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还差一天。
这里是一个与世隔绝的荒村,住着三个人:孟扩、陶广山和季东。
十八年前,他们是一家运输公司的职工。孟扩和陶广山是司机,季东是班组长。在公司,他们三个人来往最密切。那一年,孟扩和陶广山运送一车货物去几千里外的一个城市。因为那批货物价值极高,公司让季东跟着押车。
一天傍晚,他们在一家路边店吃饭。
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十分荒凉。
他们喝了很多酒,陶广山想出了一个发财之道:把车上的货物卖掉,得了钱平分,三个千万富翁就诞生了。
孟扩和季东没有立刻表态,表情都很犹豫。
陶广山又说,就算是不吃不喝干三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富贵险中求,不如赌一把。
他们又喝了两瓶白酒,终于达成了共识:干!
深夜,他们把车开到一个十分荒凉的地方,把货物卸了下来。孟扩开着车,慢慢地撞翻了路边的水泥护栏,下了车,三个人一起把车推下了悬崖。悬崖下是一条河,河水湍急,深不见底。
他们先把货物藏到路边的树林里,又折返了几十次,把货物搬到了一个远离公路的山洞里,然后用石头封死了洞一口。
下一步,要找一个藏身之地。
陶广山对这里比较熟悉,他带着孟扩和季东在深山里走了一天,找到了一个小煤矿。他们成了挖煤工,租住在煤矿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
过了不到两年,小煤矿出了事故,塌了,死了几个人。
他们侥幸活了下来。
小煤矿没了,村子里的人陆续搬走了。
他们无处可去,就留了下来。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世界似乎把他们遗忘了,从没有人来过这里。那条运煤的小路早已长满了荒草,消失不见了。
他们种庄稼种蔬菜,养鸡养狗,一切都是自给自足。村子里有一口盐井,还有一个榨油作坊,他们一直在用。虽然与世隔绝,他们的心里时刻没有忘了这个世界,一直期盼着离开的那一天。每隔两个月,他们就去那个山洞看一看。封堵洞一口的石头上都长苔藓了,没有人动过的痕迹。
季东懂一点法律,他说那批货物价值巨大,如果东窗事发,他们得坐十五年牢。等十五年之后,案子过了追诉期,再拿出去卖就没事了。为了保险起见,他建议再多等三年。季东说,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们就等了十八年。
这天晚上,他们在一起喝酒。酒是孟扩酿的地瓜烧,很烈。喝完酒,他们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离开了村子。
他们要出山了。
山林里没有任何声音,没有鸟啼声,没有虫鸣声,灌木和荒草一动不动,死气沉沉。三个人缓慢地走着,不时回头看两眼,似乎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
背后,是无边的黑暗。
季东举着火把走在前面,孟扩和陶广山并排走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小声说着什么。
“你们说什么?”季东突然停下来,回过头问。
孟扩抖了一下。
陶广山说:“我们在说有了钱之后打算干什么。”
“有了钱之后你打算干什么?”
“我还没想好。”
“你呢?”季东看着孟扩问。
孟扩避开他的目光,说:“存起来。”
停了一下,季东缓缓地说:“这些年,我们三个相依为命,离开谁都不行。现在不一样了,外面什么都有,只要有钱,一个人也能过得挺好。”
“什么意思?”陶广山问。
季东冷冷地说:“有些人,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你到底什么意思?”陶广山的语气也变冷了。
“我知道,你们是同乡。”
“那又怎么样?”
“干活的时候,人越多越好;分钱的时候,人越少越好。”
“你想得太多了。”
“是吗?”季东盯着他的眼睛,又说:“临走的时候,我看见你往背包里塞了两把菜刀,你打算砍谁?”
陶广山不动声色地说:“山里有野兽。”
“这两年你们经常一起出去,干什么了?”
“逮兔子,你也吃了。”
“逮兔子用不着铁锨吧?那东西只能挖坑。”
陶广山突然笑了:“你让我们去挖药材,你忘了?”
