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与子
萧亦觉得自己从小就像只被父亲萧持远圈养的一宠一物,只能活动在他眼前那块巴掌大小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得按他的意见行一事。吃饭只能吃七成饱,不许大笑不许碰冷水,不许跑跳,每天要按着他的要求吃钙片和各种维生索,长这么大都没有游过泳,也没有自在地逛过街,这跟一宠一物有什么分别?所以他很想结婚,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这天,萧亦又一次提到自己想结婚的事,萧持远却若无其事地说:“感情是这个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何况你有先天疾病,发作起来会有生命危险,只有我才能照顾你。”
萧亦终于忍无可忍,大吼道:“你一直在骗我。我已经去医院检查过了,什么病也没有。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当年把我从孤儿院领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复制你这可悲的命运,孤独自闭,没有喜好,没有朋友,没有婚姻,没有一爱一。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说完摔门而去。
萧持远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子的背影,良久才喃喃自语道:“当年,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几天后,一脸憔悴的萧亦坐在“旧日时光”咖啡店门口的伞椅下,向桌对面的人倾诉着自己的烦恼。那人叫报君知,是民间极富盛名的风水师。
静静地听完萧亦的话,报君知转过头看着他说:“听你这么说,你的家族真是非常奇怪。”
“是,我祖父很有钱,但却没有结过婚,后来从孤儿院领养了个孩子,就是我的养父。我养父成年后不知道为什么复制了我祖父的生活,从孤儿院领养了我。那年我虽然已经六岁,可是之前的记忆一点儿也没有了。”萧亦苦恼地用手一搓一着脸。
“那么小,没记住什么也不奇怪。”报君知依然漫不经心地回答。
萧亦面带疑惧之色地说:“懂事以后,我很想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我的家人,就雇了几个私家侦探去查访,但是根本找不到养父所说的那间孤儿院。这几年,我的体质越来越不好,走快几步就心慌气短,整天无一精一打采,对了,有一次他喝醉酒,指着我反复地念叨着三个字。”
报君知低头摆一弄咖啡杯,问道:“哪三个字?”
萧亦咬咬牙:“老人苗。”
“老人苗?”报君知一怔,终于坐正了身一子,审视着萧亦说,“三天后,你还到这里来找我。”
2、转变
萧亦回到家里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这个家越来越让他感到恐惧,此时他宁可睡在街上,也不想再留下来。当他提着行李正要出门时,萧持远拦住了他。萧亦冷冷地说:“你的家产我不要,我只想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萧持远看着腕表,低声问道:“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到这个家吗?”
萧亦点点头:“记得,那是三十年前。”萧持远意味深长地说:“准确地说,再过三个小时才满三十年。再等三个小时,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萧亦将箱子留在门口,很不情愿地跟着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父子俩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时针终于指向九点时,萧亦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一阵剧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大脑里忽然间膨一胀起来。他痛苦地呻一吟着,双手捂住脑袋跌坐在地上,只觉得世界忽然间一片雪白,脑海中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纷至沓来。终于,跌坐在地上的萧亦发出难以置信的低吼……
转眼三天过去,萧亦如约来到“旧日时光”。报君知早已经等在那里,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萧亦与三天前判若两人,仿佛一切困扰他的难题都消失了。他剪短了头发,衣着光鲜地站在报君知面前,甚至连坐下的打算都没有,就飞快地从兜里掏出支票递过去:“这是付您的酬劳,我委托您办的事情到此为止。”
报君知并没有接,只是望着他淡淡地说:“怎么,白白付我这么大一笔钱,连老人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不想知道了?”
萧亦的眼神一时有些躲闪,说道:“我现在过得很好,不想有什么改变。”随后,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关于老人苗,我想那只是家父酒后随口一说。”
“是吗?”报君知轻笑,“你父亲随口就说了一个连风水师都不一定知道的冷僻蛊术。”
萧亦怔了怔,戒备地看着报君知:“先前那都是我与父亲之间的一点儿误会。如今,我已经想通了,您就不需要再过问之前的事了。”说完就快步离开了“旧日时光”。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两个微胖的中年女人从萧家别墅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眉飞色舞地聊天。一人道:“我就说这家人脑子都跟有病一样,那萧老先生从来不愿意出门的人,前天突然一个人出去旅游去了。七十来岁了你说你一个人乱跑什么。”
另一个也附和道:“然后这老爷子前脚走,后脚他儿子就接了个小孩子回家,说是从孤儿院领养的。我看,没准儿是私生子,要不干什么趁他爸刚出门就急着接回家来。”
萧亦坐在客厅里的意大利牛皮沙发上,他面前的地毯上坐着个大约六岁的男孩。孩子的周围摆放着很多还未拆开的礼物,但他对礼物似乎完全没有兴趣,而是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萧亦。
萧亦柔声问道:“怎么了?不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玩具吗?”
孩子咬咬唇,迟疑地问道:“为什么我没有一妈一妈一?”
