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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鬼事之牧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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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西山区农村有一种谋生方式叫做牧鸭。牧鸭人不种田地,只早早地出门把百十只大花鸭赶往离村不远的大河潭一放,便坐在河畔大石上等着收鸭蛋了。待得金秋十月花鸭羽翼油亮,肉坚皮嫩,牧鸭人再把群鸭往集市上一圈,一年的柴米油盐也就这样凑合着了。这日子过得贫穷却也逍遥自在。村中的光头四便是职业牧鸭人。

因为起早贪黑,牧鸭人常常要在太尚未普照或者太早已下山的情况下于山边河潭赶鸭走动,所以他们多少都要懂得一些在河边走动的讳忌,年过四十而皱纹满面的光头四就常常对村中妇孺说:“村西头那个河潭,大落山六点过后,大伙儿还是少些走动,若真碰巧刚从那儿经过,也不要大声说话,拔些香茅草含在嘴里,掩盖一下气息,免得惹来不干净的东西。若是听到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暗处‘咕咚’一声往河潭里跳或看见大红鲤鱼往潭边游来时近时远,你千万不要靠近水边,否则……”这话一说,村妇们的项背立时感到发麻了,孩子们更是躲到妇人的大股后面,睁大了眼睛,“会吃人吗?”“哈!最抓小孩!”这一唬,孩子当即抱紧妇人的粗腿大哭起来,于是光头四得意地张开他那满嘴黄牙大笑起来,“这天杀的光头四,尽说些鬼话吓唬小孩!”村妇愤愤地骂咧着把孩子抱回家去了。

但这丑话不说则已,一说最是灵验,光头四大概也想不到他一个用来唬小孩的玩笑话会引来往后那么多的乱子。话说这光头四因为又老又丑,更年轻些时又做过几年墓葬的道工,农村人认为染了晦气,所以,这光头四年过四十而未婚,孑然一身,身边只常跟着一个八九岁在读小学的侄子。这侄子天真活泼,傍晚一放学,便喜欢站在村头高高的大石上看着他那光头的四叔把一大群花鸭浩浩荡荡地往村子里赶,那神情就像是在给打胜归来的红军队伍行注目礼一样。每到学校放假,光头四也喜欢带着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家伙做伴到山间河潭牧鸭,以解寂寥。

这年暑假特别炎热,太已经下山,热气依然升腾着。两叔侄沿着潭畔捡了几十个硕大的花鸭蛋,便把群鸭从河潭里赶了出来,花鸭在潭畔小泥路上“嘎嘎嘎”地大声抗议着,就如一群偷偷下河游泳被母亲追打屁股的孩童一样。两叔侄挥动着长杆,跟在群鸭后面正要打道回府,这时,河潭边上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却“嘎嘎”地传来了一阵刺耳的鸭叫声。“难道还有没归队的?”光头四挥动长杆把群鸭降定在一片草地上,对小侄子说:“别乱走,就在这里等我。”

正要走开,光头四看看暮色将近,又对侄子说:“你怕不怕?你一个人能把鸭子先赶回村里吗?”侄子勇敢地把手中的小竹杆往地上一竖,看着并不遥远的灌木丛,又看看远处的村落,说:“不怕。我就在这里等四叔回来。”光头四欣慰地摸摸小侄子的小脑瓜子,往侄子的口袋里塞了一把香茅草(农村做法,辟邪),吩咐一定不要玩水之后便进入灌木丛寻找那一股失群的田中小分队了。说来奇怪,待光头四靠近灌林丛,鸭叫声立刻停止了。光头四用长杆扫打了一阵灌林丛,依然没有听见鸭叫声。“奇怪。”光头四挠着后脑勺喃喃道。脚步刚踏出灌木丛,那震天响的鸭叫声又响了起来。光头四弯着腰悄悄地重新走进灌木丛,寻找着声源。这声音似近又似远,时有时无。

不知不觉光头四已经走进了灌木丛深处,鸭叫声似乎也越来越近了。“嘎嘎嘎!”声音咋起,光头四吓了一跳,五只大花鸭从一堆长长的杂草堆里钻了起来,“好家伙,害老子半天工夫。”

光头四顺手把花鸭伏过的草堆披开,看看有没有留下一窝鸭蛋之类的。摸到了……软软的……绵绵的……像——棉衣!“啊!”光头四大叫一声,冷汗骤出,长杆落地,屁股连坐带爬地滚到了一边,这惊叫声硬是在河潭四周形成了一个“嘻嘻嘻”小孩嬉闹的回声。一个土灰色的扎着两条长长大辫子的布娃娃赫然出现在眼前!

