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识
绿锄走在前面,挑着周绍延的担子毫不费力,一边走一边说:“我家公子等了周先生好一会儿了,周先生随我来。”
周绍延擦了擦额头的汗,没想到一胡一明道竟住在深山老林之中,若不是他差了下人在此等候,自己怕是找不到了。
周绍延俊美倜傥,才华横溢,然而命途坎坷,寒窗十载屡试不第。一个月之前,他重病在榻上,险些丧命之际,正巧路过的一胡一明道救了他。
两人又聊得分外投机,便对当空明月,结为了异一性一兄弟。一胡一明道说自己身患隐疾,在广泽山中有茅庐一间,清洁僻静,正适合读书,邀周绍延日后去小住。
自患病后,周绍延便当一胡一明道是自己的贵人,且一胡一明道穿着不俗,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哪有不允之理,因此病愈之后,便循着一胡一明道留下的住址找了过来,谁料到他竟住在这么荒僻的地方。
周绍延跟着绿锄足足又行了两里多路,前方出现一个山坳,绿锄道:“就快到了。”
虽料想到一胡一明道出身富贵家,但是看到眼前一栋雕梁画栋的宅院时,周绍延还是吃了一惊,羡慕之余,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苦读高中,出人头地。“请周先生稍坐,我去请主人。”绿锄引周绍延来到西厢,躬身退出,不一会儿便有侍女送茶点过来。
周绍延正大口喝茶之际,门前小小的黑影一晃,跳进一只狐狸,一毛一色乌黑却又透着暗一红,圆溜溜的眼睛似乎含一着水光,也不惧人,坐在地上上下朝他打量。
周绍延先是惊讶,旋即明了,地处深山,有狐狸也不足奇,便抓了把果子放在狐狸面前,说:“吃了就走吧,省得让人看见打你。”
岂料那狐狸并不领情,歪头瞅了他一会儿,不慌不忙踱着方步离去,倒把周绍延看得一愣一愣。
不一会儿,绿锄来请周绍延,说:“我家公子刚刚送走客人,此刻在花厅摆了酒,请先生过去呢。”
周绍延急忙跟绿锄过去,这样的深宅大院转了不知几重院落才到,一胡一明道老远迎了过来,二人携手到厅上,四下里几十个仆从无声侍立,盘盏皆为金器,晃得周绍延眼睛发花。
一胡一明道将周绍延请到上座,道“:兄长只把此地当作自家就好,如有所需尽管告诉小弟,千万不要委屈自己。”一边吩咐侍女,“去看看小一姐怎么还不来?”
又向周绍延道:“弟幼失所怙,唯与妹明嫣相依,因她襁褓失亲,为兄的难免娇惯,以至顽劣刁蛮,待会儿见了,兄长不要见怪。”
周绍延正要答话,但听环佩叮咚,有人娇一笑“:哥哥又说我什么坏话?”
厅上烛焰摇曳,一众侍女簇拥红衣佳人缓缓而来,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眉黛春山,眼颦秋水,丽色绝世,周绍延不禁看得呆了。
一胡一明道笑叱:“兄长在此,还不见礼!”明嫣便在堂前盈盈一躬身,那一瞬间眼波流转,周绍延只觉似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2. 小狐狸
一胡一明道将花园边上一间院子专门给周绍延居住,十几个丫头小厮每日伺候。
周绍延从没过过如此舒心日子,却也不敢忘记自己素来志向,每日潜心一温一书。
一胡一明道白日畏光,夜里又怕打扰周绍延歇息,并不常过来,明嫣更不来,周绍延每当一温一书疲倦,便走去花园消遣。
花园奇大,遍植奇花异草,最令周绍延奇怪的是正中白玉石垒就小小的拱门,正嵌在一处土丘上。他左右琢磨不知这是个什么名堂,忽然一个小小的狐狸脑袋从里面探出,水汪汪的眼睛,正是那天所见的小狐狸,怪道这狐狸大摇大摆不怕人,原来是养在花园里的。
正奇怪间,小狐狸边上又探出个狐狸头,更大些,目光沉沉,瞅了一眼周绍延,又缩回去了。
原来一胡一明道养了两只狐狸!
