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在距离下塘村十里地的地方,车子停了下来。一江一城走下车,独自朝前走去。
眼前是狭窄的黄泥路,在今天,这样无法通车的路面已经非常少见了。一江一城走在其间,眼望着四面的青山,有了点野游的感觉。
下塘村是市政一府十分头疼的一个村庄,它位于一交一通闭塞的深山之中,附近没有别的村落。因为无路通到外面,村里经济十分落后,是有名的困难村。市政一府几次出面组织他们搬迁,村民却都死守在原地,而单独为这么个村庄开山修路,其投入产出比实在太低。就这么僵持着,大家都对下塘村不再抱什么指望,这村子基本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
然而,这一次市政一府例行检查工作时,本县新上任的县长却自称已经解决了下塘村的贫困问题。这话谁也不信,工作组浩浩荡荡开进了村子。一看之下,都目瞪口呆——原本破烂得像废墟一般的下塘村,不知何时竟然到处都是新建的房子。村子里的男一女老少站在屋前迎接众人,脸上带着含糊的笑意。
这种变化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离开村子后,工作组的组长不放心,暗中叮嘱一江一城杀个回马槍。
于是一江一城又回来了。
因为是半路折回,行色匆忙,忘了看时间。走了几十分钟后,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一江一城看看时间,才发现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钟。秋天的夜晚来得很早,刚一出现点暮色的苗头,那黑夜就如同墨汁浸染宣纸般,迅速蔓延开来,没多久,天就差不多全黑了。幸好天上一轮圆月,照得四下里银光漫地,山坡上仿佛披了一层白霜,看不清楚细节,但见黑压压一座又一座庞然大物耸立在路边,形成压迫之势。一江一城多年从事市委的宣传工作,走村串乡的也一习一惯了,借着月光在蜿蜒的蛇形路上走得飞快。
又过了十多分钟,忽然听到一阵人声喧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声谈笑歌唱,似乎是一群人在聚会。一江一城听到人声,加快脚步朝前走。没几分钟,山道转了个弯。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型的集市。集市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平房。房屋中央围出一块空地,一群人坐在空地上,却没有灯火,借着月光只能看出房屋的轮廓。
一江一城觉得有些奇怪──这条路他走过多次,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么一个地方,简直算得上是小型的村落了,而且那些房屋外表华丽雄伟,竟然还是个相当富裕的村落。
莫非走错路了?
一江一城在心里喃咕了两下,没有多想,迈腿朝着那群人走过去。
刚迈过路口,便感觉有些异样。
山道上一直有些凉风吹来,吹久了感觉有些寒冷。然而,一迈过路口,风便骤然停了,空气变得异常闷热。一江一城四面看看,原来这些房屋四周环山,形成合围之势,把所有房屋包围在中央,风吹不进来。
他擦了擦沁出来的汗水,继续朝那些人走过去。
走到差不多5、6米远的地方,一个7、8岁左右的女孩发现了他,两人目光一对,那女孩忽然发出尖一叫一声。
一江一城吓了一跳。
这女孩一叫,那些人都停止了说话,四周寂静得骇人,连虫鸣之一声似乎也听不到了。许多黑乎乎的人影在月光下慢慢站起来,把身一体转向一江一城这边,男一女老少维持着同样敌意的表情,直瞪瞪地盯着一江一城。
一江一城的汗水出得更多了,脊背上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请问,下塘村是走这边吗?”他干笑着问。
没有人说话。
沉默了半天,那女孩点了点头“是。”
一江一城抬脚朝前走,那些人自动分开站在两边,默默地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他走在这条人群让出的路中,心脏擂鼓般地跳动,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他哆嗦着掏出打火机,准备点支烟来定定神,刚打出火,旁边吹来一股风,火灭了。
他再次按下去,冒出一截火苗,又吹来一股风,火又灭了。
他又按了一次,火苗再次被吹灭了。
这回他发现了,风是从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人嘴里吹出来的。那是一个40岁左右的壮实男人,嘴角边一颗鲜红的痣,穿着白衬衫,朝他的打火机吹了一口气之后,便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我点支烟。”一江一城讪笑着边朝前走边说。
噗。
另一个人又将火苗吹灭了。
他抬眼朝前望,几十个人组成的夹道,前边的每个人都努着嘴,做出吹风的姿势。
看来,这打火机是点不燃了。
一江一城越来越觉得害怕。越害怕,就越觉得口渴,他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喝了一大半,顺手把多余的水倒在地下,刚倾倒瓶口,水瓶就被一个人夺走了。
他不解地看着那人,那人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忽然看到那个人身后有一座圆乎乎蒙古包一般的东西,躲藏在山的一陰一影里,看不大真切。
那好像是坟墓!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猜测,什么也不敢再说,加快脚步朝前走去,很快走出了人群的夹道,又转过一道山口,这才敢回头望望──那些房屋已经被山挡住,望不见了。
然而,这么一回头望,却正好瞧见月光将半边山坡照得通亮。他一眼瞧见漫山遍野大大小小的土馒头。顿时吓得头发直立。
那一个一个的土馒头,全是坟墓!