本来一个平常小孩子玩具布娃娃也不至于把走惯野外的光头四吓成这般,关键是这布娃娃的两只白多黑少的大眼睛,此时正死死地盯着光头四看,令人汗直竖。也不知是不是幻觉,布娃娃的眼角竟充满了血丝,粉白的脸颊下竟也有淡淡的不知是泥渍还是血渍的液体……哀怨、仇恨,而又冰冷、嘲弄的意味刹时在空气中漫延开来。光头四抖动着双手合十,语无伦次:“无意冒犯,确是无意冒犯,打扰清静,还请此处主头多多原谅。”行完三拜大礼,光头四便把布娃娃安放于草丛原处,慌不择路地赶着五只大鸭滚出了灌木丛。

待得光头四慌慌失失地走到降鸭原处,哪还有侄子与鸭群的影子?“也许是见天色渐晚,这家伙等得不耐烦先回家去了罢,都怪这五只害人的大花鸭!”想到为了这五只大花鸭汗虚一场,还冲撞了外界(乡下说法,就是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光头四一阵恼气,边赶路边用长杆把这五只大花鸭打得鸭乱飞。

回到家门,已是亮灯时分,光头四早已听到了屋后鸭圈里鸭群的叫声,他望向对面大哥的房子,那吃饭厅里正照出宁静灯火,看来小侄子也早回来了吧。光头四紧绷的心稍稍放下,确认关紧了鸭圈的竹门,糊乱地弄了一些饭菜吃下,便到大哥家窜门了。大嫂正在清洗碗筷,大哥坐在竹椅上“吧嗒吧嗒”地吸着水烟。大哥由于家穷,平时就出外打些零工,年过四十才结的婚,大嫂是一个三十来岁的越南女子,平时沉默少语,两口子结婚过了两年才生得如今八九岁的独子,平日大哥总私下对光头四说:“小四啊,以后别再像我一样娶一个尖股的越南婆回来,难生养!这么多年也就崩了一个娃出来。”所以这独苗小侄也就成了全家人的珍宝了。

“孩子呢?”光头四在厅堂上没有见到小侄,刚刚放下的心又紧了一下。“哦,刚刚去睡了。这孩子今天困得紧,一回来就说要睡,着他上了饭桌也是眯着眼睛扒完一碗饭。”“唉!都怪我整天带着他上山下河的……我去看看他。”说着,光头四转进小房间,孩子正呈大字形仰卧木上,睡得正香甜。光头四终于放心了,也坐下来“吧嗒吧嗒”地吸了一大口水烟,和大哥闲扯了一会,便回家了。

粤西农村有一种说法,就是有人在野外撞见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比如碰见放在墓地里尚未封土的棺材,或者一些看似黑气的不明物件(比如散落在野地里的老人的衣服,孩子的红鞋,布娃娃等),怕某些东西会跟着回家作祟,所以这人在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在大门外的空地里插上五支香火,或者撒上一把糖果,叫做“送客”。

光头四做完这些,道两句“好走”之类的祝语,便关门安心卧。到了下半夜,家里的木门突然“啪啪啪”地被人拍得震天响,“小叔,快快开门,救救阿细(侄子小名)!”光头四立刻从上翻滚下来,一手打灯,一手把门扇开,大嫂这时连手电都不打,这个平时极少情绪的女人就这样满脸眼泪鼻涕,惊慌失措地哭啼道:“阿细……就是……阿细可能撞客啦!(农村说法,就是撞邪的意思)”“不好!”光头四大呼一声便冲向对面灯火通明的大哥家,傍晚缠绕在心头的预感最终还是来了……

只见小侄子一改之前呈大字形的仰卧姿态,这时正被大哥和邻家的几个男人死死地按倒在木上,但此时的侄子似乎力大无穷,他的四肢孔武地抖动着,木快要崩塌,几个男人也差点被他掀翻。上全是从他口中翻滚出来的粘稠涎液,眼角布满血丝,细嫩的脸蛋上不知何时也沾了一些血渍,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光头四仔细听了一阵,原来是在喊“”,只是发出来的是一个女童的声音。见是光头四靠近,小侄子反而难得的静了下来,只翻着一双黑少白多的大眼瞪着光头四,嘴里断断续续地喃喃道:“……我要……”这就奇怪了,大嫂明明就站在身边,小侄子怎么还在哭喊着呢?大嫂又哭了起来:“阿细别怕,就在这啊……”没等大嫂说完,小侄子忽而往大嫂身上大眼一瞪:“我要我的”那眼神哀怨、仇恨,而又冰冷、嘲弄……“天啊!”

