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木头之所以不能用来打造做饭的铁锅,是因为它不是那块料,亦如,宁采臣之所以考不中功名,也因他不是那块料。他从17岁开始考,一直考到22岁,连续考了五年,连个秀才都没混上。到了现在,他只要一看到那些八股文,就头晕恶心,几乎要把大前年的年夜饭都吐出来。
有好几次,他都想对母亲说,不考了,弃儒从商,哪怕专门收账呢——宁采臣收账可是很有一套的。除了收账,他还十分有经济头脑。
比如最近他就有个受惠一生的计划。他常到三十里外碧涛林北面的镇上去收账,因此也认识镇上不少人。听说,镇上最有钱的聂员外的独生女儿死了,未嫁的女子是不能葬进祖坟的,不能葬进祖坟就会成为冤魂野鬼。聂员外一爱一女心切,于是想给女儿办一桩冥婚。只要他宁采臣抱着灵位拜拜堂,然后再把聂小一姐葬在自家祖坟,就能成为聂家名正言顺的女婿,等聂员外百年之后,整个家业就都是他的了。
可这事却万万不能跟他母亲张口,每次站在母亲一床一前,看到她盘着小脚日夜纺线织布供自己读书,那一话就又如大前年的年夜饭般,穿肠而过、历经几世轮回继而烟消云散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母亲寄予他的厚望,似乎也是他们这种穷书生唯一的出路,就连那一身傲骨的蒲先生亦不能免俗。
母亲常把蒲先生挂在嘴边,且自相矛盾。她一会说,你瞧瞧人家蒲先生,19岁就考中秀才,还是三试第一!你要好好向蒲先生学一习一!一会她又抿着皱纹横生的小嘴说,你难道要像蒲先生一样,考了快三十年了,连个举人都考不中。过了一会,她又说,你学学人家蒲先生的毅力,看看人家都考了多少年了!
蒲先生是宁采臣的正面教材,同时又是他的反面教材。他只要一听到“蒲先生”三个字,就会有一股怨气从那生了老茧的耳朵里顺流而下,直入心房,浑身都不自在。有时候,他恨不得“蒲先生”这个人立刻从世界上消失,哦不,确切说,他恨不得“蒲先生”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当然,他的愿望没有成真,否则我们就不能看到流芳百世的《聊斋志异》了。
其实,莫说娶个灵位回来,就算是他替人收账,母亲原本也是反对的。她老人家认为这差使说起来实在很难听,还经常被人骂作“讨债鬼”,更为重要的是,等日后他考取功名做了大官,这将成为他的“政治污点”,会影响仕途的。可是后来连蒲先生都搞起了副业摆起了茶铺,所以对于宁采臣收账的差使,母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在儿子做大官前,饭还是要吃的。
说起来,宁采臣也算是茶铺的常客,每次去收账前,他总要到那里坐一坐,喝一口粗糙的清茶,蒲先生对他也十分欢迎,因为只要他一去,总是说些不吉利的话赶跑喝茶的客人,蒲先生喜欢他这样。个中缘由,说起来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本来蒲先生开这茶铺是要贴补家用的,可当年三试第一的秀才开茶铺说出去总不体面,于是他灵机一动,给茶铺取名“聊斋”,并传出话去,在这里喝茶的人只要能讲好听的故事给他做文章素材,就可以免去茶费。这么一来,开茶铺就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做文章了。没想到,人人都是有了故事才到这里喝茶,真正能给茶钱的寥寥无几,他这茶铺非但不能贴补家用,倒要拿家用来贴补茶铺了。
如此这般,蒲先生想不写故事都不成了,也亏得如此,我们才能读到《聊斋志异》这么好的小说——扯远了。
2.