“是我想多了。”季东突然笑了笑,“我们三个人,身高体重年龄都差不多,单打独斗没有把握赢对方。可是,如果两个人联手,另一个人必死无疑。”
“你想得太多了。”陶广山淡淡地说。
季东又看了他们几眼,转身继续走。
从三年前开始,陶广山和孟扩就打算杀死季东,甚至连坟都给他修好了,还给他立了一块墓碑。季东说得没错,分钱的人越少越好,陶广山和孟扩也是这么想的。
月亮鬼鬼祟祟地冒了出来,冷冷地看着地面上的一切。
夜一点点深了。
季东走在前面,心情很愉快,总想笑,一直憋着。他知道,陶广山和孟扩想杀死他。不过,他一点都不害怕——菜刀虽然厉害,但是比弓弩差远了。陶广山和孟扩出去挖坑的时候,他就在家做弓弩。他喜欢研究冷兵器,做出的弓弩威力极大,能射穿门板,射死一个人易如反掌。
更重要的是,季东知道陶广山和孟扩并不是一条心。陶广山以为孟扩是他的搭档,其实,孟扩和季东是一伙的。
十年前,季东就已经把孟扩拉到了自己这边。陶广山早就被孤立了,他却毫无察觉,还以为自己稳一操一胜券,这让季东感到十分可笑。
拐了一个弯,季东忽然停了下来。
前面出现了一个土坑,长两米,深两米,宽一米。旁边有一堆土,上面插着一块木牌子,应该是墓碑。季东知道,这是陶广山和孟扩为他准备的。他还知道墓碑上写的是什么:季东之墓。字是陶广山用红油漆写的,歪歪扭扭。
这些都是孟扩告诉他的。
“怎么回事?”陶广山走了过来。
“有个土坑。”季东淡淡地说。
陶广山看了看,装模作样地说:“应该是一座坟,还有墓碑。”
“你猜墓碑上写的是什么?”
“我猜不到。”
“我能猜到。”
“是什么?”
季东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季东之墓。”
陶广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走过去,把墓碑转了过来。墓碑上用红油漆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宋书本之墓。
三个人顿时僵住了,仿佛被死神摸了一下。
二、
宋书本是那批货物的主人。
这十八年,他们经常说起他,猜测他的结局,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那批货物没有了,他肯定会倾家荡产,说不定早已自一杀死了。问题是,他的墓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季东以为是陶广山和孟扩在搞鬼,看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的表情同样惊恐。
一股一陰一森森的鬼气弥漫开来。
“下面还有一行字。”孟扩喊了一句。
陶广山弯下腰,仔细看。
季东冲着孟扩做了一个手势。
孟扩慢慢地凑过去,举起了手里的铁锨。
陶广山一字一字地念:“谁也别想走。”
孟扩猛地把铁锨拍了下去,一声闷响,陶广山一头栽到地上,身一子一歪,滚到了土坑里,脑袋朝下趴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季东走过来,弯腰往下看了看,说:“没想到,你下手还挺狠。”
“他死了吗?”孟扩呆呆地问。
季东捡起一块土疙瘩,砸中了陶广山的脑袋,陶广山毫无反应。他轻轻地说:“应该是死了。”
“现在怎么办?”
“把他埋起来。”
“行,我埋。”孟扩一边往土坑里填土,一边问:“你说,墓碑是怎么回事?”
季东踢了一脚,把墓碑踢到土坑里,不动声色地说:“不用管它。”
孟扩就不再说什么了,埋头填坑。
周围没有一点声音,静得令人不安。
“谁!”孟扩突然一声惊呼。
季东抖了一下,四下张望。周围有一些面目一陰一沉的虫子在飞,它们不发出一点声音。十几米之外,有一棵很粗的树,树干旁闪出一个白白的东西,像是衣角。
“在那儿!”孟扩指着那棵树,惊恐地说。
季东把火把插到地上,盯着那棵树,从背包里拿出弓弩,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他的脚步很轻,像野兽一样,无声无息。
这一刻,时间似乎都停滞了。有一只大一鸟从头顶飞过,又转回来看了两眼,发现地面上的几个活物不是它的猎物,就飞走了。可能是猫头鹰。
距离那棵树还有三米远,季东停了下来,托着弓弩,厉声说:“出来!”他的语气里,有伪装的强硬。
那个衣角没动。
二十米外,孟扩木头桩子一样戳在那里,纹丝不动。
“出来。”季东的语气越来越弱了。
那个衣角还是没动。
季东慢慢地走过去,像触电一样碰了一下,又迅速缩了回来。他思考了一下,明白了什么,一把抓住了它。虚惊一场,只是一个挂在树上的垃圾袋。
“别一惊一乍的,什么都没有。”季东走回去,瞪了孟扩一眼。
孟扩盯着他手里的弓弩,小声地问:“你拿的是什么?”
