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相见
梅开茶庄的伙计阿九自打前些日子去了县城后,便跟丢一了魂似的,整日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因他有了心上人。
这说起来,遇上这位心上人也是机缘巧合。
那日,阿九去县城的苏老爷家送茶。想来是早上吃得太过油腻,刚到苏家便闹起了肚子。
抓了个仆人问清了茅厕的方向,阿九便急急地去了。
岂知出来时,阿九便迷了路。
正当他四处寻找出路之时,却见假山处透出一抹嫩黄,随着软一软的清风,分花拂柳而来。
那是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约摸十五六岁,肤色甚是白皙,巴掌大的瓜子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亮,嘴唇像桃花一样娇一嫩鲜红。
阿九看得呆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女子,她真像年画上的仙女。
那女子并未瞧见阿九,走到花架下,晃晃悠悠地荡起了秋千。阿九痴了,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和她了。她在画中荡着秋千,他在画外看着她。
那日,阿九在苏老爷家门口站到日落,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此后,苏小一姐的身影日日夜夜在阿九眼前徘徊,他想,这辈子是一定要娶了她的。可是,他一个没钱没地位的小伙计,又怎样才能娶上老爷家的小一姐呢?
二、想念
桃花谢了,春天过去了。炎炎夏日,也慢慢走到了七月流火。
七月七日乞巧节,城南织女庙游人如织,纷至沓来。一半是城里未出阁的少女,相约结伴来此叩拜织女一娘一娘一,求嫁一位如意郎君。
既有佳人淑女,自然也少不得君子少年,另一半便是城里的各家少爷公子,借着各种由头在庙附近喝茶聊天赏美一女。
许是织女一娘一娘一确实灵验,他们果然赏到了心仪的佳人。那位黄衫女子一出现,众人的视线便再也移不开了。所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也便如此了吧。
少爷公子们迫不及待地打探一番,得知佳人是城东苏老爷的独女苏潆,于是纷纷提着丰厚的聘礼上门求亲。一时间,苏家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苏小一姐的婚事顿时成了城里百姓茶余饭后最热闹的谈资,甚至地下钱庄还设了赌局,猜哪位公子足够好运,能娶到钱塘第一美人。
可是苏小一姐忽然得了怪病,昏迷之后便不省人事,再也没醒过来。苏老爷找遍了全城的大夫,可苏小一姐未见一点起色,急得他一一夜白头,抹着眼泪声言谁能救他女儿,他便将女儿嫁给那人。
此话一出,苏家的门槛又一次被踏平了,千年人参、极品燕窝……公子少爷们纷纷往苏家送。可再贵、再稀有的药材吃下去,苏小一姐依旧未曾醒来。
公子少爷们很是愁眉不展。听闻灵隐寺来了位僧人,曾给病人祈福使得病人痊愈,公子们不由得眼前一亮,砸重金请僧人替苏小一姐祈福。僧人祈完福的第二天,苏小一姐果真醒了。
众人一大喜,重金酬谢僧人。过了几日,醒了的苏小一姐依旧是病怏快的,只能勉强咽药,食不下一粒米。僧人言,他到底不是良医,只能将大家的福祉送到苏小一姐身上,增她一陽一寿,至于苏小一姐能否痊愈,就看她的造化了。
于是这般,大伙也只能继续送药材吊着苏小一姐的命,一面叹息佳人的不幸,一面也祈祷佛主显灵,佳人痊愈,结成良缘。
为苏小一姐的病牵肠挂肚的,其中也有阿九。
苏小一姐病了一月,阿九也跟着茶不思饭不想了一月,又着急又难过,嘴上冒了-一圈泡,人瘦得衣服都快撑不起来了。
只有小丫头小寒一直念着阿九的救命之恩,每天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阿九有时候会一遍遍说着他对苏小一姐的思念和担心,小寒坐在他的身边默默地听。她是个哑巴,脑子也不好使,她听不懂阿九的话。
“小寒,我一定要治好苏小一姐。”阿九说得信誓旦旦,可小寒大大的眼中却只是空荡荡的一片迷茫。
三、救人
阿九上灵隐寺去找那个僧人。
他跪在僧人面前说,他没有钱,可他愿意用自己的一性一命换回苏小一姐的痊愈。
僧人没有睁眼,风淡云轻地回了一句:“你走吧。”
阿九不肯,跪了三天三夜,直到昏死过去。寺里的其他僧人于心不忍,细心照顾了两天,阿九才恢复了身一体。
可执著的阿九醒来后第一件事,却依旧是找到僧人,跪在他面前,求他救救苏小一姐。
那僧人叹了口气,终究是松了口:“善哉善哉,不是老衲不说,只是这法子太过罪过了。唯有饮下同年同月同日生之人的心熬成的汤,苏施主才能病愈。救了苏施主一命,却要牺牲另一个无辜生命,此事有悖天理,终是要受天谴的。”
阿九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灵隐寺。鬼使神差一般,他打探了苏小一姐的生辰。听闻那个日子,阿九不由得心中一动。
这世上,一个人要遇上另一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机会并不大,可恰好,阿九知道另一个和苏小一姐同生辰的人。
那人,便是孤女小寒。