月光洒在漫山的坟墓上,墓碑上的字迹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些坟前挂着纸幡,在风中发出毕剥毕剥的声音。
一江一城再也忍不住,撒开腿就朝前狂奔。
月光将路面照得像溪流般发光,他沿着这些熟悉不过的路一路飞奔,跑了十多分钟后,眼前出现了一道山口。
他迈过山口,全身一震,脚下一软,坐在了地上。
他又回到了原地。
那些房屋安静地立在月光下,人却不见了。房屋的外墙发出闪闪的光彩,在群山环抱中,这些安静的建筑总有些无法言说的诡异色彩。
一江一城轻手轻脚地从地上爬起来,生怕惊动屋中的人们,小心翼翼地转身要走时,脚下却偏偏踩到一根枯枝。
咔嚓。
轻微的一声响,在寂静无声的此际,听来宛如惊雷。一江一城冷汗直冒,心脏几乎跳出了咽喉,一动不敢动地站了一会,没见到屋子里的人有什么反应。
刚吁了一口气,耳朵里响起“毕剥毕剥”的纸幡招展之一声。这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江一城抬眼一看,顿时凝固在原地。
四面山上,被月光照得银光闪闪,密密麻麻的坟墓如同黑色的珍珠浮现出来。每座坟前都有一幅纸幡,一堆篝火在幡下燃一烧着,火光里映出一个人影,不断朝火中添加着什么东西。一江一城口干舌燥,原地转了一圈──东面,南面,北面,西面,每座坟山上都是人,每个人守着一座坟墓,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一江一城还是能感觉到他们灼灼的目光。
他们都在盯着自己!
一江一城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低沉的歌声,四面山上的人在合唱──“魂归东方,魂归西方,魂归北方,魂归南方,魂兮归来,食我之飨,着我之裳……”几十人同声合唱,声音在山间来回撞击。撞得一江一城胸腔憋闷,脚底下慌不择路。
跑出那片围在一起的山,风从身后吹来,一些灼一热的灰尘和未曾燃尽的碎片随风附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摸,摸了一手黑灰,那碎片用手一捻就碎了──那是黄草纸制成的冥钱。
一江一城一阵乱跑,十多分钟后,渐渐见到往常熟悉的田地,前方浮现出下塘村的轮廓,犬吠之一声遥遥传来,他这才觉得心定了一些。回头望望,那几座坟山已经不知被扔在何方了。他沿着田间小路朝前走,喘了一会粗气,渐渐调匀了呼吸,身上的汗水也收了许多,只是仍旧手脚发软。
②
很快就进入了下塘村,村里点点的灯火,让他终于完全摆脱了恐惧。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他朝村长家走去。才走了几步,他就感觉十分不对劲,似乎这村子发生了某些变化。然而,放眼望去,月光之下,下塘村家家户户的房屋显出黑沉沉的轮廓,看起来十分安静祥和,又说不上有什么变化。
但那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等走到村长家门口,望着眼前这房子,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了。
村长的家离村口不远,是入村后的第一家。虽然是村长,房屋却相当破旧,泥砖砌的墙壁上,用黑色的牛粪修补过多次,显出黑一块黄一块的寒酸样,屋上的瓦被风揭走了一大半,漏的地方就用厚厚的蓑树树皮覆盖着。屋子周围用细竹子和树枝编了一圈篱笆,这倒是这屋子最齐整的部分。
这样一栋房子,很符合下塘村作为永久贫困村的身份。
倘若一江一城不是刚陪市委的领导来巡视了一番,面对眼前的情况,他绝不会有任何不对劲的念头。然而,不久之前的巡视,与眼下所见到的一切,完全是两回事。就在上午的巡视中,他们所见到的下塘村,家家户户都是新建的房子,房屋装饰华丽,外表显得宽敞,内部也十分整洁,完全不是目前这副破败凄惨的局面。
不到一天的时间,那些新建的房子就从下塘村消失了,就像是《灰姑一娘一》里的咒语,下塘村恢复了破旧贫困的原貌。然而房子毕竟不是衣服,若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谁能让那么多崭新的建筑消失得毫无痕迹,一江一城是死也不会相信的。