这次,宁采臣又要去收账,路过蒲先生的茶铺时,他照例去坐一坐,替蒲先生赶赶客人。当时,有个酸秀才模样的人正坐在板凳上讲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热腾腾的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喝的蒲先生手都颤了。他一见到宁采臣,马上冲他使眼色。可是宁采臣一听那故事就入了迷,完全忘记自己的重要使命。
故事说有个村民为儿子娶妻,喜酒喝道一半,新郎去如厕,却发现新一娘一悄悄从新房溜了出来,新郎好奇就尾随新一娘一而去,越走越远,最后竟走到一个大户人家门前。新一娘一说这是她的一娘一家,要新郎在这里住几日。新郎不好推脱,就住了下来。而新郎家里那边,喝酒的客人们发现新郎去厕所总也不回来,以为他偷偷溜到洞房,就到洞房去闹,进去才发现,只有新一娘一一人在,新郎却不知去向。
听到这里,宁采臣忍不住问:“新一娘一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在洞房里?”
另一位蹭茶喝的人说:“那勾走新郎的人肯定是个女鬼了。”
那人又要了一杯茶,神采飞扬地继续讲道:“这位仁兄说对了。新郎家里人见儿子许久未回,就报了官,可是报官也没用,过了半年还是找不到新郎。半年后,新郎终于回来了。他回家后说自己这半年一直住在老丈人家里,大家都不信,就令他带路去看。新郎照原路找到老丈人家,却发现那里是一座荒坟。”
听到这里,宁采臣长长吸了一口气,蒲先生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讲完了,茶都快被他喝光了),他轻轻咳嗽了声,边悄悄冲他眨眼边说:“采臣,这又是要到哪收账去?”
宁采臣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急忙说道:“三十里外碧涛林的兰若寺。”此话一出,刚才讲故事的酸秀才大惊道:“兰若寺?!不能吧?!当年满清入关,屠城扬州,血洗山东。当时义军和清军会战的地方就在兰若寺,义军全部被清军所杀,连和尚都没留活口,自此兰若寺就成了荒寺,听说一到深夜就闹鬼,诵经的声音凄婉惨烈……你到那里收什么帐?”
宁采臣微微皱起眉头说:“难道我见鬼了?上次去那里,我见到的可都是漂亮的姑一娘一哪!”
那人不屑道:“寺里怎么会有姑一娘一!做梦了吧你!”
宁采臣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是做梦呢?那日从寺中出来的时候,姑一娘一们还托我给她们找如意郎君呢!难道她们和你刚才故事里那样,都是女鬼吗?不会啊……”他边说边装模作样地翻随身的布兜:“你们看你们看,我这还有信物呢,有一位姓聂的姑一娘一,说谁看到这信物,她晚上就找谁做郎君去!”
旁边一人说道:“姓聂的姑一娘一?聂员外的千金不是刚刚死了么?!”
此话一出,还不待宁采臣把布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人们就一哄而散了。
蒲先生感激地冲宁采臣笑了笑,半开玩笑道:“难怪你每次都能要来帐,这么荒唐的事情都被你说得跟真的似的,难不成你真的要去兰若寺讨债?恐怕讨的是人命债吧!哈哈!”
宁采臣附在他耳边说:“当然是真的!”
3.
是真的才怪。不过,他到镇上去收账,要路过兰若寺倒是真的。
兰若寺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虽然庭院残败,看上去十分凄凉,但并没有什么冤魂野鬼,甚至连个鬼影都没有。
不过,他倒是希望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狐妖女鬼,那可是他们这些穷书生莫大的福音。你想啊,正当你穷困潦倒抑郁而不得志的时候,突然有个美一女出现了,陪你读书写诗下棋,不需要媒妁之言,也不要你的钱,甚至连妻子的名分的不要。不但如此,有时候还会倒贴钱帮你考取功名,多美好的事啊!