“你不认识?”季东反问。
“是弓弩。”孟扩讪讪地说。
季东看着他,没说什么。
孟扩避开他的目光,说:“没想到,你还会做弓弩。”
季东把一玩着弓弩,箭头始终对着孟扩。
孟扩左右晃动着身一体,似乎害怕被射中。他故作轻松地说:“陶广山都死了,你还拿着弓弩干什么?”
季东没吭声。
“不如把它埋了……”
“你开始提防我了。”季东突然说。
孟扩抖了一下,似乎被人戳一穿了心里的秘密,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
季东想了想,一扬手,把弓弩扔到了土坑里,说:“这样你就放心了。”
孟扩立刻开始填土。他很卖力,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他的话很少,或者说,他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话都藏到了心里,让人无迹可寻。过了几分钟,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季东,警惕地说:“你说,陶广山真的死了吗?”
“都埋上了,肯定死了。”
“我觉得他还没死。”
“你别一胡一思乱想了,他肯定已经死了。”
“不,他还没死。”孟扩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一下子变得无比一陰一沉,他看着季东的背后,定定地说:“不信,你回头看看。”
季东慢慢地转过了头,顿时僵住了——陶广山直直地站在背后,身上和脸上沾满了土,血迹从头顶流下来,像蚯蚓一样,一直延伸到嘴角,十分狰狞。
“你……”季东张大了嘴。
“噗”一声闷响,他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陶广山扔掉手里的石头,抓起季东的裤腿,把他拖到土坑里,慢吞吞地说:“你以为孟扩是你的搭档,其实他和我是一伙的。”
孟扩说:“他要是不把弓弩丢一了,咱们也不敢对他下手。”
陶广山说:“你演得不错,骗他丢一了弓弩。”
“不,是你的主意好——先用宋书本的墓碑把他吓坏,再用一个垃圾袋把他引开,你就有机会从土坑里爬出来,绕到背后偷袭他。”孟扩谦卑地说。
他们都笑了。
“把他埋上。”陶广山说。
孟扩又一次开始填土。这一次,他埋的是季东。
火把毫无预兆地灭了。它没油了。
一片漆黑。
黑暗中,其实隐藏着无数细碎的声音,只是我们一习一惯用眼睛去看,把它们忽略了。现在,它们显现了出来——虫子啃食树叶的声音,飞蛾扑打翅膀的声音,树叶晃动的声音,老鼠磨牙的声音……
当然了,还有孟扩挥动铁锨的声音。
这些声音让人心神不宁。
黑暗中,响起了孟扩的声音:“季东好像还没死,还在动,你下去再砸他几下。”
陶广山说:“埋起来就行了。”
“他要是爬出来怎么办?”
“你还真小心。”说完,陶广山摸起那块石头,跳下了坑。
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很沉闷,像是两种物体发生了碰撞。那是什么?绝对不是飞蛾撞到了树上,或者两只老鼠碰到了一起。
那个声音重复了七遍。
响声过后,一切照旧。
虫子还在啃食树叶,飞蛾还在扑打翅膀,树叶还在晃动,老鼠还在磨牙……
孟扩还在挥动铁锨。
天终于亮了。
土坑已经填平了,下面埋着两个人:陶广山和季东。他们犯了同一个错误:都以为孟扩是自己的搭档。所以,他们都死了。
孟扩是三个人当中最狡猾的一个。他左右逢源,左一刀,右一刀,一捅一倒了对手,笑到了最后。几个小时之后,孟扩扒一开了那个洞一口,看着那堆保存完好的摩托罗拉BP机,他轻轻地说:“分钱的人越少越好。”
他说得没错。
只可惜,现在是2015年。
他一分钱都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