光头四心里一凉……这不是河潭灌木丛里遇到的布娃娃的眼神吗……“嘻嘻嘻……”小侄子忽而令人惊悚地笑了起来,望向光头四,天真地说:“光头叔叔,你为什么不陪我玩啊?”光头四手上的汗顿时竖了起来,原来这东西到底还是跟着回来了……光头四颤动着嘴唇,勉强地嘴角一弯,壮起胆子对小侄子说:“夜里不好玩,等你一觉睡醒了就带你去玩好不好?”小侄子呆呆望着墙根,一脸诡秘:“是去玩水吗?”不等光头四回答,小侄子忽而激烈奋起,差点把几个大汉掀翻,满脸暗青,充满怨毒仇恨地大吼:“不!你骗人!你们为什么要丢下我?我没抬胎,你们也别想安生!”光头四一听,心中顿时了然,原来这是一个来找人做替死鬼的女童怨魂。

虽说这光头四在前些年做过墓葬道工,学了些浅薄道术,但最近几年随着科学火葬的推行,大多墓葬道工都像光头四一样失业改了行谋生,这本来就浅薄的道术也就更生疏了,平时村里哪家的祖坟要改葬,哪家的孩子出生不久要“送胎神”(为婴儿驱邪祈福的一种仪式),光头四倒也勉强应付得来,但这怨魂,特别是附体生人的女童怨魂,喜怒无常,不怕天谴报应,凭喜好取人命,异常难缠,那就不是这小小道工对付的了。眼看侄子口吐白沫,疯狂更甚,光头四急中生智,急忙吩咐几个人去敲响各家各户的门,叫来年轻力壮,气刚强的男人前来聚,且特别吩咐一定要叫村头的资深屠夫带上他常用的几把杀猪尖刀前来。

我们广大农村依然保持着一家有难,八方支缓的纯良作风,这才一会工夫,梦中被叫醒,不明就里的乡村壮年依然火速集合了,大哥家里怨的氛围立时减了不少,特别是当村头大屠夫踏进屋里,那几把杀过无数猪王、磨得雪亮的长尖刀往小侄子的木边一插,屋里方刚之气大盛,小侄子即时安静了下来,这时,屋外这黎明的曙光已经若隐若现,小侄子终于安静睡下了……这夜算是熬过了,光头四抚着小侄子的冒满冷汗的额头,怜痛万分。

待得天亮,夜里被叫来的男人们正要在大哥大嫂的万分歉意与感激中散去,光头四发话了:“大伙有听说最近几年我们这上下村落哪家孩子那个……那个……唉,大清早的就说这晦气话,确实对不起大伙,但大伙也见到了,我们家阿细……”大伙手一挥,说道:“不需说,懂得的,这上下村落的鸡事逃不过我家长的耳朵,大伙回去都问问就是了”。临走,村头大屠夫还留下了三把尖刀,喊道:“还要什么帮助的,尽管说。”大哥大嫂自是又一番感激涕零。

农村从来就不缺少这屋前屋后的新闻或旧闻,更不缺少这快速传达新闻或旧闻的线人。一顿早饭工夫,几乎是同时的,昨夜小侄子中邪的消息与邻村黄姓家里去年在山间深水潭淹死过一个七岁小女孩的消息就这样大面积地传开了。两村分处山间水河的上下游,邻村那深水潭其实与光头四常常牧鸭的河潭就隔了一大片湿地灌木林,当时邻村小孩被淹的消息在村里女人堆中也传过一阵,只是这光头四常走村外牧鸭,当时听得也不仔细,只早晚告诫小侄不要下河玩水。事至今时,光头四才认真打探起来。