小寒是去年阿九从梅开茶园里救回来的。她不会说话,人也傻傻的,因救她那日恰是小寒节气,阿九就给她取了小寒的名字。
在茶园发现小寒时,小寒被冻得厉害,只余心口一一团一暖气。阿九花尽了多年的积蓄,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小寒人呆,却也知道阿九对她的恩情,从此像只小鸡似的跟在阿九屁一股后面。阿九扫地,她替她拿簸箕;阿九泡茶,她就去烧水。
掌柜对阿九开玩笑,说他给自己找了个小丫环,阿九笑笑:“怎么是小丫环呢,是妹妹,跟我那死掉的妹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妹妹。”
知道小寒的生辰,是因为阿九带回小寒时,她的手里就抓了一张纸,纸上写了一个生辰八字。阿九问这是不是她的生辰时,小寒的眼中充满了恐惧。
阿九说:“我妹妹也是这个日子生的,可惜她已经死掉了。”阿九的眼底有淡淡的悲伤,小寒看着,默默地点了下头。阿九笑了笑,摸一摸小寒枯黄的头发说:“以后你就当我的妹妹吧。”
手心是妹妹,手背是那个心尖上的女子,都是肉啊,他该如何抉择呢?阿九茫然了。
四、杀妹
阿九做了_一个梦。
梦中,苏小一姐的病好了。桃花灼灼,清风徐徐,她缓缓走向他,牵起他的手俏皮地笑:“阿九,陪我荡秋千好不好?”
好!阿九一喊,便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夜色清冷,唯有一轮孤月,落下一地霜华。阿九抱着头,满心凄楚。
第二日是中秋节,茶庄只开了半日,下午掌柜就放大伙各自过节去了。阿九带着小寒去街上逛。小寒很高兴,看看这个糖人,摸一摸那个小梳子,双眼亮晶晶的。
阿九见她特别喜欢的,就一一都买了下来。小寒有些不好意思,阿九却只是笑笑:“没关系的,小寒喜欢就好。”
逛到日落,阿九买了小寒最喜欢吃的豆沙月饼,两人回去茶庄过节。
月亮升起来了。如水的月光下,小寒一爱一不释手地玩着那些小玩意儿。阿九端着银耳红枣羹和月饼站在门口,看着她咧嘴笑嘻嘻的样子,有些发怔,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开心过。
小寒看见了,笑着从阿九的手里接过端盘,拿了一个大的月饼,递给阿九,自己选了个小的,大大地咬了一口。
“哥哥……我好开心……”阿九看见小寒的嘴在动,似乎听到了模糊的字眼。
小寒拿起了勺子,舀起一勺银耳红枣羹,将勺子送人嘴中。一勺,两勺,三勺……小寒一揉一了一揉一眼睛,抬头看了看阿九,又轻轻摇了摇头,脑袋却又低了下去,终于趴在桌上不动了。
阿九将小寒抱进了房里。看着她平和的睡颜,阿九有些怔怔的。可一想到心尖上那只黄蝶,忽然—发狠取出了刀,往小寒胸口扎去。
“哥哥……”耳边似乎传来了很轻很轻的声音,柔柔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阿九猛地一惊,浑身冷汗涔一涔,手一松,刀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噔——”的一声,却似炸雷惊醒了阿九。
他刚刚做了什么?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被鬼附了身?那是小寒啊,是他的妹妹啊,他怎么可以用她的命去换苏小一姐!他不是人啊!
阿九跌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呜呜地哭出了声。
“哥哥……不哭……”隐约间,他似乎又听到那个轻而软的声音。
五、骗局
再过三日,便是霜降,天越发冷了。
阿九是在给客人斟茶时,听闻苏小一姐死讯的。在一刹那,水壶从手中滑落,落在他脚上,滚一烫的水溅了一地。
小寒见了,急忙将阿九拉到一边,端来冷水,将他的脚浸在水盆里。阿九茫茫然的,只觉得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心口的地方似乎还在一动一动,闷闷的,有一种快要窒息的痛楚。
过了霜降,立冬也陕到了。
阿九在一床一上躺了半个月,病情时好时坏,小寒陪在身边细心照料。她不会说话,每天安安静静的,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外面世间的纷纷扰扰与他们都无关了。
在一个寒冷的清晨,阿九早早起来打水、扫地。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苏小一姐的事就像一场梦,永远留在了阿九的回忆中。
只是,这梦多了些痕迹。茶客们闲聊时,总会说起县城苏家的一些事。
据说,苏老爷受不住丧女之痛,跟着大病了一场。睹物思人,苏老爷夜夜都梦到一爱一女归来,不忍受这般的折磨,他陆续变卖了这里的家产,在一个雪后初霁的日子回了老家。
而在苏小一姐丧事后不久,灵隐寺的那位僧人也云游去了。
城中总有新鲜事,苏家和苏小一姐的事很快便不再是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渐渐被人淡忘。
直到年后的惊蛰日。
那日,阿九去斟茶时,客人们正热火朝天地议论着城里最沸沸扬扬的事。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那苏老爷看着挺忠厚老实的,竟是个骗子!要不是陈家公子去淮安探亲,谁还能知道苏老爷在变卖那些公子哥们赠的药材珍宝呢?”
