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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鬼与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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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古道,中华民族的魂。多年前与友人的一次行走经历,一直深深埋藏在我心底。期间的奇特见闻,使这段黄河古道之行,成为迄今为止我经历过的最惊心动魄的行程。

我们走的那次黄河古道,从郑州出发,沿古黄河到开封兰考,在大坝处改走旱路,至山东一带再次入水,这样一路辗转到安徽砀山。

我们第一段水路是从黄河花园口到开封兰考,这段路差不多有二百多公里,呈“S”形向东蜿蜒,一路顺流而下。

不过这时是七月,五月到十月是黄河汛期,黄河涨了水,水势浩大,这段黄河古道又有近五十多年没通航过,水下大鱼鳖怪极多,这样随便走船,还不一定走到哪里就走不动了,弄得谁也不敢载我们过去。

我们在码头找了半天,弄得好多船夫一见我们就抱着船桨跑,辗转多次,最后慕名找到了一个在黄河上行了一辈子船的老船夫。

这个老船夫的身份比较独特,他不是渔民,也不是渡人,他是水鬼。

水鬼是一门古老的职业,和西藏的天葬师、湘西背人差不多,都是和死人打道。

只不过,天葬师和背人是守着死人,水鬼则和黄河下神秘的“死倒”打道。

体密度和水差不多,体沉入水底后,随着体腐败,体内渐渐胀气,这些气将人变成面目狰狞、口唇外翻的大头鬼。

这时候随着气越来越多,体就会渐渐浮上水面,先是上肢浮上来,然后才是下肢,因为女和男的盆骨不同,所以浮还有个特点,叫做“男俯女仰”,说的就是这些漂在水上的死倒,俯身的是男人,仰身的就是女人。

所以根据这个原理,死在黄河中的人,过不了三五日就会自己漂上来了。

这时候,死者家属只要央求船夫将体打捞上来就可以了。

打捞死者体,船夫是绝不肯收钱的,收这种晦气钱也会倒霉三年。

但是死者家必须要请船夫在家中吃顿素饭,临走前还要在船夫中指处绑上一根三寸宽一尺长的红布条。

这些都是为了辟邪,也是黄河上约定俗成的古老规矩。

人也有捞人的规矩,他们只捞体,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起漂在黄河上的杂草树枝,发现体后用白布蒙在体上,然后取一根掺了黑狗的麻绳绑在体腰上,将体吊在背的悬崖上,等家属来辨认,认清楚了,才将体背上岸去。

当然了,捞人也不是什么都捞,要是遇到体直立在水中,水上只漂了一抹头发,他们会掉头就走,绝不去试图打捞。

对此,他们的解释是:他们只是代人捞,不代鬼申冤,这种直立于水中的死倒并不是体,这是一种煞。

说来也怪,好多人死在水中后,体并不会浮上来,待体捞出后,竟还像刚死一样,体还是原来的样子。不仅如此,这些水下的体竟会一直在水中直立着,保持着行走的姿势,体随着水缓缓向前,就像是在缓缓漫步。

好多时候在干涸的河中,你能看到水下清晰的脚印,一步步走向最深处,走到头后会转一个方向继续走,就像是在水下散步一般。

据说,这些黄河上的横死人,怨气太深,迟迟不肯离去,非要等害死其他人才肯倒下。

这个传说很可怕,你想想,要是你乘船过黄河,船行至河心,你往下一看,结果看到一个人在水下行走,行走中还会冲你森一笑。

带着这种感觉,你的黄河之旅绝对不会舒服。

要是遇到这样的死倒,这时候死者家属就要去找水鬼了。

水鬼是黄河边上对捞人的称呼,这种水鬼并不是简单的捞人,他们都是世袭,都有独特的本事,他们独特的本事就是请煞。

据说水鬼请煞是一种祖传的秘法,行为古怪诡异,外人无从得知。

有人说水鬼从小就用一种隐秘的药水洗眼,又经过数十年在黄河边上的观水练,眼光能穿透浑浊的河水,一眼就能看到水下的行

这种水鬼一般一个人独居在黄河边上,无儿无女,家中从小养着一条黑狗,庭院中立着一根大竹篙,竹篙上绑着一块八角形镜子,这些都是辟邪的物件。

水鬼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唤来那只黑狗,然后照一下镜子,若是无异,便回屋做饭睡觉。若是黑狗狂吠不止,镜中带血,他就会掉转方向,去黄河边上再走一圈,将身上的晦物去掉再回来。