眼下,就有这么美好的一桩事摆在宁采臣眼前,可惜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咽口水——说服母亲同意他娶个鬼妻,简直比见鬼还难。
宁采臣就这么一路一胡一思乱想,一路唉声叹气,不知不觉走到了兰若寺外。当时正值正午,他走得筋疲力尽口干舌燥。他记得这寺中有一棵参天古树,树下有一口深井,虽然荒废已久,井里也难免有淹死的野狐狸死耗子,但这丝毫不影响井水的清凉。
因为刚在聊斋听了那个恐怖的女鬼故事,他心底其实有几分害怕,但想到这青天白日的,料想鬼怪也不敢出来作祟,于是他就径直走近了兰若寺。
古井在兰若寺的后院,绕过颓废的佛堂,他站在太一陽一地里,赫然愣住了。古树浓密的枝叶遮住了大半的院落,树荫下的那一片天地显得略有几分一陰一森。更为一陰一森的是,古井边上站着一个青衣女子,羸弱的身躯,苍白的面孔——连嘴唇都是那种干巴巴毫无血色的白。她双脚踩在井沿上,将一根破烂的草绳搭在树枝上,那草绳早已结成了环,就等她把脖子伸进去。这种死法真是万无一失,就算绳子断了,她掉进井里也是必死无疑。
宁采臣咽了咽吐沫,其实口干舌燥的他早已没有吐沫可咽了,但他还是梗着脖子咽了一口又一口。
难不成真见鬼了,他想。
那女子见到他,也是一愣。
“姑、姑、姑……”自恃很有口才的他,一下子竟结巴起来。
那女子悠然叹了口气:“我看公子年纪比我还要大几岁,何以叫我姑姑?”
“不是……我是说姑一娘一……姑一娘一你……”宁采臣本来要后退几步的,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
“公子不必拦我……”
“我不拦……姑一娘一要用绳子打水喝,也得为绳子套一上桶才行啊……”
那女子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哭笑不得道:“公子看我像是要喝水的样子么?”
“难道姑一娘一不是想打水喝吗?”鬼都知道,宁采臣在装傻。那女子当然也知道,于是她不再说话,闭起眼睛就要钻到绳环里。
“等一下!”宁采臣大叫道:“姑一娘一可否待我喝上几口水再去荡秋千……”
那女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干脆说道:“我既不是要喝水,也不是要荡秋千,我这是在寻死,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宁采臣想,死了才是鬼,既然这女子要寻死,可见她还没变成鬼。于是他壮着胆子说道:“姑一娘一大好年华,何以寻死?”
谁知他这一问,那女子竟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宁采臣一下子慌了手脚,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哄过哭泣的女人。他既没有殷实的家境,亦没考取过功名,因此方圆几里的姑一娘一们都懒得到他跟前哭。他接触最多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可她老人家似乎早就忘记眼泪是咸的了,因此,宁采臣丝毫没有哄女人的经验。
还好那女子似乎不用他哄,她哭着哭着就跌坐在井边,全然忘记了寻死大计,边哭边骂,边骂边说。她说她是附近镇上殷实人家的千金,前些日子邂逅了一个侠客,两人一见钟情说好了私奔。她把自己的私房钱连同从母亲那里偷来的金银首饰给了那个侠客,让他在兰若寺等她。结果她晚上偷偷溜到这里时,却不见那侠客的踪影。一连等了几日,他似乎人间蒸发了。此刻她已无颜回家,却又没有去处,只好一死了之。
宁采臣叹口气道:“姑一娘一怕是野史杂闻读多了,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侠客?!那些所谓侠客,不是土匪便是流一氓,要不就是天地会的乱一党一。”
那女子本已哭得筋疲力尽,听他这么一说,又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宁采臣慌乱道:“姑一娘一莫哭,莫哭。我帮你想办法。”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干粮:“我要到附近的镇上办事,本来可以带着你一起去的,可男一女有别多有不便,这些吃的我给你留下,你在这里等我。我最迟明天回到这里,然后……”他本来想说“然后带你回家的”,可是心中又隐隐觉得不妥,于是转而说道:“然后我再帮你好好想个办法。”
那女子道:“只怕公子也会如我那负心人一般,一去便不再回来了。”
宁采臣凌然道:“我好歹也是读书人,绝对不会和那些地痞流一氓一样辜负你”
“公子若是辜负我,我便真的跳下去。”
宁采臣道:“我不会食言的,否则就让我生生世世被你的冤魂纠缠不清。”
4.
