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11点,熄灯铃准时响起,那声音很刺耳,很没有教养,持续鼓噪了半分钟,然后寝室就倏地黑了。
黑暗笼罩了寝室里的四张一床一铺,但今晚,这四张一床一上只有两张有人,另两张空着。
他静静躺在自己的一床一上,聆听着对一床一的一切响动,手中那一柄一铁锤粗糙的木一柄一似乎正在一点点地灼一热起来,他感到手心发烫,仿佛握着一一团一火焰。
旁边的黑暗里,那个男生的呼吸正逐渐变得均匀而悠长。
这是本学期名义上的最后一天,可事实上,暑假早已经开始,从前天起,西京大学就已经允许远道的学生回家了,但并不是所有学生都匆忙踏上归途,许多学生仍旧流连在校园内,希望推迟几天再走,其中的原因,无非是男一女朋友、网络游戏、长途火车票的高昂价格等等。
只有他的理由与众不同。他留下,是为了杀人。
铁锤似乎越来越烫手了。他慢慢地坐起身,把脸转向男生的方向,黑暗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的牙齿白森森的。
他蹑手蹑脚地下一床一,光着脚,毫无声息,一步,两步,三步,他已经站到了那个男生的一床一前,他在黑暗中端详着男生一毛一扎扎的头颅,左手慢慢扬起了铁锤。
男生睡像安详,还吧唧了几下嘴,或许他正做着个有关美食的好梦。
梦之外的现实残酷冰冷。铁锤决然地挥下,挂着呼啸的风声,一下,两下,三下。
男生的耳朵里淌出粘一稠油滑的血来,仿佛蜿蜒爬出一条黑油油的虫子。
见男生不动了,他撇下锤子,迅速返身打开一个衣柜,拖起男生塞一进柜中,又在外面加了一把锁。接着,他仔细地搜索起男生的物品来,钱包、衣服口袋等处都没有遗漏,接着是清理现场,当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他看了看时间,还早,刚过午夜,他躺回到一床一上,望着窗外的树影直到天光亮起。
早六点,宿舍楼准时开门,他低着头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当他停住脚步时,已然站在校门口202公一交一车的站牌下面,站牌上用红漆喷涂着这趟车的始发与终点:西京大学——火车站。
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索起那张火车票来,打算再确认下那趟车的时间。
2
早6时35分,校园里还是一片静谧,薄雾尚未散去。关山埋着头走进了宿舍楼的大门,大厅里正对门口摆了面巨大的镜子,关山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满眼血丝,黑眼圈清晰可见。他伸手按了按太一陽一一穴一,头有些疼,额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的,仿佛有几条淡青色的蚯蚓在里面疯狂扭一动。
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回过头去,看到同寝的陆有正从门外小跑着过来。陆有穿着件皱巴巴的白色T恤,头发蓬乱,一脸菜色,远远就嗔怪着叫嚷起来:“老关,都喊你七八声了,你也听不见,害得我这个撵啊,本来我气管就不好,吭吭……”
关山站在镜子前等他过来,诧异地问他:“你没回家?这几天一直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
陆有摇摇头,苦笑道:“回家?你不知道我家的状况,我一妈一这辈子没去看守所当狱警算是屈了才了,我要是回了家,别说上网,连大门都出不去了,天天得憋在房间里背单词。不过最主要的,我还差两级就转生了,转了我再回去。”
转生,他说的是一款网络游戏,据说在那款游戏中,练到一定级别就可以重新投胎。
说起网游,陆有就像郭德纲站到了台上,很有些一精一神抖擞的意思,他指点关山说,玩网游就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勤奋是第一位的,你一天不练级,人家就追上来了,砍你跟砍儿子似的。正因为认识到这一点,考完试这些天他基本就泡在网吧练级,白天偶尔回来一趟,晚上通宵包夜。他摇晃着脑袋对关山抱怨说:“昨天又熬了一宿,现在脑袋都木了。”
关山说:你悠着点,我听说人连续72小时以上不睡觉很容易猝死,别号没转生,你人先转生了。
两人一道上楼,寝室在六楼东侧走廊的尽头,走廊幽长而潮一湿,头顶上晾着一排排一床一单衣物,有风吹过,便在幽暗的光影中空荡荡地摇摆起来,如同一些人吊在半空中起舞。
陆有边走边问关山:“这几天白天我也回来过几趟,都没看到你,你忙什么呢。”
关山道:“跟你比不了,我在麦当劳找了份工作,那地方24小时营业,还要上夜班。”
“那你这是刚下夜班?”陆有口气里添了些许敬佩的味道,“你比我强,咱俩都是晚上不睡觉,可你不睡觉挣钱,我不睡觉花钱,多大的差距啊。”
关山笑笑,不置可否。
陆有也笑起来,可马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收敛起笑容:“照你这么说,那昨天晚上咱寝室里只有吕硕和韩方?”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凝重起来。