小狐狸耸身钻出洞来,就在周绍延脚边徘徊,周绍延弯腰将它抱在怀中,它亦不挣扎,只将小小的头搁在他手臂上,乖觉无比。
周绍延便将它抱回书房,他一温一书,小狐狸便在书桌上睡大觉,偶尔眼睛睁一条缝,看看他又睡过去了。
周绍延暗笑,这东西还真是懒惰。
不过半个时辰,门声剥啄,小狐狸听见门响立刻跳下书桌,周绍延打开门,原来是大狐狸找来了,它并不进来,倒是小狐狸好像知道自己犯错,耷一拉着脑袋出门,大狐狸在前它便跟在后头,往花园去了。
周绍延哑然失笑,这东西必是一胡一明道养久了,居然如此灵透。
自那日后,小狐狸常常偷跑过来在他书桌上睡觉,每次都叫大狐狸给逮回去,它却乐此不疲。
每次小狐狸来后,室内总是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似麝似兰,周绍延奇怪,人都说狐狸有一騷一气,怎么这只居然是香的!
不知不觉夏日过尽,仲秋来临,一胡一明道于中庭摆酒,照例请一胡一明道上座,因是一团一圆家宴,明嫣也来了。
周绍延发现这对兄妹都极一爱一穿红,当晚一胡一明道着赤色云纹袍,明嫣则裹一袭绯色纱罗衣。
席间明嫣执壶,一胡一明道把盏,满斟一杯敬献给周绍延,周绍延猛然嗅到一丝熟悉的香气,瞬间他脸色变了变,狐疑地瞅了眼明嫣,但见她眼光水润,正含笑看着自己,他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木木接过一胡一明道手中的酒,喝了下去。
周绍延平日但觉宅院阔大堂皇,此刻不知怎么在月下看来,竟倍觉一陰一森,那些烛光月影暗处的仆人丫环个个都透着诡异。
周绍延不敢多喝,面上强装平静,一胡一明道丝毫没觉察眼前人异样,频频吃酒,明嫣则早就回去休息了。
夜深了,寒意渐浓,周绍延道:“不如今夜便至此吧,明日十六,还有好月亮,再赏不迟。”
一胡一明道大醉,含糊不清道:“就依兄长。”说完,他扶着两个小童儿走得趔趔趄趄,周绍延看得明白,就在那袍子下面,钻出根狐狸尾巴来。
他强忍震惊回到房里,一一夜不能好睡,想想自己竟然和两个妖一精一相处数月,又是害怕又是担忧,不知这两只狐狸打着什么主意。
思来想去直到天明,周绍延终于打定主意,得时刻小心伺机而动,想个法子赶快逃离。
他一直担心一胡一明道要加害自己,却平安过到大考之前。想来是这对兄妹道行不够,只能在夜里变化出人形,白日出来还是狐狸模样,害人的本领大约还没学全。
终于等到上京赶考启程之日,一胡一明道备足银两,又令绿锄跟随周绍延供其差遣,一胡一明道自言白日不便,前日晚间设宴为周绍延践行,临别在即,一胡一明道与明嫣俱都依依,周绍延面上也做不舍状,心内却巴不得立刻离了这里。
3. 落榜
次日清早上路,兄妹俩果然不曾现身,一胡一明道走到山口,老远见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蹲在路边,一毛一色黑亮中隐隐透着赤红,那小狐狸一双眼睛水光迷一离,就要落泪,周绍延心中明镜似的,只不点破,拍拍它的头与绿锄大步离去。
周绍延知道绿锄是一胡一明道安插在自己身边的耳目,一路思忖着怎么除了这个家伙才好。
眼见要到京师,周绍延知道该动手了。当日晚间两人歇在一间客店,周绍延知绿锄贪杯,尽力劝他吃了几大海碗烧酒。绿锄不耐酒力,倒在一床一上便现了原形,竟是一株硕一大的蒿草。
周绍延将蒿草扛到无人处,浇些灯油洒在它根上,扔了火烛上去,顷刻便燃着了,但见蒿草在火中吱吱乱响,惨痛不堪,不多时只剩一堆绿灰,他才松了口气。
及至大比之日入场看了考题,周绍延顿时信心满满,这些题目平日里他早研一习一过数遍,一胡一明道说他定会时来运转,看来竟是真的。
不想,结果出来,他竟落榜,而平日与他相投的一个好友连凤承却高中了。
周绍延心灰意冷,默默整理自己的行李回了梓山老家。他又重回到原先的潦倒境遇,甚至连当初都不如了。
一晃两年过去了,这日,周绍延正在闲逛散心,忽见大路上一队人马驰过,正中一人好生眼熟,仔细一看,竟是连凤承,不禁疾奔向前,大呼:“大人留步!”