他赶到镇上时,已是黄昏,小摊小贩们边收摊边打骂着哭闹的孩子,宁采臣心烦意乱。
路边,一个屠户拿着油腻腻的刀指着自己哭泣不止的孩子骂道:“再哭!再哭就把你送到兰若寺喂女鬼去!”那孩子一听,哭声嘎然而止,喏喏地扯住屠夫的衣角,攥得紧紧的,生怕一松手,自己就会被扔到兰若寺。
宁采臣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问道:“这兰若寺怎么会有女鬼,就算有,也是死在清军刀下的义士吧,难道这义士里也有女的?”
屠夫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还不知道吧,聂员外的千金前不久私奔不成,自一杀死在那寺里了,上吊死的。”
“不会吧……”宁采臣的心一下子变得颤悠起来。
“怎么不会?!”屠夫眉一毛一一挑:“很多人都在兰若寺外听到那女鬼的哭声了!”
宁采臣觉得天一下子完全黑了下来,想不到他竟真的大白天见鬼了。由于常在蒲先生的聊斋耳熏目染,他对鬼魂的事情也略知一二。据说那些含一着冤屈自一杀而死的人,灵魂会被困在死去的地方,重复着死亡的动作。而且这种鬼魂会永远不得超生,除非找到替死鬼。
想到这里,他暗暗为自己捏了一把汗。虽然他有心娶聂员外的女儿当鬼妻,但这件事情的前提是世界上没有鬼。他宁采臣就算对妖狐女鬼幻化的美一女艳一遇再怎么向往,也不愿搭上自己的小命。所谓叶公好龙,意思大致就是如此。
那一晚,他破例没有到镇上的亲戚家借宿,一想到他将独自睡在那个偏僻杂乱的别院里,他就忍不住颤一抖。于是那一一夜,他这个讨债鬼蜷缩在镇上唯一的赌坊,在赌鬼们的嘈杂声里,忐忑不安恍恍惚惚将睡未睡。
次日一早,他草草收了帐,心神不定地匆匆往家赶。可刚走出小镇,就又折了回去——兰若寺是回家的必经之路,他不敢走。
她要是守在兰若寺门口怎么办?她要是偷偷跟在他身后回了家怎么办?她要是硬拉他当替死鬼怎么办?那段他曾经往返无数的路,一下子变得陌生又恐怖,充满了荆棘。
他就这样惶恐地在小镇上徘徊游荡者,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聂府门前。聂府门口悬挂着凄惨的白灯笼,透过门口望去,里面也是一片肃然。
一个穿着孝服的家仆探出头来,漠然道:“这不是讨债书生宁采臣么?我家老爷太太可没欠什么人的债。”
宁采臣忐忑地问道:“敢问聂员外招到女婿没?”他本来想,倘若聂员外招到了女婿,那么他路过兰若寺再遇女鬼时,也好对她有个一交一代,她想缠就缠着她的夫婿去,想找替死鬼也找那夫婿去,那样他就可以脱身。谁知家仆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听他这么一问,一溜烟跑进院子,然后扯着聂员外出来,指着宁采臣道:“老爷,这位宁公子要应征当姑爷。”
聂员外上下打量着宁采臣,虽然他衣着寒酸,倒也一表人才,况且又是读书人,说不定日后还能中个状元什么的,到时候不但聂家跟着沾光,亦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一爱一女了。
聂员外微微点头:“宁公子对小女、对聂家的恩德,老夫定会铭记在心。倘若这桩婚事成了,我就算倾尽家财,也会供读你取得功名,弄得一官半职。”
宁采臣本来还急于解释,但一听聂员外的话,他又犹豫了——这条件太诱人了,或许值得赌一把。
聂员外见他犹豫,又急忙说道:“宁公子不必担心,老夫说话算数。待小女的一尸一体一经找到,就立刻给你们完婚。等小女安葬在宁家祖坟后,我马上兑现我的诺言。”
宁采臣一愣:“令一爱一的一尸一首还未找到么?”