他惊疑不定地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到处都是破败的景象,找不到丝毫新建筑曾经存在的证明。
幸好,他的包里仍旧留着上午洗出来的照片,他掏出照片,就着月光仔细看了看。没错,是这里,一栋栋房屋簇新地矗一立在田地之间,和眼前的村子比起来,就像是两个村庄,完全看不出任何相似的地方来。
但照片上山和田地的轮廓,却和眼前实在的村子一模一样。
照片上的人,也的确就是村子里的人。
就在第三张照片上,他看到了村长。村长满脸幸福地站在一栋红砖绿瓦的新房子前,手搭在砖砌出来的篱笆上。
他又转回到村长的屋前,前后左右打量了半天,确定方位和地点准确无误,便推开篱笆,敲了敲门。
敲了半天,门打开了。开门的人睡眼惺忪,身上穿着一件破了洞的汗衫,一双水泡眼里带着血丝,正是村长,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只是穿得寒酸了许多。
“你是谁?”村长打着哈欠问。
一江一城介绍了下自己,村长的瞌睡立即醒了。
“市里来的?”他的表情从朦眬的睡意转变为一级戒备状态。
一江一城点了点头。
“上午不是来过了么?”村长眼睛骨碌碌地转着说。一看他这表情,一江一城就知道有问题。
“上午这村子不是到处都是新房子么?”一江一城说着掏出了照片,“看,这不是你的房子吗?怎么不到一天就打回原形了?怎么回事?”
村长半天没说话,脑门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这不是我的房子。”村长说。
“这不是你么?”一江一城指着站在房子边的那人问。
村长摇了摇头。
一江一城哭笑不得,没想到他居然能当面说谎,而且居然还一点没变脸色。
“那这些呢,”他索一性一把所有的照片都掏了出来,“这些都不是你村子里的人?”
村长头上的汗水明显地朝下淌,沿着深刻的皱纹形成一条条水路。
他坚持摇头。汗水随着摇头的动作甩了出来。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小,此时已经惊动了几家邻居,有些一爱一看热闹的人围了上来,一江一城从他们中间认出了不少照片上的人,现在。他们早已经脱一去拍照时穿的新衣服,身上的衣服都是穿得如同腌菜叶一般乱七八糟。
“什么事啊?”有人问。
一江一城把刚才对村长问的问题又问了—遍。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同样的表情,似乎是有些恐惧,恐惧之中又带着兴奋,甚至还隐约有些幸灾乐祸。
“这不是我们村。”那些人传看过照片后,肯定地摇了摇头。
“这不是你吗?”一江一城指着照片上的—个人问。
那人摇了摇头:“不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江一城望着四周一片黑压压的人脸,心头泛起了异样的感觉。
“这真不是我们村,也不是我们村里的人,”一个女人插话说。“今天上午,你们来的时候,不是还说回去要解决我们的困难问题吗?”
“什么?”一江一城彻底懵了。是自己的脑子出了一毛一病吗?上午发生的事情,怎么和村子里的人的说法完全不同?
难道全村的人都在撒谎?
他觉得寒意从脚底骤然升起,不由打了个冷战。
村长盯着他看了一会,叹了口气,把他拉进屋,关上了门。
屋里比屋外更加破旧,墙壁上的石灰大片大片的掉落,家具也都缺胳膊少腿,看来用了不少年头了。村长找出一条四肢健全的椅子给他坐下,倒了点热水递给他,又叹了口气。
“你别怕,”村长说,“我们这里有时候会发生些说不清的事。”
“什么?”这话让一江一城想起了来的路上碰到的那一群人,心里咯噔一下。
“你听过‘鬼市’吗?”村长探过头来,露出发黄的牙齿笑着问。从他身上传来一股汗馊和头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江一城连忙朝后倾了倾身一子,摇了摇头。
“我们这里,经常会出现‘鬼市’。”村长笑着说,“要是有人半夜走山道,经过坟山的时候,会看到很多特别漂亮的房子,还有很多人,但是他们都不点灯……”
一江一城的冷汗淋一漓而下:“那又如何?”