差役们见一个穷汉衣衫褴褛狂奔而来,就要拦阻,连凤承却认出了他,惊讶“:周兄怎的如此憔悴?”
原来连凤承此行回乡奔丧,周绍延的情形他瞧在眼中已然明了,心生同情,便将他暂且放在身边。
周绍延眼见连凤承守丧期间依然前呼后拥,再看自己好似野狗般寄人篱下,忧愤难当却又不能表露。
某日众人闲谈,连凤承笑:“现今没功名的人也多,却也不乏腾达之士。”周绍延不明所以,问:“此话怎讲?”清客中有人道:“周兄不在京师所以不知,咱们圣上最喜贵妃,贵妃最喜皮裘,专门有一伙子人惯会讨好贵妃,上月大人尚未回京时,凌郡有个草民献了一领白裘,皇上大喜,立时封官赏银,风光得不得了。”周绍延听了心中一动:“当真?”
“当然是真的。”清客摇头叹气,“听闻贵妃一娘一一娘一皮裘百十多件也有了,却还天天要什么玄狐领子呢!”周绍延迷惑:“什么玄狐?”
“周兄岂不闻一品玄狐二品貂三品狐貂之说?玄狐一毛一色漆黑内透暗一红,艳丽非常,狡黠难获,将来哪个要是真献了玄狐领子,怕连侯爷也做得了。”
周绍延默默不语。众人又笑谈一回各自散了,第二天再来却不见周绍延,原来他昨夜离去,留书一封,大意是去远方访亲,怕是有段时间才能回来。
一名清客笑道:“若不是看了书信,还当他真去捉狐狸了。”
连凤承笑了。
4. 求官
周绍延回到了广泽山,循着小路往山坳进发,不时按按怀中布囊,里面是他请道士画的符咒,专门用来镇妖。
从清晨一直走到太一陽一下山时候,他终于又看到坐落在山坳中的宅院,依旧恢弘如初,一切都未改变。
有仆人进去通报,不多时一胡一明道从内堂飞奔而出,大笑:“兄长可算回来了,让我好想。”紧随其后的是明嫣,亦欢喜非常。周绍延注意瞧她,两年过去却与当日别时无异,果然是妖。
一胡一明道拉着他诉说着重逢之喜,明嫣只站在旁边,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时不时看他一眼。
当夜,两人竟夜痛饮,天明时分周绍延假寐,一胡一明道由丫头搀扶出门,不过刚出门槛,人就没了,想来是弄了变化回花园的窝里了。
周绍延当即出门朝天连放响箭,连凤承早带人包围宅院,一见信号即令破开大门杀入,那些丫头仆童吓得四散奔逃,连凤承下令一律斩杀,顷刻间满地都是一尸一体,不多时又化为各种花木鸟兽。
周绍延带领连凤承来到花园,将符咒贴在玉石拱门上,道: “贤弟,出来吧。”
内里悄无声息,周绍延冷笑:“再不出来我就挖了你的窝。”
窝里窸窸窣窣,半天探出个小小的狐狸脑袋,周绍延知道是明嫣,它望向他的目光中全是惊恐。周绍延弯腰将它拎了出来,一旁早有人备好袋子,周绍延将明嫣扔了进去,旋即那人扎紧了袋口。
又等了一会儿,不见一胡一明道出来,周绍延道“:挖开吧!”
