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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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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绣在屏风上的死人

这是唐朝黑暗时期的黑夜,天宝十五年隆冬的子夜,一个丫鬟领着身披薄纱的女主子走在梨枝的翳中。

一阵风荡过,灯笼里忽而“噼啪”爆出一个大大的灯花,丫鬟的脸一下子就绿了,女主子的脸更是绿得发蓝。

“啊!”丫鬟冷不丁尖叫一声,灯笼险些落地,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梨园尽头的凝碧池。

女主子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暗淡的天光下,一个雍容的魅影从池边人高的枯草中一闪而逝。那身影她怎会忘记,坠马髻,鬓压牡丹花,铜雀步摇,走步间隐隐有旋舞的韵味,那分明是已然缢死在马嵬坡的贵妃

“杨坊主……显灵了!”丫鬟打着冷噤,颤声道。

“嘘!”女主子一把夺了灯笼,加快了脚步,向“贵妃”的来路而去。绕过凝碧池,两人到了西苑众梨园子弟栖息的绿绮轩。绿绮轩共十间,分别住着“十部”的坊主。

城被安禄山攻陷后,洛内外处处可见烽烟,西苑是唯一没有受到兵灾的地方,西苑中的绿绮轩也独活着。

“清商乐”为“十部”之首,坊主杨眉师从梨园总管雷海青不久,便得其真传,成为梨园众坊主之首。

半个月前,安禄山为了庆贺登基一年,在凝碧池畔大宴宾客,让雷海青率十位坊主表演,谁知雷海青舞到激昂处,将琵琶砸向安禄山,直骂:“国贼儿!”安禄山恼羞成怒,将雷海青当场车裂解。

这数日,杨眉为了抚慰师父的友人——太监副总管包解,每晚都会穿过梨园与其对弈,那些四处潜伏的将对她的警惕渐渐放松。杨眉进了绿绮轩,穿过牡丹亭和荷风塘,到了自家门口。

她将绿纱灯笼递到丫鬟手中,摸出钥匙正要开门,忽而闻到一股血腥的气味,她的鼻子不禁了几下。那股血腥味来自对门,那里住着“高丽乐”的坊主金璧如。

金璧如几乎每晚都被安禄山强行拉去侍寝,凌晨方回,然而此刻她的房中却透出了烛光!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木门上裱糊的白纸上有几滴梅花状的血滴!

杨眉心中一沉,猛地推开了金璧如的房门,里面却空无一人,窗户大开,夜风“呼呼”往里刮着,一盏挂在头的圆筒宫灯无声地晃荡着,像挂在腐树上的巨大虫茧。

“滴答……滴答……”风中隐约有滴水声在响。

杨眉侧耳听去,那声响来自一沓六折屏风,屏风上绣着一幅《贵妃出浴图》,她忽而喉头一哽,贵妃洁白如玉的脚掌正自流着血。

贵妃的脚怎么会流血?难道……她挽起袖子,将折叠的屏风使力一扯,屏风内侧赫然挂着一个人,一个用红线绣在屏风上的死人!那人脸皮被针挑得支离破碎,一身华丽的高丽装束,正是金璧如!

在她后面提灯的丫鬟“啊”了一声,便晕厥了过去。

杨眉干呕几声,目光又落到体上,体呈“飞天”状,她半边外露的胸脯子上用细密的针法刺了一行诗:云想衣裳花想容——那正是李太白在沉香亭观赏牡丹时为杨贵妃所作的诗句!

她想起凝碧池畔那个形似贵妃的鬼影,面色立时如死灰一般,难道是魂杀死了金坊主?可是她们生前并无仇,难道魂是冲着安禄山来的?