怎么了?关山问。
停了停,陆有摇摇头:没事。
3
同样是清晨6时35分,在关山与陆有走进宿舍楼大门的同一时间,相隔百米外的女生宿舍605室里,那个叫高悦的女生被噩梦惊醒,她的额头上布满了冰凉的汗珠,一些乌黑的发一丝凌一乱地粘在面颊上。
在刚刚结束的那个恐怖的梦中,她那个名叫韩方的新男友正血流满面地站一床一头,在晦暗的光线里,他哭丧着脸对她一遍遍地重复着:救救我吧……,我的脑浆子都出来了,顺着脖子淌啊淌的,再淌一会儿……就……就要淌光了。
在梦里,她惊恐地问韩方需要什么,如何才能帮助他,“针……针……”他含混不清地说出了他需要的东西。虽然她不知道他要针做什么,但她还是找了根给他,他用血糊糊的双手接过那根针,慢慢坐在她的脚边,一针一针地在自己的脑袋上缝了起来,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钢针刺破肉皮发出的黏一湿的咯吱咯吱声,很快,他的头上和脸上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脚,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被歪歪扭扭地缝在了一起,但他缝得并不成功,缝了前面,后面又裂开了,缝了左边,右边又裂开了,他一边缝一边呜呜地哭……
高悦尖一叫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她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眼前的一切清晰起来,淡绿色的窗帘遮挡住一部分微曦的晨光,寝室里显得有些昏暗,梦里那一陰一郁哀伤的哭声似乎还在耳侧缭绕不散。
她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心跳渐渐缓慢下来,回味着这个梦,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的一逼一真,就像刚刚看过的一场电一影,这同以往他做过的梦截然不同。
她从枕下摸出手机,拨通了他的号码,一个机械的声音告诉她,您拨叫的号码已关机。
他答应过她手机24小时不关,随时等待着她的召唤。
毫无来由的,她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手忙脚乱地穿起了衣服,动作比平时快了许多。
4
陆有摸遍了身上的四个口袋,才摸出了寝室门的钥匙。
锁芯发出一声轻响,陆有推开门,忽然咦了一声,他望着两张一床一上叠得整齐的被子,自言自语道:吕硕和韩方这两个家伙怎么都不在?这才7点不到,从来没见他俩起过这么早,莫非昨晚上也都没回来?
他倒在自己一床一上,眯着眼不说话,过了一会忽然腾地坐起身来,两眼直直地望着关山,说道:老关,我怎么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有种特别古怪的感觉。
“古怪?”关山左右四顾,“哪古怪?”
“我一睁开眼,眼前就是你,还有这些一床一啊桌子什么的,可我一闭上眼睛,就总觉得这房间里不光就咱俩,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人。”
他顿了顿,接着道:“而且,自打刚才进宿舍楼,我这心里就有种挺不踏实的感觉,有点发慌,也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
关山笑着说: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在网吧看恐怖片了?疑神疑鬼的。
陆有连忙摇头否认:“哪有,我从来不看那种片子,看一回多少天睡不好觉,……这事你可别跟咱班女生说,我还没处对象呢。”
关山爆发出一阵大笑。
陆有忽然正色道:“老关你别笑,跟你说个事儿吧,这几天,我对吕硕和韩方总有点担心,我有种感觉,这俩人好像要出点什么事。”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不知道,最近吕硕跟韩方之间出了点状况……”。
“哦?”
“吕硕前几天被他女朋友高悦给甩了,这事你知道吗?”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不过这好像是吕硕跟高悦之间的事吧,跟韩方有什么关系?”
陆有苦笑:“高悦现在成了韩方的女朋友了。”
“真的?那吕硕有什么反应?”
“吕硕嘛,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那不就结了!”
“可是……”,陆有一舔一一舔一嘴唇,“可是,我总觉得吕硕看韩方的眼神不对劲,他越不动声色,我就越觉得好像要出点什么事。”
陆有继续道:“老关,咱一个寝室住两年多了,你也该知道这两个家伙的脾气,都是狗脸,说翻就翻,不像咱俩脾气好,平时他们说两句难听的也就算了,这两个家伙要是顶到一起可就悬了,尤其是吕硕那家伙,我听说他上中学时就特一爱一打架的,下手还挺黑的…… ”
“你担心吕硕会对韩方不利?”