萧亦似乎很厌恶这个话题,不耐烦地皱着眉:“你不需要一妈一妈一,记住,这个家里永远只有我们父子俩。你会过得像个王子,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所以,你要听我的话。”
孩子懵懂地点点头,顺从地坐在地上开始拆那些礼物。
萧亦的目光从孩子身上收回来,重新落在手里的一摞证一件上。那是些房产证明和委托书。他已经决定要卖掉这里,移居到另外的城市。
这么短的时间卖掉这么大一栋房子并非易事,但报君知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萧亦的脑海里,令他寝食难安。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初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这个错误非常有可能将一个尘封多年的秘密打开,因为据说,报君知这个人是从来不会让接手的事情变成悬案的。
3、老人苗
几天后的一个凌晨,萧亦所住的别墅里突然传来孩子尖厉的哭叫一声。萧亦家的保姆都是小时工,晚上并不住在这里,萧亦闻声匆匆披上睡衣冲进隔壁的儿童房。
那孩子不知怎么从一床一上跌到了地上,双手抱头,一脸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
萧亦虽然有些着急但是并不慌乱,他冲过去抱住孩子,搂在怀里安慰道:“不要紧,刚开始是这样的,等你长大几岁就不会再疼了。”
孩子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安慰而平静,他不停地大声尖一叫,并使劲地用小手捶打着自己的头顶。
突然间,萧亦大惊失色,只见孩子白一嫩的额头上显现出道道凸起的血痕,头顶鼓出了一个拳头大的包。“这是怎么回事?”萧亦慌张地自语着,“当年我并没有这样啊。”
此时,孩子的哭声忽然停止了,小小的身一体整个软一了下去,额上状如裂纹的血痕越来越深。萧亦来不及再想,抱着孩子奔到客厅,拨通了急救电话。很快,门口传来门铃声,萧亦将孩子放在沙发上,跌跌撞撞地跑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不是医护人员,而是报君知。萧亦曾设想过很多次这个场面,他觉得自己铁定会转身逃走,因为他很清楚报君知再出现时带来的是什么,但是此刻,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泛起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然。
报君知闪身快步走进屋里,径直来到孩子躺着的沙发边,毫不迟疑地将手放在他的头顶,虚空地做了一个拔的动作。随着报君知向上抬起的手,那孩子的身形竟然迅速长大,很快由一个幼童变成少年。报君知似乎有些费力,顿了顿,重新用力,终于将一个东西从孩子的头顶完全拔了出来。跟在报君知身后的萧亦很清楚地看见,那是一棵通体雪白如同一把捆在一起的一胡一须般的植物,再看沙发上的孩子,眨眼之间身上衣服层层撕一裂,露出成年人强壮的身一体。
报君知将那一胡一须般的植物抓在手里,只见它的根系极为粗一壮,底部已经分出三个如同小土豆般的块一茎一。“这么说,你们已经互相种植了三次了。”报君知略显惊讶,“你们不知道老人苗也是会生长的吗?这样连续种植,它会越长越大,直到将受种者的头完全撑一破。”
就在说话间,老人苗在报君知的手上开始枯萎变黄,晶莹水润的块一茎一也干瘪成如土块般的褐色。报君知随手一捏,那株老人苗便化为灰烬。与此同时,躺在沙发上的那人原本年轻光洁的脸上迅速布满皱纹,一头黑发尽皆变成雪白,那张脸赫然正是萧持远。
萧亦激动得大叫一声向前冲了过来,但是他只迈了一步,身一体忽然佝偻下去,那件合一体的西装一下子如同大了两号一般,再抬头也变成了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人苗产自苗疆,原本是当地流传已久的一门蛊术。将一棵老人苗自人的顶门栽入,一昼夜之后那人就会萎一缩成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但是记忆全失,要到三十年之后那棵老人苗长出一个新的子株,受种者的记忆才会恢复,但是此时也必须将老人苗从身一体内移出。只要这棵老人苗不死,受种者就不会恢复原本的身一体年纪,只是如常人一样重新变老而已。
萧亦与萧持远是一对身家千万的亲兄弟,多年前,两人无意中得到一株老人苗,便突发奇想,轮流做老人苗的受种者,每三十年轮换一次,这样循环往复,两人便可以永生不死。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知道,从而打破这个循环,两人当年决定谁也不能娶妻生子。
此时萧持远也已经醒来,他望着萧亦苍老的面容,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兄弟俩多年以来从未以相同的岁数共处过,不是你养育我就是我养育你,此时心智年纪忽然在同样的时期,相互对望恍如隔世,一时百感一交一集。
报君知将手中的灰烬抖落,望着他们道:“你们带着老人苗这么多年,却不知道,老人苗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它最初是从一位垂暮老人身上培育出的,所以它带着一个衰老身躯的所有顾忌,不可经热受凉,不可饮食无度,不可大悲大喜,不可动情一动欲……无论样貌如何年轻,老人苗的受种者永远要过一个耄耋老人的生活,这样的日子真的是你们想要的吗?做一个病弱的长生者真的比认真享受人世间所有的美好还重要吗?”
兄弟俩沉默地看着报君知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萧亦轻声道:“作茧自缚说的大概就是我们了。大哥,你还记得我们最初得到老人苗时有多么开心吗?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自己一 点儿也不快乐。”
萧持远望着与自己一样苍老的弟弟,想着两人轮流养育老人苗的种种艰难,几十年生怕出一点儿差错,谨小慎微,寝食难安,谁知到头来依旧是大梦一场,不禁摇头叹息。
尾声
数月之后,报君知坐在花枝街128号的宅子里的紫藤架下喝茶,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便起身来到花架边的小水池边,用手轻轻搅动几下池水。
只见里面映出一幅画面:一个热带小岛的海滩上,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泳裤坐在椰子树下的躺椅上,一人手里举着一杯色彩缤纷的鸡尾酒,惬意地望着细一浪一翻卷的海滩。两个身穿比基尼的漂亮姑一娘一正在为他们做肩部按摩。
只听一人语调轻松地道:“这里住了快两个月了,接下来再去哪里?”另一个想了想笑道:“一爱一斯基摩人的雪屋,你想不想看看?”
报君知在池水边微微而笑:“人间岁月皆如此,没有一人逃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