“那些人都不是人。”村长压低声音说,“要是有人跟着他们进了屋,早上起来。就会发现自己睡在棺材里。有一次,我们清早出山,突然听到坟山上有人噼啪噼啪敲棺材,上去一看,声音是从一座坟里传来的,挖开坟,把棺材盖揭开,村里的二猛就蹦了出来,说他前一天晚上碰到了‘鬼市’,后来连续病了好多天,不信你可以去问二猛。”
一江一城的汗水更多了,他用手掌擦了擦额头,望着村长意味深长的表情,他忽然感觉,这间破败的房子,也和山路上遇到的那些房屋一样诡异。照村长的说法,跟着那些“鬼市”的人进了屋,第二天就会发现自己睡在棺材里。那么,现在自己进了这间房子,会不会也发生同样的情况呢?
村长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嘿嘿笑道:“我们村可是实实在在的村子,不过你们上午照的那些照片,可能真是照到了‘鬼市’了。”他伸出手,示意一江一城把照片给他。一江一城不敢拒绝,把照片拿出来,堆在桌子上。
“你看,这真不是我们村。”村长看了一阵之后说,“要不怎么连一个小孩都看不到呢?我们村有40多个小孩呢。”
他这么一说,一江一城看看照片。果然,几十张照片上,一个孩子的影子也没有,他回想起来。上午来巡视的时候,似乎的确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孩子。
难道,上午他们遇到的真是鬼市?
他只觉得晕头转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村长见天色晚了,安排他在一间客房里睡下。客房十分狭小,摆了一张一床一后,就只能再放把椅子。房里四壁凋零,天花板上开了一扇天窗,正好将一轮圆月拢进窗中。一江一城一晚上翻来覆去,各种镜头在脑海里翻过,始终不曾睡着。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听到屋外传来鸡鸣,他连忙起一床一,走出屋子一看,自己并不是在坟墓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早晨的下塘村依旧破败不堪,但看起来少了几分诡异的感觉。他想起以前很多次来这村子,看到的都是这副景象,心头安定了不少,但对于鬼市一说,仍旧将信将疑。
吃过早饭,他便往回赶去。中途,路过昨夜的坟山时,那些房屋和人已经不见了,漫山遍野仍旧插满纸幡,坟前烧纸钱剩余的黑灰落得山路上到处都是。原来分布着许多房子的那片空地只剩下一座大坟,地面上满地都是金光闪闪的纸屑,一江一城拾起来一看,那纸又薄又脆,正是制作冥屋和纸人所用的纸张,回想起昨夜之事,那些眼下已经突然消失的房屋,令他对“鬼市”的说法更加相信了几分。
③
回到家中,一江一城疲惫不堪。正要洗个热水澡,忽然传来敲门声。
“谁呀?”他一边问一边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两个人,双方一照面,都愣住了。
那是一个40岁左右的壮实男人,嘴角一颗鲜红的痣,穿一件白衬衫,旁边站着个7、8岁的女孩。
一江一城对这两人印象太深了,就算忘记了一切,至少这男人嘴边的红痣,他是绝对忘不了的。
这两人就是昨天夜里在山道上“鬼市”里遇见的人!
他们怎么找上门了?
一江一城惊疑不定,站在门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你啊。”男人讪讪地一笑,“请问,周老师在家吗?”
一江一城摇了摇头。
“哦,那我们回头再来。”男人和女孩转身就走,走了两步,男人回过头来,“你能告诉周老师吗?我们家里乱,就不要来家访了,我可以上这里来,老师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就行了。”
一江一城点了点头。
那两人下楼了,蹬蹬的脚步声慢慢远去,一江一城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人找周老师,也就是一江一城的老婆。难道这女孩是她的学生?