二、你到底是人是鬼

金璧如的体被下葬到梨园的当晚,洛城下起了一场冷雪,一树一树的“梨花”在顷刻之间盛开。

“十部”有些人心惶惶,她们不止一人怀疑金璧如是被安禄山秘密处决的。当年,安禄山忍辱拜玄宗为父,贵妃为母,在梨园学艺时,曾被“十部”的乐女嘲讽过,现在的他丧心病狂地屠杀乐女也是有可能的事。

杨眉像往常一样提着灯笼,与丫鬟穿过梨园,向太监们被拘禁的柴房而去。

“吱嘎……吱嘎……”梨园中响起一阵轿子的声响,杨眉知道,那是又一名乐女被安禄山相中去侍寝了。她下意识地从雪花和树隙之间看向凝碧池,一阵寒风从那里席卷而来,轿子声响起的地方忽而传来一阵骇人的尖叫,那些抬轿子的太监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四散奔逃。

杨眉几乎是倒拖曳着灯笼奔过去,远远看到一口半埋在雪地中的楠木棺材,棺材翘起的一头儿上坐着一个“人”,一身破败的高丽艳服,长发如漆,却是已然死去的金璧如。

棺材边歪倒着一个轿子,里面正哆哆嗦嗦爬出一个人—即将被幸的“龟兹乐”的坊主苏祈婆。

那“人”四肢僵直,它的手猛地前探,一把锋利的匕首直贯入苏祈婆的咽喉,一时间鲜血狂喷,一地的梨花酿成了牡丹。

苏祈婆咽喉间“咯咯”直响,嘶声道:“你……你们……”

那“人”“嘿嘿”冷笑着,双手僵硬地穿针引线,苏祈婆的脸上很快绣满了红线,看上去像是被蜘蛛网包裹的蚊虫。

“你到底是人是鬼?”近了,杨眉将灯笼高高举起,袖子里出一玄宗钦赐的象牙匕首。

那“人”扭过头来一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比亚麻布还苍白。等到杨眉一步步近了,那“人”忽而头一耷拉,身上的衣裳也像泄气的马球—样瘪了下去。

杨眉咬牙将匕首扎向那“人”,匕首穿过衣裳,“咚”的一声,钉在了棺材板上——那“人”竟是没有肉体的!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拔出匕首凝神细看,那却是一袭用竹篾撑起的衣裙,“人头”是蒙了皮影的马球,皮影上、竹篾上横生了数十根纤细的红线,红线的一头竟通向了那口楠木棺材里!

难道是棺材里的体在控这个皮影傀儡?杨眉打了个寒噤,当下紧握着匕首,打量那口棺材。棺材上的铆钉被揭去了,棺材板上积了一层薄雪,显然被挖出来不久。

她猛地掀开棺材,一股晦气扑鼻而来,里面赤地躺着金璧如的体,数十根红线通往她的眼睛、嘴巴、鼻子以及房、小腹……杨眉胸腔中掠过一阵恐惧,忙将棺材盖上了,颓然地坐倒在雪地上。

连续两个坊主死于非命,“十部”剩下的各坊主都陷入惶惶中,安禄山派出密探追查凶手。

那些密探三天后向安禄山汇报,说是西苑怨气太重,凶手不是鬼魅便是梨花,安禄山当即下令,让“十部”手执法器,在西苑凝碧池畔演奏《兰陵王入阵曲》,以冲怨气。

那一日傍晚,天降雨夹雪,“十部”各乐女都戴着青铜面具,拿着开过光的法器,在凝碧池畔的雨棚下排演。安禄山在台下亲自敲打编钟和编磬,口中吆喝阵阵,纠结的须难掩脸上的不安。

“清商乐”的坊主杨眉和“西凉乐”的坊主冷红袖在前面领舞。一声牛皮鼓闷雷般的巨响滚过后,冷红袖像被毒蛇咬了一般,猛地扑倒在地,蜷成一搐起来,口中泛出大股大股的泡沫和血水。

杨眉一扭头之间,在一只只青铜面具后看到了一双熟悉的丹凤眼,那双眼睛正放射着冷冽的凶光,正是已经死去的苏祈婆!

她隐约听到那“人”低沉着嗓音念了一声:“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她顿感头皮发,李太白的这首《清平调》每一句都伴随着一个死人,这次出现了两句,莫非要死两个人?

