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时值正午,却是秋风萧瑟,一片一陰一霾。
一个丫鬟模样的年轻女子走进了“王记棺材铺”,店里的伙计——一个眉清目秀的后生见到她,急忙迎上去。
丫鬟名叫燕儿,是镇上李家员外的仆人。她无限同情地看着小伙计,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束青丝递给他:“这是我为小一姐梳头时悄悄积攒下的。小一姐的婚期定在下月的十月初二。你,多保重。”燕儿说完,转身离开。
小伙计手捧青丝,不禁悲从中来,落下男儿泪。
“有人吗?”棺材铺的木门被打开,带进一股凉风。进来的是镇上的暴发户赵根。
“伙计,给我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就照着一妓一馆里的香香姑一娘一的样子做。”赵根喷着满嘴的酒气,“啪!”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
一
赵根倒卖皮一毛一生意发家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父母亲改葬。赵根生父早亡,母亲再醮。两年前,母亲和继父相继去世。赵根将母亲的棺木启出,与生父合葬。继父那边,赵根为他烧了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算是作为了弥补。原本以为两方都处理圆满了,哪知麻烦大了。
李月芝做梦了。梦到了自己的身一体一路下坠,一路下坠,终于坠到了底。睁开眼,四周一片幽深混沌,耳边清静的可怕,只有前方的一处地点闪着微弱的光亮。李月芝隐隐感到不安,因为方圆几里她感受不到一点人的气息。
我这是在哪里?李月芝懵了,今天是她新婚大喜的日子。她睡下后便进入了梦境,来到了这里。
她正发愣之际,前方传来了喜乐吹打的声音,渐渐越来越清晰,是一支迎亲队伍。仔细看去,李月芝吓了一跳,这支队伍中的人一个个目光呆滞,动作机械,打扮怪异,惨白的脸上涂着红晕。
一陰一婚!李月芝浑身发冷,它直冲自己而来。
迎亲队伍走到她身旁停下,妖里妖气的喜一娘一将她扶上轿,一路吹吹打打继续上路。
李月芝悄悄掀起盖头,队伍正走进一扇门里,抬眼一瞧城门上的题字,顿时魂不附体。自己真的灵魂出窍,到了一陰一曹地府了。
李月芝被抬进了新房。扯开盖头一瞧,一间豪华气派但浮华庸俗的宅院。房内灯光幽暗,鬼气森森处处透着诡异。
“啊哈!”有人,不,有鬼进来了。是个男的,走路歪歪斜斜,喝得酩酊大醉,酒气冲天。边走边自言自语:“这小子对我倒也够意思,不枉我养他一回。老的走了,给我个小的。我让他按照香香姑一娘一的样子做的,也不知道像不像。”
嗯,这不是钱大吗。两年前死于一场疾病。我真的是到了地府了。
“哟,这不是李家小一姐吗?”钱大认出她来了,“嘿嘿”地傻笑着:“这小子真孝顺,懂我。知道我嘴里说香香,骨子里却是想也不敢想的李家大小一姐。哈,来,让我亲一口。”钱大一一婬一一笑着,扑了上来。
李月芝急忙躲闪:“不许碰我!”
“这是地府。你已经不是一陽一间的千金大小一姐了,是我钱大明媒正娶的老婆了,来、来嘛。”
钱大将李月芝一逼一到了一个死角,张着双臂扑过来。
“啊!”快要接近时,钱大忽的一震,身前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将他挡了回去。
钱大吃了一惊。与她近距离接触,他分明嗅到了人的气息。这女子的前身并非纸躯,而是带着人的魂魄入了一陰一间且身上带有僻邪之物。
怎么回事,哪里搞错了?这里面一定有事。
好好的洞房花烛夜被搅合了,钱大带着一肚子气和疑惑退到了外室,呼一呼大睡。
李月芝等了一会儿确认安全后,将门窗堵严实后疲倦地躺在了一床一上,闭上了眼睛。
梦里她有又来到了城外的那片翠竹林。
当日,她陪同父母外出游玩,因事与他们怄气,独自跑开了。不想在竹林中迷失了方向,天公也在此时不作美下起雨来。李月芝就近寻了一处茅屋避雨。推开门,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为避嫌疑,男子走出门去,将屋子让给了她。
不多时,外面竟来了三五个泼皮,也要到屋中避雨。年轻男子拦住,不让其进入。
“这茅屋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泼皮头子牛二(李月芝后来知道)嚷道。
“因为——”年轻男子假意说:“在下的舍妹在屋中避雨。为了女儿家的清白,还请各位见谅。”
“你妹妹?”牛二打量一下男子,不怀好意的笑道:“既是你家妹妹,我更要看看了。万一看准了,你就是我大舅哥了。”
“哈——”泼皮们一阵哄笑。
“去、去、去,别挡了大爷的道。”牛二推搡着年轻男子。
“不可。”男子伸开双臂,挡在门前:“你们不能进去。”
“就凭你也想拦住我?信不信大爷一个拳头让你满地找牙。”牛二一挥手:“弟兄们,进去!”