“敢情他就是用女儿做了个饵啊,敛完财,人也跟着没了。可怜那些痴心儿郎,伤了钱财又伤了心。”听闻此话时,阿九正擦着桌子,手微微停了停。
“听说陈公子还见到了苏小一姐,活生生的,和苏老爷以及那合谋的和尚一起被抓进了大牢。可奇怪的事是,那活生生的苏小一姐,就在县衙大牢里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一尸一的,可吓坏了那群衙役,都道那个女子长得太过美丽,定是妖怪变的。”
“你说这话,我也想起个事来,那跟苏老爷合谋骗钱的和尚,当初在灵隐寺时出过一件怪事。明明是秋日,可他屋里的花瓶中却插了枝含苞待放的桃花,进屋打扫的小沙弥一直跟人说和尚是活佛转世……”
阿九擦完桌子,默默出了屋。屋外细雨绵绵,柳枝已冒了新芽,桃花也将灼灼其华,又是一个崭新的春日。
六、一团一圆
春分,清明,谷雨,立夏……中秋。
这半年时间,梅开茶庄和往年并无差别,采茶、做茶、卖茶,可对阿九来说,却见证一个凤凰涅槃的奇迹。
自惊蛰听闻苏小一姐后续之事后,阿九着实难过了一阵子。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日子却总是要过下去的,当阿九走出过往的一陰一霾,重新振作时,他蓦然发现身边的小寒有些陌生了。
原本黑黑的皮肤不知何时不那么黑了,脸上青色的巨大胎记也淡了不少,又枯又黄的一把头发也变黑变密了,而更让他惊愕的是小寒竞对他叫出了几不可闻的两个字:“哥哥……”
这声音,和那个中秋日他听到的极像,柔柔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仿佛蛇蜕皮一般,小寒一日一日、一点一点地褪去那身丑陋的皮囊,变得越来越美丽,也愈来愈像一个人。
那个人,虽然阿九已经将她深深地埋葬在心底,可那个春日、那黄衫轻舞的翩然之姿,他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苏潆,我的真名叫苏潆。”虽然声音还略带沙哑,可小寒还是完完整整地对阿九重新介绍了自己。
阿九震惊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如画中仙子一般的少女。她不但容貌与他心底那人一模一样,连名字都一字不差!
小寒,不,或者现在应该称之为苏潆,她拉着阿九坐在茶树下,用还不顺畅的语调,慢慢讲述了一个有关幻影之术的故事。
她是苏老爷小妾生的女儿,她一娘一亲长得很美,而她恰好继承了她一娘一亲的容颜。
在她十岁的时候,苏家起了一场大火,不但烧掉了苏家大半家底,更惨烈的是死了十几口人,包括苏老爷的两个儿子以及她的一娘一亲。
苏老爷一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从此一性一情大变,整日买醉。
机缘巧合下,苏老爷认识了一个同样潦倒的和尚,两个深陷困境中的人_见如故,立即成了挚友。
和尚有一门异术,能汲取人和物的部分一精一魄,造成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或一件物,他称之谓幻影术。只是这门异术好虽好,用一次却要大伤元气,和尚也极少使用。
可为了帮衬苏老爷的生意,他还是用了那么一两次,却也因此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
幻影术只是造了一个假象,却不能抹去所有痕迹,为了避嫌,苏老爷将家迁到了钱塘。
这时候,苏老爷注意到了他越来越美丽的幺女,或者可用她的姻缘换一笔大钱,重振苏家。苏老爷觉得此法甚好。
可他看中的人,着实太过劣迹斑斑。她不愿,便逃了家.却被和尚撞见。和尚急急写下了她的生辰八字,汲取她的魂魄。她与和尚争执,夺下那纸便跑了,和尚汲取魂魄时费了大力,也无一精一力再追。
她无意识地跑了不知道多久,等醒来时,便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所幸脑中的记忆也少得可怜,加之阿九的体贴,在梅开茶庄的这段日子,倒成了这几年她最平静安详的时光。
“许是那和尚的幻影术破了,魂魄便又回到了我的身上,让我恢复了记忆和往日的容貌。”苏潆说。
她说得淡淡,仿佛那些往事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一般。
可阿九分明听出了其中的悲楚,那样的爹,那样的被当做货物一般贱卖,又被生生夺去魂魄……
她抬起头,本是要将眼中的几滴泪一逼一回眼眶,却在看到头顶一轮巨大的圆月时愣了愣,片刻之后,她的嘴角缓缓扬起,手指天上,语调轻快:“哥哥,月亮升起来了。”
冷冷清辉下,阿九心中五味杂陈,可看着面前少女的灿烂笑颜,忽然觉得此刻,他的人生如天上的圆月一般,很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