在老黄河边上,对于水鬼的说法还有很多,也有人说他养的那只黑狗是黄河中的龙犬,也有人说水鬼从小以水为食,遍体气,方能接近水中的行

不过这些说法更接近于传说,不足为信了。

我们托人带了几样点心拜访了水鬼。解放后,全国都在破除迷信,他院子里的竹篙也被折断了,镜子被砸碎后扔在了黄河中,小院子里就剩下了一个黑瘦的老人,守着一只瘦的皮包骨头的黑狗。

好在政府见他无儿无女,将他定成五保户,逢年过节救济他一些粮食,不然他早就给饿死了。

说明来意后,水鬼沉吟了半天,后来告诉我们,黄河是可以渡的,但是黄河行船的掌故不能变。我们虽然是衙门里的人,但是从前乾隆爷过黄河也要按照规矩烧纸跪拜,人在黄河漂,命就全给黄河爷了,要不按古训来,我们都得喂了黄河鲤鱼!

所谓入乡随俗,我们又是经年跟黄河打道的,知道黄河的邪门处,自然是满口答应。

我们按照老水鬼的要求置办好装备,跟着水鬼来到黄河岸边。

一艘船孤零零地停靠在河边。老水鬼告诉我们,那就是他的船。这只木船已经传了几代人,还是当年老人的祖辈从黄河中请出了黄河煞王,清政府命山东船王特制的一条杉木船,专门为了去捉煞起,所以名为鬼船。老人也惜之如命,时不时给船上些桐油,所以这只船现在仍然结结实实,合缝严实,坚强得像一截杉木。

黑狗一跃上了船头,老水鬼站着没动,却给我们讲起了解放前黄河下游闹得沸沸扬扬的黄河王事件。

当年蒋介石为了阻挡日本人侵犯郑州,于是在花园口炸开大坝,一时间黄河倒流,淹死了几十万老百姓。

事后黄河中浮数万,体顺着水流往下漂,一摞摞都堵在河湾处,一群群的大鱼鳖在那水下啃食人,在晚上听听,咔嚓咔嚓响,就像一群人压低嗓子在那唱戏,偶尔还有一声哭腔传过来,不知道是不是人还没死透,就让鱼给活吃了,让人听得骨悚然,黑灯瞎火的,也没人敢出去看。

按说那年月闹饥荒,死人多,尤其是黄河边上,连连水灾,谁还没见过个把死人,但是体毕竟是太多了,体接连不断漂过来,在水中都发臭了,熏的人都不敢从河边过。后来实在没法子,政府出面让附近的渔民去捞,在河滩上集体焚烧了,也避免体腐烂传播瘟疫。

结果这些渔民一捞,就发现问题大了,这些上游漂过来的体哪也不去,单独就往一个地方去,敢情这些体并不是碰巧漂过来的,是水底下有什么东西把他们招过来的。

且说这些渔民好奇,也迫于官府威,就招呼了众人一起将那些浮打捞上岸。他们发现这里有个怪事,一般来说,人死后体会沉到水下,待身体腐烂后,就会漂上来,所以浮越往上的,腐烂的就越厉害。

但是这里却是恰恰相反。

渔民们发现,这里浮在最上面的体最完整,几乎像是新死的人,越往下体腐烂得越厉害,到了最底下,体简直就成了一堆白骨,堆成了一座白骨山。

渔民们都犯了嘀咕,莫非这水下的体都被鱼给吃掉了?

不过看着也不像,要是真有那么多的鱼,就算是人在这里捞,鱼也不会即时就散开,至少要翻几个水花出来。可是看看这里,一点动静没有,简直就像是一潭死水。

大家虽然害怕,但是都知道水中忌讳,谁也不敢开口说什么,只在那里闷头干活,想着赶紧捞完这些杀千刀的死,回家搂着老婆孩子睡觉是正经!

就在这时,那水下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响,就像是地震一般,小船在水面上直跳,黄河水就像是沸腾了一般,从水下咕咚咕咚冒出碗口般大的大水泡。

那大水泡腥臭无比,大家在波涛翻滚中也忍不住捏住了鼻子,这时候就听见水中呼啦一声,水下就翻上来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棺材。

那棺材周身墨汁一般漆黑,上面纵横着一道道的鲜红色的墨线,各处还用朱砂画了蝌蚪一般的符文,红是鲜红,黑是墨黑,看起来分外触目惊心。

那巨大的棺材晃了几晃,就开始缓缓转动了,那原本堆成一堆的浮也都追随在它的后面,簇拥着它直直向着岸边漂过去。

这时候岸上有懂行的人尖声叫起来:“快跑呀,黄河王上岸了!”