“恩,上周我还听到他打电话订了张去云南的火车票,可他家是辽宁昌图的,去云南干什么?”陆有的声音越来越低。
“那你是担心……”
“听说云南离缅甸挺近的,很多杀人犯都往那边逃……”
关山响亮地笑起来:“陆有,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我跟你说,吕硕虽然脾气暴点,可他绝对没有杀人的胆量,敢杀人往往都是那种不声不响的人,别一胡一思乱想了,你不都好几宿没睡觉了吗,赶紧一抓紧时间眯会吧,晚上还得去练级吧?”
“老关……”
关山摆摆手:“你听说过那个叫杞人忧天的成语没?”
陆有低了头,咕哝道:但愿是我神经过敏吧,别出事就好,我洗脸去了。
他弯腰从一床一下够出脸盆,就在他准备到柜子里找条一毛一巾时,忽然发现柜子上不知道被谁上了一把锁。那是把墨绿色的铁锁,很陌生,像一只硕一大的蜘蛛盘踞在柜门上。
陆有拽了拽这把锁,忿忿然骂道:“有病啊,谁他一妈一的在我的柜子上加了把锁?”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柜门缝隙处凝固的那一小缕暗一红的血迹,与此同时,他听到柜门被人轻轻敲击了两下,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这声敲击很明显是从柜子里面发出来的。
他惊叫了一声,猛的后退了两步。
5
6点55分,高悦,那个做噩梦的女生,上到了男生宿舍六楼,他沿着走廊快步走到尽头,没有敲门,径直推开了韩方寝室的房门。
开门的一瞬,她就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有些诡异。
她看到那个叫陆有的男生站在一个衣柜前,正定定地盯着那道暗一红色的柜门,他的嘴巴微微张开,脸上覆盖着一层奇怪的神情,像是惊诧,又像是恐惧。
而那个叫关山的男生则站在他的身边,手中拿着一把锤子。
两个人的目光都十分专注,表情又都十分复杂。
她的突然来到显然出乎两个男生的意料,他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一齐扭过头,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她。
目光也是种无声的语言,在默默地询问她,你来干什么?
“你们俩在干嘛?”她站在门口,反客为主,率先提出了疑问。
关山看了看陆有,伸出那把锤子指指柜门上的铁锁:“锁,我们正要砸开这把锁。”
“砸锁干什么?”她依旧不解。
关山只好用锤子又指指陆有:“他没钥匙,所以只好拿锤子砸开这把锁。我说高悦,大清早你跑我们寝室问十万个为什么来了?”
高悦嗤之以鼻,“谁稀罕,我是来找韩方的,我打他电话不开机,你们谁知道他去哪了?”她的目光在韩方空荡荡的一床一铺上滑翔了一圈,降落在关山脸上。
“不知道,”关山摇头,“他昨天晚上没回来。”
高悦马上叫喊起来:“不可能,他不回寝室我怎么会不知道,借他个狗熊胆他也不敢。”
关山突然不耐烦起来:“你瞎叫唤什么,你花钱雇我们帮你看男朋友了吗?赶紧走,我们这忙着呢。”
一直没说话的陆有忽然抬起头,望着女生的眼睛小声说道:“高悦,其实……我们怀疑……,我说了你可别害怕啊,韩方……他很可能就在这个柜子里,我们猜吕硕昨天夜里打了他,然后把他藏到了我的柜子里。”
高悦的表情像是被人砍了一刀,她用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嘴巴。
“你别怕,”陆有安慰她道,“他好像还活着,刚刚他在里面还敲了两下柜子门,否则我们也发现不了他。”
一席话说完,陆有的心底竟生出了些许英雄气概,他从关山的手中抢过锤子,使出吃一奶一的力气朝着那把锁狠砸下去,砸到第十二下时,锁开了。
陆有猛地拉开柜门,一个满头是血的男生咕咚一声滚落在地上。
他随即瞪大了眼睛,吃惊地喊出了男生的名字:
“吕硕!”