不管怎么说,这两人身上都透着古怪,不说别的,光是那么多的房屋在第二天一早就完全消失不见,就值得人怀疑。
想到这,一江一城赶紧出门,轻手轻脚地下楼,跟在那父女两身后。
他并不确定自己要干什么,但眼下青天白日,他心里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就是想跟着,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那两人一点也没怀疑有人跟踪自己,在楼下两边房屋夹出来的巷子里左转右转,最后转进一家店,就再没出来了。
那是一家香烛纸马店。
一江一城在门口等了—会,慢慢地走进店里去。
店子不大,10来个平方的一间屋,一览无余。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在柜台前麻利地扎着元宝,屋子里摆着无数花圈和纸人。
“买什么?”女人见一江一城进来,站起来问。
“随便看看。”一江一城随口说。
女人疑惑地看着他,又坐了下去。一江一城觉得有点尴尬。自己的话说得古怪,这又不是超市。有谁会没事跑到这种店子里随便看看。但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真的只好随便看看了。
到处都没看到那两父女的影子,他们一进来就仿佛消失了。
“刚才那一对父女哪去了?”一江一城问。
“刚才没人进来。”女人头也不抬地说。
一江一城心里咯噔一下,依稀感觉到一丝恐惧。
纸人纸花圈之类的没什么好看的,一江一城正要退出来,目光不经意扫过一个纸人,不由浑身一震。
那纸人扎得活灵活现,宛若真人,而那张脸,分明就是刚才那男人的脸,甚至连嘴唇边的一颗痣,也是一模一样。
一江一城捏紧了拳头,全身冰凉。
在那男纸人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孩形状的纸人,那张脸也和刚才那女孩一模一样。
他一一看过店里的纸人,发现所有的纸人,竟然都有几分面熟。好几张脸都是昨天夜里在山道间的“鬼市”上见过的人。
而最可怕的是,其中一张纸人的脸,竟然就和柜台边扎元宝的女人一模一样!
他蓦然回首,那女人正好抬起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
这笑容分明有几分诡异!
一江一城再也不敢多留,慌忙退了出去。经过那女人身边时,他生怕女人会拦住自己,幸好对方只是礼貌地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走出店,一江一城忍不住回头望望,但见里头纸人一个接一个排列着,有几分一陰一森的感觉。
他快步离开了。
④
回到家中,一江一城心跳仍旧未曾平复,脑海里全是—个一个的纸人,他想起昨夜见到的情形,又想起下塘村莫名改变的房屋,还有村长所说的“鬼市”……难道,这些“鬼市”里的人,本身都是纸人?这想法让他坐立不安,还没完全理清思绪,电话铃响了。
“喂?”他拿起话筒心不在焉地说了声。
“一江一城啊,我今晚要去学生家家访,不回来吃饭了。”老婆在电话那边飞快地说完,眼看就要挂电话,一江一城连忙喊住了她。
“你去哪家访?”他想起刚才来访的那对父女,心里打了个突。
“一个女学生,”老婆说,“这孩子一性一格有点怪,我得跟她家长谈谈。”
“怎么个怪法?对了,刚才有个女学生和她爸爸来了,说是让你不用家访,他们上咱们家来……”
“我知道,她刚才打电话给我了,不过我想着怕打扰你写东西,还是上他们家去吧,他们也同意了。”老婆打断了他的话。这话让他更加不安,这对古怪的父女,如果真的是纸人,那么老婆的这趟家访,倒是很让人担心呢。
“你刚才说那女学生一性一格古怪,怎么个怪法?”他又问。
“也没什么,就是特别怕水和火,连自来水都怕,一下雨就躲起来,甚至请假,好像心理有点一毛一病。”老婆说。
怕水和火?他猛然想起,昨天夜里,在那山间的房子前,那些人不断吹灭打火机上的火苗,而且还夺走了他的矿泉水──现在看来,这些人也许都是纸人,纸人不就是最怕水和火的吗?他原本对此还有怀疑,一听这话,几乎可以确定,那女孩的确就是纸人。这个想法让他汗一毛一倒竖,然而,当他把这事告诉老婆时,老婆却说什么也不信,始终不肯放弃这次家访。左说右说也说不通,他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打听那女孩的住址,老婆报了个地址,他吃了一惊:“啊?那里不是一片空地吗?”