聂员外黯然道:“只在兰若寺的大树下找到她的一件衣服,只怕是寻死后,一尸一骨已被野狼狐狸叼去了……”
宁采臣道:“兰若寺的古井,可否派人打捞过?”
宁采臣想,倘若他帮她找到一尸一骨,好生安葬,那也算不辜负她了,她的冤魂自然也不会再纠缠着他不放。
5.
可惜,他们并未在兰若寺的古井打捞到聂小一姐的一尸一体;可喜,他们在兰若寺找到了聂小一姐的人,虽然苍白无力奄奄一息,但绝对是活生生的。
他们曾在兰若寺发现她的衣物不假,他们曾在兰若寺外听到她的哭声亦不假,只是她没有死。她一直躲着他们,等着她心目中的英雄回来找她,从此远走高飞过上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倘若等不到,她也再无颜面活在这个世上——可见,未经世事的少女还是少看一些武侠言情小说为妙,免得误了终生。
英雄美人的一爱一情终究只是传说,柴米油盐蓬头垢面的婚姻才是实实在在的。这一点宁采臣一直都看得很透彻,所以他之前才会有弃儒从商的打算,所以他之前才会有娶聂小一姐灵位的念头。
所幸此时,他没有必要再抱着灵位入洞房了,虽然聂小一姐——聂小倩算不上是国色天香,但也是眉清目秀,最起码,总好过一块硬一邦一邦的木头牌儿。
只是婚后的聂小倩一直神情恍惚,飘飘忽忽的,那漂亮的脸蛋,任凭怎么调养,也调不出一丝血色来,就连嘴唇也如他们初见那般苍白,嘴角还起了皮,就如一具即将干化的老一尸一。每到夜晚,宁采臣企图用自己的柔情一温一暖她时,她瘦骨嶙嶙的躯体就在他的怀里瑟瑟发一抖,似乎只要他一碰她,就会对她造成致命的伤害。
更令宁采臣不安的是,每日深夜,她都会悄悄起一床一,穿着寝衣,拿起一条白绫,飘到兰若寺。而宁采臣就如最初故事里的新郎一般,尾随在她身后,看着她孤魂野鬼一般在兰若寺游荡,然后把白绫挂在树枝上,站在井边发呆,直到天亮。
这令宁采臣怀疑,她或许早已死在了兰若寺的古井中,夜夜与他同一床一异梦的不过是她的幽魂残念。
这些事情,宁采臣本来是不在乎的。无论她是人是鬼他都不在乎。是人,当然更好,是鬼,似乎她也不会害他。他们一个是名誉被毁嫁不出去的富家千金,一个是贫穷落魄没人愿嫁的书生,两人各取所需罢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婚后在聂家呆得越久,他越是觉得心痛、惋惜,越来越无法容忍这样的生活。他在书房看过她做的画,读过她写的诗,一页一页地翻过她写的每日札记,他突然很想很想知道以前的聂小倩,到底是怎样玲珑剔透的妙女子。虽然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得寸进尺,但他想改变,想把一切变得更好一点、更幸福一点。
他觉得,倘若她是鬼,她应该安详地离去,然后投胎转世到一个好人家,而不是这般孤零零地游荡;倘若她是人,她应该像一个普通的女子一样,接受他的关心和疼一爱一,对他笑,对他哭,哪怕像个泼妇一般打他骂他也好。
可她偏偏不是,她偏偏不人不鬼、不哭不笑、不言不语,木头人一般。为此,宁采臣想过很多办法,但无论是请和尚到兰若寺超度,还是让道士在家里做法;无论是喂她吃名医的昂贵药方,还是用民间的偏方,她始终行一尸一走肉,无动于衷。
到了后来,几近绝望的宁采臣竟然怀念起他们的初遇来,那时的她虽然俨然一副女鬼的样子,但起码会哭会骂,即便是鬼,也是活灵活现的女鬼。已经是聂家乘龙快婿的他,显然已经不需要靠要账维生,但他依旧莫名其妙地往返在那条要账的路上。他甚至希望自己就像那个聊斋故事里的新郎一般,有朝一日赫然发现老丈人家是一座荒坟,然后大梦初醒。
可惜宁采臣的生活不是梦境,是活生生的,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疼。
6.