“想要推开这扇门,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泼皮们傻了,呆愣片刻后,牛二一撸一胳膊挽袖子:“好,老子今天就从你身上踏过去。”
李月芝在茅屋中听到了一阵拳脚击打的声音,夹杂着泼皮们的猥琐谩骂。任凭如何,年轻男子始终一声不吭。
牛二急了,抬起一双大脚跺向了年轻男子的心口,“噗!”男子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敢挡老子的道,活得不耐烦了。”
眼见茅屋的木门被打开,李月芝心急如焚,诚惶诚恐。恰在此时,府上寻找小一姐的人马及时赶到。李月芝得救了,泼皮们被教训,年轻男子被抬入李府养伤。
“若不是听到此处传来打斗声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父亲心有余悸。
两人的情缘由此展开。
年轻男子叫安顺,是镇上“王记棺材铺”的伙计,专擅纸扎各种祭品,尤其是人物,鲜活灵动,栩栩如生。
“你照着我的样子扎一个吧?”李月芝对他说。
“不可、不可。这纸扎人乃是一陰一间地府所用,活人扎来只会增添晦气。”
看着他满脸通红的局促样子,李月芝忍不住“扑哧——”笑了。
“呀,快来看,小一姐有反应了,小一姐有反应了!”耳边传来一阵叫喊,李月芝睁开眼睛,一片光芒刺目,这里分明是她的新家啊。
“怎么回事?”她问身边的丫鬟冰儿,她跟随自己陪嫁到了夫家。
“一娘一子可醒了。”夫君一脸关切:“一早醒来,发现一娘一子浑身冰凉,任凭如何叫喊也没有反应,为夫吓坏了。倘若一娘一子再不苏醒,为夫可就要去请郎中了。”
李月芝抱歉地一笑:“我没事,劳烦相公挂念了。”
“我家小一姐自幼身一子骨弱,想来是昨晚太过劳累以至于……”冰儿说着,突然脸一红,止住了口。
夫君安一抚了一阵后,离开了。冰儿凑近李月芝的耳朵:“小一姐,小安他、昨晚死了。”
什么?李月芝心头猛的一震,肝胆俱裂,碎了一地,“怎么会这样?”
“小一姐昨晚成亲之时,小安服毒自尽了。死前,手里攥着一支蝴蝶。”
蝴蝶。曾经在自家的花园中,安顺捉了一只蝴蝶赠与她。想到此,李月芝泪如雨下。
“小一姐,别哭、别哭啊。要是让夫家看到如何是好啊。”冰儿慌忙为小一姐拭泪。
李月芝哭罢,打开首饰盒取出几件首饰递给冰儿:“拿去当了,替一我买些纸钱给他。”
二
赵根再次酒气冲天来到了“王记棺材铺”。
“掌柜的,做纸活。”说着,拍下一锭银子。
“诶呀,你怎么又来了。”王掌柜一见是他,顿时脸拉的老长。
“怎么,嫌烦了。有钱不挣,找一抽一啊!”赵根瞪大眼睛,粗声喝道。
“不、不,不。”王掌柜连连陪不是:“我这伙计不是死了吗,店里一下子忙不开。你前些日子不是做了一批吗,怎么还做啊?”
“唉,别提了。”赵根像王掌柜诉起苦来。
“呜、呜、呜——”朱氏坐在“钱家大厅”门口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边哭边数落钱大:“他不要我,你也不要我,都是混蛋,没一个好东西,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天杀的陈世美!”
