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窖匠已经八十三岁了,这个年纪,当然不再烧窖。他喜欢给人们讲故事,如果有人问他一生烧窖无数,最难忘的一个窖是什么,他一定会回答,是一九九一年那一年冬天的那一个窖,这件事说来话长。
那个年代里,一交一通条件落后,信息闭塞,人们地南闯北全靠一双一腿,而一些小商贩和手工匠人,则在各乡村间活动频繁,在偏远地区的农村,更是窖匠乐意去的地方,因为农村地区有他们需要的一切材料:木柴,水,好的泥土。
每到一个地方,窖匠选好地,然后搭一个草棚子,放置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然后在草棚旁边建窖,之后再挑好一些的泥土,把要做的东西塑好,比如水缸,陶罐,陶碗什么的,然后放进窖里,再将木柴烧起来。
事情回溯到一九九一年冬天。那个傍晚,天地昏黄,大雪铺天盖地,北风卷着雪片不停地杂乱飞舞,草棚大门拉着的布帘也起伏不定,不时有雪片飞进来。天气异常寒冷,而且建窖的选地一般都偏僻,四周一里之外没有人烟,草棚里的小火塘发着微弱的光,火光时隐时现,有灰白的灰烬被草棚顶透下的风吹着,炭火一边明亮一边缩小。
窖匠索一性一披了件军大衣,出了草棚,他放心不下他的窖:这样冷的天气,窖里的柴火很容易熄灭。雪地上传来窖匠孤独的“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然而在距离窖十几米的地方,隐隐有个影,背对着窖匠,脸对着窖,似乎在叹息什么。窖匠本想走近问个究竟,为什么如此晚那人还在在荒郊野岭之地,而且站在距离那窖如此近的地方。
但窖匠最终没有走上前去,一是因为他的视力极好,以他的经验,这窖一切正常,二是因为北风更加肆虐,大风卷着大雪打得他脸很疼。
第二天晚上,雪停了,雪和冰混着结成一层坚实光滑的路,窖匠照旧走出草棚,去看他的窖,这时,他又看到了昨晚那个身影,他觉得奇怪,于是忍不住一边走近一边仔细看起来,灰色的身影,稀疏的头发,一双黑布鞋。
蓦然间,一双手拉住了窖匠的胳膊,等窖匠回头过时,那人还示意他不要发声,然后拉着窖匠回到了草棚。昏暗的灯光和火光里,一个灰蓝色棉衣的中年男人站在窖匠面前,他瘦削而高,眼神看起来炯炯有神,他说:“刚才你差点遭遇大麻烦了你知道吗?”
窖匠说:“什么麻烦?”
“你知道那窖边站着的是什么吗?”
窖匠一愣,“是什么?”
“那是鬼,如果你冒昧前去与他接触,一定会霉运缠身。”
窖匠诧异起来,“你怎么知道,你又是谁?”
身着灰蓝色衣衫的中年人说:“我是道士,会一陰一陽一术,虽然距离远,但我能够分清人和鬼,而窖边这个鬼,看起来像个怨鬼。”
窖匠紧张起来,烧窖这么些年,见过不少奇怪的事,也听过不少,而见鬼却还是他人生的头一遭,他哆嗦着问:“那怎么办?”
道士说:“待我去打听一下,看看那鬼有什么未了之事,停滞于此久久不肯离去。等下你就在这草棚里,不要外出,更不能发出任何响声。”
道士出门不久,窄匠站在大门口,手掀一开简易布帘一直看着,但夜色浓一黑,虽然有微弱的雪光,仍看不清那道士和鬼的动作。大约半个小时后,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咯吱咯吱”声,然后布帘被掀一开,道士走了进来。他拍去身上的微雪,说:“那鬼的怨气,不是生前,而是死后,而且他说他停留在这里不是一天两天了,原因也是因为你的窖。”
“什么?”窖匠一听急了。
道士接着说:“我通过鬼语与他一交一谈,他坚持说你这窖里有他的东西,而且是骨殖,你一定要赶在他动怒以前,把他的骨殖找到,并且还给他,如果让他自己找回去,后果会很严重,起码他一定会复仇。”
窖匠说:“可是,我如何知道他的骨殖在哪里?”
道士说:“你烧窖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遇到一片特别好的泥土,是传说中的朱赭泥,颜色比较鲜艳。我好像把它做成了一只小陶罐。”
“明天赶紧出窖,把这罐子照着我说的方法处理了。”
第三天,天晴,一天的太一陽一把地面的积雪融化得差不多了,直到傍晚时分,窖匠才从一大堆出窖的器皿里找到那只小陶罐,那一刻他惊呆了,因为陶罐是红色的,虽然经过大火多天的灼烧,颜色暗了一些下去,但看起来仍然扎眼,他烧了这么多年的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
窖匠照着道士的方法,把陶罐里装了一酒盅红豆,一酒盅绿豆,一酒盅黄豆,一酒盅米,然后把陶罐埋在窖西边三十米远的地方。窖匠取土时的确曾在这里挖过土,这茫茫黑褐色大地上,埋着多少朝代死去的人们,一不小心把一个死人的骨殖挖到了,也算正常。埋了陶罐之后,窖匠又烧了好多纸钱,并且说了不少赔罪的话。
那个晚上,那个灰色的身影没有出现在窖边,后来也没有再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