关于黄河王的传说在黄河两岸流传许久,民间传说黄河王由葬身黄河中的冤魂所化,会生吃人心,迷人心智,让人沦为伥鬼,跟随在它的身后。

也有人说这王就是一种南疆巫术,是一种养在人中的蛊,这蛊会钻到人的五脏六腑中,控制住人的心智,让人变成一具行走肉,最后被吃尽心肝而亡。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天在黄河上浮起来的黄河王,却是一具黑漆漆的大棺材。

后来听懂行的人说,那具棺材一看就不是善类,那是用沉木特制的棺材,是专门用来供奉黄河的,这东西少说在水中沉了也有几百年了,怎么这次大水竟然将这个邪物给冲出来了?邪物现世,黄河带血,看来中国真的是要变天了。

黄河是什么?

自古黄河水患多,黄河两岸人民也时兴拜黄河龙王,供奉黄河八大王,在汛期时,也经常牵了整头的牛羊投入黄河中,但是最可怕的还是活人祭,有的地方献给黄大王童男童女,也有地方给黄大王供奉黄河

这黄河一定要是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要貌美,年轻,善良,还要会唱民歌小调,好给黄大王解闷,这样就不会心情烦躁发大水了。

这样的姑选好后,会在身上包上一层绸子,绸子上浸泡了香油,然后在全村人的目送下,在一个特制的黄河口祭台中,被投入到滔滔的黄河水中,以完成给黄大王的祭礼。

你想想,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大姑,无缘无故就给投到黄河里,任谁怨气也不会小呀!

所以投放黄河的祭台就经常出事,常有人看到河中有赤身戏水的姑,也常有人听到半夜在水中传来幽怨的民歌小调,各家都闭紧了门窗,晚上更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敢从那里路过,但是不管怎么防范,还是不断有人淹死在那里,死者面目狰狞,腹大如鼓,手指甲中全是河泥。

再说那大棺材,一路漂至近岸处搁浅才停下。好半天,才有胆大的渔民凑过去近看。

这棺木一看就邪!

要说这黄河古道中,挖出来什么邪门东西都正常,但是这棺木通体漆黑,又大的离谱,不像是后来被黄河水冲过来的,更像是一直以来它就这么静静躺在这里,躺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大家愣住了,再掰着指头算算,这个黑棺从水中冒出来的所在地,不就正对着人祭的石台吗?

难道说,这些年投入水中的人祭,都被扔到了这个黑棺之上?

还有一种可能,难道是黑棺感受到这里的人祭,才从黄河中一路漂过来,最后端端正正放置在这里了?

这样说,这个巨大的棺材中又放了什么呢?

大家再想想这里半夜传来的幽怨歌声,无缘无故溺死在水中的人,特别是家人有死在水中的,更是哭天抢地,怨天怨地,恨不得当时就用菜刀把棺材里给活劈了!

就这样,大家几乎一下子认定了:这棺材有鬼!

但是怎么处理这棺材还需从长计议,大家寻到当地的老道士,听他说了祛除水棺的方法:水是邪之物,只需要将棺材打开后,将混合了朱砂的沙土撒到棺木中,架火焚烧,便可将其烧化了。但此法最怕落雨,一旦施法途中下雨,那棺入水,就再也没法挽回了。

翌日雄鸡报晓三声,诸位村民扛着锄头、菜刀来到河滩,大家齐心协力,任那黑棺虽如磐石沉重,也将它架了起来,一路拖到了河滩上。

随着老道士唱起一声长长的“开棺”,几个劳力一起发力,挖出棺钉,将撬棍使劲插入棺材中,一下子将沉重的棺材盖给撬开了。

这时候大家探头往棺材里一看,却都被棺材里的东西给惊呆了,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黑棺裂开,里面并排躺着一堆圆润红艳的女,大家定睛一看,这些女不是旁人,却正是那些从石台上投入水中的女

这些红艳艳的女,一个个面色红润,宛如睡着了一般,身上穿的有花布衣裳,也有长袍大袖,也有曼娜清纱,显然是各个朝代的女人都有。

这些黄河怎么跑到了这个黑棺中,这个黑棺又是做什么用的?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若是说这棺材中跳出一具僵,甚至说里面是一个水怪妖魔,这么多人也会扛着锄头镰刀冲上去,便是龙王爷在世,也给它劈死了。

但是这些古怪的女躺在那黑棺中,大家着实害怕,一下子全往后退着,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先跑,所有人怕都要跟着疯跑回去。

那老道本背手站在外面,怕被气冲撞,这时怕毁了招牌,连忙干咳几声,上去用长指甲敲了敲棺门,脸色微变,喃喃说道:“沉木做的招魂棺,十几具活,看来这邪物已修成刹。”

他当时便喝住众人,说道:“诸位乡亲父老,这黑棺里并不是黄河,而是专门吸人魂魄的黄河王,黄河王靠着这沉棺,吸黄河死人的气,已经修成了妖刹!如今诸位已经和王结下了梁子,若不斩草除根,恐怕在场的各位谁也活不过今晚!”