6
柜子里是吕硕而非韩方,这大大出乎陆有的意料。
关山这时说话了:“陆有,看来咱们把凶手搞错了,不是吕硕打了韩方,而是韩方差一点就干掉吕硕。”
他蹲下来,伸手试探了下吕硕的鼻息:“没事,还活着。”
他掏出手机,快速地摁了几个键,先拨了120,言简意赅地叫了辆救护车。又拨了110,对着电话把事情的经过简单的叙述了一遍,然后,他把手机揣回口袋,两手插着裤兜对二人说:等着吧,警察和救护车一会儿就到。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冷得像一块冰。三个人枯坐,谁都不说话,几只苍蝇无聊地在室内飞来飞去,不时在吕硕的伤口上稍做停留,吕硕圆睁着两只眼睛,嘴唇不停地翕动着,像一条搁浅的鱼。
就在这时,桌上那台黑色的座机忽然响了起来,陆有一哆嗦,关山接起电话,表情猛地变了,他捂住话筒对身边的两个人小声说:是韩方。
两个人像是触了电,不约而同地弹了起来。
整个通话过程中关山几乎没怎么说话,一直在倾听,放下话筒,他简单复述了跟韩方谈话的内容,他说韩方本来想往外地跑,不过在车站反复思量后,现在又改变主意了,决定去自首。
高悦抓住他的胳膊急切问道:“他有没有说他现在在哪?”
“他说他先回学校,现在正在公一交一车上,马上就到校门口了。”
高悦转身就朝寝室外跑去。鬼大爷鬼故事
随着房门打开,一阵轻风穿堂而过,白色的窗帘缓缓抖动了几下。
陆有感慨道:没想到高悦对韩方还真挺痴情,我要能有个这样的女朋友就知足了。
他听到关山在他身后笑着说:我猜你不会有了。
陆有有些不忿,刚想回他一句,那把铁锤已经重重地砸上了他的后脑。
一下,两下,三下,他听到了自己头骨破裂的声音,同电视上冰层断裂的声音有几分相似,很清脆。
他重重跌倒在地上,大睁着眼睛,一脸不相信地望着关山。
关山提着铁锤绕着他走了两圈,弯下腰轻声说:“记得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吗?我都说了吕硕不敢杀人,杀人的都是不声不响的,都是平易近人的,都是和蔼可亲的,否则,怎么杀得了人?其实也该着你倒霉,要不是我的火车票忘在寝室,我也不会再回来了,怪只能怪你自己运气差,你还得感谢高悦呢,她让你多活了几分钟,要不是没把握把你俩一下都干掉,我根本犯不上为了支开她跟你磨蹭这么长时间。”
他掏出手机在陆有眼前晃了晃:“是不是等着110来救你?别抱幻想了,没有110,也没有120,那些只是我对着手机自说自话的独角戏。韩方也根本没有打过电话——那是我用手机在口袋里拨的。”
说着,他转身拉开紧里边的一个衣柜,那是他自己的柜子,一具一尸一体蜷缩在里面。
韩方的一尸一体。
关山冷笑,露出牙齿:“他昨天下午就已经被我塞到柜子里了,比吕硕还要早几个钟头。你也别嫉妒他们,反正咱们的柜子宽裕得很,你们人人有份,等会高悦找不到韩方自然会回来,到时候你们一人一个小单间,来世还可以做邻居嘛。”
他点起一根烟,翘着脚坐在桌子上,手中的锤子一晃一晃的,活像一个悠闲的猎人。
7
在我讲述这个故事时,这件发生在西京大学男生宿舍的四命凶案已经过去有两年零两个月了。凶手关山于去年三月份在云南的一个小县城被警方发现,因拒捕被当场击毙,他永远地留在了南方潮一湿的空气中。
至于关山杀人的动机,警方搜查到的一本日记也许能够解释,那本日记上着把小小的铜锁,有几百页,看上去已经有一些年头了,上面用圆珠笔记得密密麻麻。在这本日记中,关山把他从小学到大学,谁曾经骂过他一句,打过他一巴掌,翻过他一个白眼,讽刺过他,挖苦过他,嘲笑过他……,时间、地点、人物、当时的情境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上面的人名超过了二百个。在大学的那一部分中,每个人名的后面更是变本加厉地根据伤害他的次数累积了分数,吕硕和韩方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最高,分数自然也最高,于是他就向他们亮出了锤子。
这本日记令人不寒而栗,是名副其实黑名单。不过据我所知,我们身边有一些人每天也都在记着这样的日记,不过他们不记在小本子上,而是一笔一划地记在心里。这些人十分可怕,从外表上也不太容易辨认,所以,我们避免锤子落到自己头上的最好方法,除了没事多锻炼锻炼身一体,就是尽量做到与人为善吧。
【完】