说是黄姓家里那八岁丫头天真可,生得大眼水灵,皮肤白净,父母对她甚是疼,买给她一个大眼布娃娃作伴。但这丫头天生活泼好玩,常抱着这个白色的萝莉布娃娃与村里一群泥孩子上山放牛,下河捞鱼,有时这群野孩子甚至会消消沿着一大片灌木丛中的小路,到光头四牧鸭的这片地方来寻大鸭蛋。

去年夏天某个正午,趁大人们都聚集在树下闲聊不注意,孩子们跑到灌木丛中寻了一会鸭蛋,便跑到深水潭畔,男孩子把衣服挂在小灌木上,小丫头把布娃娃放在潭边小树下,一起在潭畔浅水处嬉戏捉鱼。据说,那女孩子是因为在水边追逐一条闪闪发亮的大红鲤鱼而渐行渐远的,等男孩子们从游戏中钻出水面来,那黄姓女童已经被潭水淹至胸口处了。

几个稍大的男孩子边大呼着女童的名字,边慢慢踩着脚底河石趟水过去想拉她一把,但女童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只呆呆地向水潭深处趟去,然后,慢慢地回过头来,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神秘万分地微笑着,那一刻,听说她的头发是紫色的。不等男孩们反应过来,女童“咚”的一声瞬间沉落……男孩们怕了,纷纷赶回头上岸,只留下水中那一束孤独的黑发渐渐隐没……等孩子们回去叫大人来到,女童的首都没捞到,其父母在潭畔呼喊着那个可的名字,整整一周……

“原来也是枉死的小孩,怪不得会有如此强烈的怨气。”光头四感慨万分。为防小侄子今夜再遭不测,光头四得赶紧想办法早做驱邪准备了。前面说过,女童怨魂非常难缠,光凭一个小道工是不能完事的了。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带他们干活的那个老道工头,光头四的小道术还是他手把手教的,只是这光头四太懒,道术不,当年也就只能跟班做个负责摆礼和封土的小道工。

想起他,光头四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骑上大哥的老凤凰自行车一阵风地奔向四十公里外的村落请人去了。老道工这几年倒是更老了,一个七十大几的老头自然受不得太多颠簸,光头四也不敢骑快,待得两人带着陈旧的道工布袋来到村头已是晌午时分。

大哥大嫂万分客气地把这身上散发着淡淡檀木香气的老道工头迎进了门,道工头饭也先不吃,直接进入房间察看小侄子的境况。小侄早就醒了,看见有人进来,只坐起呆呆地看着,不说话。大嫂见子一夜之间羸弱如此,眼眶一红,便悉悉嗦嗦地咽起来。“小嫂子也莫用太担心。”老道工慈祥地安慰道。只见他摊开有着深深沟壑的粗糙的左手掌,闭了一口气,嘴唇无声息地上下合用心默念一些咒语,然后用右手并拢着的中指和食指在左手掌心虚画了一条符咒,便把手掌静静地盖在了侄子的头顶处。

不一会,侄子脸容上的黑气倒也淡了不少。老道工拉着侄子的手,轻轻地问:“孩子跟爷爷说说那天你碰见了什么呀?”侄子抬头看了一下光头四,又看了一下咽的大嫂,低声说:“四叔,我怕。”光头四怜地抚着小侄子的肩膀,微笑着:“不用怕,大家都在这呢。跟老爷爷说说好吗?”“那天你进去小树林里找鸭子,不久就有一个女孩子从树丛里走了出来,她只坐在路边那个大石头上对我笑,头发看看好,像……一红红的火。我问她是哪个村的,有没有看见我的四叔。她也不回答,就下来拉着我的手要往潭边走,我怕……我说要回家了,但她还是扯着我的手不放,我急了便骂她,她还是笑着往潭边走……我便用木棍敲打,发尽全力挣脱……她大笑着放开了我,只说这样好好玩……我害怕得鸭子也忘记赶了,只奋奋跑着,等我跑到村头,终于看见我们家的灯火,便壮胆回过头看……那女孩子正在不远处笑嬉嬉地挥打着小鞭,跟着我们家鸭子的后面走来了……他说也要找……然后……然后我就不知怎的睡到现在了。”