整个歌舞场一下子乱了套,场外的雨夹雪下成了弥天大雪。安禄山在亲兵的护卫下登上台,检验体。他摘下冷红袖的青铜面具,下面露出一张惨绿的脸,五官扭曲,谁都看得出那是中毒后的症状。众人在体的后背心发现了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银针的针鼻子上还隐隐有一根断开的透明红线。

“重新布阵,再舞!”安禄山怒喝一声。那些乐女忙回到位置上,安禄山杀气腾腾地指了指冷红袖身后位置的几个乐女,对亲兵下令道:“砍了!”

在乐女的哀号声中,杨眉又一次看到了那双藏在人群中的丹凤冷眼,冷眼中血丝颤动,骨悚然。

安禄山处置了几个乐女后扫兴而还,剩下的乐女不顾大雪漫天,单薄的身子纷纷投入雪中,向绿绮轩仓皇地奔回。

杨眉在混乱中,用一点胭脂涂在了那“人”的高腰裙上,不声不响地跟上去。她刚走几步,几个太监便追了上来,太监副总管包解干咳一声,将一枚月牙牌送到她手上,叹息着说:“皇上今晚幸你,我们会在入夜时分来抬你。”跟着又意味深长地对她狠狠点一点头。

“包公公,有劳了。”她重重吞咽下一口唾沫,将月牙牌接了下来。

等到包解去了,她再回头去看,那“人”远远地立在一丛枯败的牡丹后,青铜面具摘下半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三、活人棺材有秘密

杨眉踏着一地的雪,捏着一三叉法器,跟向那“人”。那“人”穿过人高的荒草,忽而“扑通”一声跳进了冰花荡漾的凝碧池。

一只烘烘的东西从她脚边飞掠过去,天色昏沉下来,她看了看手上的月牙牌,又看了看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转身就要走。

一阵冷冽的歌声冷不丁地从水下响起:“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

她回过头去,这一回头立时吓出一身冷汗,水下无声地荡漾出三张冷森森的脸孔,隔着一层冰花,正龇牙咧嘴地冲着她笑……那三“人”赫然是已经死去的金璧如、苏祈婆以及冷红袖!

难道我就是第四个?杨眉心中“咯噔”一声,掉头疯跑。

忽然,她脚下一绊,扑倒在地,身不由自主地向凝碧池滑去。她的裙角、腰带、花瓶鞋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插上了数十根银灿灿的针,将她扯往水下。

杨眉跌入冰冷的水中,一股刺骨的寒意直透她的胸腔。那三“人”森地笑着,扯着红绳向水底游去,她大口地吞着冷水,头脑渐渐昏沉……

也不知隔了多少时辰,杨眉吐出一口污水,从浑浑噩噩中苏醒。她举目一看,自己正躺在一口半开的棺材里,长明灯的灯光透了进来,将她身上的寿衣照得鲜如牡丹。

我死了吗?杨眉从棺材中直了直身子,浑身上下像被针刺了一样疼痛难忍。她还要挣扎,一张人脸猛地探了进来,却是金璧如。

“你……你是人是鬼?”杨眉战栗着。

“嘿嘿,你说呢?杨坊主!”金璧如恻恻地笑了。

外面一个声音道:“杨坊主,莫怕。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毕竟是姐妹一场,我可以告知你真相,只要你配合,我们会给你留条生路。”却是龟兹人苏祈婆的声音。

又一个声音道:“我们也是迫不得已,那死去的‘我们’,不过是三个乐女替身而已!当年我们侮辱过安禄山,他不会放过我们的——璧如姐被他蹂躏时,听到他酒醉后说,玩过我们之后他一定会大开杀戒!我们只得设下局,先让手下的乐女易容成我们的样子,然后再让我们的‘鬼魂’将她们杀死!”

“那晚你在凝碧池畔看到的‘贵妃’,就是我杀死璧如姐的替身,并且将她碎了脸绣在屏风后伪装的,为的是邀来鬼气!杀死祈婆姐替身的,如你所见,是璧如姐,只不过她一直藏在棺材的夹层里,用控布袋傀儡的方式控着‘自己’的体而已!”

“至于我的替身,是死在乔装成寻常舞女的祈婆姐的手上,一针取命!如我们所料,‘我们’死了后,梨园大乱,大量的士兵都转向了安禄山那边,以防他也遭遇不测。”

“如此,我们就有机会伪装成普通百姓出逃了。”西凉人冷红袖说完,长嘘一口气。

杨眉在棺材中听得胆战心惊,原来一切都是她们在装神弄鬼!可是,她们为什么要害自己?自己平时待她们不薄啊!