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一时间大家腿脚发软,再没有人敢再走半步,纷纷表示愿意听从老道士调遣。

老道当时便掐指算了算,先让质的女人以及孩子老人走开,然后让属相为龙、蛇、牛的人先回避了,这些属相亲水,怕水到时作怪。又命各位面向日头站好,大家相互看一下,嘴唇或下巴青黑的一律不要,鼻下为“水”,青黑者犯水,这些也不能要。

挑选完毕,那河滩上也剩下五六十个壮劳力,虽然那棺鬼气冲天,但是目前白日当空,加上各位劳力一心求胜,倒也能压制住鬼棺。

那老道点点头,便让人就河滩上杀了一只黑狗,七只大红公鸡,先将那黑狗血泼到棺中,然后将七碗公鸡血沿着黑棺的七个地方泼下去,然后命人向棺中撒一层混了朱砂的干沙,最后架干柴点火焚烧。

火光熊熊,那棺材噼里啪啦炸裂开,熊熊大火中,大家都清晰听到了大火中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仿佛好多女人在大火中拼命挣扎一般,听得大家一个个骨悚然,虽然是大太底下,周身还是止不住发了一层冷汗。

那大火烧了整整三天才烧尽,中间虽然下了一场小雨,但是众人不断往火中浇猪油,那火才堪堪没灭,待大火烧尽,老道引了诸位乡亲去那河滩一看,黑漆漆的棺木并未焚毁,棺壁中焦黑一片,体早烧成了焦炭,棺壁上能清楚看到一道道深深抓痕,大家明白当时的险情,纷纷向老道士道谢。

只有老道士却是看着黄河水,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

在场的所有人,只有他一个人看出来,那黑棺中虽然焦黑一片,却是少了一块,分明是黄河王在落雨之日逃到了黄河中,王入水,神鬼莫测呀!

那老道当晚便坐在黑棺中,于黄河滩上坐化了,死时全身枯槁,仿佛一夜之间被人干了全身鲜血。

他在黑棺上留下了遗言,说自己死后,让人将他赤身体从祭台中抛到水中,人祭之事,从此废除。

另外要村民将这黑棺劈开,将他在黑棺中画出的一个八卦锯下来,送给黄河上捞的老水鬼,封在木船之上,以避水

黑棺上有巴掌大小的一块红色,是老道士以指力画的一个八卦图,道士指力非凡,力透黑棺三寸,八卦呈朱红色,永不褪色,是用老道士心脉处的最后一口热血抹上去的。

据最后给老道士送葬的人说,他们抬起老道士时,他浑身轻飘飘的,只剩下了一副骷髅架子,上面蒙上了一层人皮,简直分辨不出他到底是一具枯死许久的骷髅,还是一个人了。

就有人传言,老道士当晚和王达成了秘密协议,以自己的血化解了王的孽怨,只要老道士和沉棺一天还漂在黄河上,黄河王就永远不能上岸祸害百姓。可是黄河王没料到,老道士竟肯将最后一口心头血涂在沉棺上,并封在了鬼船上,鬼船永不会离开黄河,所以黄河王也就永远不能上岸了。

许多年来,我听说过无数版本的黄河王故事,一直也都当成是民间传说了,但是在这一天,我确实真实看到了那块老道士用血涂抹过的沉棺木,因为我们这次要坐的船,就是那个被封了沉棺木的鬼船。

看到那块虽然历经了数十载,但是依旧泛着朱红色的黒木时,我不由浑身打颤,难道说黄河中真的漂着一个黄河王?

老人久久站在黄河边上,看着奔腾的河水。

他的眼睛仿佛黄河一般浑浊,头发也是锈色,仿佛堆满了泥沙,皮肤是古铜色,人仿佛是直接从土里生长出来的一样。

那只黑狗,也仿佛铁铸一般,蹲坐在船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河水。

黄河水一泻千里,奔腾而去。

在以后无数的黄昏里,我都会想起这样一幅画面,那个历尽沧桑的老人,一条瘦到极点的黑狗,一条奔腾了数千年的黄河,这是我记忆中一幅永不磨灭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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