片哗然,有人不禁问道:”那您适才为何痛哭不止?”
白有功长叹一声:“家妻因我痴迷木工心怀{强,限是真,弄假成真不幸溺死是真……”
说罢,白有功转身离开茶棚。
蒲先生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皱起眉头——因路面坎坷,他背后竹箱的盖子被颠得上下晃动,蒲先生隐约看到,里面分明晃着一些一精一巧的断肢,木质的。
自有功半真半假地诉出压在心底的心事,又酣畅淋一漓地大哭了一场,心中痛快了许多。
柳月一向知书达理,对他体贴入微。即便偶尔怨他痴于木工冷落了她。也不过是耍耍女人的小一性一子,这是他们夫妻生活的小调料。她绝不会一胡一搅蛮缠,动辄便以死相一逼一。
柳月是被他掐死的,亲手。
只是这次,他将她的一尸一体锁入书房时。一尸一体并没有消失,难道是这木头人吃饱了?若真是吃饱了。为何它还是木头木脑的,没有丝毫异动’白有功百思不得其解,他决定饿它几天,待它饥饿难忍之时,定然会帮他处理掉柳月的一尸一体。
柳月死的第二天,一尸一体仍旧没有消失:第三天,木雕美人依然没有轻启朱一唇;第四天,她的一尸一体已经散发出隐隐的臭味儿,老奎说它只吃“一尸一骨未寒之人”。看来它对她不会再有胃口了,白有功只有偷偷将她的一尸一体坠入鱼池,谎称她是不慎落水而死。
柳月死后。他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催着他吃饭、缠着他睡觉,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在他灵感进发的时候打搅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沉浸在对木雕美人的研究中,可不知为何,无人一騷一扰了,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每到夜深人静时,他总会忍不住抬起头,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期待着有人叩响房门,期待着有人撒着娇将他扯回卧房,期待有人醋意十足地埋怨他。
他原本以为自己从未发自内心地一爱一过任何一个女人。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个女人早已如春天拂面的柳枝。如静夜似水的月光,慢慢地淌入了他灵魂深处。
他再也没有耐心琢磨眼前这个罪魁祸首,他采用了最粗一鲁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将它的身一体一点一点锯开。看看它的身一体里到底窝藏着怎样邪恶的秘密。
可他真的、真的无法相信,这个曾经令他叹为观止、令他痴迷不已、令他贪念沸腾、令他成为杀人凶手、令他成为孤家寡人的木雕美人。竟然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雕。它的身一体里没有暗藏机关,亦没有那些被吞噬的一尸一体。只有木屑。
白有功突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老奎中毒苏醒后。带走了真正的人偶。留给他一块烂木头,害得他家破人亡。
他将木雕美人的残胜装进竹箱里。咬牙切齿地要找到那个该死的老奎,真真切切地再毒死他一次。
其实,白有功知道。自己不该恨老奎,他并未做错什么,错的是自己。可他必须要找他报仇,这是他说服自己离家出走最好的理由。事实上,在柳月死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没有家了。
白有功从未想到,他会再次见到老奎。他依旧带着两条巨犬,只是一毛一色不同:他依旧巧舌如簧地卖足了关子后,才抱出木雕美人,只是这个木雕美人和他第一次见过的略有不同,肤色比之前的略黄。衣服的颜色也相差许多。
木雕美人骑着巨犬扮演王昭君,在众人的惊叹声里顾盼生辉。深情凝望着身旁的男偶人,那神态竟如真人一般。只有深一爱一中的女人,才会流露出如此动人的目光。望着那深情款款的木雕美人。白有功突然热泪盈眶,他想起了柳月,想起了她总是这样凝望着自己。
就在这时,老奎突然在人群里发现了白有功,他神色慌张地草草收场,连地上的碎钱都顾不上捡就收起人偶匆匆离去。
白有功抛下背上的竹箱紧遗不舍,终于在城外的荒郊将他一把揪住,按倒在地,愤怒地哭骂着、扭打着,将他当做自己所有不幸的罪魁祸首。他气急败坏地从衣兜里掏出毒药,硬生生灌入他的嘴中。不一会儿,老奎便口吐白沫。没了气息。可白有功如疯子一般,依旧厮打着他的一尸一体,全然没有留意到,倒落在一旁的两个竹箱里,一男一女两个人偶慢慢爬出来,悄悄潜到他身后。
待他发觉时,锋利的匕首已经刺入他的后心。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两个人偶。原来他们不但会骑狗、会演戏,还会杀人。不,他们不但会杀人。竟然还会说话。说人话!
只听那“男偶”咬牙切齿地说:“世上怎会有你这般歹毒的人。上次下毒不成,我们将父亲救起逃脱,你竟天涯海角追过来,非要将爹爹置于死地!”
那“木雕美人”抱着艺人的一尸一体大声痛哭。“爹爹啊,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报官啊。您只顾忌着偶戏的秘密会泄露,却不想因此葬送了一性一命……”
白有功这时才明白。原来艺人一开始抱在手里的是货真价实的木偶,可真正表演的偶戏。却是真人啊,只不过这两个真人,是侏儒。
可是,他到死都想不明白,既然那夜艺人已经带着两个侏儒逃走。留给他一个平凡无奇的木头人。那木头人又是如何吃掉一尸一体的?那些一尸一体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很久以后,蒲先生的茶棚又来了一个过路人。
那些老茶客们照旧调一逗着他,非得一逼一他讲个故事再喝茶。这路人见拗不过,憋了半天,才说:“我真不会讲什么故事,不过听说过一个极为心酸的旧事。”
路人讲的故事算不上什么奇闻异事。
他说:“我有个亲戚。以前在济南城一个大户人家做管家,那家的老爷。连续杀了四个家仆,并将一尸一体藏在书房里。传说书房里藏着什么邪魅,一尸一体只要进了书房,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不知为何,那老爷杀了夫人,也将夫人的一尸一体藏入书房。奇怪的是,夫人的一尸一体并没有消失。
茶客们好奇道:“这是为何?难道他的夫人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路人黯然道:“世间哪有那么多邪魔妖魅啊,原来那夫人早就发觉夫君杀人后藏一尸一于书房,她并不知道书房里有什么玄机,只当是自己夫君杀人之后无处藏一尸一。她心想书房终究不是放死人的地方,担心夜长梦多事情败露,每每老爷杀人后,夫人就在入夜后悄悄将一尸一体转移。掩埋在后院。老爷对此毫不知情,还真当是邪魅显灵呢。后来他杀了夫人,夫人自然无法再帮他藏匿一尸一体,所以……”
茶客们感叹不已,有人问道:“你那亲戚为何不告官’”
路人扬起眉一毛一:“若是他将主人家的秘密报了官,日后谁还敢雇他当管家啊!”
路人讲这件往事时,蒲先生刚刚整理完《木雕人》,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纸上寥寥一百多字,觉得这故事里似乎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