“是吗?你记错了吧?我要上课了。”不等他再说什么,老婆已经挂了电话。
一江一城心里的不安涟漪般扩大,他仔细想了想,确定自己没弄错,那女孩的住址是一片空地。想想不放心,他出门打了个的,直奔那地方而去。
很快,车子就开到了郊区的那片空地上,地面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四周都是正在修建的房屋,看起来乱糟糟的,没有一栋完整的房屋。
那么,那女孩会住在哪里呢?
他站在空地中央四望,找不到可以住人的地方,向附近工地上的人打听,谁也没听说过这样一栋房子。
他仔细捋了一下这两天的遭遇:昨天上午,下塘村里的房屋变得崭新,但晚上再去时,又都变成了破烂的房屋,而且村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房子曾经焕然一新过;昨天晚上,在山道上,他遇到了那些奇怪的人和一大片不该出现在山里的房屋,今天早晨再去看时,那些房屋和人都完全消失了。
照村长的说法,这种情况是“鬼市”。
这空地上根本不可能有一栋住人的房屋,而那女孩却又偏偏提供了一个这样的地址给自己的老婆,如此看来,老婆今晚要家访的房子,只怕也是”鬼市”。
这想法令他烦乱不安,在原地转悠了几圈,看看时间,才上午11点多钟,暂时也做不了什么,只好回家去了。
⑤
在家里好不容易挨到老婆下晚自一习一的时间,他匆忙赶到学校门口,正看到老婆慢悠悠地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孩。尽管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在黑暗中看不清脸,凭直觉,他还是认出,那女孩就是那个“纸人”。
“哟,你怎么来了?”老婆看到一江一城,有些惊讶。
“这么晚去家访,我不放心,跟你一起去吧。”一江一城说。
老婆斜眼看着他:“我以前也这么晚去家访,没见你不放心啊。”
“这不是忽然觉悟高了么。”一江一城打哈哈道。
“来,刘雨,叫一江一叔叔。”老婆也没多想,转头让那女孩叫人。那叫刘雨的女孩拘谨地喊了声叔叔,就低下了头。
三个人乘车赶到了一江一城白天去过的那块空地,一下车,一江一城就忍不住张大了嘴──白天还是空荡荡的地方,赫然矗一立起—栋平房,看上去华丽结实,立在空地上,被四周工地上的水银灯照得雪亮。
鬼市!鬼大爷鬼故事
一江一城脑海里闪过这个词。
他斜眼看看刘雨,那女孩正好也朝他望过来,两人一对视,他便感觉那女孩的眸子格外漆黑深沉,似乎一个黑色的漩涡,看得他心悸,连忙把目光又转开了。
老婆完全没察觉到这些,抬脚就朝门内走去,一江一城扯了扯她的胳膊,她回过头来问:“什么事?”
那女孩也回过头来,凝视着一江一城。
一江一城什么也不敢说了,摇了摇头:“没事。”
三个人就进了屋。
屋里总算是有了灯光,电线一裸一露在墙壁外,绕过天花板,晃晃悠悠的,一盏白炽灯挂在头上。灯泡功率很小,照得屋里惨黄惨黄的,什么都看不大清。那嘴角边有颗红痣的男人迎上来,让一江一城和他老婆坐下,却没有给两人倒水。
一江一城的老婆坐下来,就开始询问刘雨的生活情况,做父亲的问一句答一句,而刘雨一直什么也不说,低着头靠墙站着。
一江一城无聊之中,用脚在地上蹭来蹭去,渐渐地将地板蹭得起了皱。
昏黄的灯光下看不真切,但一江一城感觉到地板仿佛是纸做的,正要低头细看,刘雨蹬蹬蹬走过来,将一张板凳放在起皱的地方,自己坐上去。和一江一城面对面望着。
一江一城又不敢动了。
他只希望家访快点结束,好带着老婆离开这两个古怪的人,以及这栋古怪的房屋。但老婆没完没了地说着,似乎没有结束的意思。
正在着急,忽然耳朵里听到噼啪作响的声音。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刘雨和她父亲已经双双跳了起来。
“下雨了!”刘雨瞪大眼睛,惊恐地说。
那男人也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两父女对望了下,刘雨便上来用手推一江一城他们:“刘老师,下雨了!”
