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铁路桥下的河里住着一个水鬼的故事,我和威,和小宽,以及从城里来外祖母家度暑假的愫,对此都深信不疑。但起初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比如愫当时就对此很不屑,她说,世上没有鬼,都是心里边作祟。
小宽很不以为然地反驳她,你懂什么,当然啰,城市小一姐哪里知道这些秘密呢。
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你外祖母也知道。威也站出来说。
迷信,迷信。愫说。
于是她们开始为这个问题争论得喋喋不休,愫越来越急,眼泪都出来了。在太一陽一底下,我看见泪珠在她满是雀斑的脸上熠熠生辉。
不要吵,带她去看看,她不服也服了。我说。
我说的水鬼住在铁路桥下的河里。那条钢铁结构的铁路桥是什么时候修建的,我不知道。远望去,它好像一只巨型蜘蛛张着螯足横跨在两山之间,显出一种怖人的形象。桥下因山形而成了沟谷,一条大河从下面经过。每天都有火车从上面经过,当火车驶入桥身时,可以感受桥上的钢轨因重碾而发出的沉闷声响,哐当哐当,在山形的促使下渐次放大。要是这时正站在桥下,那巨大的声音简直如同枚枚炮弹从天而降,在耳旁轰然炸响,震得头皮都发麻了。
不过,这个时刻是我们最期盼的时候。我们在巨响的包裹下冲着两山之间一条长长的天,大喊大叫,桥身发出的声音会不可阻挡地淹没喊叫一声,于是我们可以更加肆无忌惮。于是我们感到自己很豪迈。
铁路桥下的河同火车一样,呼一呼呼一呼地朝远处奔去,气势汹汹。在夏天里水位上涨了,水草变得格外茂盛,一大片一大片在水流的冲击下,像乱发在当空飘摇。河水撞击在桥墩底座上,激起白色的水花,掉到水里后浮了一层沫子,让站在上面的人尖一叫不已。我和威,和小宽没见过海,于是我们都把这个当成了海潮。我们的眼前仿佛就有一片碧色的海。
我所说的水鬼就在这桥下的水里,那里是个极深的水凼,该是河一床一突然塌陷造成的。从前方奔流而来的河水到此意外地减缓流速,于是成了凫水的最佳地。水凼处暗黑的深水如同一口井张一开一了一嘴,势必要把一切吞没。它让所有跳下来凫水的人必死无疑。但是每年夏天,仍然有许多人淌河来到这里凫水,那水泥筑成的桥墩底座成了他们的跳台。他们鱼一样扑通入水,溅起无数明净透亮的水花。上面的人不住朝水里看,紧张的气氛充斥在水面上。没有起来,怎么没有起来呢。他们站在跳台上,弯腰伸了长脖子看,可是水里的人还是没起来。这时他们听见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无数水泡在水里升腾。然后悄无声息。一切都淹没在呼一呼呼一呼的河水声里,冲向了远方。
桥下的水凼里又淹死了人。
怔忪不宁的一陰一影笼罩着家家户户,大家感到那座桥下有一种神秘而诡异的力量,如同张开的硕一大无比的手,把人的魂魄一一摄取。于是关于桥下有水鬼的推测,逐渐被认同,并成为大家讳莫如深的话题。
有水鬼呀!有水鬼呀!小宽对听得入神的愫突然喊道,吓得愫发出一阵尖一叫,呜呜地哭起来。我们站在桥墩底座上,格格格格地笑着。
不等愫回过神,小宽猛地跳下了水,威也下去了,接着是我。我们从水里浮出来,抹去脸上的水,冲着愫喊,哈哈哈。
哎呀,你们不要命啦!愫发出惊恐的声音。她在上面急得直跺脚,湖蓝的裙子像是朵荷叶在摇曳。
我们没想到那天说的水鬼的故事在愫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迹,我们对愫说,骗你的呀,你胆真小,吓,城里人。
你们坏,编个故事来吓我。要吓死人的。
愫朝我们啐了一口凉水,然后也格格格格地笑,太一陽一把她的笑照得很鲜辣。
我们是说了故事来吓愫,不过水鬼把凫水的人捉去的事情,在老人口中流传甚广,有时我们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
那到底有没有看见过水鬼呀。愫问我。
我们躺在玉米地里。油绿的玉米秆子从一撸一开的长条叶子间拔一出来,直直地矗向奇蓝的天。我看到在玉米宽大叶子间闪烁的日光,仿佛越来越暗淡了。这是最热的时段。
谁见过水鬼呀,见了还活得了么。废话。威说。
那么水鬼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啰。愫说。
当然是女的,小宽说。很长很长的头发,在水里飘着,你一下水就把你缠住,然后用腥红的长指甲掐死你。像这样,哇——
小宽做出要抓人的样子,向愫佯扑来,愫朝后退了退。
真可笑,都没见过水鬼,还说是女的,就是瞎编。愫说。
不信,你——小宽急了,说。
我,我,我,我什么。我看要不我们去抓这只水鬼,就今天。愫睁着两只发亮的眼睛,脸上因莫名的兴奋而显得潮一红。
开什么玩笑,要死人的。小宽说。
你们就是不敢,比我还胆小。愫忽地站起来,玉米叶把她的裙子映得更绿了,好像立着的一束青菜。
谁不敢!赌什么?我说。
就赌那罐玻璃球。愫说。
愫从城里带回一些玻璃球,放在一个透明罐子里。彩色的玻璃球在罐子里紧紧地相互簇拥,如同一一团一开得喧嚣无比的花朵。我想,这个赌很划算。
一言为定。我说。(鬼大爷:http:///转载请保留!)