西卧房内,钱大正搂着一年轻女子饮酒快活,对朱氏的哭闹充耳不闻。
钱大心里那叫一个美:儿子对自己这个继父真够意思。几天前托梦给他,这小子便又给他烧了一个。这次是按照一妓一馆里香香姑一娘一的模样做的,钱大高兴得三天没睡着。
东卧房内,李月芝将事情听了个明白:赵根的生父赵二在地府结一交一了一门亲事,阎王一爷伯父小舅子三姑侄女叔叔的小一姨子。元配朱氏的到来搅扰了赵二的美事,赵二将朱氏赶了出来。朱氏跑到了钱大这里,不想同样受到了冷遇。朱氏气愤之余又极不甘心,连着几天跑到两个男人家里哭闹。
李月芝懒得理会他们之间的乱事。她躺下来合上眼睛。这次,她来到了与安顺分手的那一晚。她偷跑出来与他在断桥边相会。
四目相望,默默无言。
“此生虽无缘,望小一姐一生幸福,比翼齐飞,为了彼此,好好活下去。”
为了我,你却去了地府。我如今在这里了,你在哪里呢?
“小一姐、小一姐。”安顺在叫她。
“我一定是在梦里。”李月芝睁眼,扔身处地府。
“小一姐。”真的是安顺在叫她,他来找我了!
“小安。”她喊道。
窗户被推来,果然是安顺跳了进来。
“小安,真的是你。”
“小一姐。”
两人情不自禁抱在一起。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道。
安顺叹口气:“我本不该在这里的。因为朱氏,她托梦给赵根,说她对两个丈夫失望了,希望赵根给她扎一个年轻后生过来。不知怎的,我被带来了。我打听到你在这里,于是赶来了。”
“我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对你施了定魂咒。”
“定魂咒?”
“对。”安顺告诉李月芝:“我从小无父无母,跟着师傅长大,教了我定魂咒:将一个人的模样扎成纸人,取其头发、指甲等近身之物念动咒语,与其血液一起烧了,便可以将此人的魂魄带入地府。倘若七日内不能还一陽一,魂魄永留地府。”
“对不起。”安顺满心愧疚:“我用这种方法将你带到了地府。头发和指甲是我托冰儿拿到的,血液则是——那次在后花园你不小心踩到了荆棘,血染的袜子。不过,七日之后你便可以回归人间了。”
李月芝还是不明白:“可是,我又怎么成了钱大的小妾?”
安顺也说不清楚:“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不过你放心,我用了护身符,你在这里不会受到伤害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不到两人的再次相见却是一陰一一陽一两隔,李月芝十分心痛:“你说过即便此生不能为夫妻,也要为了彼此好好地活下去,你说话不算数。”
安顺眸光凄然:“你有所不知,那次被牛二踢中了胸口后我便患上了恶疾,至多还有半年的寿命。早晚也是死,不如早点死。为了能在一陰一间见你一面,我只有如此。你成亲那晚的子时正是实施定魂咒的最佳时机,月芝。”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李月芝偎进他怀里:“我们终于可以见面了。”
“对了。”安顺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钱”:“这是你给我的吧?”
“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你把这个送给我,算是定情信物吗?”安顺又掏出一枚流苏。
“这个、的确是我的,不过后来送给冰儿了。”
双方一温一馨片刻,安顺推开她:“我要回去了。朱氏发现我不在会有麻烦的。还有——我在地府无意中得知有人要对你家不利。”
“我家?”李月芝吃了一惊。
“对。”安顺肯定地点点头:“你回去后问一问员外大人,是否得罪过什么人或是曾与何人结过怨仇,一定要他提防些。”
安顺走了,李月芝躺回到一床一上。
“一娘一子。”夫君在叫她。
李月芝睁开眼睛,“一娘一子醒了。”见她没事,夫君松了口气:“我叫仆人炖了碗汤给你,趁热喝了吧。”
“先放着吧,过后梳洗完毕再喝。”
夫君略一迟疑:“也好,不过不要等凉了。”
夫君出去了。李月芝突然想到:会不会是相公?