待迟迟吃过午饭,老道在小侄子身上放了一道三角黄符,便吩咐光头四道:“你去黄姓人家里劝那父母过来,最好还要带一些孩子生前用过的物件,比如衣物之类的。”光头四眼看着太将要偏西,不敢怠慢,急速又跳上了那辆老旧的凤凰牌,要奔邻村去。大哥过意不去,拦住光头四道:“还是我来吧,今天你也怪受累的了。”光头四大手一挥,说:“你还是在家看好孩子,要那人家拿些什么衣服物件来,我比你更懂。”大哥只好作罢。

邻村落水女童家里父母听了光头四一番怨灵寻找替身的陈述,开始只当是扯淡,接着是愤怒,人死安息为大,哪能容一个外人说三道四?但是等光头四说到草堆上遇到的大眼布娃娃时,女童母亲才挥泪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哭喊着“我可怜的娃呀,是做父母的对不起你啊……连帮你寻个都办不到……”等做父母的稍稍缓过神来,光头四善意安慰一番之后,才提出要带两人到家并带几件女童生前穿过的衣物的请求。女童父亲黯然神伤满脸泪痕喃喃道:“也罢,去送送罢,在孩子生前我们没有看管好她,明知丝儿(女童生前名字)好玩,也不提防……最终导致我家丝儿惨死深潭,死后都不得安息抬胎……我们做父母的如何心不伤……一定要去送,总得为她找个归宿,不做孤魂野鬼……自丝儿去世,她的衣物我们也不留了……都拿到水边烧了,想着她在那边也好有衣服穿……谁知道她竟还没得安息……”那父母泣不成声,忍受着心中巨大伤痛,颤抖着双手拿出了收藏在小木盒里的一把小巧可的木梳……

那天晚上的道场是在大哥家院子里摆开的。作法之前,光头四硬着头皮和老道工在白天趁着太还没下山,每人手持三支点着的檀木香(农村道工认为这样可以安魂驱邪,防止鬼魂附身)一起到河潭边上的灌木丛深处拾回了土灰色的诡秘的大眼布娃娃,它此时正和小木梳一起摆到了道台上。

童父母见到布娃娃,抱着又是一番声嘶力竭。为防遭到灵冲撞,那天晚上各家各户都按照老道工的吩咐早早关了门,各家小孩子也被母亲早早赶上了盖好被子,他们只能又好奇又害怕地躲进父母的被窝里静静听着那个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传来的声响。夜晚九时许,老道工穿着一身黄色黑边大道袍,手持一把红线铜钱短剑,在道台前站着。各类瓜果生米等供品已经摆好,烛台上的火光把整个院子照红。光头四帮着把用白纸和竹篾扎的几个小孩、马、伞、车船、房子、还有一座拱桥等物品在道台上摆好,就等着女灵前来了。

说来也奇,一晚上小侄子好好的,还多吃了一些饭,不见有何反常行为,村里村外也一片安静,连村中几个常常吠夜的大黑狗这时也悄无声迹。直到子时来临,侄子从上爬起来说是要去厕所。那时农村大多住泥房,还没像现在一样到处是楼上楼下开设卫生间的楼房,农村人上厕所只得带着几张净手纸甚至几根短竹篾便往屋侧的暗黑小土房里赶。眼看小土房离大院也不十分远,光头四和大哥按照老道的吩咐点了几支檀木香,各人身上装了一只三角黄符便打着手电,带着小侄子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恶臭的小土房。

谁知小侄子短裤都还没有拉下,三人衣角里的三角黄符便同时“哧”的一声冒起烟来,小侄子白眼一翻,脸色暗紫,口吐白沫,眼看要往臭水沟里倒下。两人早有准备,立刻拉紧小侄子的手,便大呼着拼命拖着小侄子往道场上赶。老道听见大呼,铜钱短剑一挥,便在道台上抓了一把黄豆撒向台前空地,这时烛火大盛,老道口中念念有词:“吾道进门来搜寻,护身护法随后跟。一把降魔神豆起,落在地下重千金。三教祖师来助我,撒豆成兵化归魂!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这时院角风四起,烛火忽明忽暗,小侄子被两人连抱带拖地带到院中,这时只摊坐在地,透明的粘液从他的口中不停流下,眼角挂着血渍,似笑非笑地用白多黑少的眼瞳盯着烛台看。女童父母这时站在道台一角,开始时只是听老道工的吩咐不停地呼喊着女童的名字,待得见到院中小侄子中邪的情状,却也害怕了,惊骇着干张口呼不出声来。