聂小倩依旧夜夜游荡到兰若寺,宁采臣依旧夜夜尾随。
有一一夜,他望着她握着白绫一脸绝望的样子,实在是心疼,忍不住从废墟后出来,当时已经是冬天,一逼一人的寒气冻得他舌头都打了结:“一娘一、一娘一、一娘一……”
凄凉的月光下,久未开口的她突然悠然叹了口气,就如他们最初见面时那一般:“我什么时候成你一娘一了?!”
“不是……我是要叫一娘一子的……”宁采臣小心翼翼地走到井边,握住她冰凉的手:“都过了这么久,难道一娘一子还想一心寻死?”
聂小倩惨戚戚地一笑,道:“你又尚未辜负我,我为何还要死?”
宁采臣道:“我绝对不会辜负你,否则生生世世被你的冤魂纠缠不清。”
聂小倩定定地望着他,眼泪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结了冰。
那晚他们回家的路上,突然飘起了雪,将这夜色染成了一片纯情圣洁的白。宁采臣轻轻将聂小倩拥在怀里,说道:“忘了他吧。我会对你好的,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那种好。我会疼你照顾你,我会努力考取功名,令你扬眉吐气,无论你想要怎样的幸福,我都会努力给你。”
倘若是以前,宁采臣打死也不信自己会说出这番话来,但是此刻,他只觉得这话还不够甜,不够腻,不够表达他那热切的心,不足以打动她那颗遗落在兰若寺的心。
那个雪夜到家后,聂小倩就患了风寒,大病了一场。在宁采臣不眠不休悉心照料下,她的身一体康复得很快。她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变得柔软红一润,甚至,她偶尔还会对他嫣然一笑,她笑的时候,眼睛里闪着一汪动人的柔情蜜一意。
幸福就这样如倾盆大雨一般从天而降,令宁采臣措手不及又欣喜若狂。他发奋读书,还约了蒲先生一同去考试,发誓即便是拼了一性一命,也要考出个子丑寅卯来。
可是这幸福的倾盆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在科举考试的前几天,聂小倩说是要到市集为他扯上几尺上好的布料做件体面的衣服去参加考试,谁知这一去,竟到天黑还未回来。
宁采臣带着家仆在镇上四处寻找,可除了街道上那骇人听闻的通缉令和人心惶惶的百姓,就是不见聂小倩的身影。
宁采臣望着通缉令上的画像,心中愈加不安起来。最近官府刚刚清剿了盘踞在附近黑山上的天地会分舵,一些乱一党一余孽逃到了镇上,说不定就隐藏在人群里,说不定就将小倩掠去当了人质——聂家毕竟是有财有势的大户。
那天,聂小倩很晚才回来,她衣服凌一乱,绣花鞋上带着新泥,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眼神闪烁不定躲避着宁采臣质询的目光。
有家仆说,小一姐是从兰若寺的方向回来的。
宁采臣闻言心中一沉,平白添出几分恨意来。
7.
