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掘墓盗一一尸一一人(1)
那一年,殡仪员、房东、费蒂斯和我四个人每天晚上都要在德本汉姆的“乔治”酒家里一个小包间聚会。有时候人会更多,但是无论风霜雨雪,我们四个都不曾缺席。费蒂斯是个醉醺醺的英格兰老醉汉,看得出他受过教育,还有一些财产,因此过着悠闲的生活。他是几年前来到德本汉姆的,那时他还年轻,在那里仅仅生活了几年,就被接收为城市居民。他的蓝色羽纱斗篷是当地的一件古董,犹如教堂的尖顶。他在“乔治”酒家的行为、缺席教堂的活动、暴饮暴食,还有声名狼藉的坏脾气,当然都成了德本汉姆理所当然的热门话题。他总是有些模糊的激进观点,还曾摇摇晃晃地拍着桌子强调过他对宗教的疑惑。他喝朗姆酒,通常是一晚上五杯。在“乔治”酒家里,他都是右手擎着酒杯,处于一种令人伤感的酒一精一饱和状态。我们都叫他医生。大家推测,他受过医学方面的专门训练,会拿捏、接骨、治脱臼。除了这些细节方面外,我们对他的一性一格和身世便一无所知了。
一个漆黑的冬夜,九点后,房东谈了起来:“乔治”酒家有一个病人,是邻居,有名的业主,他是在去议会的路上突发脑溢血病倒的。一位著名的伦敦医生已经收到了电报,他要到这里来,对刚刚开通铁路的德本汉姆来说,有这样出名的医生来还是第一次。我们大家都为此事感到兴奋。
“他来了。”房东装好烟斗,点燃后说道。
“他?”我说,“谁?那位名医?”
“正是他。”房东回答。
“他叫什么?”
“麦克法兰大夫。”房东说。
费蒂斯已经快灌完第三大杯酒了,时而昏昏欲睡,时而茫然地看着四周,但房东最后一句话似乎唤醒了他,他重复了两遍“麦克法兰”这个名字,第一遍语气安静,但第二遍时似乎突然爆发了。
“是的。”房东说,“那就是他的名字,沃尔夫?麦克法兰。”
费蒂斯立刻清醒过来。他双眼睁得大大的,声音异常清楚,洪亮而又沉着,言语诚挚而且有力。我们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就好像看到一个死人复一活一样。
“请再说一遍!”他说道,“我刚才没有注意听你说话。这个麦克法兰是谁?”
听完房东说话后,他却说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很想亲眼看看他。”
“你认识他吗,医生?”殡仪员喘气着问。
“但愿这不可能!”他答道,“然而名字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也许是同名同姓。告诉我,房东,他老吗?”
“呃……”房东说,“他肯定不是个年轻人,他的头发都已经白了,但他看起来比你年轻。”
“但是他比我大,比我大几岁。”他拍击着桌子说道,“你们在我的脸上看到的是朗姆酒----朗姆酒和罪恶。也许这个人心态轻松,消化很好。良心!听我说。你们认为我善良、年老、是一个得体的基督徒,不是吗?不,我不是,我从不伪善。伏尔泰如果站在我的立场,他都会说伪善之言。但是----”他在秃顶的脑袋上猛地拍了一下,“尽管我的头脑清晰又敏捷,但我仍然弄不清楚。”
“如果你认识这位名医……”一阵可怕的沉默后,我斗胆说,“我认为你不会像房东那样对他有什么好评价。”
费蒂斯没有回答。
“是的。”他突然说,“我必须亲眼看看他。”
又一阵沉寂后,楼上的门猛的关上了,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就是那位名医!”房东喊道,“快点,你就能看到他了。”
从小包间到“乔治”酒家的门口不过两步之遥,宽阔的橡木楼梯几乎通到街上,在门槛和楼梯底部之间只能放下一块土耳其地毯,此外就再也放不了其他任何东西了。但是就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每晚都是灯火辉煌,有来自楼上的灯和指示牌底下巨大的信号灯发出的光,还有酒吧窗户里射一出的柔和灯光。这样,“乔治”酒家向冷冰冰的大街上的过路人耀眼地自我推销。费蒂斯步伐稳健地走向那个地方。我们紧随其后,看见这两个人碰面了,面对面地站着。麦克法兰很机警,且一精一力旺盛。虽然他一精一力充沛,但他的白发让他的脸显得苍白、平静。他的衣着考究,穿着一精一细棉布料和雪白的亚麻布料制成的衣服。他戴着是一副很大的珍贵材质制作的金表链、纽扣和眼镜。另外,他还戴着一条宽大的领带,白底上点缀着淡紫色的小斑点,胳膊上搭着一件驾驶时穿的舒适皮衣。毫无疑问,这些年来他享受着富足的、受人尊敬的生活。这与我们客厅里的酒鬼形成了鲜明对比----秃顶、肮脏、满脸粉刺、穿着一件破旧的羽纱斗篷。他们在楼梯下碰面了。
“麦克法兰!”他喊道,声音很像传令者,而不像是朋友。
这个名医突然停在了第四个台阶那里,好像惊异于这种过分亲密并多少伤害到他尊严的称呼。
“托蒂?麦克法兰!”费蒂斯再次喊道。
那个伦敦人几乎站不住了。他飞快地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个人,惶恐不安地望了望他的身后,然后战战兢兢地低声说道:“费蒂斯!是你!”
“嗯!”费蒂斯说,“是我!你以为我也死了?我们的一一交一一情不会这么容易就中断的。”
“安静,安静!”那个名医叫道,“安静,安静!这次碰面真是意外----我能看得出你失掉了男子气概。坦白而言,一开始我几乎认不出你。但我很高兴----很高兴能有机会遇到你。不过我们匆匆一见就必须告别,因为我的马车正在等我,我不能误了火车,你可以----让我想想----对了----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地址,我会很快让你得到消息的。我们必须为你做点什么,费蒂斯。我想你已经捉襟见肘了吧,但我们必须从长计议,就像我们曾经在晚餐时所唱的那样。”
“钱!”费蒂斯喊道,“你的钱!从你那里得到的钱我已经扔到雨中了。”
麦克法兰医生说话时带着某种优越感和自信,但这少见的坚决拒绝,让他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一丝可怕的丑陋神情闪过他那张庄重的脸庞。“我亲一爱一的伙伴,”他说,“随便你怎么样,我就是不想听从你的摆一布。我不会强迫任何人。我会给你留下我的地址,但是----”
“我不想要----我不想知道你的藏身地。”对方打断他的活,“我听到了你的名字,我想这可能是你。我希望知道,上帝到底是否存在,现在我知道并不存在。滚蛋!”
他站在地毯中间,在门口和楼梯之间一动不动。那位伟大的伦敦医生,为了脱身,被迫从侧边走。很显然,他一想到这种耻辱,就犹豫了。他虽然身穿一件白衣服,但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然而正当他还犹豫不决时,他注意到他的马车夫正在从街上窥视这不寻常的场景,同时瞥见了从客厅里出来,匆忙挤进酒吧的一角的我们。有这么多证人在场让他立刻决定逃跑。他蜷缩在一起,掠过那块壁板,像蛇一样向大门飞奔而去。但他的苦难还没有完全结束,因为就在他即将通过时,费蒂斯抓住他的胳膊,低声,却又非常痛苦地、清晰地问道:“你又看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