小侄子看到了烛台中的布娃娃和小木梳,抬头若有所思,爬起身来便要往道台上走,老道立刻剑指西方,念起安魂咒:“老君炉里走一番,脱胎换骨奔灵山。留下身骨如灌木,安息堂内得安然。魂魄归兮魂魄归兮!”随着咒语,小侄子离道台越来越近,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紫红人影……眼看一个长发女童人影将要离开小侄子的身体飘进布娃娃里,那人影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重新回到了小侄子的身体里,眼神凌厉,怨气四起,盯着道台上几个小纸人呼道:“为什么要抛下我!我不走你们也别想安生!”

在怨气的作用下,小侄子的头发瞬间变为紫色,桌上的纸人娃娃也“噗”的一声着火了。老道大惊,本来这几个小纸人是要烧了好让女童在间有几个玩伴,想不到竟重新引发了灵的怨气。老道立刻呼来众人牢牢压制住小侄,吩咐女童父母大呼喊着女童的名字。

老道乘间一口咬破右手中指,闭着一口气,快速在热的左手掌心画了一条血符,按在小侄子的额头上,大声念咒:“领魂鸡来领魂鸡,你带亡人去归西。西天以上成佛道,永保家门代代吉!急急如律令!”小侄子身上的红色女童人影再次淡淡泛起,大眼,长发,面容可,女童的父母看到是自己宝贝女儿的身影,女儿生前撒娇怀中,在村里活泼奔跑的情景顿上心头,心头一阵刺痛,于是哭喊道:“丝儿,听道士的话,去罢去罢!别闹了!抱上你的布娃娃和小梳子,去吧!”说完大哭起来,不能自已。

缠绕在女童身上的黑气渐渐淡了些,人影呆呆地盯着道台一角的父母,嘴唇合动,发出声音的却是小侄子:“,我冷。”母亲心头又是一阵大痛,走过来拨开众人压在小侄子身上的手,臂膀环抱着散发红光人影的小侄子,咽道:“懂。潭这么深,水这么冷,我们丝儿又还这么小,那天中午一口热饭都还没有来得及吃就走了……如何会不冷啊!”“,他们游回去了,丢下我一个……”“知道,但那些大哥哥也怕啊……他们在村里陪你玩多么开心,他们沿着河潭打捞了好久好久……是潭里的小动物太喜欢我们的丝儿了,所以拉了你去……我们的丝儿要走了,要走了……”母亲边万分怜地轻声细语,边像惜日的夜晚一样有节奏地轻拍女儿的小背腰,安着她睡去……院子里一夜死寂,大家都在回忆的感伤中……半睡半醒间,女童人影的黑气渐渐散去,她洋洋半眯着眼,问:“,你会来吗?我怕……”“我家丝丝先去路上等着……像以前去外婆家过山路你总喜欢跑在前头的草丛里躲着等我到来一样……迟早也会来的……丝丝先去躲着……”女童闭上眼睛,嘴角留下甜甜的笑,最后一次撒娇喃呢道:“,我头发好乱了……”这个纯朴伟大,扎着一条长长的马尾发的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清泪长流,像往日女儿懒觉起的某个早晨一样,在晨光铺满的小木窗边替女儿梳直睡得像小鸡窝一样的长发……只是此时她梳理的是一头淡淡的发影……

童的身影最终散去,只留下一缕飘进了大眼布娃娃的身子里。女童的父母满面泪痕地相互搀扶着,看着老道工口念咒语,拉着打纸伞的布娃娃走过了道台上竹扎的拱桥……她最终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静听了一夜动静的村妇们奔走流着,把作法驱邪的过程添油加醋想象一番,有人说听到了鬼哭的声音,也有人说听到了阎王审判恶鬼的声音,甚至有人说看见了从屋顶飘下来的大罗神仙……只有当晚在场的人才知道,那只是一个令人心痛的生离死别的故事,它展现的是一份亲情的伟大与力量。

当然,邻村没有故事。人们只看见黄姓家人扛着众多纸人纸马,在老道工与牧鸭人光头四的指引下,为一个土灰色的布娃娃在河潭灌木丛边举行了一个传统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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