聂小倩又变成了兰若寺的“孤魂野鬼”,只是这次她刻意躲着宁采臣,专门趁他专心读书备考的时候偷偷溜出去,又在他发觉之前赶回来。每天,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出门,探亲访友啦,帮助邻居啦,或到闺蜜家中讨教刺绣啦,林林总总。即便偶尔呆在家里,她也是神情恍惚,不是对着鱼塘发呆,就是冲着荷花傻笑。
宁采臣知道,这一切皆是因为兰若寺。那座颓废破败的寺里,一直有某种令她牵肠挂肚无法释怀的东西——那里埋葬着一位少女最初的梦想,关于一浪一漫、关于一爱一情。
宁采臣还知道,这一次,聂小倩不是旧病复发,而是旧情复燃。聂小倩显然在再一次筹谋着私奔,和那个躲在寺中的男人——那个当年弃她而去的男人回来了——女人是一种吃一堑不长一智的动物,她们经常在同样的地方摔跟头。她去兰若寺的次数越多,家中值钱的金银细一软就变得越少,她每次带过去的数量都不多,但她去的次数很多。
宁采臣不想戳一穿她,不忍和她撕一破脸皮,那会令他无可挽回地永远失去她。他只是愈加用功的读书,愈加用心地对她好,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他不信,他这么多个日夜的用心呵护,抵不上她那所谓的“一见钟情”。
一爱一情就是这样,一爱一的较深的一方总是低到尘埃里,聂小倩在她心目中侠客面前低到尘埃里,宁采臣在聂小倩面前低到了尘埃里。
镇上关于聂家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都传闻聂小倩之前的野男人回来了。原来当年他并不是有心背叛,而是躲在兰若寺等小倩时,无意中听到了黑山天地会分舵的人所密谋的某件大事,被发现后,他便被虏到了黑山关押起来。后来,他听说小倩因此而死,万念俱灰,干脆也加入了天地会。这次官府清剿黑山,那野男人逃下山来,竟在镇上发现了小倩的身影,二人相见,之前的误会一点即破,于是又旧情复燃了。
这种传闻连聂府的家仆都知道了,可每当宁采臣问起时,聂小倩还是闪烁其词,避而不谈。本来宁采臣还想,倘若那传言是真的,那所谓侠客就算是个乱一党一,倒也不是忘情负义的小人。要是小倩真的一心跟他走,他宁采臣就忍痛成全他们,只要小倩幸福,他什么都舍得。可是现在聂小倩这种不诚恳的态度,让宁采臣心中那份伟大的一爱一堆在心里慢慢地沉淀、变质、腐烂,最后,变成恨,痛心疾首地那种恨。
求之不得,苦;得而复失,更苦。
8
这天是科举考试的日子,也是聂小倩私奔的大好时机——宁采臣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虽然一大早就衣帽整齐地出了门,却并没有赶赴考场,而是径直来到了兰若寺。
他拿着聂小倩的贴身饰物,大喝道:“我是小倩堂堂正正的夫君,小倩今天不会来了,壮士不妨出来一见,我有话要说。”
那野男人倒也磊落,见了小倩的饰物,便从隐蔽的藏身出去跳了出来。可他一出现还不待说话,埋伏一在暗处的官兵便将他乱箭射死了。
处理好了这边的一切,宁采臣便坐在古井边上,一心一意地等着聂小倩。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他想起了他们的初遇,想起了他们初婚时的苦涩和之后的甜蜜。世间万物,第一个总是最好的。那野男人是聂小倩的第一个,聂小倩又是宁采臣的第一个。
他呆坐在井边,望着太一陽一从东方慢慢攀爬到头顶,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同的是,那时是聂小倩在井边苦等,痴痴等待她的情郎出现;而现在苦等的是宁采臣,但他却期待她不要出现,永远不要出现在这可恶的兰若寺。
可,当年的聂小倩失望了,此刻的宁采臣同样失望了。
聂小倩来了,挎着小包袱的她略施粉黛,尤其显得楚楚动人。她见到宁采臣,先是一愣,然后慌乱的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相公……”她欲言又止:“你……我……他……其实……”世间所有的一爱一情问题,无非都是“你我他”的问题。
宁采臣叹了口气,冲她招了招手,唤她一同坐在井边。
他轻轻卧住她的手,淡淡地说:“我本是要成全你们的。可是他已经死了,官兵是我叫来的。”