她的怀疑不无道理。张李两家有世仇,后来逐渐有所缓解。自家为表心意特将女儿嫁过来以示修好。正因为这个决定,一向一温一顺乖一巧的李月芝赌气在城外与父母走散,迷失在了翠竹林,遇见了安顺……难道,是他!
李月芝连忙从头上拔下银簪探一入汤中,片刻,果然有异样。
夫君真的有问题,李月芝顿觉浑身冰凉。
“小一姐,准备好了吗,今天是你和姑爷回门的日子。”冰儿过来催促了。
李月芝想着,正好找爹爹问个明白。
回一娘一家,父母盛情款待,一一团一和气。饭后,李月芝找了个机会问爹爹是否与人结过仇怨。自然,她隐瞒了地府的情节,只说自己连日梦到了凶兆。
李员外沉吟半响直摇头:“除了亲家之外并无仇家,不过现在两家已修好。”
“女儿多虑了。”
李员外提醒女儿:“再过三日就是你姑姑的周年祭了,你要记得到坟前祭拜。”
想到姑姑,李月芝是一阵心痛。
“只可惜,王记棺材铺的伙计前几日过世了,那一手纸活手艺你姑姑享用不了了。”
“怕什么。”李夫人在一旁说道:“王掌柜的纸活手艺一点不比他的差。”
三
李月芝再次进入地府。她与安顺相约来到了一处小河边。夜晚,月色皎洁,杨柳依依,水面星光点点。
李月芝向安顺讲了今日的事情。安顺思考片刻后说道:“员外虽未与人结仇,但人在一江一湖,身不由己,从商多年,难免会有些恩怨,凡事小心一些为好。”
“会不会是相公?”李月芝猜测道。那天过后,她偷偷查看了食材的废渣,发现里面有一味避孕药材。
“你小心些吧。”
两人静静享受着静谧优美的夜色。李月芝眼望明月:“想不到,我竟然到了地府,不知能不能见到我姑姑。”
“你姑姑?”
“对。”李月芝点头:“我姑姑一年前不幸去世,只有三十五岁。我与姑姑感情甚好。有件事,外人一直不知道,其实姑姑在未嫁前有自己喜欢的人。可是,地位悬殊、身份有别,最后还是嫁给了姑父。”
姑姑之所以早逝,多半原因在此。想到此,李月芝感同身受,不禁潸然泪下。
“一娘一子、一娘一子。”夫君在叫她。
李月芝正要伸手拭泪,一方罗帕递了过来。睁开眼,夫君正无比怜惜地望着,“一娘一子因何这般伤心?”
“我——梦到姑姑了。”
夫君劝道:“一娘一子与姑姑感情深厚,为夫略知一二。祭日临近,不免伤感。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还望一娘一子为生者考虑,不要过于悲痛。”
临走时夫君送给他一对鸳鸯喜枕,说是好友为庆祝新婚相赠。李月芝连忙翻看喜枕,属于自己的那个里面缝进了压胜的人偶。
果然是夫君!李月芝认定了事实,必须马上告诉父亲。近日来,父亲正与夫家一起做一笔大买卖,里面一定有陷阱。
“冰儿。”她喊道:“收拾一下,我要回老爷家。”
“来了。”冰儿走了进来。近身时,李月芝嗅到了一股纸灰的味道,再一看冰儿脚下踏过之处留有些许黑灰足迹,不禁眉头皱起。
晚上,李月芝在地府里见到了安顺。
“不是他。”李月芝说道:“我告诉了爹爹,多加小心。可后来知道了不是的,是我误会他了。”
李月芝眼中闪过的深深歉意,安顺看在眼里,“我真的是杞人忧天了。”
消除了怀疑,李月芝心情大好。“对了,我带来了一幅姑姑的画像,你帮我在地府里找一找。”
安顺紧盯着画像:“她?是你姑姑?”
“怎么了?”李月芝惊讶于安顺的异样。
“我曾在师傅的房一中见过这幅画,原来她是你姑姑。”
安顺的师傅就是“王记棺材铺”的掌柜。
“不好,有危险!”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王掌柜是姑姑年轻时的恋人。
“我们得回去阻止他。”
“可是,你怎么回去?”