“对,下雨了,你为什么这么怕下雨?”老婆还罗嗦着想问清楚。
“快走!”那男人也伸手来推。
噼啪声越来越密集,一江一城和老婆被推出屋外之后,正好进入瓢泼大雨之中,两人在瞬间被淋了个通透。
刘雨和她父亲也跟了出来,四个人站在雨里,不到一分钟,就都变成了水人。
一江一城起先提心吊胆,以为这两个纸人被雨水一淋,必然会化掉,谁知他们一点事也没有,仍旧好好地站着。
难道他们并非纸人?
一江一城心里嘀咕起来。
但是,若他们不是纸人,又为什么这么怕水和火?那店里的纸人又为何和他们一模一样?还有,眼前这栋突然出现的房屋,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问题在他脑海里打架,但很快,他就什么也顾不上去想了。
眼前出现了令人吃惊的一幕。
雨水不断浇到那房子上,就见那房子慢慢地倾斜、变形,渐渐地,仿佛融化了一般,慢慢朝下矮去,它的墙壁和屋顶都在缓慢地融化着,整栋房子不断扭曲,最后终于完全倒塌,在雨水中成为稀烂的一堆。
“这是怎么回事?”老婆在一边惊讶地喊。
一江一城什么也没说,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切。他把头转向刘雨和她的父亲,他们两人紧一靠在一起,默默地站在雨中,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彻底消失。
⑥
回家的路上,一江一城和妻子两人心情都很沉重。一江一城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刘雨父亲的那番话──“你们听说过鬼市吗?”
说这话时,他们仍旧站在雨中,谁也没有避雨的意思。刘雨的父亲显得格外疲倦:“从很久以前开始,不记得是哪个朝代,我们这一行当就出现了。我们专门给死人扎房子,扎纸人,这属于下九流的行业,手艺再好,也还是难以糊口。我们虽然给死人扎了很多房子和金银财宝,自己却常常没地方住。后来,也不知道是这行里的哪个,突发奇想,设计了一种可以拆装组合的纸屋。这样我们走南闯北的,随时可以把房屋拼凑出来,也就算有了安身的地方。只是这房屋再结实,也还是怕水火,也怕风吹。而且到底有忌讳,每次一组装好,我们就得给附近的死人烧纸,以免被死人占了屋子不吉利。就因为这样,被一些人遇到了,就说我们这是‘鬼市’。”说到这里,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到今天我们还是没地方住,平时都租房子住。但刘雨这孩子好强,听说老师要来家访,怕租的房子太寒碜,死活要我给她扎这么一栋屋子出来,免得丢人,本来挺好的,要不是这雨……”他没再说话,四个人都抬头望着天,瓢泼的大雨不断从天落下,那栋纸扎的房屋越来越破烂,最终成为一摊烂泥。
“我看到你们进了一家纸人店,那里的纸人,好像都是用活人做模特?”一江一城问。
那男人点了点头:“因为我们住纸屋,所以经常把自己扎成纸人,也是辟邪的意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昨天晚上,我们从下塘村出来,时间晚了,就在背风的地方扎起屋子住,没想到正好被你碰上,还吓了刘雨一跳──你被吓坏了吧?”
一江一城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在下塘村干活的时候,那些村民怕小孩把这事说出去,就把小孩都送到别的地方去了,你们在那里没遇到小孩,没觉得奇怪吗?”那男人问。
“我们还真没留意这个。”一江一城说。
“其实你今天上午一进我们干活的店子,我们就知道了,那店子里有个地窖,平时就是我们睡觉的地方,不过一般人都不知道。后来看店子的女人说你好像很害怕,刘雨还偷偷笑了好一阵子呢。”男人笑起来。
“原来如此。”一江一城点了点头。
他没再追问下塘村的事,很明显,下塘村那地方从来就没有摆脱过贫困,但新任的县长为了邀功,就请了这些扎纸的艺人。用他们祖传的纸屋来演了一场戏给上头检查的人看──这种荒唐的事情还要上演多久呢?有的地方用人扮演绵羊,有的地方用绿油漆把山岭涂绿,而下塘村则用纸屋来掩饰贫穷,一切都是为了应付上头的检查,而这些住纸屋的人们,以及下塘村那些被一逼一着掩盖真相、实际上仍旧住在破屋子里的人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有自己的房子呢?
在车上,他一直沉默着,雨水噼啪浇注在车顶上,两边的建筑变得如此模糊,就像是海市蜃楼,似乎随时都可能从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