一言为定。愫看着我,口里露出洁白的牙,像粒粒饱满光亮的白玉米。
大白天不会有水鬼。我们就等到了傍晚,一同下河淌到跳台上。天边浮着一簇簇桃云,河水里好像有无数被水冲洗过的桃花。又像一条血色的河,惊恐万分地朝前奔去。天上黑色的飞鸟从水面上一掠,仿佛也被那红吓住了,发出慌乱的叫一声。
小宽是第一个跳下去。接着是威。我看着愫,说,你先还是我先。
她有些迟疑,我看得出她内心的害怕。我说,那我先来。
别,我先下。于是她一一抽一身,便跳下了河,红色的水花在水面上炸开。
这是小宽想出的计策。我们在水里把水鬼引出来,然后一起消灭它。
书上就是这么说的,这叫“诱敌之计”,懂么。他说,样子很了不起。
水里的四个人,有的在打滚,有的在拍水,有的潜到水里又如箭般射一出来。总之四个人在水中嘻嘻哈哈的,完全忘了水鬼这回事。
水鬼来了,水鬼在抓我的脚。愫一阵惊呼,双手在水面上乱打。
哪里,在哪里?不要开玩笑。一妈一呀,有水鬼,我的脚。一妈一呀!小宽的声音完全变调,我感到他的寒一毛一都竖了起来。
哗的一声,威从他们之间钻了出来,张大嘴巴大笑,嘻嘻,哪里有水鬼,倒是有两个胆小鬼。嘻嘻。
于是四个人在那个传说水鬼出没的水凼里,一同开怀大笑。天边的桃色褪变成蟹青色,几颗星从云里就跳了出来,冷冷地发着光。我们从水里出来,扛着衣服,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已经不大看得清彼此的脸,但都能感到心里的快乐。这次的打赌没人赢,也没人输。我们对小宽说,你的“诱敌之计”不管用,水鬼不上你的当。
村子里已泛起点点灯光,在夜色的烘托下,影影绰绰,恍恍惚惚,好像跳跃的鬼火。
那一一夜我们都失眠了,事后我们才知道大家都梦见了水鬼,同一个模样的水鬼。
愫是在第二天发烧的,在一床一上喊头疼。外祖母把她送到镇卫生院,打了几天吊瓶,烧才退去。回来后愫依然在一床一上静养,她的外祖母问我们做了什么,怎么愫烧得那么厉害。
我说,我们去河里捉水鬼。
她蓦地把手高高扬起,像是要朝我打来,但最后只在我头上轻敲了一下,说,糊涂,那里你们也敢去,不知道死了人呀。
我们就是去抓杀人的水鬼,这是为民除害。威把胸膛挺得鼓鼓。
外祖母哗一下笑了出来,好像清凉的河水涌了出来。
七月的天空只是泛白,但不是云,全是些燠热的水汽。河上也蒸出一水雾。我们没有听见蝉声嘶鸣。
大雨要来了。
愫的表哥军也来了。
军在上海读大学,打了份暑期工,挨不过上海的天气就辞工回来消夏。我们对军是崇拜的。他知道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像我们这些整天只在村里游走的人,对外面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一个愫就让我们歆慕,何况在上海读书的军。
军表哥,你见过水鬼吗?男的还是女的?威说。他总一爱一称军为军表哥,我说太难听,就叫表哥行不,他说,又不是我表哥。
水鬼,你说水鬼。扯!军说。
难道没有吗,可是——小宽出奇地没有和军争执。
这东西说有也有,说没有也就没有。军说,然后仰头看头上的梧桐树,叶间漏下的光把他的脸弄得忽明忽暗,就像他说的话一样。
啊——我们全都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
愫马上说,你们看吧,我说没有水鬼吧,还不信,真好笑。
那你还跟我们去捉水鬼呢,你真是个矛盾的家伙。小宽立刻反驳她,把愫的脸羞得通红,好像那天傍晚桃色的云。
嗄,不过,真要说起水鬼,也可能是有的。军说。
哦——我们一同发出声音。
那是男的女的,什么样子?威说。
我们都凑上去围住了军。军说,水鬼的样子,照书上写的,像,像猴子,对,就是像猴子。
哇——我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原来水鬼是像猴子呀。
谁能捉住猴子,那东西机灵得很。小宽说。
是捉不住。我说。
怎么捉不住。这东西只要上了岸就软塌塌的,死猴一只。军说。
原来如此。我说。
愫猛地跳出来,拉住表哥的手,说,表哥,我们今天去把水鬼,不,那只猴子捉住好吗?