她正要发问,金璧如忽道:“已经是五更天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跟着是一阵粉扑子拍脸的声音和人的人皮撕裂声,“我和祈婆扮成受兵灾的老姐妹,红袖,你就委屈些扮我的女儿,扶你‘姐姐’的灵柩一起出城!”

杨眉明白过来,自己成了她们出城的道具!她正想着如何脱身,金璧如往她嘴巴里塞了破布,跟着长明灯被人吹灭了,棺材中一下子陷入黑暗。上面忽地“噼里啪啦”掉下来数十条臭烘烘的咸鱼,棺材盖被盖上了,钉上了铆钉,杨眉又恶心又憋闷,幸而棺材是松木薄皮的,遍布虫洞,她才不至于被闷死。

外面三人抬起了棺材,将它摔到一辆独木车上。

“吱嘎嘎……”独木车被推动了。

金璧如的嗓子捏了起来,嘶哑聒噪,竟与老婆子无异,那是用烟熏过的结果,也是她多年来反串男音练出来的。远处隐约有了鸡鸣声,然而并无闹市声,渐渐有天光渗进棺材。杨眉从缝隙中看出去,金璧如和苏祈婆脸上都贴了一层人皮,皱纹横生,身子躬如米虾。冷红袖脸上涂了草木灰,破衣烂衫,步履蹒跚,浑然没有了舞女的风姿。

三人推着独轮车到了洛城门,几个守城的兵一通吆喝后,揭开了棺材。一把刀探了进来,但很快就缩了出去,兵叫骂道:“这体怎么和咸鱼放在一块儿?”

金璧如忙道:“回官爷,我苦命的儿满身脓疮,不用咸鱼镇着,怕大冬天都要招苍蝇。”

兵又戏弄了冷红袖一番,便将三人放行。

四、靠三颗头颅请罪

独轮车渐渐驶出了城郊,在一处冷寂的地方停了下来。一阵马蹄声从松林中传了出来,一架马车缓缓驶来。

“包副总管,怎么只有一架马车?”金璧如疑惑道。“因为三具体只要一架马车就能拾得动!”外面传来包副总管冷的声音。

杨眉透过棺材缝看到了三张恐惧的脸,包副总管一声令下,一阵飞箭冲破风声后,金璧如三人被射成了刺猬。

包副总管下了马,掀开了棺材盖,探头道:“眉儿,你可还活着?”

杨眉从咸鱼堆中翻了出来,长长吸了一口气,看着三具体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包副总管道:“她们三人密谋出逃的事我也是偶然间发觉的,这个高丽女人在三天前的晚上提着灯笼来找我,给了我一大笔金银首饰,让我在洛城外安置三部马车,不要管她是否还活着。次日她就‘死’了,跟着又有两个乐女相继‘死’了。我本想帮她们还乡,可她们坏了我们的计划,居然捉了你充当傀儡,我只得对她们下杀手!”

杨眉咬着嘴唇,轻叹了一声,说:“包副总管,我们依旧按计划行事,不杀安禄山,眉儿隗对九泉之下的恩师!”

这些日子,她和包副总管一直在密谋刺杀安禄山,她本想借着侍寝的机会下手,谁知却被金璧如三人捉到了水下。

杨眉忽而从包副总管的腰间出一把短刀,半跪在地,将三具体的头颅割了下来,提在手中。

“安禄山为人多疑,我可以靠这三颗头颅负荆请罪,获得他的信任。”杨眉面沉如水,眼中冷光骇人,“我会如实说出金璧如出逃的计划,义父愿助我一臂之力吗?”

包副总管闻言,脸皮直颤,对着西蜀方向倒头便拜:“愿皇上护佑眉儿,斩杀儿劣贼!”说罢,自刎而死。破晓时分,杨眉提着四颗血淋淋的头颅重入洛城。

次日夜半,杨眉在侍寝时,刺杀安禄山未果,头悬洛城门,其时为天宝十六年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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