连凤承当即令人掘开狐狸窝,这窝外面看来不大,里面曲折繁复,幽深无比,最终刨出一大堆土才找到一胡一明道,它真是喝多了,竟然还在酣睡,给扯着腿一儿扔进袋子里还未醒来。
5. 狐狸皮
当晚连凤承与周绍延宴饮,酒到半酣,下人来报:“皮剥好了。”
连凤承因在丧期不便回京,便修书一封与朝中同僚代为奏上,又派人护送周绍延与玄狐领子上京。
好容易到了京城,连凤承的推荐信递上去很快有了结果,皇上令周绍延第二天一早带着宝贝随同入朝,他喜不自胜,晚上在一床一上辗转反侧。
半夜里他下一床一来喝水,瞥见日夜不离身的宝贝匣子,由于是杀了那一对兄妹所得,他心内忌讳,这玄狐领子他还从没看过,此时倒动了看看的念头,而那两只匣子里也像有个声音不停召唤他走近。
夜静得出奇,周绍延伸手按住绷簧,缓缓开启盖子,华丽的赤光溢出,匠人手艺出众,整张皮一毛一丝毫无损,好像明嫣小狐狸正趴在里面睡觉,而那一毛一皮的颜色则动人心魄,让人久久不能移开眼睛。
另一只匣子里则是纯黑闪赤金的领子,个头也更大,便是一胡一明道了,他的两只眼睛用黑珍珠镶嵌,莹莹闪光,周绍延不知怎么了,忽然觉得这条领子是属于自己的,他抖着手抚一摸那冰冷又一温一暖的一毛一皮,心里抖得厉害。
“戴上它!”耳边有个声音充满诱一惑,“多漂亮的领子,快戴上它!”
终于,他将那领子从匣子里取出,颤一抖着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细细的一毛一绒的感觉让他心颤不已,突然,狐皮本来缝好的裂缝忽然张裂,整张皮胀一大开来,将他整个包裹进去!
巨大的力道把他硬生生收拢起来,狐皮紧缩再紧缩,周绍延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想叫又叫不出,身一体表面有什么被剥一开来,那是他的皮,从脚到头被剥离!然后,一只手从狐皮的裂口伸进来,取走了他的皮。
他认识那只手,戴着翠玉的戒指,是一胡一明道的手。
他想喊,却被更大的疼痛攫住了,狐皮不停收缩,他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咔地断裂,整个人被强行压烂按扁!狐皮还在不停地收缩,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可是却始终不死,最后狐皮停止了收缩,他终于在铜镜里看清了自己的模样,一只狐狸,和一胡一明道长得一模一样的新的狐狸。
而他的身后站着一个青年男子,俊美非常,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是他自己的脸,但他知道那已经不是自己的皮囊了。
男子开口了:“身形果然正好呢,兄长,我说过我们两个命有夙缘,注定会相逢的。”
“你,你这个狐狸一精一!”
“你说错了,我不是狐狸一精一,现在我是人。”一胡一明道笑,“你才是狐狸一精一啊! ”他弯下腰拍拍周绍延的头:“从明天开始,你只有晚上才会变成一人,就像我当初一样。知道我为什么总穿红色的衣服吗?因为我没有人皮,只好披着血衣了。不过你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人,就像我找到你那样,也会重新变回人的。”
周绍延试图张口咬他,给他一脚踹到旁边。
“说起来找到合适的皮并不容易啊,我又不想委屈自己,何况还要给明嫣也找到合适的皮,不过现在好了,明天早上明嫣就成了贵妃,放心,你不会孤单的,明嫣会赐给我一只小狐狸,我把它送你作伴,你可不要欺负她,人家可是贵妃一娘一一娘一出身呢!”
“ 哥哥今天怎么说话不文绉绉了?”明嫣的声音响起,“你不酸文假醋的还真让人不一习一惯。”
一胡一明道笑:“你这小妮子总是打趣我,我说这厮是个无情无义之辈,你还不信,偏觉得他好,所幸没让你许了终身给他。明日你用了贵妃的皮囊,可要学着做个大人了,我终归给你寻了个好去处,也算对得起爹一娘一。”
两人说着话天色亮起来,明嫣笑:“如今我连狐狸皮也没了,且先去了,呆会儿有了人皮再出来和哥哥说话。”
她人影刚刚不见,外间便有人叫:
“周先生,该去献宝了。”一胡一明道答应了一声,捧了匣子出门。周绍延下意识躲在一床一下,他知道不能让人发现,不然自己连这身玄狐皮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