安顺掏出“一沓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四
黑夜幽深,一陰一风阵阵,王记棺材铺一片死寂。
后院柴房,一灯如豆,墙角边立着一排僵硬的“人”,在摇曳的烛光中忽明忽暗,鬼气森森。
王掌柜森寒的目光扫过这群“人”,嘴角挑一起一丝诡笑。伸手将油灯打翻在地,点燃了柴草堆,顿时大火熊熊。
“只要将它们投入火中,李家就会万劫不复。”
“师傅,不要啊!”
王掌柜正要将一个老爷模样的纸人投入到火中,大门被撞开了。
“你怎么来了?”见到安顺,王掌柜大吃一惊。他身旁还跟着李家小一姐。
李月芝一一扫过那排各式各样、表情怪异的纸人偶,触目惊心:“你、你为什么要害我家?”
“为什么?”王掌柜冷哼道:“因为你爹!当年我和娇颜(李月芝的姑姑)相一爱一,你爷爷却将她许给了别人。我和她决定私奔,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我们的好日子。可是,你爹——”他将愤怒的目光指向手中的人偶:“知道了我们的事,报告给了你家里。我和娇颜被硬生生分开了。我眼睁睁看着她被抬上了花轿,做了别人的新一娘一。娇颜过得并不好,整日闷闷不乐、以泪洗面,三十五岁就……是你们害了她,我要你们全家陪葬!”
只要王掌柜一松手,纸人便灰飞烟灭。
安顺连忙阻止:“师傅,你何必呢?即使害了他们全家,娇颜姑姑也活不过来呀,为什么还要再添一份冤孽呢?”
“不,你不知道失去一爱一人的痛苦。”
“不,我知道。”安顺低下头:“这种痛苦,我感同身受。”
王掌柜看了一眼李月芝:“那你为什么不带她走?”
“带她走,我凭什么?”安顺凄然一笑:“我一个人受苦就够了,怎能拖累她?我从小苦到大,饱尝辛酸、历尽艰苦,知道其中的滋味。我怎忍心让她与我一起过着吃不饱、穿不暖,饥寒一交一迫的苦日子。”
“你怎知她不愿意与你一起受苦?”
“即便她愿意,就可以一走了之吗?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可她不是。我若带她离开,她的父母必定会为她牵肠挂肚、担惊受怕,她的家族也会因此蒙羞受辱,我怎能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好日子?师傅,我们不能这么自私。若你非要一意孤行,九泉之下的娇颜姑姑不会原谅你的。”
王掌柜握紧纸人的手微微颤一抖,飘忽的火苗一簇一簇向上蹿。
“你就忍心让她像娇颜一样抑郁而终吗?”
“我相信张家公子会替一我照顾好她的。”
李月芝紧一握住安顺的手,早已热泪盈眶。
正在沉寂之时,“他说得对,我们的确不能这样。”一个声音自门外幽幽传来。
“姑姑?”李月芝甚是惊讶。
门外,站着李娇颜。
“人活一世,不是只有情一爱一和你我,还有更多无辜的人。”
赵根打着酒嗝,踉踉跄跄来到王记棺材铺,竟是铁将军把门。
“怎么搞的?”赵根眉头拧了个川字。昨夜,生父托梦给他,见继父钱大有美一女相陪气不过,也要赵根给他烧两个过来。
谁想到棺材铺关门了。
“去别家吧,王掌柜前几日走了。”一过路人告诉他。
“走了,去哪儿了?”
“不清楚。”
赵根犯难了,王掌柜的纸活手艺可是一绝,只怕外人扎出来的生父不会满意,到时又要折腾他不安生了。想到此,赵根头又大了。
五
地府第七日。
李月芝与安顺依依惜别。
“回去后,好好过日子。”
“放心吧,我会的。”
李月芝躺倒一床一上,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游离,身一体开始向上飘、向上飘,眼见已接近肉一身,“啊!”只差最后一步,李月芝被狠狠撞了一下,摔了下来。
怎么回事?李月芝重回了地府。
“糟了,有人用符纸封住了你的肉一身,魂魄回不去了。”安顺暗叫不好。
“怎么办?”
“揭去符纸,解除咒语。不过,恐怕来不及了。”安顺急得一团一团一转:“都怪我、都怪我。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李月芝略一思考:“冰儿。”
“冰儿?”