军说,好!
那天没有桃云,只有些氤氲的雾气。河面上也有。水草在水雾里隐约可见,看上去像鬼。
我们听见河水呼一呼呼一呼地流淌着。
这次是军先跳下水。我看见军黝一黑的身一体如同鳝鱼滑一入了水中,干净而利落。
我们在水里做着各种动作,最多的是狗刨式。军让我们闹得大声点,把水鬼引出来,叫诱敌之计。
多么熟悉的计策呀。
军在笑,小宽在笑,威在笑,愫在笑,我也在笑。我们都在水里笑着。我想,当时我们同样忘记了水鬼。
军在水里大声喊道,嘿,真痛快,家里真痛快,真好!
痛快,痛快!我们跟着喊。
大家的心都被军说得膨一胀起来,水拍得更欢了。
愫说,死猴子,死猴子。
岸上的树突然哗哗哗作响,风像刀子把叶子切落,扑簌扑簌满天飞。我们根本没在乎。水鬼都不怕,还怕大风吗。
一列火车驶上了桥,巨大而空洞的声音在沟谷里横一冲一直一撞,如同万马奔腾。我们简直要耳鸣了。于是我们扯开嗓子大喊着,想要对抗火车的庞大的嘈杂声,那种爽一快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
水草摇摆得更像鬼了,无数的鬼在眼前晃动。
那时火车的轰鸣声更大了。
啊,水里有东西!啊——军发出惊呼,尖利得如同一把锥子穿过嘈杂,扎进我们的耳朵。
我们看着他,他在水里不停拍水,翻起无数白沫子。
我们只是笑。
他的头奋力朝上顶,很艰难的样子,张大的嘴巴急促地吐气,那样子很像即将淹死的鸡。
于是,我们笑得更大声了。
桥上的火车呼啸而过,沟谷渐次沉寂,好像繁花落尽一样。我们玩累了,爬上桥墩底座歇气。
军表哥呢,军表哥在哪里?威突然说。
我们这才发现,军没有上来。我们一起朝水里看,水里咕噜噜,咕噜噜浮上来许多水泡,水面上飘着一层浓一稠的白沫子。
那圆圆的水泡啊。
雨落了下来,钢针般的雨发疯似的戳在我们身上。我们在岸上疯跑着,水鬼杀人了!水鬼杀人了!我们一路大呼,眼泪搅在雨水里,早已辨不出来。
那天的雨下了一天一一夜,河水把那个跳台淹没了。
在这个七月里,水鬼把军的一尸一体赠给了愫,赠给了我们。
很早就听人说,鬼要杀死一个人才能超生。那么水鬼把军溺死了,原来那只鬼就从水里跑掉,超生去了,军就成了新的水鬼。
应该是这样的吧。愫的表哥,军——化成了水鬼。从此我们再也不去铁路桥下凫水了,因为那里有水鬼,那里有军。他认得我们。
这个暑假像河水一样马不停蹄地流走,我终于知道假期的作文该写什么。我的心里好像不住地冒着水泡,圆圆的水泡,咕噜噜,咕噜噜,涨得我心口难受,仿佛一张嘴就能吐出几口河水来,于是我赶紧拿起笔,在蓝色格子里一字一字地写着:
关于铁路桥下的河里住着一个水鬼的故事……
附:军死后的第七天,我们一同来到河边,每人手里都高高擎着三炷红香,河风把香头吹得血红,好像拶过的手指。我说,跪下。唰!我们就跪下了。我又说,磕头。我们就朝着军淹死的方向磕头。头触碰在河沙上,好像埋一进了虚落里,没有发出声音。我听见有人在说,死猴子,死猴子。
军的死因众说纷纭。有的说是水草把脚缠住了,有的说是漩涡把他吸进去了,还有的说是他一精一神出了问题,自一杀死掉的。听说上海那边的《申报》还提到这事。我们都觉得没有必要再争论下去,因为军已经死了,在我们面前活活淹死了,就这样,还争什么呢。死亡就是一种神秘而奇异的现象,没人说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