聂小倩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微微颤一抖了一下,一下子变得如井水一般冰凉。她说:“这么说来,我欠他的,生生世世都偿不清了。当年若不是我约他私奔,他便不会来到兰若寺,倘若他没有来兰若寺就不会遇到天地会的人,更不会加入他们落得个乱一党一的下场。而今天,他又因我而死了……”泪水滴到井水里,悄无声息,却震得宁采臣心里阵阵的生疼。
“小倩,别难过。我说过,我本是要成全你们的。”宁采臣说完,猛地站起来,咬了咬牙,一把将聂小倩推进了井里。
“我当年若不拦你就好了。”宁采臣流着泪说:“我宁愿当年和我成婚的是一个灵位,起码灵位不会再次和野男人私奔。”
没有人怀疑聂小倩的死,更没有人同情她。像她这么不知检点的女人,早在私奔不成时就应该一死了之的。
宁采臣头上虽然顶着一冠鲜亮的绿帽子,但没有人歧视他,相反,善良的乡邻对他给予了莫大的同情。就连聂员外也觉得有这么丢脸的女儿实在是愧对了宁采臣,对他加倍的好,拿他如亲生儿子一般。
宁采臣本来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幸福下去的,几年后他完全可以拿着聂家的财产,另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为妻,然后无论他是否考取了功名,都能衣食无忧地度过余生——倘若他没有发现那封信的话。
那封信在聂小倩的包袱里。信没有抬头,亦没有落款。信里只说,请那野男人养好伤后拿了这些钱财远走他乡,再也不要回来,从此他们二人两不拖欠。她现在已经成了婚,且深一爱一着自己的夫君。他们当年的情分,早已在兰若寺失之一交一臂,且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
倘若,当年和宁采臣成婚的是一个牌位就好了,那么他就不会食言,就不会辜负她。
9.
很久没有见到蒲先生了,他的聊斋茶铺没有了宁采臣的“逐客令”之后,经营得愈加艰难了。但蒲先生是那种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无论是开茶铺,还是考科举。
“采臣,这次科考你没去真是可惜了!明年咱们继续相约同去,只是你别再爽约了就行!”蒲先生爽朗地笑着。
“怎么?先生今年又未考中?”宁采臣坐下来,自顾倒了一杯茶。
“得意疾书,回头大错,此况何如,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蒲先生无奈地叹口气。
“怎么?先生该不会是把八股文写成了聊斋故事吧!”宁采臣玩笑道。
蒲先生摇头道:“那倒没有。我越幅了!”“越幅”就是违反了书写规则。科举考试对文字形式有非常严格的要求,一页只能写12行,一行只能写25个字,而且得写完第一页写第二页,写完第二页写第三页。蒲先生下笔如有神,写得快,第一页写完,飞快一翻,把第二页翻过去了,写到第三页上了,这就隔了一幅,越幅。瞧,八股文就是这么苛刻又可笑,就像一爱一情。
宁采臣又倒了一杯茶,转移了话题:“如今虽然我有钱了,但这茶钱我是不会付的,因为我和来这里的每个人一样,是心中有了故事,才敢坐到这里喝茶的。”
“哦?”蒲先生饶有趣味地坐下来:“不知是怎样的故事?”
宁采臣悠长地叹了口气:“故事说,有个落魄的书生,靠收账维生。有一日,他要收账的地方须得经过一座古寺,叫做兰若寺,不想却在寺中遇到一只女鬼……”
蒲先生认真听完了故事,最后问道:“结局呢?”
宁采臣低下头,有水珠滴答滴答地落进茶杯里,他哽咽着说:“书生带着女鬼的枯骨归葬安宅,女鬼感其恩义,竟真的还一陽一和书生做了尘世夫妻,还为他生了个儿子。”
蒲先生长叹一声:“好故事哪!这故事若写到书中,总得为故事中的人取个名字,不知取什么名字好?”
宁采臣抬起头,说道:“书生就叫宁采臣,女鬼便叫聂小倩。”
蒲先生更加直截了当,干脆就把这故事命名为《聂小倩》。
在《聂小倩》这则半真半假的故事,饱含一着宁采臣所有的梦想和奢望。
10.
宁采臣说:“我绝对不会辜负你,否则生生世世被你的冤魂纠缠不清。”——在蒲松龄先生的《聊斋志异》里,他们缠一绵纠结,生生世世,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