“对。”李月芝十分肯定:“我早就察觉到她不对劲。现在看来,所有的事都是她做的手脚。她私下里和王掌柜接触,我几次嗅到她衣服上的纸灰味道。”
安顺连连自责:“是我不好,把你带到这里来。现在怎么办,时辰已到,你回不去,就永留地府了。”
李月芝想清楚了:“回不去就回不去吧。既然一陽一间我们不能做夫妻,一陰一间总可以在一起了。”
安顺一怔:“你真的愿意?”
李月芝郑重地点头:“我愿意。”
安顺用剩下的钱在地府购置了一套宅院,买了喜品,做了新衣,与李月芝拜堂成亲。
新婚之夜,李月芝依偎着安顺,甜甜地睡去。有夫如此,地府又如何?
她幸福得飘了起来,越升越高,眼前逐渐光明。
“月芝,能与你在一陰一间做一日的夫妻,我此生无憾了。多保重,再见了。”
“不!”李月芝惊叫着,睁开了眼睛:她回来了,回到了夫家。旁边,站着面如死灰的冰儿。
安顺呢?安顺怎么样了?
“你还是回来了。”
什么意思,到底怎么回事?
冰儿落下泪来:“他把魂魄一交一给了你,换你回到人间。没有了魂魄,他在一陰一间就会灰飞烟灭,永无重新做人的机会。他牺牲了自己,保全了你。”
李月芝闻听,也是泪如雨下。
“我恨你,也恨他。为什么他的心一直在你那里,无论我怎么努力,从不多看我一眼。我原想成全你们在一陰一间做一对恩一爱一夫妻,谁想到他……”冰儿的泪流干了:“如今我也要去地府了,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李月芝意识到不好,想阻止已来不及,冰儿面朝南墙一头撞了过去,血流如注。
冰儿再度睁眼,头疼欲裂,自己仍身处人间。一床一前,坐着李月芝。
“为什么救我?”
李月芝握紧她冰凉的手:“即使今生你们不能做夫妻,也要好好活下去。”
主仆两人四目相对,泪眼相望。
李月芝一生乐善好施,儿孙满堂,八十善终。
神思游离之际,李月芝听到了来自天外的空灵回音:“安顺已投胎到人间。一个罪孽深重的恶徒将魂魄一交一给了他,以赎在人间犯下的深重罪恶。原本他可以早些重新做人,可他一定要等到六十年以后。”
“这个人是谁?”
“牛二。”
尾声
“轰隆隆——”接连不断的雷声预示着接下来一场大雨将至,零零星星落下点点雨滴淋湿了衣衫。从镇上赶集回来的月儿寻了竹林中的一处茅屋避雨。
打开门,里面已有一位年轻的后生。见到她,一愣,随即说道:“你进来吧,我到外面的屋檐下。”
年轻后生刚踏出门槛,瓢泼大雨急促而至,响声如擂战鼓,听得月儿心惊肉跳。她不禁担心起屋外是年轻后生来,不时朝门口望去。
雨势渐小,传来一阵脚步声。
“请留步,此处不能避雨。”
“你算老几,凭什么不让避雨?”听声音,是个粗一壮汉子。
“呃,在下的妹妹在屋中,男一女有别,还请见谅。”
“我管你什么姐啊妹啊的,老子要进去。”
“不可、不可,此事关系到女儿家的声誉清白,还请见谅。”
“找死啊。”
门外传来了撕扯衣衫的声音。年轻后生哪里是莽汉子的对手。紧接着就是一阵拳脚声,“让你拦老子的道,让你拦老子的道!”
月儿又担心又害怕。
“呔,住手!”凭空一声大喝:“何人在此撒野,看刀!”
莽汉子落荒而逃。
“哥哥!”月儿推开门,喜出望外。
“一娘一见你多时不归,叫我在路上迎你。”
见姑一娘一兄长到来,年轻后生放心了。恰在此时,雨停了。
“在下告辞。”
年轻后生湿一淋一淋、满是泥浆的背影消失在了小路尽头,月儿一直望着,直到望不见。
“妹妹,你是不是、看上那小子了?”哥哥人虽粗犷,但心思细腻:“可是我们不知道他的来路。”
月儿脸上一红,展开手里的名帖。刚才在茅屋中捡到的,想必是他不小心掉落的。
东街面塑张小安。
她的姻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